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把我隔离在缠糖稀之外，只是线团子的一根线而已，我想压下去，不去想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可这些往事总要不由自主偶尔浮出来，他对我女儿的好代替不了对我的曾经。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四十岁的侄子，能得到的和失去的，都无法统计，更难以衡量。一笔笔的流水账，都成呆账坏账吧。我可不是絮絮叨叨的娘们，唠叨多了自己都烦。其实经历的屈指可数，那需要我有很多手指头才行。譬如戏匣子，那时庄户人管收音机叫戏匣子。大爷说要给我，大概我到过老西北那处院子，大爷没有直接撵出我了。忘记为什么会答应了，只记得我铁了心要得到。是不是立马呢？还是隔了一天？反正再想要时，他反悔了。我就哭闹，他就白着脸撵我滚蛋。我大概没有藏住话，对娘说过。娘在后边缀着，似乎要看她的大伯哥会不会吐吐沫是个钉，更或者是验证我的痴心妄想。听到我的哭声当然会跳出来，于是一场大人间的战争爆发了。我是一个专门不开眼的惹祸精。
奶奶也加入了，她跳得更高，骂的更花哨高亢。吸引得站了一胡同的人，每个人都像看戏的。我们忘我的投入，很逼真，比逼真还逼真。逼真到老爹来到。他没有打骂娘，而是冲奶奶跪下来。奶奶说，小水，今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要是不往死里揍他，就不是我养的。爹一句话不吭，拿起地上的半块砖头，就往头顶上砸。只一下就破了，像头顶开了一朵红花。行不？他抬脸问。奶奶说，不行，你自己打自己不算。爹又连着砸，边砸边说，我的命是娘你给的，今天我还给你。大爷躲屋里装看不到，倒是不知啥时叔来了，看不下去，上前夺了砖。爹已经气昏了，他喊我，祥子，还愣着干啥？把你爹弄家去，光叫别人看热闹。娘说，死这吧，奶奶不是要死的吗？行了，这可是我哥哥。说完就背起来，一路到了我家，炕上一放，就走了。爹直挺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就呜呜呀呀哭。我做错了事，不敢言语。后来我想，我们就是窝里斗的老鼠，要是不斗一斗，老天都觉得耳朵根子太清静。其实呢？受伤的总是我家，我纳闷为什么呀？如今的我早已对戏匣子没了兴趣，扔掉多少个？真想回到过去抽自己嘴巴子，干吗贪心？
那年姐夫帮忙喷药中了毒，1605，住了院。记得是下午，太阳很偏西了。我在街西头遇到了大爷。他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刚回来，那时他在工地上当保管。我拦住他说，福哥哥喷药中毒住院了。他说，哦，住就住呗，死不了的。你不去看看？我去看他？笑话。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吗人？我管不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恨得我直咬牙。我已经读初中了，开窍了。读到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走着瞧喽。
所以在初三就要中考时，他来过一趟。抽着雕羊，冷着脸说，甭考中专，念完了找不到工作。我看他很碍眼，就说，关你什么事？别在我家泼冷水。他立马蹦起来，头也不回走了。当然，我考了中专，从教育局看榜出来，恰巧碰到他，知道我考上了，天气炎热，居然给买了一个西瓜，拿刀开开，瓤子不太红，味道不是很甜，我居然没心没肺得吃。糖稀含糖，西瓜也含糖，多少有了一些甜。
娘让我记得苦。那苦在我头皮上。她絮絮叨叨说大爷翻过墙头，趁没人往外顺木头檩条，奶奶和爷爷在墙下接住，他再挨个扛到老院里。娘回来去找，奶奶说，我给小祥种了老多树了，等他大了盖房子用，这几根檩条在你那也是闲着，我得盖东房，就当小水给买的。可是呢？早都猫玩尿泡一场空了，指望她等于白日做梦。娘说，只进不出，我还知不道？她那块云彩不下雨。
亮子给他下过雨，如雨点的拳头。那年爹在潍坊打工，我在读中专。麦收了，没有牛和车，娘俩拉拉拽拽。麦子铺在场院里，顶着毒辣的日头翻晒。场院东就是奶奶家，娘热昏了头，竟然找上门，打算让大爷搭把手。奶奶当场就急了，破口骂她。娘灰溜溜得回到场院，骂的刺耳，忍不住回了几句。大爷就嗷嚎一嗓子蹦出来，扯着头发打她。邻居看不过来拉架，奶奶说，谁也不能管，谁管我骂谁。娘披头散发回到家，亮子一看就问怎么回事。娘说你大爷打得。亮子就风一样跑到奶奶家。大爷正在吃饭，亮子二话不说，桌子一把掀翻了，盛着汤水的碗掉地上碎了。亮子的拳头一连串击打在他头上，像夏天忽然下了一阵急猛的雨，揍得他只叫唤。叫你揍我娘，你也尝尝吗滋味。奶奶愣住了，小亮，你这是咋了？反天了你。一边玩去，你要不是奶奶，连你一块揍，看你还敢欺负我娘不？这是娘告诉我的，没有问过亮子。我想是真的，我真得很解恨，却又很悲哀。
悲哀在于我只啃了几块西瓜，亲戚知道我要去外地读书了，炒了菜倒上酒包了饺子包子给我践行，还给十块二十块的钱。条件都不好，却淳朴。这当中没有我父亲这边的这些人，一个都没有，大爷，叔，几个叔伯姑姑，就当没发生，去不去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后来我小姑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奶奶颠颠得送了一百块，真拿我不当。那年月能靠上学很不容易，十里八乡没几个，奶奶没一点荣耀感，我感受不到温暖反而寒心。
一大段的空白，值不得再书几笔。疏忽间我结了婚有了女儿，我是第一个有后的了，奶奶成了老奶奶，那时她还在放羊，牵拽着最多时的七八只。媳妇放学回来抱孩子到大街上，遇到奶奶回来。站在眼前就笑，她不能不笑，冲女儿敞开怀抱，重孙女居然不差生得往她怀抱里钻，还用小手抓住衣襟怕掉了，小脸给她甜甜的笑。奶奶就合不拢嘴，说，骨血关着呢，俺妮不嫌我脏。于是她经常来，抱着逗着，全然忘了当初怎么对我，那是求之不得呀。大爷也和她穿一条裤子，经常抱出去玩，小铺里任意花钱买，可惜没有糖稀了。我很疑惑，没有拒绝，以为女儿的出生，或许会让水火相融。娘不这样认为，她偷偷琢磨，并悄悄告诉我，装的，纯粹是装的，眼珠子不疼疼眼眶子，你小啊对你理都不理，发的哪门子好心？还不是拉拢孩他娘，合起伙来对付我？老的小的，把我夹当中，没安好心，做梦去吧。我赞同，真是做美梦，有我在，开门关门我说了算。还是开门得好，就当补偿罢了。我也明白，一旦小兵小星有了孩子，女儿就和我当初一个样了。接下来证明了我预见得对，只是他们的儿子没有好运气，没沾几回阳光，大爷就死了。
我生你大爷时十七，大出血啊，差点没死了。奶奶对我说过。一辈子不叫省心，从部队给撵回来，好不容易说了个媳妇，他愣给撵跑了。我听说过大爷在部队当兵的糗事，苦大愁深的他当了班长，出操时能喊出一二三四，可是稍息立定却喊错了。他把兵们当成了牛，喊：“吁”，庄户人让牛站住就这样喊。可以想见，兵们都虎着脸，地方方言还是有懂得。更糗的是，往右转到他嘴里喊成了“呜嗷喔”，往左转是“咿咿咿”。没办法，我写不出真正的那方言用字。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的确不是那块料，所以半途打回来，年节时得一张拥军拥属的挂画，仅此而已。我没有问奶奶，大爷为什么撵跑了大娘？我懒得问，在我当时的心里，认为他就该这样，一辈子没媳妇，是对他的报应，这很恶毒，有些过分。
我见到了他的死，他躺在炕上，盖着掉了色的被子，闭着眼，青着脸，都有些锅底灰的黑色了。叔眼里含着泪花，半跪在炕上，哥哥，你再等会，小兵子快回来了。那时小兵在外地打工，火车慢得像蜗牛。他就极力睁开眼，嘴唇动动，挤出微弱的一个字“哦”。叔告诉我，你大爷是肝癌，没治了，大夫说了，晚期，到省医院也治不好，白扔钱。那就不扔了，回家等死，我想，还靠过去，喊大爷，他又睁开眼，看到是我，没有任何表情，眼闭上了，不想和我说一个字。他没有等到小兵就咽气了，叔哭得很大声，眼泪像屋外瓢泼的大雨，那些钱一准淋得很湿。娘说了，你叔又占上风了，白捡钱啊。我去接小兵，那天是二零零六年闰七月十二，下雨，大暴雨，到处笼罩在迷蒙里，有什么还不曾被冲刷掉。
兄弟三，总分两个阵营。大爷和我叔一个阵地，我爹孤军奋战，从来打败仗。有时候我想，如果大娘怎么也撵不走呢？咸鱼翻生，把大爷治得都不敢大声咳嗽一声呢？会不会联合到我爹这，让我叔单挑？嘻然一笑，怎么可能？我无智无谋的父母，哪有我叔会格外想办法吃香？就在发送大爷时，院里的老长辈的拉我到一边问，你大爷过继给你大爷爷了，他一辈子没儿没女，活着时虽然分了家，可没说谁给他养老送终。你是老大，按老辈子里的传统，你该管，这是理，可你这些年没管啊，都是你叔管的，这是情分。是吧？你看你大爷不在了，发送他得花钱，谁花钱谁得那处老院，你大爷爷的。你叔让我征求你的意见，你看怎么着？你说句话，先紧着你。切，三间小破坯房，院子小的可怜，再说了，一直别别扭扭，心里早结了解不开的疙瘩，看见那个就不得不想起他的嘴脸。放弃吧，我叔猜透了我不要，他棋高一着，我不和他对弈。小兵在奶奶这长大，他们三常在一块，和大爷比我感情更深，我有房子有宅子，将来还到县城买楼，用不着了。你就给我叔说吧，让小兵办吧，我只在灵棚里哭。事情就这样成了，天衣无缝。
娘没有怪罪我不给她说，在后头呢，你等着，你大爷爷发丧时，你大爷摔得碗，我抱的咸水罐子。你婶子说吗也不抱，你叔没说服。丢什么人？大街上谁愿意看就看，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冲你大奶奶对我的好，我就该办。长江，我不白抱，大爷那处院子没我的一半，也有我的一份。你等着，在后头呢。不拆不卖，我不管。要是拆了卖了，我得问问你怎么分，闹到哪里都陪着，有说理的地方。你大爷死时，小兵还没结婚，都是你叔花钱。我不怕生分，有那么一天掰扯清。
如今都在发送奶奶的灵棚里，灵棚在小兵家，奶奶躺在石棺里，石棺放在屋里。叔总算话付前言，没为此争论半天和脸红脖子粗。都在哭出眼泪，其实还有一层味道。灵棚里不只少了大爷，还少了亮子和小华，如果活着的话，一个三十四，一个三十岁。他俩都死于车祸。想起他们来，哭声更悲切更真实，那可是亲骨肉。也许能想到大爷，比如我娘，只能恨得满眼冒火。比如我叔，恨他死的早，没了支援的帮衬。我也想到了他，好与坏纠结成线团子。听到哭声我就跟着哭，哭声是引子，能引起我的同感，哭吧，反正都有罪，会在最终都明了。 |
楼主: 北斗第八颗星
雷达卡
发表于 2015-12-12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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