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4-7-15 12:17 编辑
34 偷着乐
天色大亮,丛怀宾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看到的是峥嵘嶙峋的石头屋顶,竟然想不起自己这是睡在什么地方。昨天他经历太多,也太累了。
昨晚,刚认的二叔领着他,摸着黑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这儿,在手电光的照射下,二叔打开屋门,刚为他放好了铺,他都没来得及客气,困意和倦意就一股脑儿地袭来,让他倒头便睡,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天明。睡眠真是个好东西,紧张焦虑疲劳忧伤都被它挤到了一边,力气和精神仿佛又回来了,重新占据了他的身体——似乎只有“希望”还没有随着那新升起的太阳一起回来,但至少身体的感觉好了许多。二叔昨晚给他铺了很厚的褥子,让他睡的很舒服。褥子下有很软的一层,用手一摸,竟是张毛绒绒的兽皮,摸着手感不太像羊皮,他猜想很可能是张狍子皮。他醒了醒神,开始小心地观察着这个地方。
他躺着往上看,看到洞顶那高高低低的岩石;再往两边看,也都是凸凹不平的石壁——原来这是住在山洞里!昨晚光线不足,他还以为这是个依山壁而建的木屋。他睡在一张大通铺的一头儿上,睡在另一头儿的是二叔,他和二叔都紧靠着石壁,二叔那侧石壁上还高高地挂着那条木头枪。二叔还在熟睡,轻微地打着鼾。铺很宽,他和二叔之间并排还能躺下三个人,空着的地方都裸露出厚重的木板。山洞就是五个铺位那么宽,一个铺一米,那就是五米宽吧?他又往脚下看,更让他大吃一惊,洞的底部,从上到下竟是平的,和两侧凹凸不平的石壁不一样,那里更像一堵墙,而这墙面上还糊着报纸。
丛怀宾翻身趴过来,目测了一下这洞的深度。从铺到门有三米多的空地,加上铺长,共五米的进深。洞口是用石头封堵的,留着一扇木门和一扇窗子,窗户有个十字的窗格,上面居然还镶着玻璃,那晨光就是从玻璃中透过来的。谁会想到,在这深山之中,会有这样严实又通透的洞屋?
他对这里有了大致的概念,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洞的尽头可能进行了填补或削平处理,变成了一面墙,依墙搭建了通铺。洞口加了门窗。洞内还很干爽清凉,住在这里倒是没有想像中的潮湿;举架高,光照也很好,令人不感逼仄压抑。
也不知这冰沟的深山里,还有没有别的住处?看这铺板老旧的样子,可是用了很多年了。他听父母说过,当时包冰沟林蛙沟的只他们一家,要是这样,当年父母十有八九也住在这个洞里。一想到母亲,他就再也躺不住了,他一骨碌坐起身子——必须抓紧把母亲的病因查出来,找到治病的办法,这样,他进了监狱,心里也能安稳一些。
他小心地下了铺,推了推那木门,发现有个门闩,门是从里面插上的。他慢慢地拨动门闩,怕弄出响声,影响好心的二叔休息。把门推开后,他又从外面将门虚掩上,转过身退后几步,仔细地打量着洞的前脸。洞口的上半部分是个半圆形,上方有个年代久远的五角星,是用水泥抹上去的。大概五角星原来是有颜色的,但经过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蚀,只有一个角还能隐约地看到一点红色。五角星两侧各有三道横杠。五角星的上方,还有一行呈弧形排列的水泥字,字的笔画也有脱落,但还能猜测着读出来:蓝旗县供销社土特产站盘云洞库——怪不得这洞这般严整,原来是供销社的仓库,过去曾被细心地修整过。丛怀宾虽是个八○后,但对六七十年代的建筑装饰风格还有一定的了解,这让他更确信,当年父母一定就住在这里。
盘云洞,盘云洞?盘云洞!丛怀宾嘴里念叨着这个能带给人无限美好遐想的洞名,脑海里突然想起他以前曾听说过盘云洞这个地名,那是在典家大院,当时项老板高兴,就领他看典家大院的出土文物,典家有个家谱,家谱记载典式奎的岳父就是在盘云洞里和土匪头子同归于尽的。但看这个洞,只有二十五平米左右,哪能当土匪的大本营?恐怕是重名了。
丛怀宾又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满目皆山,触目皆林,这才是真正的“深山老林”啊!他正感叹着,从门里探出了一张脸,是二叔起来了,听到动静的丛怀宾回头亲切地叫了声二叔早上好!看到丛怀宾好好地站在面前,李牌九的表情一下子释然了,他不好意思地对丛怀宾笑笑说,我还以为你跑了呢。丛怀宾说,哪能跑啊,这么好的地方,遇到你这么好心的人!李牌九想想,小伙子说的应该是实话,看样子他今天就可以干活了。这深山野岭的,等他知道了真相,还不得个三年两载的?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李牌九教丛怀宾做早饭。当年在堵盘云洞洞口时,往里让了一截,就形成了一个屋檐,灶台就搭在这个屋檐下。李牌九指挥着丛怀宾从洞里拿出一桶水,把水和米都放进锅里,下面架上木柈子点着,两人就坐在灶旁的两块石头上等着粥熟。
丛怀宾再次告诫自己,要正视现实,现在所处的环境都是争取来的,也是短暂的。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其他的事不能也不要去想,想也没有用。要做的就是稳定情绪和二叔唠闲嗑,早些多点儿了解情况。于是丛怀宾问:
“二叔,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不长,一个多月。” “就你一个人儿?家是哪儿的啊?”
李牌九不敢让丛怀宾知道他的真实地址,怕这小子以后反应过来找他算账。现在小伙子是感谢着他呢!一旦得知卜天建没死,自己还编谎儿吓唬他,就为了让他白给他打工,还不得找他要工钱?说不定还得要精神损失费呢!那可得比他那只狗的精神损失费多得多。于是他说:
“我常年住在山上,也没个准地方。” “二叔,你住这洞之前,谁住这儿啊?” “我来前儿,这洞根本没人住!洞口全是蜘蛛网,门锁都锈死了,窗户也稀破的。我重又打扫,新上的玻璃,我姑娘还糊了一层墙纸,这才能住人。” “你姑娘?” “啊,我姑娘李妮,她就住在山下老齐家,我没让她上山,一个姑娘家不能住这儿。”
丛怀宾眼前浮现出红衣绿裤的摇船少女,如果没猜错,她一定是二叔的女儿李妮。
“二叔姓李?”
李牌九意识到,几句闲聊,这个小伙子已知道了他很多信息:姓李,有个女儿叫李妮,住在山下老齐家。想想也没什么,住的时间长了,他也会知道的。这时,锅里的粥已冒热气了,丛怀宾开始问关于水的问题。
“二叔,这做饭的水是哪儿打的?“ “就前边儿,泥塘边的山窝里,有一眼泉。这泉水好喝着呢!” “二叔,除了这眼泉水,咱这儿还有别的水源吗?” “咱冰沟缺粮缺电就是不缺水!往上走不远就是冰沟了,里面的冰化成水儿,常年往下淌,水可涌了!不过还是这泉水好喝,用着也方便!”
丛怀宾怀疑这水有问题——父母同时得病,首先应该考虑是否是受到环境影响,其次或是由于他们的饮食习惯造成的。可看这地方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环境比城里不知要好上多少倍,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环境因素应该可以排除。那么饮食习惯呢?他们吃的粮食是从山下带上来的,只有这水是用的冰沟的。到这里生活,住自然首选盘云洞,喝的水当然也会就近取用那泉水,何况这泉水又好喝?他将桶里的水倒了一碗,尝了一口,确实很爽冽,但他不敢多喝,总感觉这水里有毒药一样。应该把水送到卫生检疫部门做个检查才对!可现在凭自己的身份怎么去做?只有二叔能办这个事儿。可二叔能愿意帮自己吗?那就多给他干活。捡的林蛙多了,他一感动,那时再提出要求。他口袋里还剩六七百块钱,也不知做检验的费用够不够?
粥还在锅里慢慢地熬着,丛怀宾就要到泉眼那里接水,李牌九说还有小半桶呢,明天再接也不迟。丛怀宾说,有这么方便的泉水,还是喝点新鲜的吧。李牌九见丛怀宾这么勤快暗自高兴,就领着丛怀宾去山泉。李牌九走在前头,丛怀宾提着空桶跟在后边,两人就来到了那片泥塘边,李牌九心里高兴,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来的时候,这片泥塘是开挖好的!大概是先前的承包户挖的。这里和别处的林蛙沟没什么两样,有了泥塘就能吸引秋后的林蛙到这里冬眠。林蛙这一生,一半生活在水里,一半生活在陆地上。在水里也是为了冬眠,冬眠后在塘里产籽,籽变成蝌蚪,蝌蚪再变成小蛙,小蛙上了岸就开始在林地里吃虫,等长大了,再回到塘里冬眠产籽。现在的季节,该是小蛙在山上的林子里捕食呢!所以就看不见大个的肥林蛙,等秋后了,就可以在这里捕到大量的林蛙。”
丛怀宾故意引出问题:“二叔,你说让我捕林蛙,是要等到秋后吗?” 李牌嗓门大了:“在咱冰沟不用!咱冰沟里现在就有大个的肥林蛙!”那声音透着自豪,透着骄傲。 丛怀宾听母亲说过,冰沟四季都有林蛙,这个季节也能在冰沟捕到大个的肥林蛙。现在听二叔一说,更证实了母亲的说法。他期待着快点到冰沟里去,亲身实践一下。
来到泉边,丛怀宾看那泉水喷涌着,这泉水不仅是这里的饮用水,也是大片池塘的水源地。他环顾四周,看到在一片山沟谷地里,人为地开挖出一大片的池塘,池塘间还修了阡陌贯通的石路。他想,母亲说家里的钱都投在了林蛙塘上,大概也就是这片池塘了。谁能想到投入了所有的积蓄,投下了满心的希望,他们家收获的却是疾病、死亡和贫穷。
吃过早饭,李牌九领着丛怀宾去冰沟捕林蛙。 李牌九让丛怀宾背上一只柳条编的空篓,那篓子大肚小口,形状像一只没嘴儿没把儿的茶壶。李牌九手里只拿着几件旧衣服,再没有别的工具。两人从盘云洞出发,往山里面行进。穿过一片乱石,又越过一片树林,前面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已踩踏出了一条小路,不用考虑方向,沿着小路走就是了。丛怀宾感觉走了好长时间,他回头往来时的方向看,却发现并没走出多远,原来这路一直是在绕着草丛里的石崖和水溪前行,竟这般曲曲折折。
李牌九终于停下脚步,他伸出两只胳膊挡在前面说,小心了!别掉进去!丛怀宾觉得奇怪——眼前仍是一片荒草,地势是平的,能往哪儿掉呢?可能是草地里有泥潭吧,那应该说小心别陷进去才对。他当然没有去挑李牌九的语病,而是小心地凑上前去。李牌九蹲下身子,指着让他往下看:
“这就是冰沟!”
天啊!草地的边缘竟是个黑漆漆的大裂缝,那裂缝把这片草地撕开了,像一张巨大的绿纸被撕成两半,两边参差的边缘还对应着,呈不规则的裂痕。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了这么长这么宽的一条裂沟,就在地下,就在眼前,就隐藏在这片草地里。丛怀宾又挺起身往左右看看,也看不到沟的尽头,不知这沟出了草地是不是还断裂着?两侧的沟宽只有一两米的样子,而他们面前的这一段,有五米多宽。他想,如果从空中向下看,这裂缝一定像一张恶魔的巨口吧?这恶魔不仅吞噬了他父母的希望和健康,更吞噬了父亲的生命,现在就静静地等在这里,是在等下一个吞噬的目标——他的到来吗?
丛怀宾谨慎地趴在裂缝边探出身子,仔细地往下瞧——根本看不到底儿,下面几米深处漆黑一团,有一股寒气直逼上来,刺激得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身子,就像被什么无形鬼怪用冰凉的小手摸了一把,他更是不想呼吸那带着冰沟气息的空气,急忙偏过脸避开,却惊讶地看到裂缝口有白色 的水气在蔚蔚蒸腾,这可是在骄阳似火的盛夏啊!李牌九满足地看着丛怀宾惊讶的反应和懵懂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骄傲地向别人炫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他得意地指着沟底对丛怀宾说:
“这冰沟没几处能像这块儿这样直上直下的地儿,大都是上窄下宽,根本下不去人儿!沟底是石头底,常年流着水流。咱们这就下去捕林蛙。”
说完,李牌九搬开草地边的一块扁平的石头,下面露出盘成卷的又粗又长的绳子,他把绳子的一头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拉,丛怀宾跟过来,帮他把绳子牢牢拴在树上。然后他们捋着绳子回到沟边,李牌九搂起盘好的绳子卷,往沟里扔去,那绳子唰地就绷直了。李牌九挑衅似地看看丛怀宾问,你敢不敢下去?丛怀宾看看李牌九心说,就你这身形都能下去,我有什么不敢的。他对李牌九说:
“二叔,下吧,我没事。”
李牌九将信将疑,他担心把丛怀宾吓跑了,但一想,他会跑那里去?这世界上,他只能呆在我这里。想到这儿,李牌九抓住绳子小心地顺下沟,滑入沟底后,在下边摇了摇绳子。
丛怀宾也伸出双手抓紧了那粗粗的绳子,绳子已经磨得很光滑了,但还是能感觉到有细小的苎麻丝刺着掌心,他闭眼在心中默念:“爸,你在天之灵一定保佑我顺利找到病因,治好妈的病!”然后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拽了拽绳子试了试绳子的强度,平抑着肾上腺素增多引发的剧烈心跳,翻身稳健地向下攀去。他惊奇地发现沟壁上每隔一定间距都有一个脚坑,比想像的要容易得多,当攀到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时,眼睛因明暗转换得太快而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心也不由紧了一下,只能用脚去试探着找那些脚窝。没发生任何意外,很快丛怀宾就下到沟底,李牌九表扬了他一句,行,小伙子,很麻利!
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沟底的光线,也能分得清那些白色条带状的是冰床,黑漆漆散开的是水流,介于白和黑之间的灰色是河床了。丛怀宾一直愣愣地站在那儿观察着这冰沟内的奇景,直到李牌九递给他两件衣服让他穿上,他才感觉到那森森的寒意早已侵入了自己的骨缝和脏腑间,忍不住深深打了个寒战,他急忙穿上衣服。李牌九告诉丛怀宾,小心观察有没有黑色的影块在移动,一有移动,伸手过去,就能捉到一只林蛙,把它放进篓子里,然后继续等待。
丛怀宾想,当年父亲也和自己现在一样,在这深深的沟里逮着林蛙,这沟阴冷阴冷的,莫非病因在这里?想想又不会,至少母亲下不到这沟底,病因可能还是那泉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多抓些林蛙,让二叔高兴高兴,再求他去化验水。想到这儿,他就不按李牌九教的办法捕蛙了,他将外面的一层褂子脱下来放到河床上,拎着两个袖子拖着往前趟。这样主动出击,就惊起了一个个小黑影,丛怀宾趁机捕捉。还不错,比李牌九捉的多。
李牌九高兴啊!没想到就这么遇见了一个免费给自己打工的小伙子,不要工资还对自己心存感激,更没想到的是,小伙子看着像个书生,却这般能吃苦,还这么能干。照这样下去,明天他就不用亲自抓了,就让这小伙子自己抓吧。抓几天,就够他下山卖一趟的了。多亏了卜天建偷他家的狗,蓝旗县村里有狗的人家多了,他怎么就看上了我家的狗呢?再说,那么有钱的人,不买狗,不要狗,不养狗,他偏偏偷狗!真是邪性啊!邪性归邪性,就全让我给赶上了,赶上了包冰沟的好活,赶上了不要工钱的小伙。回去一定庆祝一下,喝一壶!
李牌九一边捕着蛙,一边偷着乐。丛怀宾在拖动褂子时,头脑里也刮起了思想风暴,他想出了一个快速捕蛙的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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