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21-1-31 14:32 编辑
匆匆赶到汽车站,买票上车。车窗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们身负行囊,都有前程要奔吧,而我壮年的哥哥正躺在肿瘤医院里,惶惶不安。“再给我一年时间吧”,这种哀求该向谁说?我相信医院的医生会有各种手段,可我的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悲观,对死亡的恐惧让我想起了南海禅寺附近的那个小院。 到家已经天黑,爹一个人在厂里,娘回家帮着看重孙子去了。“啥情况?”见我回来,爹立即进里屋坐下,盯住我的眼睛。我吞吞吐吐,随口扯些别的,爹说:“直接说,我啥都能承受得住。”我尽量轻描淡写,但还是逃不过一个“癌”字。“其实,你们带他去郑州我就猜到了”,爹果然很平静,停了一会又说:“我原本以为他的肝脏会出毛病,不听话,那么爱喝酒。”我尽量表现出乐观,说些治疗方面的事情,爹不再说话,和衣坐进被窝里,我也脱了鞋钻进被窝。被窝里有一些方便面渣滓,估计娘回家的这几天,爹都没怎么做饭。睡在爹的脚边,一夜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爹倒是静静躺着,但没有听到他的鼾声,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睡着。 天刚蒙蒙亮我就出门了,我得尽早赶到那个小院。小院我去过两次,在县城东南郊的一个村子里,院子后面是一条河,河对岸就是南海禅寺,不时有渺渺的佛音传来。两次去小院都是为了陪娘,娘那时候还爱操心,遇事喜欢卜一卜。第一次是因为小阳的脚受伤去问阴宅阳宅,第二次是问小阳的婚姻,准不准的都无所谓,也没啥大事,主要是玩吧。每次我在旁边看先生掐掐算算念念有词都觉得好笑,忍不住暗暗嘲讽她,自以为无神论者分分钟可以戳穿她的把戏。有一次上街我在一个服装店里碰见她,装神弄鬼时披在脸上的长发被束在脑后,露出作法时紧闭的双眼,正跟朋友抱怨颈椎病又犯了好难受,为此我跟同事调侃,原来神仙也得颈椎病。而现在,我要去找她,没有人想到有一天我会主动去找她,包括我自己。找她干什么我也说不清,平时没信仰,上帝呀,佛祖呀,老天爷呀,情急之下我不知道该向谁开口,只有去找她。 人间疾苦多,神仙生意很忙,每天放二十个号,多了不看,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收工。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已经有人拿了号码在排队了,我捏着一块钱走进东厢房,迎面看见观世音菩萨的白色雕像,不觉一怔。香案上剩下的号牌依次排列,我放下钱,拿起一张转身出去,站在院子里默默等待。八点钟,先生上班了,她从隔壁的一座贴满瓷砖的小楼里出来,披头散发穿过院子,走进那座她日常行医的小瓦房。陆续有人进去出来,他们大多表情木然,不知是否卜得满意的答案。叫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亮堂堂半晌午了,但一脚踏进低洼的堂屋,只觉得眼前一片阴暗。来不及观察四壁的锦旗和当门香案后的菩萨,一掀门帘,我进到里间。里间正中照样塑着菩萨,先生坐在窗前的一张桌子边,她露出一只眼睛,示意我在对面坐下:“想看啥?”“想看看我哥。”“哥咋了?”“他病了——”一个“病”字出口,我已经泪如雨下。她把另外一只眼睛也露出来,静静地看着我,然后问哥的属相和生辰八字,我拣知道的说了,她开始闭上眼睛掐中指:“十一月的鸡,一辈子奔吃食……”咕哝了一会儿,她很诚恳地说:“妮儿,你哥他是身上长东西了,这东西长在五脏上,不是外科病,我没法给你求啊。”“那咋办?”我再次泪如泉涌。“我帮你再问问吧”,她又闭上眼睛掐中指,掐了一会睁开眼睛:“我问过了,你哥他是寿限到了谁也没办法,你这样吧,你去帮他弄个替身,先替他去阴间报道,给你哥缓一缓。”“怎么弄?”我一脸迷惑。“你就到大街口社火店一说他们就知道了,纸人纸马……”我付给她二十块,抹着眼泪出门,直奔大街口,毫不犹豫。 几天之后一个夜晚——十点多吧,先生说要等人脚定——我们开着装载了祈望的小货车来到南海禅寺北大门西边的一个香炉前停下来。说是香炉,其实是青砖砌成的一个池子,其中一角已经坍塌,里面厚厚的香灰满溢而出。据说池子后面的高墙里是一座古庙,南海禅寺建成后这里就不再对外开放,但是总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这里寄托期盼。我们小心翼翼把东西从车上抬下来,毕恭毕敬把它们摆进池子里,一匹高头大马,一个身着古装的纸人,头上高高戴着带有长翅的官帽。虽然明知这些不过是竹篾黄裱纸扎制而成,但看到的一瞬间不觉恍惚心生敬畏,何况那纸人的身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写着我哥的名字。 摆放端正,我带领妹妹双双跪地。身后的国道上不时有车辆行人经过,雪亮的车灯呼啸来去,而我什么都不顾,只管撅起腰身长揖伏地。纸马被点着了,噼啪声中,火苗呼呼窜起,写有我哥名字的纸人很快烧着,歪下身去。我以头抢地,连磕三下:“求求佛祖爷爷,让我哥的病好了吧,求求佛祖爷爷,让我哥的病好了吧,求求佛祖爷爷,让我哥的病好了吧!”一瞬间,我哥哥的名字在火焰的舔噬下化为乌有,腾起的纸灰里,我仿佛看到那个骑着大马的替身飘然西去。妹妹跟着我喃喃祷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关键时刻,她远不如我心理素质好:“别哭!不能哭!”我直着脖子,果断制止,然后站起身,迈步就走,嘴里招呼妹妹:“直走,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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