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小城 于 2022-8-12 22:36 编辑
母亲退休以后居家,我们终于有时间交流。
首先是,关于她自己的身世,她也说不清楚。我能想象到姥姥面对这件事时候的表情,是任何东西都撬不开她的嘴的。
母亲不愿意在姥姥活着的时候过分关注这个问题,她唯一的记忆也是巷子里的人,两三个,其中有一个故意在她面前说,不是亲生。
如果不是亲生,那她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她应该有兄弟姐妹也就是我们的舅舅姨姨了吧?
忌惮自己母亲的母亲,终于开口了。
母亲说,她在六七岁时就听说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来源当然是街坊。
母亲也问过姥姥,姥姥虎这脸不作声,母亲再不敢开口。
那个时候战乱,家里住了兵,母亲看到过失去父母的孩子的凄惶,姥姥姥爷是她的护身符,除此之外她也不懂得血缘的意义。
她相小鸡伏在母鸡的翅膀下,有吃,有喝,有安全感,此外不做多想。
她的父亲其时已年纪,曾经婚史,曾经为人父。母亲有理论上的哥哥姐姐,但当母亲降临到这个家时,哥哥夭亡,姐姐嫁到遥远的地方,母亲曾经期待有一日哥哥姐姐会出现在这个家中,给她带来糖果,陪她玩。这样的事情只能在梦中,她的父亲告诉她,哥哥当兵走了,姐姐嫁人走了。
走是一个特殊的词,母亲那时不懂。她以为 走代表可以回来,于是她等待。
母亲和我一样,在等待中成年,她见到她的舅舅,等来她的哥哥,我们的舅舅。
有关母亲的舅舅,姥姥当年的讲述比我听到的她晚年的描述要清晰。
她记得和弟弟分开的情景:她的父亲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她舅舅,事实上,后来基本就是打工了,寻找舅舅无果。父亲在打工中染上风寒,躺倒街头。十岁的女儿学人家插草标卖自己,她想把卖身的钱给父亲看病,给弟弟买糖葫芦。
她被人领走了。身后的事一概不知。她把自己卖了多少钱,父亲后来怎么样了?还有弟弟。
彷佛一场梦,在她的人生旅途里,慢慢丢掉了,丢得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晚年的她沉静在和父亲,弟弟短暂的画面中,之后的记忆发生了断裂。
她忘记了收买自己的人家,忘记了在那家的成长,忘记了那个地方。
这样的忘记有悖常理。假如说老年性遗忘可以,但她在告诉母亲的时也就三十多岁吧,她怎么会忘记呢?
母亲给不出结果,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请教了一个心理学老师。她说,由于特殊场景的刺激,大脑会主动屏蔽一些事情,场景,像橡皮一样擦的干干净净。她说,只是特例。她说可以通过技术设备干预患者促进记忆的恢复,不过只能部分恢复。
姥姥的童年和少年,彻底遗失。
我想起那个倏忽一现的人,中山装垮下来的男人。他的出现引起姥姥的慌乱和不安。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吧?我问母亲。
母亲说她六七岁,有过一个人和我描述的差不多,穿着没有徽章的国民党军衣,脏不流球的样子。姥姥打发她出去玩,回来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说,你 问了吗?母亲摇摇头,忘了。
之后再见过没?
母亲说之后解放了。
父亲老了,把家乡挂在嘴边,一遍一遍和熟悉不熟悉的人讲那个小村子,讲他的童年。听的人多数摇头,父亲不理会,一遍又一遍的追着人讲。他再讲述的过程中重新活过。类似于我拷问姥姥的时候。
父亲并不糊涂,他一直到老年都对早年的事情保持高度警惕性和兴奋度,但却常常忽略眼前的事物。
我越来越像父亲,固执地停留在一些很大程度上不存在的事情上并执拗地把它复盘,刻在记忆里。
这是我们共同的爱好和使命。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寻找可能不存在的亲人,比如二舅,在自己的想象中让他死去活来。
我们最终寻找的,不过是我们自己丢失的灵魂。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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