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清凉。道别离,竟也不过一盏茶、一缕风、一翎月。
秋堤的月碎在了湖心,打着褶皱,似一柄残扇,扇柄上摇着些掰破的玉玦,极好看。他便站定,指了它说:
“一钩淡月天如水。”
我何尝不知他的寂寥。此后天涯别处营讨生活,谁又能时刻惦记着谁。
我说:“小江,天凉了。”
那晚先生领着朵先行归去,不知有没有注意到这一池萎谢的荷,倒是水墨横陈,另有种美。
小江最后说:你男人,真他妈生得好。
我笑了。
小江还是小小江的时候,我们结拜。学武侠片里的侠客:插香、天盟地誓。
小小江说:从今日起,我与碎红、阿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仨个人,走在街上,也是一字儿排开。小江靠左,阿头居右。一路浪浪荡荡地唱开封有个包青天。
便有惊奇的目光投过来,耳畔一迭哧哧的笑。
那日阿头也生气,责怪我不讲义气。
日历逐页地翻,却实实在在疏落起来,坐在黄昏听歌,听得鼻子发酸。又念书: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毕竟仍是在乎的。
小小江去南方读书,写一篇长信来:我不怪你。他说。
呵,阿头不知可还在打抱不平。转眼八年。故人烟水两茫茫。
毕业时候,同小江坐在影院看片。听他讲学校、女友、那座温暖的南方城镇。
鼻端有隐约的桂香,像一块糖,扑到人的心里头。
他说我美。我知道,其实是恭维。
母亲年轻时候的白衬衣,墨绿色及膝裙,两股辫,一只青光泛泛的镯。
小江穿着件T恤,裸露出结实黝黑的臂,也是那年的行头。
遗忘之初,徘徊在记忆的每一个细节,都栩栩鲜活。
聊起阿头,均没有他的消息。有些许恍惚,像是做过一场梦,梦里清风明月地,有三个奔跑在阳光底下的少年影子,跑着跑着,就散了。
还欠阿头一句谢谢。
他替我挡的那一刀,或是替小江挡的也好,终究是让我黯淡的心重新活泼了一些。
我提议去吃饭,俩小男人互望一眼,笑着婉拒了。阿头说让我送他糖,也是半开玩笑的,他一只手还绑着绷带,木笃笃的,眼睛晶亮。
这袋糖,欠了二十多年。
小江尽量假装轻快:你先生,他还是生得那么好吧。
我摸一摸额头:额际潜伏着长长短短抚不平的纹路,一条比一条欲说还休。
明明是个粗人,这么说话让我无端感觉到悲凉。我说小江你照着性子说吧,捏着电话,彼此都沉默着。听那端低沉的呼吸一颤一颤,终于抖索了下,摔出下一句话:回来看看阿头吧。
阿头再次出现时,小江已经回到故乡。
阿头却一直呆在这里。
不过这么个人口不足十万的偏远小镇,居然没有一对辙迹可以重叠印证,人群里拥簇着来又拥簇着去,彼此总在失之交臂。阿头那刻已不太好,戴着顶灰色鸭舌帽,铁青的脸,只有眼睛依旧晶亮。
夜里喝得酩酊,抬头见一排叫不出名的鸟儿在电线上跳来跳去,扯着尖嗓子叫:过去,过去。
小小江书包里藏了一包烟,胡乱丢烟蒂差点引发一场小火灾。学校记下他一个大过。
阿头便着实恼了,碎红,你告秘,你无情无义。
小江来接我。
二十年。他没有多大变化,还是简单的一件T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奶酪糖似乎快要融化了,小江接过纸袋,拍拍我的肩:走吧。
我小心地跟随他。穿过陌生又熟悉的车站、街道、琳琅满目的各式商铺。小江的脚步也有点迟滞,背微微驼下来,他努力挺直。
我突然感到眼眶发热。
这一条路,从生至死,从无至有,不知被人趟过多少回。两旁的梧桐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落了。片片片片。
手心沁出细密的汗,我在等待一场宣判。
床上横着的那个人,深秋里一只细胳臂探出棉被,像一杆苍白瘦剥的芦苇。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尔后,他轻轻抽了抽嘴角。
往事游蛇般奔走。
阿头要说的话我明了,他在说:过去了,只怪我们太年轻。我放在他唇边的奶酪糖,他也只是用力嗅了嗅。
窗外的云朵逐渐聚拢,仿佛一只磅砣,朝病床倾轧过来。万籁俱静。可是依稀听见秒针滴滴答答地褪到过去。走廊的人声忽然湮灭。那三枝小小的香烛,窜着汩汩青烟,一窝儿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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