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3 编辑
20
到了馄饨店,找到一个临窗位置,我们坐进冬日夕阳的余辉里,心里充满着别样的温暖。
我给父亲敬烟,点上之后,说,“我想听听你给蔡汉三吊孝那一段,如何?”
父亲瞪我一眼:“你猴头儿是不是今天感觉可得意啊?”
“不是啊,”我摇了摇头,说,“有人讲你真荡,有人讲你假荡,我都搞不清楚了。”
父亲听出我话语中的一丝挖苦,头别向窗外抽烟,不再搭理我。
十二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之夜,我父亲逃走之后,蔡汉三仰天狂笑。
眼看已经如愿以偿,蔡汉三得意地高声吩咐来人:兄弟们,带走妹妹!打道回府!
我母亲闻言,怔在哪里,不知如何是从。她也是懂礼之人,深知夫妻间吵闹归吵闹,如果回娘家会落人闲话。但转念想想,似乎这次有点不一样:这些乡邻们平常自以为坐地老虎,说话经常粗声粗气,这次终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娘家人如此威风,心里不觉有了一丝自得。何况这次理由充足,既然堂兄开口了,自己不回去,那会让娘家人难堪。再加上心里另有一个小主意:你周友勉不是牛吗?好!我就回去小住一段时间,等你上门来哀求我!
谁知道,这一小住,一住竟是二十年!这是后话。
母亲主意一定,当下抱住我外婆娘娘陶然大哭,在夫家人的挽留声中,在娘家人的扶持下,回到了蔡家庄。当夜,母亲不思吃喝,倒头就睡。第二天上午,中堂上已经坐了不少妇女。一见我母亲从里间出来,大家围了上来:“孩子起来了?怎不多睡会儿,看你瘦的!”
母亲闻言,眼眶马上又红了,被众人扶着坐到了凳子上,低头轻泣。
“要我说,你别想那么多,只管吃好睡好,看他周友勉不来求你?哼!”
“就是,他周友勉算老几?我们家这样出众的孩子,嫁谁谁不会哄着捧着!”
有不懂事的小孩跑了过来,摇着我母亲的手问:“姑姑,你没呛到水吧?我上次掉到河里,呛得可难受……”她母亲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去!小孩子多什么嘴!”孩子莫名其妙,哇地哭开了,于是,中堂里更见嘈杂热闹,有哄那孩子的,有劝我母亲的,总之,在这个可以显示爱心的时候,谁都是充满爱心。
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得知我母亲出了大事的邻居,族亲,远亲,都陆陆续续赶来看望,有婉言劝慰的,有同仇敌忾的,也有打听隐私的。每当提到一个话题,母亲总要细细诉说,想到伤心处,不觉又是黯然神伤,轻泣泪流。但当再有人提到同样的话题,母亲又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渐渐地,流泪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辅助语言。
也许,被关心,被同情,弱者都会认为是一种幸福。
在这被家人亲人呵护的日子里,母亲自然感觉日子也过得比较快,转眼快一周了。
慢慢地,大家很少来了,各忙各的事去了,毕竟生活艰难,谋生要紧,谁也没那个闲工夫天天听你诉苦。一个月又过去了。大家逐渐忘记了我母亲是赌气回娘家小住的,平时该打招呼依然打招呼,该斗个小嘴依然斗个小嘴,似乎我母亲就如没出阁的姑娘住在娘家一样正常,谁也不会再主动问寒问暖了。住着越来越无趣的母亲,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可爱儿子了,想念芙蓉街自己的家。但一旦想到我父亲,母亲又是满心的怨恨,灰了回去的心……
一天晚上,母亲边切芹菜边说:“这芹菜真老!老了的葫芦还好做水瓢,老了的芹菜只会塞牙缝。”
父亲正坐到饭桌旁,边抽烟边等饭吃,听见母亲的话,随口应道:“老了不能吃,扔了就是了。”
“扔了?讲得轻巧。你摸摸你兜里,硬角子可多?”
“话不带刺,你人会死?你们銮迎客真是的!”
銮迎客是对已婚妇女的称呼。在芙蓉,幼女叫“细囡”,让人想起绿豆芽,很是娇嫩纤细。少女称“媛主”,听起来很是金枝玉叶的感觉,有如大清的格格。结婚时称“新孺人”,在古代,即将册封为贵妃的宫女叫“孺人”。结婚后,就顺理成章叫做“銮迎客”——用銮驾迎进来的客人。在古代谁有资格用銮驾?只有皇家。字面上看起来,女人们在这里很受宠爱。其实不然。仔细想想,客随主便,“銮迎客”中的一个“客”字,就完全透露了有如“客寓”之意。
母亲自然要反口相讥:“銮迎客怎么了?没有銮迎客,你们男人饭都没吃!”
“丈夫寸女!銮迎客最有能耐,还得依附我们大男人才有个名分。”
“一个大男人,连老婆都养不起,吹什么大丈夫啊!”
“养不起你,你可以回你蔡家啊!”父亲有点恼了。
“蔡家怎么你周家了?三百块聘礼打成家具给你周家送回来,还添上了不少!”
父亲抬眼看了我母亲一眼,本来想发火,但想了想,感觉无趣,改口说道:“你要是像荡香一样,只会撒娇不会斗嘴就好了。”
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回敬道:“那你去娶荡香啊!”
“要我说,娶荡香,还真的不一定比你差。至少我耳朵清净。”
“我也告诉你,我嫁阎土都比嫁你周友勉强!”
也真是“芙蓉地邪”,几天后的中午,沿街“唱道情”的阎土真的牵着白痴荡香来到我家门口。母亲边施舍食物,边指指屋内,问:“香,你愿意嫁给那个男人吗?”
荡香一听,躲进了阎土背后,翘着嘴巴说:“哼!我才不愿意呢!”
母亲闻言,哈哈大笑,转头对父亲说:“听到了吧,荡香也不愿意嫁给你呢!”
阎土知趣,装出一副傻乎乎的讨好笑容,牵手荡香鞠躬退去。
但母亲依然沉醉在口头的快感之中:“呵呵,还说要娶荡香呢。现在看到了吧?”
父亲白了她一眼,说:“你不也说要嫁给阎土吗?你追上去问问,他愿意娶你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