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4-4-8 17:02 编辑
【六】下乡
一
一说要下乡,我迫不及待举了手,喊:我去羊头村。
大家都笑了,说我喜欢吃羊头。
反正我是不管不顾了,羊头村必须我去。
副局长说,你上次带回来的问题不少,这次去落实一下也好。还有谁去?
李苗苗犹犹豫豫举起来了手,大家又笑了,李苗苗呼一下收回了小手。
副局长说,嗯,去吧,那地方太穷,锻炼人,大家笑什么?对农村工作要有一种敬畏态度,咱们老坐在办公室,哪能知道群众疾苦?
副局长喜欢开玩笑,突然一严肃,大家又笑了。
副局长也笑了,说,你们这些同志啊,该严肃的时候要严肃,那谁,继续报名,谁去哪儿?
二
回家收拾行李,老婆说,又去下乡?哪儿不会有俩妞儿吧?这么热心?
我说,农村没啥妞儿,都跑到城里让城里人糟蹋。
老婆说那倒也是,不知道你沾边没有。
我说,想沾边,不是你碍眼嘛。
老婆说,那我腾地方,这又不是啥难事,你给闺女找个小妈,我没意见。
我停住手说,你咋这么混乱呢,寻花问柳都得搞成小妈?这社会会是啥样子?唵?
老婆捧着茶杯笑眯眯看我,眼镜边上溜出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很暧昧。
我一把薅住她摸了摸,老婆哎哎哎说茶杯子。反正有时候就那么激情,穿着衣服也那么轻车熟路,更主要是某个东西它认识路。灯盏一晃,窗纱一摆,粉红色的情绪窜进窗外的风里。迷迷糊糊的,我说老婆,我去下乡你可以让你们校长来家里,外面不安全。老婆迷迷糊糊说嗯嗯。不到五秒钟,老婆伸出白骨爪掐了我。嘴贱是会疼的,但老婆也太狠了。
三
住在老赵家里,她家是村里最破的,但有一样东西全村是最好的————赵婶烙的葱花油馍最好吃。
赵婶看见我来,张着大嘴就笑了。正在地头除草,她出了地说走走走回家去。她看着李苗苗说咋多来一个呢,也是干部?不是你老婆吧。我瞅眼看李苗苗,李苗苗瞅见我看她,脚一顿说,大婶,你看你,咋说这个。赵婶赶紧说哦哦,嘿嘿就笑了。
我拎了地边的农具说,要不再干一会吧,早着哩。
赵婶一听就笑了,说你想干咱就干,不怕你小手起水泡。
赵婶这个人爱开玩笑,这是我愿意住在她家里的原因。守寡好几年了,没舍得走,俩孩子上城赚钱去了。我偷偷问过咋能不嫁呢,这么能干。赵婶说没人要了,给孩子当个看门狗吧。
我锄地不行,做做样子,给赵婶一点陪伴而已。李苗苗在地边找野菜,看着来这丫头也是苦出身。她找的那些野菜都是能吃的。城里丫头不趁这个。
赵婶问我乡干部咋没来引个路,不怕你俩让狼叼了。
我说,走到山口,我让他们回了,这路不是么来过。
走到半道,李苗苗要洗手洗脸洗脚,她看见了很清澈的小溪。我停住等她。赵婶说我先回去烙油饼,拎着我带来的两壶油前头走了。
我问李苗苗,你家没有小溪,咋这么稀罕呢。
李苗苗说,我老家在平原,都成了厂子,早没有小溪了。
我默然。第一次来,我也是这样。很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有小溪呢。还有山羊叫唤,还有狗叫,牛也叫,早上有公鸡打鸣。我记得我洗着脸那会儿还哭了一本子。这穷地方,怎么能有小溪呢,能吃能喝能洗脚的小溪。
四
村长是瘸子,来叫我吃饭那脚步在赵婶家门外一响,我就笑了。
进了屋,村长不等着坐下就说少吃点,给你赵婶省点。
赵婶忙着打招呼,李苗苗也停下嘴,我继续吧嗒,那个香啊,任凭谁也不能挡住我吃。生炒土鸡蛋,腌香椿,韭菜拌木耳,黄瓜丝,玉米糁汤,葱花油馍。赵婶这饭味儿,城里没有。叫我怎能停下来呢。
村长是请我去喝酒的,我对赵婶说那我去了,赵婶挥挥手说,早点回来。
李苗苗也去了。她说不会喝酒,但她寸步不离我,这算是她防身之道吧。在蛮荒之地被人收拾了是不大可能的,只是一点恐惧而已。后来和她探讨一个问题,说在城里,好多女孩子被一些甜言蜜语很轻易就收拾了,反而是在蛮荒之地怕被收拾,那个更野蛮一些呢。李苗苗掩着樱桃小口说不知道。我甚至在某天张牙舞爪说要收拾她,她咯咯笑,说哥才不会呢。我记得我当时蹲在地边上大哭起来。李苗苗拉着我的手说,哥,那边来人了。我赶紧站起来笑了。
酒是村长家私酿的。可能糖分没驱离分析出来,有点甜头,都不像酒了。记得说过一次,村长问我酒本该是啥样子,我当时就愣了。是呀,酒应该是啥样子。装在瓶子里是酒,装在坛子里就不是了?
村长老婆不爱言语,甚至会莫名其妙瞪我一眼,但她做得下酒菜太地道了。我曾经吹嘘说我最有口福。都说什么。我说十花汤,十花菜。哪十花?我说能吃出来的有桃花槐花菊花杏花枣花山药花梨花苹果花南瓜花丝瓜花。都笑我傻蛋,说都不是一个季节,胡扯淡。我于是沉默。傻蛋这个词汇太有意思了。只是看着这群就要淹死在茅台里的可怜虫,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们是傻蛋。
村长说,那路怕没指望了吧,临死前能看见修通也不枉我这辈子心愿了。
我说,尽人事,听天命吧。该有的立项报告,兄弟我都弄上去了。需要钱,需要时间。要是能一个人干得了,我自己就干了,不求别人。
村长说,喝,啥也不能说。
村长老婆说,喝,啥也不说。
我想谢谢村长老婆,但她瞪了我一眼。
五
公鸡打鸣,我醒了。听见赵婶在院里吆喝猪崽吃食,能想到黑狗轻轻绕着赵婶腿脚蹭来蹭去。
甜丝丝的土腥气从窗户里沁浸入屋,天色也映射进来,小虫子和微尘似乎也活泛了,我明白我该起床了。我不是因为劳作的羞愧,而是肚子咕咕叫了。
赵婶烧火做饭用的是柴火棒子,噼噼啪啪烧起的是一种宁静心态。或许那种面香和菜香不仅仅是原始出身,烹制的淡然也可能是香甜的来源。我说给赵婶换个风箱,可惜这东西找不到新的。我甚至都想到去订做一个。赵婶笑了,说,现在这木匠都懒了,哪会做风箱。
我饿了,我饿了。
赵婶一听下手就快了,她怕我饿着。
我大嘴吃了她的葱花油馍,微微烫嘴也顾不上了,吃相拙劣,挤鼻子弄眼的。赵婶手不停歇,只说烫着烫着,慢点慢点。赵婶烙一个,我吃一个。她在灶边烙,我在灶边吃。后来我和老婆在金碧辉煌的某个地方吃大餐,想着赵婶和我吃饭那样子,吃着吃着我就哭了。老婆说少喝点吧。我说好。
赵婶问我那事儿咋样了。
我说这次回城跟我去,先去看看再说。
赵婶的大儿子带回来一个云南小妮儿,住在老家时候已经怀孕了。后来被打拐的公安解救,赵婶的儿子被认定是犯罪。赵婶埋怨自己说其实人家已经网开一面了,说叫五千块钱就放人了,可就是急的弄不来钱啊。我没话可说。只能帮着赵婶去探望一下判了刑的大儿子。
上城去看儿子前一天,赵婶眼神很慌乱。晚上,我和李苗苗去其他农户说事儿。嘴干舌燥的,急着想喝点赵婶的蜂蜜水儿。看见了赵婶屋里有灯光。一推门,门开了,看见赵婶正在大木盆里洗身子。我一惊,赶紧退出来。李苗苗说咋了?我说你去带上门。李苗苗进屋看了看,没有带上门,而是进去上了门插。
后来赵婶说,你也是我儿子,怕什么呢。
我自己给自己点点头,突然又想吃葱花油馍了。
六
送赵婶上了车子,转身回家。
老婆接了电话说等着,马上回来。老婆很狡猾,装作很急那样子其实就是给我看。哼哼。但她真要是玉体横陈,叫唤出我俩才熟悉的音调,我也会不计前嫌晕掉的。
老婆很爽快,知道她需要什么,我需要什么。不等太阳落进湖泊,那些该有的晚霞早早就进了满眼。她最后懒洋洋地说,亲爱的,去吃西餐吧,我挺累的。我说想吃葱花油馍。老婆扑哧就笑了。我问笑啥呢。老婆大笑起来,蹬着被子笑,浑身光着颤动着,有一段甚至都没了气息,然后又爆发出来。我有点不高兴,三下五除二就给了她一个还击,老婆嘟囔着说轻点轻点,太野蛮了你。
性爱也是有氧运动,肚子马上就饿了。
老天爷啊,想吃个葱花烙饼就那么难吗。
七
副局长没升迁,但到文联去当了常务副主席,下乡这事没人管了。
李苗苗升了副科,很多人撇嘴,说太不像话了。
我心里当然也失落,但不能说什么。
李苗苗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吃饭,我说有事就挂了电话。
电话又打来,李苗苗说她烙了葱花油饼,请我尝尝。
我说老吃也吃腻了。
李苗苗说,哥,你来尝尝,要是不好吃,咱们下乡去,求赵婶教我。
我放下电话略略眩晕,忘了刚才是说了去,还是说了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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