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按倒就亲 于 2025-5-4 19:51 编辑
六、依水闲云(1)
给大家讲讲我的故事。如果你们觉得我的故事过于荒诞,那是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地方,就像我也不能理解你们讲述的外面的世界。我要说的故事,不管多么奇怪荒诞,请相信我一定是真诚的,不会撒谎或者编造。世界上总会有许多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事情、和奇怪的人,我不能理解所有的奇怪之处,只能尽量如实呈现。也许如实呈现就够了,不一定任何奇怪的事物,都需要一个科学的解释。
从哪里开始呢?既然说到奇怪现象,那就从我近年的一个发现开始,从我生活的地方开始。我生活的地方,叫做湄澜,是一个被原始森林层层围绕的边疆小城。
湄澜是一个没有鸟的城市。是不是不可思议,这个地处原始森林中心的地方,竟是一个没有鸟的城市。当然,我说的是自由的鸟儿,不包括被人圈养的孔雀。除了孔雀,你不会在湄澜看到任何一只自由的鸟。
因为地处热带,气候适宜植物丰富,湄澜的绿化非常之好,整个城市就是一个森林公园。又因为地处边陲,托庇民族政策、宗教信仰的缘故,数不清的百年古木、千年古建得以在一次次运动中幸存,独具特色的古老建筑与热带名木古树散落之处,都会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森林环抱的公园、景区,有些还是国家重点文保单位。
但这里没有鸟。除了圈养的孔雀,一只自由的鸟都没有。那些人工搭建在大树上的精巧鸟窝,从来没有鸟儿呆过的痕迹。小时候随处可见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美丽鸟儿,仿佛接到了拆迁命令,不知何时一夜之间全飞走了。
能看见的唯一的鸟类就是孔雀。在公园、寺庙、景区,甚至餐厅门口的横架上,都能看到它们。孔雀是湄澜的象征。它们被圈养在围栏里,或者被细铁链锁在木架上,供来自世界各地络绎不绝的游客观赏品评。圈养使它们丧失了持续飞行的能力,漂亮的尾羽因长期拖地行走磨损殆尽,乍看上去像一只只散养的土鸡。
不管哪种鸟类,如果他的声音悦耳好听,那他的外表一定是优雅美丽的。但并非反之亦然,外表优雅美丽的孔雀,叫声就十分刺耳。孔雀的叫声粗糙尖锐,像一个没有教养的小孩放赖的哭嚎,甚至不能与鸡的鸣叫相提并论。
如果鸡算又鸟的话,那么湄澜就有两种鸟类:鸡和孔雀。它们都被圈养在某个院子里,一个用于观赏,一个用来熬汤。其他鸟类都迁徙走了,甚至连过路都要绕过湄澜的天空。湄澜的天上只有三种东西,日月、星辰,和云彩。
但我小时候不是这样。那时的鸟,多到没人可以说全名字,没人可以统计数量,也没人觉得需要特意保护。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喜欢的鸟类,同时每天吃着其他的鸟类。森林养育万物,万物养育人类,而人类,除了古老的禁忌和祭祀,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回报。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可奉天。
认识梁东,是从一只白鹇开始的。
那时的白鹇可不是什么保护动物,相反,它是一道很受欢迎的下酒菜。无论城里的农贸市场,还是乡镇、坝子的赶摆场上,一串串风干的白鹇总是最快卖出的美食。这片广袤的原始森林里,白鹇的繁殖速度远大于人们捕捉的速度,永远不担心这道经典食材的匮乏。无论干旱、蝗灾、水患、瘟疫,或历次大大小小的兵乱与人祸,白鹇就像内地的观音土,始终是易得的保命之物。并且,比观音土美味营养。
民族中学通往指挥所的道路是湄澜最美的路。这条曾经的战备路,整个铺装和绿化都是军分区承担的,两边没有商铺和建筑,全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果园。宽敞的柏油路边,四季常绿的菩提和高榕遮天蔽日,规律间隔的椰子高大挺拔,寄生的蕨类和风兰随风飘逸。中间的隔离带上,修剪成型的三角梅四季怒放,各种棕科植物孑然独立孤高傲视。各色的鸟儿们在每一棵树上都搭建了巢穴,俯视着路上匆忙奔走的行人车辆,似乎在嘲笑人类无知的勤奋。
一只受伤的白鹇,单腿蹦跳着往路边丛林躲避。我停下来,把书包和自行车丢在路边,想看看它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是轻伤,也许可以挽救一下,如果是重伤,就只能带回去吃了。白鹇很好看,而且很好吃。
受惊的白鹇加快了蹦跳速度,扑腾着翅膀连飞带跳,把我引诱到远离公路的果园里。当我奋力抓住它的时候,脚下的浮土一滑,我也跟它一样受伤滚倒在地。我踩空的踝骨脱臼了。
我们的太阳落得很慢。虽然已经放学,果树没有荫蔽的地方阳光仍如中午一样毒辣。巨大的疼痛和白炽灯一样的强光,压迫得我大哭起来,忘了慢慢把自己移动到树荫下。一边哭一边看着受伤的鸟,它被我攥得紧紧的,闭了眼在手中不停颤抖。那颤抖急速又细微,如泳池里的涟漪一样,从手心传导到我的全身并引起共振。我一边哭,一边浑身颤抖起来,与鸟儿的颤抖慢慢成为同一个频率。它偷偷睁眼看了看我,发现我也在看它的时候,又立刻紧闭了眼睛。
好像一朵云游过来遮住了太阳。我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孩满脸嘲笑地俯视着我,你是谁家的小妹妹,躲在这里顶着太阳哭什么呢?他一边问一边扭头四顾,好像对我孤身一人在太阳下大哭感到奇怪。当他扭头的时候,我看到他侧脸上一个小小的酒窝,似乎即使在他看着别处的时候,那个酒窝也在对我泼洒着嘲笑。
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了我手上的鸟儿。他伸出手,给我看看,这鸟儿怎么回事。我颤抖着,小心翼翼把鸟儿递给他。呀,腿断了,他说。这在野外,估计活不长的。你最好带回去养起来,用棍子把它的腿固定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
我擦擦眼泪说,我的腿,也断了。
他看了看我的腿。说别担心,你的腿应该没断,如果断了早就肿成大象腿儿了。估计应该是闪了,回去抹点红花油就没事——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呀?
我叫依云,家住指挥所。
是么?我怎么这么倒霉。他笑着说,竟然跟我住一个院子,还得我背你回去。上来吧,小猴子。
他弯下腰,让我爬到他的背上。走到路边,他弯腰拎起我的书包,说,车子只能先放这里了,我们得先回去——你家住在哪一栋里?
回到家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妈妈看到这个这个大男孩后,脸色马上变得十分难看。我说难看不是不好看的意思,其实我妈妈可以说相当漂亮。脸色难看,是说里面混杂着多到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好像一个人在一秒钟内尝遍了人生的所有感觉,面部肌肉和眼神的风云变幻令人目瞪口呆。
他走以后,妈妈对我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以后,再也不许跟这个梁东一起上学放学,不许跟他有任何交集。说完匆匆出门,把满头雾水的我丢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原来他叫梁东。不但也住在这个院子,还是民族中学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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