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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时事 六星杂谈 代发七色槿作品——如初
楼主: 飞梅弄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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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发七色槿作品——如初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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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7 17:05 |只看该作者
二花花的命运也就是一个普通农村女娃的命运,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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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8 08:1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09 编辑

如今二花花的心情正像这干涸的河床:空旷,荒凉。她每天做饭,吃饭,干活,脑袋里是一片灰蒙蒙的空虚。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觉出心腔的深处好像有根刺,扎得她像火疖子跳脓一样痛。

立秋的第二天,太阳压山的时候,到门口秸秆垛抱柴禾的二花花看见,婆婆领着乡卫生院的柳先生从村道上朝这边走来。她知道董二家的老太太这几天总请先生打针,婆婆准是看望老太太的时候在那儿碰见柳先生的,但是为什么把先生领来,她弄不明白。

柳先生已经六十来岁了,花白的头发,白眉毛,窄胸脯,向上耸着的那边肩上挂着个黑皮药箱。他为人和气,见人就先笑笑,但是笑得很勉强,让人看了不舒服。

婆婆说:“柱儿媳妇你让先生给看看吧,你也知道,自打头年冬月里进门,这日子可不短啦。”

二花花莫名其妙地看着婆婆。柳先生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婆婆赶紧拉二花花在先生对面坐下,又拉起她一只手腕,按在桌子上,柳先生那三根被烟熏黄了的指头就轻落在她的手腕上了。

“你多大了?月经准不准?”

二花花脸红了,犹豫一下,还是回答了:“我二十二了,……准的。”

换过另一只手,象征性地摸一会脉,柳先生说:“老嫂子,你忒性急啦,媳妇娶来还不到一年,你就急慌慌的想抱孙子了,呵呵。这送子娘娘打发小娃子来投胎可是一拨一拨的,这一拨没赶上,下一拨还有,哪儿就给落下了呢?再说了,也得讲究个缘分不是?跟你投缘的孙子,准定在下一拨里。”说完站起身要走了。

鬼使神差的,二花花轻声说了一句:“先生说对了,要看缘分。”

她婆婆愣了下,瞪了二花花一眼,就耷拉下眼皮子送柳先生出去了,二花花也站起来,看着院子里走出去的柳先生和婆婆的背影,困惑不解地摇了摇脑袋。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会重复一遍柳先生的话,当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曾有过一阵幸灾乐祸的想头,话说出口以后她感到有些快意,那一瞬间她想的是:你们家都抠唆成这个样了,小娃子是不会找你们家投胎的。现在她对自己这种不像是一家人的外掰筋举动,有些惊涑和惶恐——她心里,除了嫌公婆抠唆、男人不顶对,还有些什么样的联想在这一刻溜进她的脑袋里、让她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且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却又感到心里痛快甚至是解恨呢?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不知为什么,这时她又想起赶生来了。每当二花花一想起赶生,就有一种看到荒坡上忽然间钻出嫩绿的草芽的感觉;不是,是草芽在泥土下蹭蹭往上蹿的感觉;不是,也不对,是一只柔柔的羽毛在心窝里拂来拂去的感觉……唉,她总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黄昏时分的刘家前,被风吹散的稀疏的云片鱼鳞一样排在蓝天上,家雀在树枝上跳跃,远处归鸦吵成一片。赶生媳妇坐在门前的石台上,赶着最后的天光织一条小裤子,她的两手一别一别的飞快地动着,知道麻三儿走过来了也不抬头。

麻三儿问她:“哎,赶生那个小包工队活计多吗?怕是一上冻又该歇冬吧?”

她说她不知道。“那挨刀的才不跟我说外边的事呢。”她说话时手没停下,也没看麻三儿。

麻三儿说:“今个儿碰见东庄的二槐了,人家在太谷城里干一年多了,二槐说活计好找,他一天工钱是四十块,工地还有食堂,吃饭也便宜,八小时之外算加班,是另外给钱,这样,一个月就能落下一千多块,在家门口干零活,一天才挣二十块钱,差忒多了。你问问赶生,要是歇冬了,搭伴上太谷城里挣钱他去不去?”

她还是没抬头,“爱去不去,跟我没一毛钱关系,他挣钱都交伙里,挣多少也没有我的。”

“回来你问问他吧。”

“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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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8 08: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1 编辑



忙完了秋,地里场上都拾掇利落了,公爹用思谋成熟的口气对宝柱说:“又是一个秋了,我养活你这么大,给你娶上媳妇也一年了,你们也该自个儿过日子去了。头年的粮食还有,咱还在一块吃,等新粮食下来了,就各烧各的锅吧。”宝柱和二花花没有说什么。

前院那三间偏屋给腾出来了,零碎杂物都搬到柴棚里,公公给重新盘了炕,修补了烟道,屋里墙面也重新刷白了,半个月以后,二花花已经睡在新炕上了。

各自烧锅的头一天天还没亮,婆婆早早就喊他俩起来,跟公公在院子里放炮仗崩穷。抠门的老汉在这个事关运气的事情上并不含糊,他买了雷子炮还有串子炮。漆黑的天上没有星星,老汉郑重地点燃炮仗,再把它们一根一根抛向黑天上。婆婆不敢看,她用棉被裹住脑袋,撅起她蒲团一样的大屁股,随着炸响一阵一阵地哆嗦。崩完了穷,她欢天喜地地接老汉进屋,给他掀门帘,恭顺得像是对待一个英雄。

瘦小结实的李树林老汉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着家事,他把大儿子宝根送去当兵,把小儿子宝柱送去上学,他自个儿像蚂蚁一样在黄土地里苦受,一点一点地垒起了家业。生产队解散开始单干的当年翻盖了老宅的房子,第二年老汉抓住现役军人优先批给房基地的机会,在村南头盖了三间房子,盖完那处房子的第二年给复员回来的宝根娶了媳妇。但是大媳妇是个泼辣的婆娘,一张没边没沿的大嘴什么话都敢说,不单要跟她男人平起平坐,渐渐的也不把他跟老婆子放在眼里了。李老汉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娶进来的当年就把大儿子分出去另过了。

老汉的窝心事还不止这些,他的小儿子更让他脑袋痛,念了七年书的宝柱懒得像条虫,浑身上下愿意动弹的只有那根舌头,南朝北国的整天瞎吹,很不招人待见,婚事也就一直没动。自打前年起,老婆子三天两头喊上她小儿子挪动家里的荤油罐子,不知道哪一下就挪对了,从四十多里地的山里边,娶回来小儿媳。

分家另过并没有让二花花的心情好起来,独自一人的时候,静静地想一想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她觉得像飘起来一样恍恍惚惚的,她想在心里找找愉快的轻松的或是踏实的感觉,可是找不到,做姑娘时候那种结婚成家过日子的模糊盼望,一触到眼下的现实,像小时侯吹过的肥皂泡泡一样破碎了。事情发展如山洪下来以后奔腾的浑水,她在激流中的漩涡里被涮了出来,还没等站稳,一条看不见的线把她跟一个陌生男人绑在一起了。她心情沮丧的像是挨了打。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老年人了,六十左右岁的样子,像那年她姐出嫁以后,一下子冷清了的家里,她娘她大那时的样子。姐嫁的时候是冬闲时节,姐走后家里的日子漫长而沉闷。

出嫁后二花花跟父母疏远了,她在心里怨恨着她娘她大,要不是他们拒绝了赶生家的提亲,她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睁着迷迷蒙蒙的眼睛,梦游一般的过日子。她不想看见她大,更不想看见隔壁的赶生一家,但是她却不止一次地梦见过赶生,梦里的赶生还跟以前一样笑口常开。大概他跟他的新媳妇,日子过得挺好吧?

有一回梦中听见赶生的喊声,却找不到他在哪儿,就急醒了。她发现宝柱睡在她身边,一条腿压在她身上,深长地呼吸着,还在梦中吧嗒两下嘴。她侧过头看看他,一下子勾起他被人轻看、不招人待见的种种情景。真是个讨人嫌的东西。她想。也许该把他压在身上的那条腿推开,或是往一边挪动下,从他的腿下脱出去……可要是把他弄醒了,他黏上来纠缠,牛皮糖一样的,也许就更糟了。所以二花花就忍着不动。被那条腿压着,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活人,一部分已经死了。这样忍耐着,等待天亮,二花花百感交集,从沮丧地接受到委屈地不认可都有。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隐秘地盼望着离开他,总也不用见到这家人才好。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盼望着有一天会不这么委屈,过上一种舒心的日子。

在好几个暗夜里,她想她会离开这个家,离开平原村,她想她会跟婆家人就这么说出来,然后心无挂碍地一走了之。但是,她不知道,平原村的人们会怎样埋汰她,离开这里她又能到哪里去。一天接一天的平稳的日子没有断裂,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可以为她打开一个缺口,可以让她不受人批点地走开,脱离眼下不舒心的日子。

二花花提一桶水出大门,给那棵紫香槐浇水,她远远地看见大嫂从村道上往这边来了。

“宝根家的,你上哪儿去呀?”分不清是哪个门洞里,一个细嗓子招呼大嫂。

“上宝柱那儿,看看我们小婶儿去。她成天不出大门,也不知道咋样了。”

“跑去找人家干什么?人家可是个安静人,面嫩,想拉拢着跟你一样疯?你也真抹得开!”一个胖胖的小媳妇拿着鞋底从门洞出来说。

“你倒是想疯,疯不起来吧?找我家的绵羊疯去吧,咩咩的跟你一般大嗓门。”

“不说这个,说点正经的,看你今儿个挺欢实呀,又打胜仗了吧?说说吧,你是怎么样骂得宝根败下阵去的?”

“啊,你还不知道怎么骂人吗?地上长的,身上长的,都划拉到嘴边上就行啦,这有啥呀,长个嘴巴来光会吃不会骂,那不成了猪娃子啦?……”

妯娌两个在炕沿上坐下来,宝根媳妇理了理头发,朝二花花看一眼,小婶儿脸上的变化很明显,两个颧骨上的红色褪去了,明亮羞涩的眼睛黯淡了,哑了,眼神躲躲闪闪的。她轻声地问道:“你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二花花默默地咽下一口唾沫,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大嫂,只得把身子扭一下,垂下头把眼睛隐藏起来。

“你也别想太多了,哪个人都有点不如意的事。宝柱除了懒点,没有别的毛病,你把他攥紧了,催逼着他干活,汉子嘛,都是贱骨头,你不压住他,他就想欺负你。”

“不是……大嫂,这日子也忒没意思了,我都不敢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嗨!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不用早早地打算着将来,你只想着眼前就行了,想着晌午吃什么饭,吃完了找谁说说话去。”她从嘴里啐出口唾沫,并随着飞溅出去的唾沫仔细看着,然后交叉了胳膊抱着双肘大声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临走,她关切地跟二花花说:“干活时候心眼别太实了,重活你得骂着宝柱干,这家人都像老东西一样,把人当成牲口使唤,你累死了他都不带眨眼的。那年秋天从地里往外背苞米,累得我月经二十天都没上去……”

俩人在屋里说话,听见大门那儿宝柱缠着一个人说话,光听见宝柱唠唠叨叨的声音,听不见那人说话。“……你说说,你寻思着高速公路不一定从咱这儿走吗?我看它非得打这儿走不可,你想啊,咱这儿是平平张张的地势,它不从这儿走,还能爬坡上岭的修路去?准得打咱村东边过了,除了这儿,别处都绕弯嘛……你怎么不说话?哼!你就不说话好了,都到这会儿了,明年有没有地种还得两说着,可你傻不愣登的不吱声!”

“你有完没完?见人就是这套车轱辘话死缠着,好像你是个多大的干部似的,耳朵都听出茧子啦!”是个年轻人没好气的声音。

“倒了大霉了!跟你说正经话你愣是听不懂……”说着话宝柱脚步重重的回屋里来了,脑袋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咚”的一声响,他骂一句,一手捂着额头进来,跟嫂子含含糊糊地打声招呼,就往烟口袋里装一把叶子烟末,又要出去了。

他嫂子说他:“你可真够异样的,哪有年轻轻的抽旱烟的?要就别抽,抽就抽烟卷。”

他咕哝一句:“哪儿有钱买烟卷。”忙忙迭迭地走了。

八月节的前一天,老疙墩儿突然脑溢血去世了,街邻赶着驴车来报丧,出门子三年半的二花花回家了。

他们在路上走了半天,到刘家前的时候天已将黑,二花花走进自己家大敞着的木板门,朝灵棚只看一眼,就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在散发着佛香和烧纸气味的院子里,把长期以来郁积的泪水都哭了出来。她没有听见有人叫她,直到她姐抱住她的肩膀,帮忙的婶子们过来劝她,才像做梦一样的醒过来。

姐夫给操办完丧事,晚上一家人坐下来商量后事。姐夫说这荒沟野岭的,一个孤单老人没法在刘家前待了。二花花在公婆跟前过,咱娘去了也不方便,跟了我们去吧,我那儿弄着奶牛场,一天天忙得没空进家,咱娘去了,正好给我们看看家。

他们离开家的那天赶生娘牵着孙娃来送了,两个老婆子哭哭啼啼说了不少话,二花花听见说赶生跟麻三儿去太谷城里两年了,他跟媳妇离婚了,媳妇给他撂下这个男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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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8 08: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2 编辑



十月里的一个深夜,赶生站在一家歌厅关着的玻璃门后面,穿着老板发给他的特殊工装——仿照画报上张学友穿的蓝灰色圆领T恤,牛仔裤。他擤了下鼻子,想,我他娘的就是个三花脸,抹白了鼻梁给城里人开心。扮成梆子戏里的小丑给人找乐。

他每天午后三点之前到这里,直到后半夜客人走净、歌厅打烊了离开,他在这里做保安,就是麻三儿所说的黑狗子,每月有八百块的工钱,还有不定数的客人赏的小费。他跟麻三儿在城西河堤边上合租了一间房子,住处离麻三儿干活的工地很近。赶生每天出来的时候他还没下班,回去时他也该出门去上班了,所以虽是住在一起,俩人真正同处的时候不多。

本来是跟麻三儿一块来应聘这个工作的,那时歌厅刚开业,需要两个保安。坏事就坏在麻三儿跟老板呲牙笑了,这一笑,露出那几颗歪歪扭扭的黄牙,原本不短的脸又拉长了一截,老板当即表示他不适宜在歌厅工作,怕影响客人们的兴致。老板对着赶生的鼻子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他鼻子长得跟张学友不错样的,眉棱骨也像,照张学友的样子打扮起来一准儿能招来客人。

来的第一天,后半夜歌厅打烊以后,他在门厅的沙发上睡了一觉,接下来的两天是在储物间凑合的。第三天一早老板踢醒了他,告诉他这里不包吃住,想在城里落脚,他应该找个临时住处。

那天他出了歌厅门,向四周看看,蒙蒙亮的街上已经有人了,跑步的,遛狗的,赶早市的。在为数不多的人里面他看见了麻三儿,麻三儿在街对面走,仰着脑袋,把每一个店铺门上边的招牌都看一遍,眼看走到跟前了,赶生听见他跟一个拎着鸟笼子的老头问了什么,那老头茫然地摇着头,他听不懂麻三儿的山哏子话。麻三儿只好把舌头勾勾,用普通话再说一遍。老头还是摇头。

赶生一喊他,他就跑过来了,嘴里直叨咕“老不死的棺材瓤子,可真会装聋……”他说他恨死这帮家伙了。赶生问他恨谁,他说都恨,包工头,老板,饭摊,小店,还有街上走的人,街边的路灯和树,还有天上那个属于城市的太阳月亮。他说全世界都是咱们的敌人。他跟赶生说咱们找着活干了,得找个住的地方,总在工具间凑合不行,包工头让他租个房子,说找不到住处明天就别上工了,咱俩合伙租个便宜点的房子吧。

城里的房子太贵了,即使是有门没窗户、没水没电的小下房,也要二百块左右。进了三家中介也没有便宜的,麻三儿不明不白地骂起来:“杂种的,让你们住去吧,住死你。”

那天转到天擦黑,俩人才在麻三儿工地附近找到一个闲置的柴房,每月一百块钱。

每晚七点以后他站在大厅里迎宾。客人当中,有看着顺眼的也有不顺眼的,他对所有的人都一律笑脸相迎,提醒着自己不能带出一丝不友好的表情,特别是当他看到某个年过花甲、挺着肚子、连头皮都染得漆黑的老头,或是某个一进门就转着脑袋搜寻小姐的男人,或是个穿得板愣愣端起一副大爷架子的人,他总是强压下冒上来的轻蔑表情。

他对所有来作乐的客人都一样的恨,因为他们有钱,因为他们是城里人。

歌厅门外,街上已经安静下来,惨白的灯光照着泛着白光的水泥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浮动着一层雾气,齐着路边那排柳树梢上升的紫色的烟雾,恍惚间也像泡在雾气里。隔着玻璃门,他看见指示停车位的标志牌被风吹倒了一个,就推开门走出来。

他快步走下台阶,走向那个歪倒的标志牌。风挺硬,空气里弥漫着柳树叶子发散出来的气味。他心里模模糊糊地记起家门口的那棵大杨树,门前的两块石阶,天擦黑时的院子,烧柴草的气味,还有联山的房子中间,间隔开两个院子的墙头上,二花花晾着的那双布鞋……

现在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刘家前。天已经黑了,他在镇街上干一天活儿回来往家里走。他听见了吵嚷声,两个嗓门,一个高亢激动连珠炮似的,一个低沉,在解说着什么。老婆又跟他大干起来了,他已经烦烦的,不想去管,但是他逃不脱,所以他还得往家走。

老婆正在往门口的小推车上搬东西,儿子拴保在奶奶怀里哭叫。她手里抱着东西,吵吵嚷嚷着来回搬,什么秋衣、褂子、毛线衣、结婚时她娘家陪送的铺盖、她自己的小东西,一件一件全堆在小车上。

她一边来回搬动,一边吵嚷个没完:“既然我在你屋里不算个人,我走球的算了,早知道你们这么不把人当人,压根就不该嫁过来。……可倒好!三万多块钱占地款,你全吞了,一个都不吐出来……你用那钱下馆子去吧!出门游逛浪荡去吧!当有钱的阔大爷去吧!你心里受用就行,只是别让车给撞了……”

“这钱不能随手胡花,咱谁都不能胡花了它……”他大站在院心,伤心地看着儿媳来回奔跑,笨拙地解说着。“我跟你细致解说过了,这是补偿咱家那块地的钱,把钱花光了,地又没了,咱日子咋过呢?”

看见他进门,老婆冲他叫道:“不要脸!不要脸!你大心黑透了,我看见他把钱领回来了,三万多块!摞在炕沿那儿一沓子,我亲眼看见的。他把钱全吞了,藏起来了,就在他那屋里头,一个也没分给咱们!”

他气恼地抢下媳妇手里的两个鞋盒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你胡沁什么?那钱得合计着过日子,不是给你胡花的!”

“我不管!我只要我的那一份。”

“你那份回你娘家要去!这儿没有你的地。”

“好啊!好!跟你大是一个调调的。我就是要钱!要想再过下去,你给钱!三万块钱我要一半,你送一万五过去,我就跟你回来,不送钱,你们别想着我会回来了!”

她捡起地上的鞋,冲出大门,拉上小车走了……

歌厅的名字叫山林夜莺,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老板对山区或是树林子情有独钟,还是出于什么隐秘的念想,怕是老板本人也说不清。楼上楼下的十几K歌房中没有山坡和沟谷,只有挂在前厅通向走廊拐角处的那副画,画了一只鸟儿站在枝头上直着脖子欢叫,只有这幅画好像与山林有一点点联系。有几次他看见老板背着手,挺着肚子,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吧台背景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不知怎么就觉得,老板其实不见得认识这四个字,是故意做出这么深沉的样子,似乎以为他深沉了,这个虽然经过改造也还是没脱去老城区旧房舍模样的歌厅,能够上一个档次。

老板是个近郊的农民,在这几年里干过不少行当,他跑过运输,倒卖过墓地,经营过旧家具,在几家旅店舞厅门口卖过啤酒饮料、避孕药、安全套,他还做过推销保健产品的生意,可是没有一种职业能让他挣着大钱。在市面上混了几年他看明白了,贩毒来钱快但那是掉脑袋的事,他不敢干,弄个歌厅风险也不小,但不至于立马掉脑袋,来钱也快,他就干开了这个。

时钟报十一点的时候,有客人踩着钟声从楼上下来了。客人是个头发斑白的瘦老头,约莫有六十五岁,他西装里面的胸脯干瘪,脸皮松松的,是没被太阳晒过的苍白色,脸刮得很干净或是根本没长胡须,杂乱的眉毛稀稀落落。他身后跟着吉林来的马莉兰小姐,她的鞋底厚,后跟又高出一截,所以她看上去又高又壮实。她穿一件白色的针织毛衣,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地摊货。那老头往吧台走,很气派地掏出皮夹结账,马莉兰则直接往门口走,朝赶生抿嘴一笑,等他给拉开厚重的玻璃门。

“马姐,这么早就撤了?”赶生说。

“早吗?去吃宵夜……天涯何处不长草啊,逮不住黄牛咱逮个瘦克朗算了。嘿嘿,不像昨天那帮杂种,连给买一罐可乐的钱也舍不得花。”胖乎乎的马莉兰嘻嘻哈哈地说。

老头走过来了,赶生对他做出个微笑:“请走好,祝您玩得愉快。”

老头放慢了脚步,歪着头冲马莉兰说:“愉快吗,宝贝?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还是个未知数。”

假眉三道。赶生心里想。他很想对这个骚老头唾几口唾沫,但还是本分地微笑着,替他们拉开门。

赶生到门外巡视一圈。没有异常,客人开来的四辆小车安静地趴在门两旁的停车位上,门口那个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变幻的还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只出售浪漫,不预约爱情。

王慧在门里招手叫他。

“张哥,我朋友在外边等我,可我那帮客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你帮我支应一会儿吧,姐妹们都有客人,我能指靠的只有你了。我去去就来,用不了二十分钟。”她拉了一下他胳膊,领他朝一楼一个K歌房走,她脚步急促,描得细细弯弯的眉毛下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王慧对她的客人们说:“几位大哥,我去一趟卫生间,请张学友大哥替我招待几位一会儿,有什么需要,你们跟他说。”

三个客人都四十来岁,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慧,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哪有这个规矩?我们买了服务,小姐倒跑了。”“不行不行!找你们老板来!”

王慧说:“别呀,几位哥,这不是砸我饭碗吗?求求你们心疼心疼我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亲哥啊,我去洗洗脸,补补妆,打扮好了等着你们更喜欢我。”她夸张地鞠了一躬,笑着,扭着筒裙里紧绷的小屁股走了。

“她搞什么鬼名堂?去趟卫生间犯得上让你替班吗?”块头最大的那个客人问。

“她吃坏了肚子,要多蹲一会儿,还怕你们找老板投诉她,就让我替她来了。”

“这样啊,这小娘儿们也真够怪的,有啥抹不开的?直说就是啦。”另一个人说。

块头大的那个问赶生:“小娘们儿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卖还是假不卖,真会装啊,正经人能来当小姐吗?”

赶生问:“怎么了?”

那人轻蔑低哼一声,“我们说带她出去,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要我们每人出一千块钱,每人一千!”

“她以为她是谁呀?也不打听打听行市!”戴着眼镜的那个气哼哼地说。

赶生说:“几位大哥,她还年轻,多担待点吧。你们要什么喝得不?我给你们拿去。”

“嗯,那就来生啤吧。”“再要个干红。”

赶生到吧台报账的时候走到门边往外看看,最里边那棵昏暗的柳树底下,王慧正跟一个竹竿样的人影子面对面站着,她从前胸摸出东西来,一次一次朝影子递去。她那个男朋友有福了,今晚的白粉钱又有了。赶生想。

早晨赶生回出租房的时候麻三儿已经出去了,床铺上有一张售房广告,上面画的东西他认识,在刘家前村东边的河沟里,这样的东西每年夏天都会沿着沟边长出一溜,就像给河沟镶了道花边,颜色像广告上的一样鲜亮。他捧着广告读出声来:远离喧嚣,雨久花一样新鲜的体验……城里人真能扯,明明是蓝花菜,到他们嘴里就变成雨久花,又叫什么浮。念着小广告,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到到沟边去,薅蓝花菜回家做水饭吃的情景来。搭伴去薅菜的总有麻三,二头,二花花,想到这儿,二花花的模样又来到他的眼底了,久久不肯离去……

是八岁那年的伏天吧,有一回二花花想逮住一只红蜻蜓,她折了腰向油绿的叶子探出身子,探呀探的总也够不着,结果“扑通”一声栽进河里了,湿得落汤鸡一般,吓得她抽抽搭搭不住地哭,害怕回家被她娘打。他本该帮她逮住那个蜻蜓的,赶生一边回忆一边想,这样圪墩家婶子就不会老骂她光贪玩不干活儿了。

小女娃二花花在他身旁还在抽泣,哭声断断续续,但是越来越听不清楚了。他脑袋里一片浑浊,回忆里的二花花的哭声越来越远,像微风掠过柳树梢一样。他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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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8 08: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4 编辑



冬月里的一天,平原村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开村民会,又到了分配退耕还林补贴款的时候了。大槐树上的喇叭喊了几遍,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大声说着话走过来,聚集到村委会外边的台阶周围。女人们挤成一堆,从各色各样的花头巾下边发出高高低低的喧嚷,汉子们在角落里站着蹲着,伴随着叶子烟的辛辣味,传出嗡嗡的说话声。

屋里的条凳上坐着几个上年岁的老汉,也是一片暗哑的嗡嗡声。

“该冬至了,天还是不冷……”

“呵呵,冬至不冷,来年可要起虫。”

“早先那年头,这时节早冻得封了河了,河两边的坡道上整天都有一层冰,牛都钉过铁掌,不那样不行啊……”

台阶上一个蹲着的人大着嗓门喊道:“宝柱,快把前开门扣上吧,要是你把那玩意当成牛的吹爆了,你媳妇该把你打出去啦!”

宝柱嬉笑着接口:“那样可正好,我就上你家找你媳妇去啦!”

“找我媳妇?不怕那个母大虫活吃了你!我说,我总是疑惑,李树林我大叔勤俭得都过了头了,你怎么没有一点你大的品相?大概放光了你浑身的血,也找不出一滴是你大遗传给你的,你娘准是跟说书唱戏的睡过觉,完事了才生下你……”

靠近敞开的屋门旁,是一片雾腾腾的烟气,一个汉子很响的擤了一下鼻子,然后小声说:“我听我们舅爷说,国家要在咱这一带地面修高速公路了,没准儿得占地呀……”

会议开始了,村书记大声讲了一通开场的官话,就接过会计递过来的表格,大声喊着分配到补贴款的人名字,不停地喷着哈气。

宝柱从会计手里接过一百二十块钱,喜滋滋地揣在怀里。从小到大,宝柱手里还没有过这么多钱呢。怀里揣上一大把钱,感觉就不一样了,钱让宝柱脚底下虚飘,心里瓷实,有一股当家人的欣快。他不急着回家,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种美妙的感觉,就在村道上信着脚圪游。

开小卖部的五婶子招呼他:“宝柱啊,你单立门户了,这回也领到钱了吧?”

宝柱说:“那是,往后别的户有的,我就都有。”

小卖部里有人接话了:“喔嗬!宝柱也升格当户主了?来来,你进来!进来还能官升一级,你给咱当局长咋样?当咱平原村赌局的局长!”

宝柱掀起小卖部那个黑乎乎的棉门帘看看,昏暗的屋子里几只烟袋和卷烟都冒着烟,满

屋子罩着烟气,地上满是烟蒂和痰。他站到一张桌子旁边看看,几个聚精会神的家伙围坐在

那儿,桌上有个大海碗,碗底的两个骰子被一只粗黑的指头抓起来,在手心掂了掂掷下,撞得海碗叮铃铃一阵脆响。几个人的眼珠随着那两个骰子转,四啊六啊地报出点来,随即几张票子扔下来,赢家收了,又开始下一轮掷点。

怀里有大把的钱撑腰,宝柱也跃跃欲试了。他刚才看清了,每次输赢是一块钱,即使输了,只玩一会儿不会有多大闪失。

从来没摸过骰子的宝柱手气真壮,掷出的都是大点,一会儿的功夫,眼前的桌子上像码柴禾一样,堆起了一堆纸票。宝柱那个乐啊,按着海碗抢着掷,心想有这个门道,还种什么苞米呀,天天掷骰子就是了,这玩意一天就能顶一个秋。

他娘来买盐,正赶上宝柱掷了个九点通吃,各方押的钱全被他划拉走了。他娘说:“快家走!待会儿你爹过来,看不打灰了你!”

宝柱不耐烦地说:“哎呀快得了吧,你当了我骰子的道儿了。”

看着儿子面前的一堆钱,老婆子不吱声了,嘟囔一句:这个王八羔子,你可像谁呀?

娘这一来,把宝柱的运气带走了。自老婆子走后,宝柱一把没赢,把把往外掏钱,面前的一堆钱越来越少,终于全倒回去了。宝柱急了,刚才还是一大堆钱,转眼就没了,他能不急吗?他急着翻本,一把一把地狠押。

再没有比掷骰子更快的赌法了,翻掌之间就是一把,只一顿饭功夫,宝柱怀里的一百二十块钱输了个磬净,没有钱继续押了。宝柱说:“娘的!都谁赢我的钱了?好歹给吐回来一半,不然我没法回家了,这叫什么事啊。”

立马有人回他:“你说叫什么事?都是正大光明的事,认赌服输知道不?”

宝柱对着回他的人一阵胡骂,人们也嘻嘻哈哈地还他一片咒骂。赌局折了,人们散了。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急需跟人吵架,吵得越热闹越好,只要能吵架,他就可以激动起来,到家时就可以怒气冲冲,用这样的方式回家去可以减轻他的恐惧。他心里明白在家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终归还是回家了。一进门,就结结巴巴地讲起临时编出的故事:他们拽我到小卖部去,有盘起,还有二楞,你知道,我根本拽不过他们……

二花花可不听他往下说,急着问:“钱呢?刚领到手的钱呢?”

“我没钱了,都被他们糊弄去了……”他可怜巴巴地说。

“你说……没钱了?那……苞米种,还有农药,怎么办?”二花花不知怎么说了,她借着怒气抓住他,翻他的口袋。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钱了!”宝柱吼着,将二花花甩了个跟头。二花花抓起小板凳砸出去,随即跳起来,打算跟他拼命。

听见动静的公爹操着一把斧头过来了,“败家的小杂种,还反了你了!”

宝柱跑到后门那儿,夺门逃窜。

宝柱一夜没归,全家也没多想,以为他是臊了,猫起来了,等臭事的热乎劲过去就会回来。直到第二天午后,老婆子先就坐不住了,撺掇二花花一起出来找。

出后门,在翻耕过的松软的地里,可以看见宝柱钉了鞋跟的棉鞋脚印往西去了,脚步之间的距离很大,他一定是害怕被斧子砍,大步流星地跑过去的。婆媳俩往西走,遇见人就打听。走到国有林场的界边,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护林员蹲在土坎上,跟坎下的一个老汉说话。他说:“他就在我身后的那棵楸树上,面朝北上吊的……应该说他准备的不充分,连根绳子也没带,结果用裤腰带把他自个儿挂上了,可倒好,脖子挂上了,裤子掉下去了,一直褪到脚面……”

老汉问:“看见的时候人就死了?你没做人工呼吸什么的?”

“你真能扯,”护林员说道,“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们把他放下来送到乡卫生院时,他浑身都青了。”

乡卫生院离着不远,然而婆媳俩一个多钟头才走到。二花花拖着吓傻了的婆婆好不容易挪到那儿,跟大夫一打听,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哦,你们是为吊死的人来的吧?”

宝柱被安置在库房里一张支起来的桌子上,出现在二花花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肿胀的面孔,死人胖大的舌头一张嘴里塞不下,挤到嘴唇外边来了。老婆子一声没出就瘫软在地上背过气去了。醒来,她没哭她儿,把一腔怨气都发到二花花头上了:“他再不济也是你汉子,你就往死了跟他打,搁不下他呀?作损的,黑了心的,挤兑死了亲汉子,你招野汉子……”

埋了宝柱,公公冷着脸跟她说:“你也没生养一儿半女的,这一枝算是连根撅断了。眼珠子都没了,我还要眼眶有什么用?没有儿了也就没媳妇。我不说不留你在这儿住着,可是打今儿个朝后,你好了赖了,跟我们没有关联了。想回刘家前去,我给你拿盘缠钱。”

老汉给她撂炕上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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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8 08:1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5 编辑



黄昏时分的最后一缕天光已经消失,街上的路灯亮起来了。

山林夜莺歌厅前台朦胧地罩着一层淡紫色,站吧台的小姐和两旁围坐在沙发上的客人显得朦朦胧胧,空气甜蜜得像拌了蜜糖。

一个身形庞大的男人踩着台阶走上来,赶生拉开玻璃门,欢迎他光临。客人一直朝吧台走去,敲着桌子对前台小姐说:“给我开个包间,小一点的就行。告诉你们的小姐们别来打扰我,送一打啤酒来就行了。”

赶生搬着啤酒进去的时候,客人独个儿在房间里,他脱去了外衣,松垮垮地陷进沙发里,使他的大肚子更显得臃肿和歪斜。他的外衣搭在另一个沙发扶手上,俩胳膊架在沙发扶手上,手巴掌底下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低低的天花板上只开着一盏灯,房间里幽暗,微微带着一股灰绿色,似乎在黄昏时的树林里一样。音响和点歌机都没有打开,这个客人不像是来唱歌的。瞧他那猪肚子脑袋,快要缩进腔子里了,他还会唱吗?又是个装模做样的坏蛋,跑这儿等人谈卖卖来了。

赶生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热情地对客人说:“先生,怎么不打开机器唱唱呢?你上这儿来,散散心,然后你唱上几首歌,放松一下,所有的疲劳就都唱出来了,你会轻松的像小娃娃一样。”

客人摇摇他的大脑袋,“还小娃呢,我他娘的能睡上半宿香甜觉就算过年了。哎,我等的人是个疤瘌眼,好认,他要是来了,你直接把他带这儿来,你记着。”

“我记下了,放心吧。”

不大工夫,这客人又从他包间出来了,站在走廊里冲赶生喊:“哎!卫生间在哪儿?”

娘的,才灌进去的啤酒直接变成尿了。也是个短尿泡的东西。赶生呲牙笑了笑,随即殷勤地赶过去,指给他卫生间在哪儿,看着客人胖大的身形走进去。

刚往回走几步,他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从卫生间传来,声音不高,像是把重物撂到地上的声响,他转身朝卫生间跑去。

推开门,随着从盥洗台上方射出来的灯光,他看见那个客趴在半明半暗的小便池旁边,裤子褪到了腿弯那儿,脸朝下,脑袋扎在便池和墙角之间的暗处,跟他那个大肚子很不相称的白屁股和两条细腿裸露在灯光下。客人的一只手伸着,手指弯曲,仿佛在倒下之前拿着什么东西。

赶生弯下身,抓住他肩膀把他翻过来,看得出他还会喘气。随着那个大肚子翻转过来,肚子底下压着的牛皮纸信封露了出来。赶生相信纸包里包着的不是别的,是钱。仿佛为了验证一下,他把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塞着一沓一百元一张的红票子,还有些像麦面一样的东西,用塑料袋裹着,压得像一个扁片,夹在红票子中间。

赶生的脑袋胀大了,耳朵里嗡嗡响,一个声音对他说:不行,你从没拿过人家半点东西,你不能偷人家的钱。另一个声音说:娘的,你没干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把信封拿在手中,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蹲便隔间,把钱拿出来放到纸篓的底层,然后撕开塑料袋,把白面倒进便池,把信封撕碎了也扔进便池,放水冲下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预先设计好,演练纯熟了一般。

胖客人还在外间仰躺着,一动不动。赶生跪下一条腿,把耳朵贴在他汗湿的前胸听了听,这人的心脏还跳得有劲。他勾住他的腋窝拖了几步,把他拖进储藏间,将门掩上。他不能让一个客人露着屁股躺在卫生间里,不能让别的花钱来找乐的客人撞见这个死尸样的东西,那样客人们要恐慌,而老板就会炒他的鱿鱼。

他跑回前台,跟前台小姐商量几句,他们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老板,一个打给119,要一辆救护车。

老板赶来的时候,救护车也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提着诊包匆匆进来,两外两个人抬着一个折叠起来的担架跟在后面。赶生看着他们把客人抬到担架上,在胸口那儿用皮带扣紧,脚踝那儿也扣了一道,把他抬上救护车。老板也动作笨拙地爬上救护车,车子沿着寂静下来的街道开走了。

尽管冬月夜的风很凉,他还是没把夹克衫的拉链拉上,他敞着怀,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经过前台,拉开玻璃门迈下门前那几阶台阶。他尽可能显得像平日一样,不张望前边无人的街道,也不回望身后山林夜莺放下钢丝卷帘门的吱嘎声。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加快步伐,尽快离歌厅远一点。腰带底下藏着的钱催促他这样做。就算那个客人还不能行动,或是死了,来找他取钱的人也会找到歌厅来的。“那些犯下案子的人,在他们得手之后想必就是这样,挟着东西一溜烟地逃跑吧?”他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过,他不能跑,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奔跑的脚步声会被寂静放得很大,万一惊扰了临街房子里的谁,人家扒着窗子看一眼,就会认出他是这个歌厅的假张学友,会让人家起疑的。万一调查起来,会是他抖落不清的证据。

凌晨四点多钟了,他头脑清醒,一点儿不困。通常,他都是沿着无人的街道一路走着回去,走一个来小时,先在麻三儿他们工棚附近的饭摊儿那儿停一下,吃顿最先出锅的包子和稀粥,把早饭和午饭一块解决掉,然后回家睡觉,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午后。今天他一点都不困,他的脑袋里满满的。

像往常一样,他在饭摊上吃完包子和小米粥,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大亮,麻三儿走了。

他插上门销,连夹克衫都没脱,急着从腰带下把钱掏出来。很快就数清了,一共是一万八千块。一种强烈的、按耐不住的狂喜,刹那间涨满了他的心腔,“娘啊!这么多钱,它是我的了!”他情不自禁地裂开嘴笑了起来,发出轻轻的、咯咯的、长时间的笑声,在脱下夹克衫、脱下鞋子躺到铺上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这样笑着。

午后四点钟,赶生进了山林夜莺。往常这个时候是歌厅员工最自在的一段时间,客人还没有上门,陆续进来的小姐们聚在大厅里说话儿,一阵阵只有年轻女人才有的语声从沙发那儿传出来,嗡嗡的,轻俏,柔软,像音乐一般。间或也许有几声马丽兰小姐无所顾忌的哈哈声。但是今天,那种嗡嗡声没有了,马丽兰也没有发出笑声。赶生知道一定是老板坐在前台,他把大伙儿的声音都镇住了。

赶生迈进大厅老板就冲他喊上了:“活爹爹!你可来了!找你整整一白天,你他娘的连个手机也没有,没一个人知道你小子住在哪儿……”

“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老板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他娘的偷了人家客人的白金戒指,乘人家昏过去的时候偷的,你以为人家死了,人家就是有这种病根,撒尿的时候喜欢昏过去睡一会儿,昏完了就好了,什么事儿人家都记得!”

“我可没看见他的狗屁戒指。”赶生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那个客人手指上没戴戒指,他来前台敲桌子的时候我注意过……”前台小姐也说。

“你去跟警察说!跟我说这个顶个屁用!”老板冲前台小姐吼一声,转头又对赶生说:“你还敢到这儿来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揣上大戒指撩丫子跑了呢,你自己去跟他们说。有两个人一大早就找到我家里去了,磨叽了好半天,说丢了东西了,先说丢个包,又说丢的是白金钻戒。这两个人要不是黑道上的才怪呢,说话咬着嗉子,又阴又冷的,好像是我的歌厅扣下了客人的东西,或是要罩着哪一个坏蛋似的。他们要是再来,你自己去跟他们说。顺便告诉你,你们到别的地方说去吧,可别在我这儿说,别坏了山林夜莺的生意。你在这儿也干到头了,另找地方发财去吧,我这儿不留惹事的人。”

老板从怀里摸出个纸袋来,“把工资拿上吧,一个镚子儿也没扣你的,也算我对得起你了。”

赶生走了,没跟任何人告别。

他的脑袋里闷闷的,耳朵发堵,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似乎安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像扎了个猛子沉入河底,使他不敢稍微大一点出气。他费劲地想着一个问题:那个人明明是丢了一大笔钱,怎么说是丢了一个戒指?那些钱,还有那些白粉,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让什么人流过汗水或泪水,犯下过什么样的罪恶,经过什么人的手指将它们塞进信封里,最后把它们说成是一个戒指的?看这光景,那人丢的钱里边有名堂,丢了还不敢报案,不敢光明正大地往回找。他想。

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没有想出个头尾来,只觉得自己面前有一只凶猛的野牲口,它此刻安安静静的,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咧开大嘴吼叫着撕咬他。

今天不用出去上夜班了,显得天黑前的这段时间又空又长,赶生在河堤上蹲了好半天,看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天空变成了钢灰色。他想等麻三儿回来,一块去街角的摊上喝啤酒,吃烤串。吃一回烤串挺贵,够吃好几屉包子的,但是他俩都没吃过,早想去吃一回了。再说麻三儿明天要回刘家前一趟,给他俩取过冬的衣裳,请他吃一顿,算是送行吧。

天都黑了麻三儿还没回来。河对面的工地黑乎乎的,没见有啥动静。赶生在河堤上绕了几个来回,才看见麻三儿过来了,脑袋在路灯下闪闪发亮。他新剃了光头。

啤酒,烤肉串,外加两块大饼,把俩人吃美了。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赶生一眼一眼把麻三儿瞅了几遍,剃了光头的麻三儿看着有股邪气,嘴脸还是一贯的丑,可不知道是眼神里,还是吐唾沫的神态里,有种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赶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也许他酒足饭饱后把山哏子的野劲发散出来了,也许新剃的光头把他没胆气的模样掩盖了。

瞅得麻三儿受不住了,说:“瞅啥?狗似的闻出味儿了?”

“有啥味儿?你坦白!”

麻三儿说,他跟工地一个哥儿们去找小姐干那事了,在前边不远的一个洗头房干的,那哥们儿是洗头房的熟客,人家给打折了,两个人六十块,便宜了二十,还白给他剃了头。

赶生说:“杂种的,下三滥倒学得快,你憋急眼了?找个树咔吧蹭蹭去得了!”

麻三儿说:“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哪是憋的找小姐,纯粹是跟我自个儿较劲。不就是一道坎吗,是个汉子都得过这道坎,他娘的,找个城市下岗的娘儿们,咬牙切齿地干了一回,我今天长胆子了,过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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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8 08: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6 编辑



二花花在东庄停车点下了汽车,她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原来乡政府的门前,那年二月初二去赶会,她和赶生,麻三儿,就是在这儿等小拖车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碎娃子时期,赶过那回会呢?她被一阵突然翻腾起来的苦闷压住了,垂着头往前走。快到家了,她看见拎着包袱的麻三儿从隔壁赶生家出来。

村道上没有别人,麻三儿也看见她了,大着嗓门招呼她:“哎呀,这不是二花吗?怎么,听说你汉子没了?”

“是啊,半月前没的。”二花花低声说。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更好,不然老被他拖累着,你也得被他拖死了。”麻三儿说。

二花花漫不经心地回一句:“嗯,是的。”

这句脱口而出的回话让她难为情起来。按理,才死了汉子的人不会这样说话的。好像被麻三儿看穿了她早就盼着摆脱似的,她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急忙说:“家来一趟事儿不少吧?不耽误你了,我也得家去收拾收拾屋子了。”

麻三儿装作没理会她窘急的样子,认真地跟她说:“你家来干什么?这几年年轻一点的都走了,村里的房子空了一大半,剩下的全都是走不动爬不动的老汉老婆儿,就等着爬进老坟了。你家里又没谁等着你,你还收拾屋子干什么?不如跟我到太谷去吧,找个营生干干挣两个钱。明天一块儿走吧,赶生我们这几年一直在一块。”

到太谷,在河堤旁的窄街上遇见赶生了。乍一见面,两个人都愣了,仿佛在寻思这是不是真的,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一声。二花花惊惶地大睁着眼睛端详眼前的这张脸,这张脸比原先拉长了,唇上有了粗黑的硬毛,但确信这就是让她这些年一直牵挂的赶生。

正是晚归时候,街上乱哄哄的,人声嘈杂得像一锅粥,两人都难免有些恍惚和难堪。麻三儿先醒过神来,说:“你俩先回去,二槐家让给捎东西来了,我给他送去了。”说着话溜了。

赶生低头看看地上的包,说:“咱走,上我那儿说话去。”说着一勾腰拎起包,背上肩头要走了。

二花花一把抓住包的一角,说:“先不去吧,我还是先找个干活儿的地方……”

赶生迈出腿了,说:“走吧,先上我那儿,找活儿的事不用着急,消停着找,我跟麻三儿帮你找。”

二花花还想说什么,赶生已经头前走了,她只好跟着。

赶生他们的的住处离河堤不算太远,沿着河边的道儿往西走一会儿,拐进一条曲里拐弯的胡同,进去第二家就是了。二花花跟在跟在赶生身后,听着他的脚步声,心慌慌地蹦跳,她觉不出自己怎样迈脚,好像是被赶生的背影牵着走。她心里激动,欢欣,偷偷摸摸地抬头瞟了一眼赶生的后脑勺,心想这是不是在做梦呢?这几年,她做过多少赶生的梦了?各式各样的梦……

麻三儿那晚没回来。

二花花固执地以为,来城里以后看见的太阳不是先前那个,这一天的日落也与往常不同。那个不会刺眼的、变大了的红球在接触西边山梁的那一刻,把天边烧得像胭脂样绯红,这样的落日只有夏天才有,不该在冬天看见。

二花花在院里的水管底下洗着锅碗,不时抬眼瞭一下天上,黑眼睛在眉毛下闪着喜悦的光芒,兴致勃勃地看着西天边从嫩红渐渐烧成老红。一不留神,清水溅到了脸上,有一点痒酥酥的、舒舒服服的凉,她笑了,几年来日思夜想,想要跟赶生在一起的愿望竟突然间实现了,她全身都感觉到赶生的存在。

麻三儿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看见二花花垂着眼皮,嘴张开了,唇上挂着哆哆嗦嗦的微笑,就问她:“哎,你咧着嘴笑个什么?找着赶生了高兴是吧,还是才刚大粉炖肉吃美了?”

“说什么废话,你寻思我能不高兴吗?”二花花回答说。

“这有什么乐呵的?你真是个糊涂婆娘。城市里的活计不好找钱也不好挣,有你哭的时候,你先别嘿嘿儿地笑了,把嘴闭上吧。”

“我还发怵使力气干活吗?对我来说,往后不会有更坏的事情了。”二花花说话间看了赶生两回。

“我一看见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心里就腻歪。”

“你腻歪什么呀?谁请你看我们的?”

“哎呦,这就‘我们’了,你最好闭上嘴吧。说到找活儿干,上哪儿找去?你可干点啥好呢?你拿眼睛瞅瞅,各个工号里干活的全是汉子,没一个婆娘。”

赶生本来含着笑看他俩瞎逗嘴,这时接过话来说:“你俩先别逗了,往后有的是斗嘴的时间。三儿我跟你说说,你看这样行不行。”

赶生打着不给别人打工了、三个人在一块儿干点什么的主意。

他不知道眼下自己跟二花花之间算什么,真要说说的话,就算是被同一个浪头打下漩涡,又被同一个浪头打上沙滩吧。对他来说,眼下简直就像是把牌重新洗过一回,又重新开头的日子,那些糟心的事都扔到脑袋后边了,他高兴得不行。

他跟麻三儿说:“三儿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老板现在不是缺人手吗?明天你跟老板说说,我去顶班干几天,他人手够用了我还下来。咱俩在一块留留心,核计核计,看能不能找个小营生咱们仨自己干,最好两万块钱的本钱能够用的,咱不给那帮狗屁老板打工了。”

麻三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有这么多钱?”

“我有。”赶生心神不安地呲出一嘴青中透白的牙,还瞟了二花花一眼,说:“黑天没事咱们也出去走走,都看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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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4-11-18 08:1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7 编辑



麻三儿干活的那个小装修队,老板手下有两个木匠,一个泥瓦匠,还有三个兼干杂活的油漆工。这两天一个小工回老家盖房去了,一个木匠跳了槽,一下子人手就不够用了,赶生在家猫了三天平安无事,就去顶空缺,跟麻三儿一块干零活。

小寒流刚刚过去,气温一下子升上来,像春天一样甜腻得化不开。这天老板进了一车料,赶生跟麻三儿两个卸车,把木工板往库房背。麻三儿背起一块在头前走,赶生背起一块跟着。板子大,背过手勉强够着两边,下边擦着地皮,板子的重量都在上边,头重脚轻地压得人要翻跟头。背上板子啥也看不见,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点地面。

把板子背到库房直起腰,麻三儿不见了,他发现麻三儿在一棵树后面,伸着脑袋往河堤上看。顺着麻三儿眼光看过去,河堤那边的有一伙人在吵架,像是工地上的三个民工围住两个穿黑红色棉大衣的城里人,那架势一会儿要开打,三个人中的一个已经弯腰捡起块砖头。他想还是躲远点才好,可别出什么事儿影响到他们的计划,他喊两声麻三儿,麻三儿就回来了。

“你这人,看看热闹多好,又不让你花钱买票。”麻三儿大着嗓门喊。

“咋回事?他们在干啥?”赶生指着乱哄哄的几个人问他。

“不知道,我刚看见。”

“不知道最好,咱们麻溜走远点,别惹上麻烦。”

麻三儿有点不甘心,但还是跟在他后边背板子去了。这时候河堤那儿已经开打了,一个人的脸上流血了,流到新大衣上。“可惜了那件高价羽绒服。”麻三儿说。

麻三儿说他们那儿的木匠和瓦工都在河对面的三家小饭店吃饭,只有像他这样的小工才在饭摊上凑合着填饱肚子。木匠还纠正过那不叫饭摊,叫狗食棚子。麻三儿说:“咱们过去看看,看好了,咱也弄个小饭店干干,这一片住户里外来务工的多,小饭店有生意做,有他们的就有咱们的。”

他俩三个接连看了三天。起头第一家小饭店门面最小,但是生意红火,光顾它的都是民工,越到晚上客人越多。它的后院有一个简易搭建起来的棚子,棚顶铺了油毡,棚子有窗有门,住了两个女人。白天,棚屋里静悄悄的,到了晚上天色将要暗下来的时候,屋里的两个人才开始动弹起来,梳头洗脸,吃东西。年岁大的那个松皮寡瘦的脸上已隐隐有了核桃纹,搽着厚厚的白粉,口红抹不匀,抹出唇外,还常常粘在牙上,像吸了血的女鬼;那个年轻的嘟着个胖脸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地吃,脸搽得猴屁股似的,也像是鬼。

饭店白天冷清,卖点包子面条,天一黑人声就多了起来,喝酒喧闹的声气乱哄哄的,有人喝到一半,就出后门去了后院,还有人干脆一来就直奔后院,然后才回到饭店里要酒要菜。

他们明白了,客人不是冲着饭菜去的。后院那两个活鬼相携了出来闯世界,给饭店招来了生意。看俩货一家人一样的劲头,说不定还是婆媳吧,她们的本钱就是自身。

三个人看明白了,承认干不了这个。

麻三儿这天摊上事儿了。

这天老板指派他给瓦工打下手,到路口新砌的牌坊那儿贴瓷砖去。赶生跟老板新招来三个木工做楼房内装修的活计。干到快晌午,瓦工出事了。等到内装修的几个人跑来,赶生认不出麻三儿了,他从没在麻三儿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脸煞白,好像没有一滴血,嘴唇直哆嗦,不光是眼睛里,整个人都透着惊恐和慌乱。

“天爷!”赶生问他:“麻三儿?出啥事了?”

“吓死我了,”麻三儿两手抱住脑袋蹲下了。“

“到底啥事?杂种的你快说!”

麻三儿抬头看一眼赶生,再看一眼那三个人。赶生以为麻三儿会离开这几个人再跟他说事儿,但是麻三儿没拉他走,而是突然急急忙忙地说起来:“我刚才,亲眼看见一个活人把命丢了,”他说,随后摇摇头,看着地下,“我们俩贴砖,我合了素灰一勺一勺递给他,他在架子上贴。贴转角那块的时候踩飘了,仄歪下来摔到路上,就在我眼前,一辆货车过来碾过他的一只脚。”

“天爷!”木工里的一个小个子叫一声,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腿。

麻三儿匆忙往下说:“我看见那伙计动了动,像是要把腿挣出来,他没哭没喊,他的脸我看得清楚,他娘的我挣不脱这张脸了,它老在我眼前晃。他看着没害怕,像是正在做费劲的活计,憋住口气想把腿抬起来。但是不容他使劲,那汽车挂住了他的褂子,被车子挂着跑,我看见他那只手在车轱辘旁边张着跑过去了。”麻三儿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把它们攥成拳头。

“你干什么了?快喊停车呀!”赶生说。

“我使劲喊,汽车停了。可是没有那么快,都挂出去十几步了,我跑过去,我眼前是被碾成两截的血糊糊的人,你还能做什么?你什么也做不了。我蹲下摸摸他那只挂在车轱辘上的手,那手像冰一样。他眼睛瞪着,瞪得大大的,看着老天。”

“你应该给他做人工呼吸,嘴对嘴的,再给他腿上扎止血带,”仨木匠中的另一个人说,“这么做才有用,没准能救他一命。”

麻三儿看着那个人,那人的话让他吃惊,“这有用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的伙计已经死了,那辆货车先碾断了一只脚,又把他挂进车底从肩膀到胸口斜着碾断了,我看见他已经死了。”

“死没死只能由医生来定。”那人还在说,“从人道上来说,你应该尽力救他。”

麻三儿用愤怒的眼光看着赶生:“他跟着掺和个什么,赶生?我跟你说话有他啥事?”

“你那伙计肯定是被你耽误了,”小个子也说,“没什么好说的,那个人不该死,你呢?却眼睁睁看着什么都没做,你他娘的见死不救。”

麻三儿这时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像一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童,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你们几个都滚一边去。娘的!我都不认识你们。”

“但我们认识你。”小个子说,“你是一个半吊子,什么都干不了,你甚至都不能帮助一个要死的人。你他娘的也死去算了,替哪个好人死去不行啊,死了也就是臭一块地。”

赶生说:“兄弟,别这么说话,别这么对他说话。”

那人怒视着麻三儿,“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想听也得听着,因为他已经不可救药了,他什么都干不好,找小姐倒是个好手。”

赶生不想跟这三个人纠缠,他劝麻三儿:“行了,什么都别说了,你家去吧。”

麻三儿听话地掉头往家走,他骂了句:“狗杂碎!站着说话不腰疼……”

三个人愣一下,不约而同地追上去了。

赶生喊“麻三儿麻三儿!”麻三儿回头看见了,脚下加快跑起来。后面的三个家伙追得也紧,两个空手追,一个弯腰捡起一根木棍。

赶生放过那俩空手的,一把抱住拎棍子那个,“兄弟兄弟,有话慢慢说。”他紧紧地箍着那人两个膀子,那人挣不开。前边的两个收住脚返回来。

怀里的这个喊道:“快追快追!别让那杂种跑了……”

赶生说:“还追啥呀,跑急了伤身子骨。”

怀里的这个又喊:“扁他!俩杂种是一伙的!”

俩人就朝赶生招呼上了。赶生不敢松开拎棒子这个,只能抱着他躲闪,身上早挨了一下,麻三儿也跑回来了,五个人纠缠成一团。两个对三个,这边明显处于劣势,情急之下麻三儿随手捡起一块砖,直接照跟他缠斗的那个脑袋上拍去,那家伙立马像抽了筋一样,软软地瘫下去了,他眉棱骨上有一道口子,血流出来糊住了眼睛。转眼间麻三儿也给打躺在地上。赶生已经夺下了棍子,跟两个人缠斗。

早有人打110报警了,警车呼啸而来,把五个人全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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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8 08:1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9 编辑



落日下的刘家前安静得像一幅画一样,听不到鸡啼和狗咬,没人住的空房子在昏暗中睁大了黑洞洞的眼睛,有人住的屋子里漫出昏黄的灯光。被风舔得光溜溜的、空寂的村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二花花在黄昏时候回到刘家前,走进自家长满了人形菜和杂草的院子。在散发着无人居住的霉湿气味的屋门口站了几分钟,她扫了扫炕上和屋地上的灰土,然后就去担水,在灶膛里点着火。她在院子里找来干树枝,架了满满一灶膛,把火烧得很旺,驱赶着屋子里的寒气。

在老屋的灶火旁,旧日无数的情景断断续续地飘过:落在蓝花菜翠绿叶子上的红蜻蜓;在河边跑的小时候的她,两根辫子又细又黄;小赶生嬉笑的脸;高身量的、腰身匀称的、年轻的娘……二花花用手捂住了眼睛。许多小伙伴的脸,一桩桩的往事,当时都是微不足道的,但不知为什么,却记住了的琐事在眼前滑过。从来没提起过的、本以为忘记的情景却突然清晰地展现出来。就像想别人的事情一样,她清醒、漠然地想:走了几年又退回到原先,真好。我吃过苦头了,受过煎熬了,老天还会给我什么新的凄惶?再没什么了。

她在灶前深思着,没有听见大门响,直到赶生娘领着栓柱进来,小声跟她说话,她才惊醒过来。

赶生娘说:“花,烧炕啊?”

二花花惊惶地赶紧站起来,“婶子……”

“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是赶生……事情闹大了吗?”赶生娘搂着栓柱小肩膀,用探寻的眼光盯着二花花的脸。

“没有,没有坏消息,我正瞎胡想呢,没听见婶子走进来。婶子知道赶生的事了?”

“后晌东庄的二槐去麻三儿家了,说他俩个让公安抓了,麻三儿他大来家了,俩老汉合计着明天一早上太谷。”

“还是别去了,去了也不让见。我临来在看守所外边蹲了一天,吓得一直哭,心里没底呀。人家撵我‘去去!一边哭去!好像是个多大的案子似的,不就是街头斗殴吗?告诉你实话,这类事儿我们都懒得问,关他三五天,顶多一礼拜,放他们滚蛋了。’三五天一晃就过去,咱们老远的去了,他也该回来了,咱还是等着吧。”

“我们家赶生……他怎么……打架?你知道吗?”

二花花讲了一遍,赶生妈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最后问:“你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囫囵吗?没让人打坏吧?”

“没有,他把对手的棍子抢过来了,手脚利索,人站着,身上没有血。”

赶生妈长出了一口气,“听你说说,叫人心安一点了。你别烧炕了,冷屋子一时半会儿烧不热,过那院去吧,跟我和栓柱一炕睡吧。”

一直没出声的栓柱忽然朝二花花靠过去,两手抱着她的一条胳膊,说:“去吧,去吧,嗯?”

二花花弯下腰,把他紧抱在怀里,望着他那极像赶生的鼻子眼睛,她笑了,又想哭,“栓娃,你花姑姑是个傻子,唉,真是傻得透天了,连一点吃的东西都没给你带来……”

接下来的一天,二花花用牛粪合着黄土修补了山墙,扫了房,把被褥在太阳底下晒上,半天的时间在忙碌中过去了,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赶生。她知道收拾房子没多大用,赶生不会囚在刘家前不出去,他是山间的泉水,总得流出大山。她跟着他会到晋中、太原、或者更远的城市,去流浪漂泊挣钱。跟他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捏一把怀里赶生交给她的钱,用它干什么,要等赶生回来,由他安排。

村道上有拖车开过来的“突突突”声音,她听到手提喇叭喊:“收大枣核桃,收栗子的来了……收远志了,有药材的卖钱了……”

二花花想起出嫁前,她在葛条沟那儿也种过一点远志,不知道长起来没有。

一出大门,就被栓柱看见了。小男娃从拖车那儿跑过来,一点不陌生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就领着他,在冬日太阳的光辉中,往葛条沟去看远志了。

村边的地里,有一片被寒霜打到了的冬小麦。灰绿色的萎顿的苗子紧紧地偎着黄土,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再悄悄地把它柔细的根须往黄土里扎,等待着春风和阳光。到时候它会冲破早春的薄冰直起身来,长成碧绿的一片。挨过了严冬,春天一到,冬小麦会返青、拔节、秀穗,结出一串串饱满的麦粒。

近处是垂到道上的枯草,起伏的山道,乱蓬蓬的山沟,远处连绵不断的山上一派苍黄。二花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风吹枯草的欷歔声,看见盘上东山梁的那条蚰蜒小道。她抱起栓柱,把他举到自己的肩上,让他往那条小道上看。她的眼睛闪着光,喘吁吁地说:“栓娃,你看看,你的小眼睛尖,看得远……你爸爸跟麻三儿也许回来……看不见?山梁上有两个黑点,不是人吗?……哎呀,你顺着那条沙白的蚰蜒道往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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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14-11-18 21:01 |只看该作者
啊呀呀,不发则已,一发一大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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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14-11-18 21:25 |只看该作者
才看到第三节,我忍不住发一声喊:这是一篇佳作啊!
接着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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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发表于 2014-11-18 21:27 |只看该作者
我这就去议事厅申请全局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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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2014-11-18 22:18 |只看该作者
大姐好字
{: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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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9 07:4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在俺眼里已经分集成了电视剧,画面感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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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14-11-19 09:15 |只看该作者
七色槿 发表于 2014-11-14 10:18
野鹤,我现在不怎么写乡土了,这都是旧稿。
去年一年写的,都是校园里的知识分子们。

大姐赶紧多发几篇,这比令大作家写的好多了,羞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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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4-11-19 09: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49 编辑


{:soso_e123:}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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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4-11-19 09:1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0 编辑

{:soso_e114:}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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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4-11-19 15: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0 编辑
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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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4-11-19 15: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1 编辑
再折长亭柳 发表于 2014-11-19 09:19
西湖何在?替我赶紧把令箭撵走

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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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4-11-19 18:43 |只看该作者
做记号,读到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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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14-11-19 19:25 |只看该作者
七姐的作品还是一日既往的厚重!{: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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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14-11-19 19:3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2 编辑
令箭 发表于 2014-11-19 15:14
西湖莫非是你爹?
我是估计的
说错了莫怪哦


{:soso_e120:}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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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14-11-19 19:3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3 编辑


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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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发表于 2014-11-19 19:36 |只看该作者
柳二,日你先人的,这帖子高大上,想对骂换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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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14-11-19 19: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4 编辑
令箭 发表于 2014-11-19 19:36
柳二,日你先人的,这帖子高大上,想对骂换个地方


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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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发表于 2014-11-19 19:3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5 编辑
再折长亭柳 发表于 2014-11-19 19:37
我日你娘,有种来吃喝版!


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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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发表于 2014-11-19 19:41 |只看该作者
令箭 发表于 2014-11-19 19:39
日你奶奶,谁去你那粪坑?蛆虫满地了都,你扎上翅膀也是蛆虫变得

{:soso_e120:}我日你姐姐,你不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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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14-11-19 19:4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6 编辑
再折长亭柳 发表于 2014-11-19 19:41
我日你姐姐,你不来算了。


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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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14-11-19 19:4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7 编辑
令箭 发表于 2014-11-19 19:42
日你二姐,你算毛蛋


{:soso_e123:}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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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14-11-19 19:4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7 编辑
再折长亭柳 发表于 2014-11-19 19:44
我日你三妹,滚你妈的蛋!


叶子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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