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连载4) 【一个很长的故事】
1、
离父亲单位三公里外的知青点发生了一起血案,血案的结果是,一个知青死亡。
死去的这个知青年纪和我相仿,身高基本也差不了许多。
他同一个知青点的知青们,呼天喊地的用马车把他拉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对知青们说:救不了了。
一柄锋利的步枪军刺,正中心脏。
知青们齐刷刷的给医生们跪下了,求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活。
然而,现实是人回不来了。
这个死去的知青那一年不到19岁,他们这一批知青应当属于文革后期末班车的知青,基本都是城市里某大单位的子女集中统一下乡到某地,为了方便管理,单位还会派出所谓的“工代表”,介入对这些知青的管理。
在我所有对知情的印象里,这些踏上知青末班车的知青们,属于最难管理的一个群体。七十年代初期中期的时候,在经历了旷日浩劫“文革”的人们,面对形态混乱的社会,思想也是混乱和不稳定的。所以,这些高中毕业,处于青春期躁动和惶然的群体,一度成为城市里最不安分的群体,也许是基于这样的因素,在无法解决就业的困局之下,依然延续了“上山下乡”的路数。
用乡亲们的话说:经历了很多时期的知青,没有一个像这个时期这么“操蛋”的。男男女女无一例外,骁勇好斗,偷鸡摸狗,搞得乡亲们颇无可奈何。其实,相比于他们的知青前辈,他们的条件已经好了太多太多,尤其是这种单位集体性质的,单位时不时的也会搞一些福利,至少生活不是那么清苦。
听说知青打架死了人,我翻过家属区的小山包,去医院“围观”。
一个黄绿色的帆布担架,死者就躺在那里。其实没看到有多少血迹,只是靠近心脏的那块,有一个差不多巴掌大的血渍。我目测死者和我的身高相仿,穿着一件显然有些不合体的黄军装上衣,是那种洗的略带发白的黄军装,那个时代很寻常的年轻人最爱。所以给我的感觉不合体,是因为这衣服看样子过于肥大,而死者的身躯又过于瘦小。一条据说是海军蓝的裤子。
当然,已经死去多时。
2、 现场的知青们哭作一团。其中就包括那个“凶手”,他长跪在担架边上,声音撕裂而嚎啕: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
公社的公安接到了电话。他们开着全公社仅有的一台三轮摩托,来到了现场。就在他们要铐走“凶手”的那一刻,“凶手”对他们喊:“事情是我做的,我认罪,我偿命,你让我再看他一眼。”
事后知道,“凶手”比死者大一岁,身材也高大结实许多。而让一条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的起因,竟然是为了一碗粥,一碗北方寻常见到的玉米茬子粥。
据说是死者因为阻止凶手每一次都要盛第一碗,为了给点里的女知青争口气,和凶手先是激烈对骂,然后大打出手,别看死者瘦小,但是很俏溜,凶手在打斗之中没沾到任何便宜,一怒之下,在被点里其他知青拉开以后,愤然回到屋子里,抽出藏在被子下的军刺,而死者猝不及防,被正中心脏。
当然,还有说是为了争夺点里的某女知青,属于情敌之斗。
可以肯定的是,“文革”期间,或者中后期,这种持有“军刺”一类的东西,并不鲜见。一年以后,当我走进工厂,见到了一种工具“三棱刮刀”,和这种“军刺”非常像似,都是三棱状,并且都开着锋口。这种刮刀是用来精细刮研机床设备的。
有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承认,生命的脆弱。
这个死者我见过多次,见的最多的时候,是他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在村子里的机井里游泳跳水的那一幕幕。他的泳姿非常漂亮,速度很快,四五十米长度的机井,他一个猛子进去,会一口气从另外一端游出。而他的跳水,更是很多人羡慕的,唯有他一个人敢于爬到机井边上的石房子上,用一个漂亮的如水动作,让所有围观者都赞叹不已。
很多年后我在想这个知青之死的时候,总是觉得人生写满了残酷,一个微小的事件,酿成难以挽回的悲剧。他那么漂亮的泳姿和 跳水,不到19岁的生命,猝然被一柄锋利的军刺截止,生命的话题有的时候实在过于残酷。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单位的露天影院放映的是一部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革命电影”《南征北战》,我和几个同龄的伙伴们百无聊赖的看着影幕,也不知道是谁提议,去太平间看看那个今天被刺死的知青,于是我们七八个伙伴们,集体离开了露天剧场。
太平间就在离露天电影院百十米的一条小山沟里。一排青砖红瓦的房子,平日里,那地方是锁门的,有的时候,看守太平间的那个老冯头喝酒喝高了,也会不锁们,医院死人也是寻常事情,有的时候一晚上两三个也不奇怪。
我们一行七八个顺着石子铺的小路很快就来到了“太平间”门前,里面黑着灯,只有门前的一盏发着暗黄色的灯,在微风里摇曳。
3、
我们看了一下,门果然没锁。 说实话,有点怕。 但是,毕竟是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见得多,也有点习惯。我们推开了太平间的正门,其中有一个家伙“轻车熟路”的居然就找到了屋内的电源开关,一拉线,灯亮了。 那会儿所谓的“太平间”没有什么冷动设备,一般说死者的遗体也不会存放太久。所以,所谓的太平间,其实就是几间空旷的屋子,搭着一些水泥的尸床,只有在最里端,有一间加了锁的屋子,据说哪里是专门用来解剖尸体的,当时医院有自己的“卫校”,所以会有学生们在这里“实地操作”。但是,里面是什么样子没见过。
尸体不多,七八个尸床上,只有两三具尸体。有两具是过世老人的,那个被刺死的知青的尸体,就摆在一进门的尸床上,盖着一块白布。
我们看到的死者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换了一件看起来很新的军装。因为要等死者的父母亲人,所以,这算是临时停放。
不知怎么,太平间总是给人一种阴森冰凉的感觉。我们看到这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这一刻失去生命的“存在”。脸上,看不出血色,眼睛是睁着的,已经看不到眼神,但是,我似乎感觉到他眼神里的困顿和不解,仿佛在问:为什么?可惜,这一刻已经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的嘴巴也微微的张开着,好像要诉说什么。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这个场景的时候,更多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无奈和绝望。在这几十年的人生路上,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正常的,不正常的,惨烈的,自己至亲的,陌生的,已经习惯于死亡原来就在我们身边。
那一刻,同样处在青春期的我们,看着一个阴阳相隔同龄人的遗体,没有丝毫的惧怕,更多的是充满着困顿和不解:
为何只有那一刺,生命就没了。
我们正围着遗体看呢,一时间太平间很静寂。突然门外一声暴喝,几乎让我们所有的人魂飞魄散。
“好啊,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居然敢到这里,这是要找死吗?”
这声音我们太熟悉了,是老冯头。这老爷子,是父亲单位的一个传奇,所谓传奇就是他一脸的麻子,喝酒不要命。医院的小商店里的人证实,这老头每天晚饭时分,会提着两个葡萄糖的白色透明空瓶子,那上面有刻度,五百毫升,他每天都会拎两斤散酒,然后第二天的晚上继续。这就是说,这老爷子每晚至少两斤白酒。
4、
我们扭头看,果然是老冯头。那张被白酒烧红的麻脸,好像每一个麻子都迸着红光。 “信不信我今晚上就把你们都锁这太平间里?然后明天让你们爹妈来领你们?”
这老爷子说话可靠谱,他能说就能做。所以这一刻,我们忙不迭的奔到门口,一口一个大爷的叫着。当然,家属区半大的孩子也就几十个,他基本都认识,我们这一通大爷愣是把老爷子的愤怒叫没了。
“你说你们这群孩子,是不是闲的啊?看什么不好,看死尸,有什么可看的啊?”老爷子板着面孔,把我们一通训斥,并严厉警告:“再有一次,一定告诉你们爹妈。”训斥完了,他一挥大手:“还不快滚”。
于是我们得令,迅速逃出太平间,鸟兽而去。
其实,也不用他老爷子说,我们夜闯太平间的事情,很快就传的沸沸扬扬。所以,当老爹黑着脸问我:“有没有你?”
我痛快承认:“有”。
娘端饭的碗差一点掉地上:“你说你这孩子什么都看吗?”
我说:“我们这是为同龄人送行。”
大概是第三天,那个死去的知青下葬了,就埋在他知青点不远处的山口边的向阳山坡上。后来据说,死者的父母去找了公社的公安,请求对凶手宽大处理。理由很简单,死者有兄弟姐妹,而凶手家里只有一个妹妹。最关键的是,死者父亲和凶手的父亲都是一个单位的工友。
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觉得有一些人的心胸,真的是装着一片海,这片海满是温暖,满是宽容。
在死者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凶手最后据说被判了13年。
我2007年旧地重游的时候,看到那个知青点的房子还在,听说哪里最后的一个知青是1976年才离开。而那个死去的知青的坟,据说每年都有当年的伙伴来祭扫。
乡亲们说,那个判了13年的凶手,提前四年出狱,其后他每年都来给被他亲手伤害致死的这个当年的伙伴扫墓,每一次都是失声痛哭。
也许我们人生的路上注定写满痛和悔,但是,只要你经历过你就会知道,这些痛和悔还有一个别名叫:代价。这些代价,有些太过沉重,伴我们一生,挥之不去。带着这样的代价上路,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5、
青年点的这起斗殴死亡,加重了父母对我未来的极度担忧。以至于他们甚至考虑,要不要让我二度入川,去找身在四川大三线的二哥,在哪里找一份工作。 娘不舍的是,关山重重的路途遥远。已经有一个儿子是这样了,难道他们身边最后的一个孩子也要这样吗?
可是,不这样怎么办?
这是我人生的一段初始的茫然和烦恼阶段,说实话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按照我的想法就是,过了18岁就插队,可是父母明确给我堵死了这条路,而且我自己也不是特别坚定一定要走这条路。
人处在一种迷茫之中的时候,会感到一些困顿和无助。
在其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多数时间都是上山。我家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基本让我都爬过了。我非常喜欢人在山中的感觉,那是真的和大自然无距离的亲密接触。山涧小溪,青苔绿石,溪水上漂浮的枯叶,清澈的溪水之下,那些看起来无拘无束的小小的鱼儿。
茂密的林间,叫的出名的,叫不出名的鸟儿雀跃着,鸣叫着。
我极喜欢一个人在山的深处,扯开嗓子喊,寂寥的山谷里,滚动回声,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累了,找一块向阳的山坡,找一块被太阳晒的暖暖的石板,仰面躺下,看白云蓝天。
因为我的不上学,给父母也造成了很大的“负担”,家属区里没有人不知道,老X家有一个不上学的孩子。我当然不在乎什么风言风语,可是父母们会很在意。
其实,在家的日子我也会找一些教材看看,做一做数学物理的题,当然,那感觉不是学校里能体会到的。
这一年的四月五日,也就是传统的清明节,我听到家属区高音喇叭里清晨播放的新闻和报纸联播:
蒋介石死了,死在台北。
对,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偏差,电台就是这么说的。
听了这样的消息,我很高兴,一个从少不更事就知道的大反动派死了,能不高兴吗? 2015年5月21日星期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