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缕衣 于 2014-10-4 20:29 编辑
从三味书屋走出来,我直接去附近的码头买了一张乌篷船票。
去沈园的路程并不远,打的虽说也不贵,一想到汽车尾气对空气的毒害,我还是选择了乘船这种最古老的交通方式。
一路上,艄公荡起双桨,船儿沿河直下,我则美美地闭上眼睛处于假寐状态。绍兴城里这座样貌清秀的沈园,尽管也是粉墙黛瓦,雕梁画柱,四时花卉,小园香径。然而,我这次来沈园的真正目的,却不是为了观赏美景,而是为了一睹镌刻在断壁残垣上那两首至情至性《钗头凤》的翩然风采。
游园探幽,谁能免俗?我夹杂在一行游人中,迈进了古典优雅的沈园大门。目之所及,但见一块断裂的大石头兀立在不远处,上书“断云”。我暗自揣测,断石断云皆可断,世间惟有情难断,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默默前行,看到一块指示牌,标明“残壁遗恨”景点在古迹区。 我便寻了一条小径,向园林深处走去。
我知道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恋爱中的哥哥带回来一本叫做《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的书。年少懵懂的我,出于好奇,便经常翻开这本书。书里面经常拿名人的经典爱情来进行剖析,譬如马克思和燕妮的美满婚姻故事,又譬如陆游和唐琬的婚姻悲剧等等。依稀记得,那书上说,陆游和唐琬的伤离别,是陆游的母亲在棒打鸳鸯。按理说,唐琬是陆游的母舅表妹,这种亲上加亲的婚姻应该是牢不可破的。为什么陆游的母亲,唐琬的亲姑姑偏偏要拆散这对一往情深的好夫妻呢?原来,陆游的母亲是受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蛊惑,说唐琬婚后一直不生育,是因为和陆游八字不和,他们在一起将永远生不出孩子来。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把陆母抱孙子的美梦击打得粉碎。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社会,陆母要求儿子休了唐琬,也就显得无可厚非。只是,苦了陆游和唐琬这对和美夫妻。离异之后的他们,虽然重新组合了新家,但是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让他们依旧心心念之。或许,是命中注定他们必然有一次致命的相遇吧!
在一个春日融融的日子里,陆游和唐琬竟然尴尬的邂逅在了美丽的沈园。咫尺相隔,这对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夫妻却再也没有机会柔情似水,你侬我侬。往事不堪回首,回首泪水长流。陆游眼睁睁地看着唐琬的背影渐行渐远,悔恨交加的他提起笔在墙壁上写下了一首千古凄凉的《钗头凤》。身无飞翼,心有灵犀。唐琬这个痴情的女子,冥冥中,受了某种感召。一日,她悄悄地来到沈园,看见了墙壁上陆游的题诗。她情思难禁,挥泪和了另一首《钗头凤》,铸造了历史上最为催人泪下的雌雄悲歌对唱。
忽见不远处人影憧憧,“沈园十景”中最为著名的“残壁遗恨”应该就在前面了。我加快步伐走了过去,只见一道青砖古墙掩映在一片浓荫之下,宁静而淡然。镌刻在墙体上的两块小黑板正并驾齐驱,像从遥远的古代飞升而来,苍凉而空旷。一排排洁白耀眼的洒脱小字,纵横布列,如行云流水,无限风韵。墙面亮洁如新,字体工整有力。右边小黑板上书写着陆游的《钗头凤》,左边小黑板书写着唐琬的《钗头凤》。它们深情对视,紧紧相依,胜却人间无数甜言蜜语。当年,游表哥的一首《钗头凤》引来琬表妹的另一首《钗头凤》,抛钗引凤,光照千古。然而两首《钗头凤》的裸遇,却要了唐琬的卿卿性命。
有时候,我在想,同样都是情深意长,心念旧恩。人家陆游怎么就安如磐石,寿比南山呢,他咋就有那么顽强的生命力,能够一口气活到85岁高龄?唐琬却为何日渐消沉,以致华年早逝,香消玉殒呢?难道这就是古人云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而老寿星级别的陆游就是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寿夭多因毁谤生”,尤其在那个年代,一个再婚的女子要承受很多来自外界的压力,唐琬一定也受了不少世人的飞短流长吧?唯一值得安慰地是,陆游也算是性情中人。在他留存的大量诗词作品中,仅就沈园怀念唐琬的诗就有八十多首。“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 等等, 这些都是陆游的沈园怀旧佳句,由此可见,他也算是“多情公子空牵念”, 也没完全辜负九泉之下的香魂秀魄。陆游辞世前一年,也就是84岁那年,他不顾年老体羸,再入沈园。作《春游》诗,最后一次悼念他的婉表妹:“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哀哉唐琬,芳魂悠悠,悲哉陆游,痛失佳人!当年明眸皓齿,而今一抔净土。几度幽梦锁暗影,怎奈何花样年华太匆匆!美人已随尘土去,沈园化作伤心地。能够让一个男人想一辈子,也就值了!
念此,我便不再为唐婉抱屈。另外一种小小的遗憾却慢慢滋生了,怎么,这似乎不是传说中的断壁残垣也?打听了一位园丁,园丁说,这座名园几经修缮,虽然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但是也和从前相去甚远了,这诗壁确实是后世人重新镌刻的,为的就是不让前来拜谒的人们失望。是这样啊!我失落之余,竟也满怀感激。我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凭吊一种精神文化吗?抑或是爱情文化?如今亲眼目睹了这活生生的墙壁文字,干嘛非要亲睹断壁残垣上的真迹?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历史就是一种魔术般的迷惑,信则有,不信则无。
离开诗壁,我彳亍独行在青色的石板上。青石板久被人踩,早已变得油光可鉴。在一片亮泽中徘徊许久,举目四望,只见柳色含烟,青翠欲滴。亭榭前,池塘边,墙角根,处处是丰姿绰约的垂柳。莫非,这就是迷雾一般的“宫墙怨柳”吗? 竟然是如此的风流袅娜,娉娉婷婷。不知不觉,走进一道长廊。廊柱上挂着一串串美丽的许愿风铃,它们叮当作响,佳音频传,似乎是爱情的疲惫之声,又或是有情人的浅吟低唱。细碎的声音荡开我心中的块垒,令我的心情渐渐舒畅。是的,远逝的爱情虽然哀婉,设若当成一段佳话来欣赏,又何必为此黯然神伤呢?
慢慢踱出沈园时,已是日落西山。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高大的门庭,只见“沈氏园”三个大字在晚风中静默寂寥。三个大字据说是郭沫若手书,不管是谁写的,也不管这园主曾经姓什么,在世人的心目中,这园子都已经不会改弦易辙了,它已经演变成陆游和唐琬的爱情之园,历百代而不变。
(发表于大公报10月2曰副刊大公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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