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还是在平儿被凤姐掌掴那一回。凤姐打完平儿,又去狙击贾琏鲍二家的这对奸夫淫妇,贾琏反过来取了剑要杀她,凤姐一路狂奔求贾母救她,就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委屈难言的平儿,被宝玉请进了怡红院。
宝玉先是替凤姐向平儿赔了不是,又劝平儿换衣梳洗,这一段曹公写得平实又温情,原谅我原文照搬:
“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
都是琐屑细节,没有半点抒情,但他对她的珍惜,全在这些家常话里。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是他在花前终于饮下了那杯放置了太久的酒,饮过必有酒伤,曹公这样写道:“(宝玉)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她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我能想象宝玉的那种痛,平儿的美丽才情固然令他倾慕,可真正引起他致命怜惜的,是她在命运面前的周旋与妥协,虽然她已惯于妥协,但她习惯妥协本身,就让人心疼。
但他又无法表达这心疼,她与他的距离,比香菱跟他还要远,香菱的性情,憨实又文艺,尚且能与宝玉的世界接轨,而平儿,她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所以他只能在她那严整的世界被打乱的瞬间,略尽心意,从此,他们依旧在荣国府里,各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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