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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货郎手记(小说连载)
楼主: 李小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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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手记(小说连载)   [复制链接]

61
发表于 2015-5-18 11:07 |只看该作者
11、
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
我跟阿诗玛回家乡
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
从此妈妈不忧伤
蜜蜂儿不落刺蓬棵
蜜蜂落在鲜花上
笛子吹来口呀口弦响
我织布来你放羊
我织布来你放羊
哥哥像顶帽子盖在妹妹头上
妹妹像朵菌子长在哥哥的大树旁
……
别说我总是抄歌词,因为听歌是我们货郎生活的一部分。音箱的红外感应被粘在驾驶室的房顶上,我手拿遥控器,身子尽量放低,两腿尽量翘高,脚丫子触碰到挡风玻璃,然后手指一动,一首抒情,手指再一动,一首摇滚。如果有一辆车迎面驶来,他一定要惊诧:呀,对面那副驾驶上也没见人,怎么却有一群脚丫子在玻璃上跳舞啊!
毛爱郑钧,几十年如一日。当年也正是他整天故作忧伤状地对我唱郑钧,我才发现世界的奇妙。也的确,你看看这些歌词有多美,时空流转,它们依然像荒蔓枝头上的一粒花,给我们欣喜与熨贴。含英咀华,相比之下,“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之类的歌词,就只能捣捣喂老母猪了。可是,令人忧伤的是,小丫喜欢后者,她经常跟她的小朋友们操着稚嫩的童音齐声高唱:
当初是你要分开
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爱情不是你想买
想买就能买
让我挣开让我明白
放手你的爱
能把一首掏心掏肺指天挠地的怨妇歌唱成当红儿歌,这也真要点本事。
我们这是去卖小水儿。水儿,儿化音,就是指我们拉的绿茶红茶粒粒橙,我们之所以叫它小水儿,是心里偷偷觉得它不是绿茶红茶,有点搞笑,带点调侃。
停车第一站,我出马,亲自。这是一个路口,一南一北两家副食店隔路相望。我掂着三瓶饮料下车站定,像一只觅食的母鸡,转着脑袋左右观瞧,然后,径直走向规模较小的一家——卖小水儿,我没勇气进大店。
一个瘦高微驼的大爷正站在柜台里摆弄着什么,屋里有点暗,我站了一下,又向前走,突然发现那大爷已停下动作,正翻着眼睛站在暗影里看我,我愣一下,忙组织笑容。那大爷说:
“要啥?”
我就势跨前一步,把样品放在柜台上:
“不要啥,我带了点饮料,你看看能卖不。”
大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然翻着眼睛:
“啥饮料?”
我拿起一瓶递过去:
“你看看,小绿茶。”
“啥是个小绿茶?”
“北京的一个厂家新推出的小包装,300毫升,价格便宜很多,适合咱卖,要不你尝尝,味道很好的,跟统一差不多。”
我之所以首先推荐小绿茶,是因为当下农村市场上最流行的就是统一绿茶,谁要是请客买瓶绿茶,那是相当排场的。而我们小绿茶的包装又特别逼真,就像一个稚嫩娃娃穿着一身小号的西装礼服,叫人觉得奇怪而好玩,进而激发摆弄欣赏的兴趣。
大爷慢慢拧开瓶盖,慢慢喝了一口:
“净是骗人的东西,跟统一差得远!”
我不尴不尬陪着笑:
“咱都是明白人,几毛钱一瓶,成本在那管着呢……”
大爷一脸不屑:
“几分钱的成本吧,咋卖的?”
“大爷开玩笑呢。一件二十四瓶,头份生意,给你按十六块五好了。”
大爷举着瓶子转了两圈,突然笑了:
“我就说是骗人的东西,‘北京雨菲力’,不就是真阳出的嘛!”
我目瞪口呆。
他随手从货架上拿过一瓶大绿茶递给我:
“看看,一样不!”
这完全是一瓶500毫升的统一绿茶,只是“统一”二字换成了“雨菲”。
“你,你怎么有这个,谁送的?”我语无伦次,脸上火烧火燎。
“还有谁呀,马店街上的李卫国呗,嘴特能说,非要叫给他卖,难卖死了。”
我在心底吐一下舌头,定定神:
“他那个难卖,咱这个一定好卖,小包装,便宜,你卖一块钱一瓶,小孩肯定喜欢。”
“小孩有多少喝绿茶的呀,我看这个小孩喝还差不多。”
大爷说着,随手拿起那瓶粒粒橙,眯起眼睛念:
“颗颗登。”
我强忍笑意,挠着头说:
“这个肯定好卖,里面全是果肉,真材实料。”
“现在天还不太热,卖不卖呢?”大爷有些犹豫。
我立即端起了架子:
“你看吧,这个产品咱们全县就我一个人代理,李卫国他只能卖大包装,我们都签有协议的,一个村我只设一个点,你如果不要,我就给对面那家。”
我估计大爷跟对面那家是冤家对头,为了先占着茅坑——不,是小水儿——为了不让那家获得代理权,在翻着白眼朝对面看了几看之后,他痛下决心:
“好吧,来一件颗颗登。”
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只要一件,我大失所望:
“那不行,一件太少了,你最起码一样一件,三件,行不,试试哪个好卖,不行下次我给你调换。”
大爷面露难色,终于一挥手:
“三件颗颗登。”
我转身出门,站在太阳底下长出一口气,舔舔嘴唇,一步一步走回去,伸手去拉偏门。毛纵身跳下车,几步窜到跟前,一把拉开车门:
“要啥?多少?”
我说:
“三件颗颗登。”
毛一愣,继而要笑,但很快抿紧嘴唇跳上车,从饮料垛里挑出三件粒粒橙摞在一起,对我说:
“别摸,我一块搬。”
大爷把货码好,直接数出四十八块:
“虚头儿不给了,十六块一件。”
“哎呀大爷,咱们厂价直销,根本没要虚头……”毛咿咿呀呀故做心疼状。
发车上路,一家人万分兴奋。毛向我翘起大拇指:
“还是俺媳子厉害,一下卖了三件颗颗登!”
小丫很奇怪,看看爹,再看看妈:
“啥是颗颗登?”
我们终于能够哈哈大笑,笑够了,我顺手给小丫上了一堂字形辨析课,乐得小丫前仰后合,说:
“我要喝颗颗登!”
我立即唬了脸:
“不行,喝了肚子疼!”
这是一个路边店,一个俏俏的小媳妇正斜倚门框嗑瓜子。突然想起《金瓶梅》“斜倚门儿立,人来倒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的句子,我不觉抿嘴,意味深长看着毛:
“这回你下去。”
毛欣然下车,佯佯无事状,一踱一摆走过去。小俏抬起头,看看车,又看看毛,甩掉挂在嘴唇上的瓜子皮:
“送啥的?”
毛在檐下的一只小凳上坐下,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样子,随手从墙根边一堆花花绿绿的饮料中抽出一瓶:
“这个小水儿咋卖?”
小俏扫一眼,似乎她的目光是扫帚,想把那堆饮料一股脑扫到隐蔽的地方去:
“别摸那个,那个是小孩喝的,五毛一瓶。”
毛笑笑地看着小俏:
“我车上有好的,绿茶,要不?”
小俏立即凑过来,眨巴着眼睛问:
“好的?有多好?”
毛立即站起身,风一样旋到车边,拉开车门,掂过一件小绿茶,放到小俏脚边:
“看看我这个,肯定比你那五毛的高档。”
小俏大失所望:
“这啥绿茶呀,你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是那种。”
“哪种?假的?”毛一脸惊奇。
“啥假的呀,高仿的,一般人根本喝不出来。”
“你敢卖那个?查出来可不是玩的!”
“我有真的,掺着卖,再说我在这路边,人家买完随走就喝了,没事的。”
毛摇摇头:
“那个我没有。”
小俏一撇嘴:
“你有也不轻易拿出来吧,他们都那样,不是可靠的人不乱给,怕举报。”
毛说:
“那个我真没有,要不,你先卖卖这个试试?”
小俏漫不经心看一眼:
“今年老有推销这种小包装的,什么“太阳娃”啦,什么“自然风”啦,现在又来个“雨菲”,都是一路货色,其实这个还没那五毛的好卖,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孩嫌贵,大人嫌赖,要十件吧。”
毛正洗耳状听她嘟嘟囔囔,没想到她那么有魄力,一要就是十件,毛忙往车边走,一扭身跟人撞在一起。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嘴里嚼着什么,慢慢踱着:
“送的啥呀又是?”
小俏的脸上立即生动,抠出一瓶小绿茶递过去:
“二留哥你来得正好,尝尝,看能卖不。”
那人拧开盖子抿一口,咂了咂嘴,然后咕咚咕咚连喝几口:
“也有个绿茶味,可以,咋卖的?”
毛看看小俏,没吭声,小俏说:
“都是自己人,说吧。”
毛转身回到车上,拿下两瓶红茶和粒粒橙,递过去说:
“你看,还有这两种,给你按一样的价,一件十六,给人家都是十六块五。”
那人喝几口红茶,又喝几口粒粒橙,然后翻着眼睛咂嘴巴。毛正要转身去搬货,随口问:
“咋样,味道可以吧?”
那个扫把男,他竟然捂着胸口说:
“我,我咋感觉肚子疼啊。”
毛拧着的身体立即定格,嘴角动了几动,终于说:
“开玩笑吧?!”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随即把手捂到胃上,一口咬定:
“真的,我刚才还好好的,现在真肚子疼了。”
小俏在旁边抱着肩膀咯咯笑,脸上带着几分轻佻,摇着手道:
“算了,不要了,不要了。”
毛恼了,一把抓起那件被撕开了的小绿茶:
“你这话不是糟践人吗,我好好的饮料咋会肚子疼咧,你不想叫我卖我不卖,别等会我还得拉你上医院,我可赔不起!”
那人还在比比画画,毛掂起饮料撂进车厢,哗啦扣上车门,坐进驾驶室发车就走。
我说:
“美男计宣告失败。”
毛嘿一声笑了,摇头骂道:
“我日,我的饮料喝了肚子疼,这不坏我的门头儿吗!我真是没见过这号人,我日——”毛咬牙切齿,一个“日”字气贯长虹,似乎要折出车窗掀翻那个路边店。
我一脸无奈:
“真是典型,咱卖的啥玩意儿呀,竟然真能让人肚子疼!”
小丫一脸惊愕:
“真的吗,幸亏我没喝!”
“他放屁,我试试,看能死不!”毛愤愤然,抓过一瓶小绿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你刚才说话干啥那么冲,出门在外的,不怕惹恼他们地头蛇,打你一顿?”
“他敢!不过,嘿嘿,他敢不敢我都得赶紧跑,万一他撕开嘴吆喝起来,说咱的东西喝了肚子疼,那可就太难看了。”
我们倍受打击,一路上感叹自嘲。终于有勇气在一家门店前停下,毛死活不肯再下车,我只得继续出马。一脚跨出车门,我拉着把手回头问:
“感觉咋样?你确信肚子不疼吧?”
“别瞎说,快下去。”毛摆手,一脸嗔怪。
这是一个村口超市,门面敞亮百货齐全,油盐酱醋,熟食青菜,拖鞋睡衣,锅碗瓢盆,货架一角竟然还摆着摩托车机油。我转了一圈,选了一包口香糖到门口付钱,搭讪道:
“东西可真够全的!”
老板是个大嫂,泼辣干练的样子。她看我一眼,接过钱,说:
“送啥的?”
我一笑:
“咋就看出我是送货的了?”
她“嗤”地一笑,不说话。
我从包里掏出两瓶小水儿放到她面前:
“绿茶红茶,看看,能卖不。”
“咋卖的?”
“一件二十四瓶,给别人都是十七,给你按十六块五。”
大嫂沉吟了一下,自语道:
“不知道好卖不,绿茶红茶都缺了,正想进货呢。”
我赶紧说:
“那不正好嘛,我给你送来了。”
哪知大嫂子嘴一撇,满脸不屑:
“你这东西中个屁,主要还得卖统一和娃哈哈,你这只是个配头儿,十五块钱一件,愿意卖就卸二十件。”
我正为她那句粗话感觉好笑,一听她说二十件不由得激动,厉害,还是生意好的人有魄力。
“十五我不够本啊,少了十六我都没卖过。”我面露难色,很诚恳的样子。
“你看吧,能卸就卸,这类东西我见多了,利润大着哩,人家送一件真绿茶也就弄块把几毛钱,这旮货一件你能赚好几块。我是知道。”
“老板,冰红茶,让你久等啦。”
我刚要纠缠,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嫂的表情立即生动,她一边跟那人点头,一边对我摆手:
“别慌,不要恁多了,十件吧。”
货郎市场狼烟四起,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摆手道:
“算了算了,十五件吧,先垛外面——你再不来,我就都卸了人家的货!”我还没扭脸,她就跟那个人嘻哈起来。
趁她还没改变主意说不要,我转身出门。短短几分钟,门外已齐刷刷停了四辆车,他们都是品牌代理,车箱外贴着巨幅彩页,旺旺牛奶,双汇火腿,紧挨我们身后的是娃哈哈冰红茶。
毛已经下车,正歪头看后面的车队,饶有趣味的样子。我一挥手:
“快,十五件。”
身穿围裙腰挎钱包卷发披头的冰红茶老板娘推门下车,毛一拉后门,她一脸惊讶:
“呀,你咋卖的跟我们一样啊,你在哪弄的?”
毛嘿嘿笑:
“你能弄来我就弄不来?倒的呗!”
卷发探身车厢,抠了抠小红茶外的包装膜,突然一拍:
“哈,不一样,你们的瓶儿小,牌不一样,‘雨菲’,没听说过,旮货吧。”
毛正搬着几件红茶往门口走,冰红茶老板从店里出来,他看见毛,点着食指,酸酸笑道:
“你厉害,把我们正经红茶的生意都抢了,卸完了不?卸完该我啦。”
我收了钱上车,还没坐稳,毛踩油门就跑。我愤愤不平:
“咋恁巧,那车早不来晚不来,耽误我生意,要不我能卖二十件。”
“咱的小水儿厉害吧,把人家娃哈哈的生意都抢了!”
毛洋洋得意,从屁股下摸出遥控器,一摁开关,跟着音响唱起了“洼洼地里好庄稼”。看他摇头晃脑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不觉叹气。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呆子呀书呆子,总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什么理论知识什么营销筹划,一出门才知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远不如村头老叟路边村妇。
回到街上天色尚早,我决定要不耻下问,跟腊梅同学取取经。
车还没停稳,腊梅已从柜台后探出身子,扯着长腔悠悠喊:“小丫丫——来呀——下来玩儿会。”
腊梅是我的初中同学,身量矮胖,面目平庸。学生时代的腊梅沉默寡言成绩平平,初三上期刚读一半,突然辍学不见了。再见腊梅是几年之后,那时候我还是学生,她已经成了一个服装店的小老板,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至此我才相信她跟一个男同学怀孕私奔的传说,心里暗暗惊叹,惊叹那个懵懂无知的时代,貌不惊人的她竟然能做出那种雷人之举。从退学结婚到服装店小老板,从小商品批零到初具规模的超市,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几处门面房产,每次看见腊梅,我对求学科考的怀疑总会进一步加深。
我在货架间转一圈回来,接过腊梅手里的绿茶猛喝几口,探身抱住腊梅的胳膊,把头靠在她宽软的肩膀上,说:“救救我呀腊梅,我快难为死了!”腊梅拍着我咯咯笑,说:
“知道做生意难了吧。”
“咋办呢,不好卖,你给点建议嘛”,我哭丧着脸,摇着她的胳膊撒娇。
腊梅环视一眼,说:
“咋办呢,你看,我这儿也卖不了你那小东西。”
毛拿起我喝过的绿茶喝两口,举起瓶子看:
“腊梅呀,你帮我联系点这正经绿茶行不?”
“行啊,我肯定能帮你搞到货,关键是价位太透明,到你手里也就只有几毛钱的利儿了,不划算的,钱都已经让县代理赚了。”
毛摇摇头:
“啥时候咱也弄个代理做做。”
腊梅一瞪眼:
“噫,你知道一个县级代理得多少钱不?稍微大一点的品牌,像这统一绿茶,没有千把几百万根本拿不下,就俺们这些门市部,要想卖产品都必须提前打款的……”
“老板,该卸货啦!”
循声望去,又一辆箱货停在门前,腊梅伸头瞅一眼,撇嘴道:
“大喷子来了。”
“大喷子?”
腊梅一笑,使了一个眼色,悄声说:
“李卫国!我给他起的外号,回回来了坐死板凳腿,不接他的货就是不走,一张嘴叨唠叨唠喷壶一样!”
说话间李卫国已经下车,腊梅趴在柜台上,带笑撇嘴上上下下瞅他,候他进了门,才说:
“大老板来了?今儿个没少赚吧,看看,钱包都要撑破了——卸货中啊,就是没钱。”
李卫国手一挥:
“没钱也让卸,咱谁跟谁啊!”
“哎,对了”,腊梅看毛一眼,“大老板帮个忙,俺这兄弟,才开始干,传授点经验呗。”
李卫国对毛点头,又探头看了看我们的车牌号,恍然一拍大腿:
“噢,我知道了,你原来帮马文明卖摩托——你那小绿水儿卖地咋样?”
“你咋知道我在卖小绿水?”
李卫国一挤眼,嘿嘿笑:
“我在老牛厂里见过。”
毛本来想问他那小水儿会不会有市场的,但想到他正卖着老牛的大绿茶,又看他那样嘿嘿笑,也吃不准他啥意思,便也跟着笑:
“才开始干不懂行,以后跟着你混好不?”
李卫国一笑:
“中啊,有腊梅在这呢,我仓库里的货你随便拉着卖。”
正说话,腊梅突然一扬手:
“呀,别卸了,别卸了,都卸的啥玩意儿呀,好不好卖呀就知道往下撂!”
原来这边说着话,李卫国的小伙计已经在门外忙活开了,方便面,八宝粥,饼干,一样摞了几十件。李卫国回头看一眼,嘿嘿笑:
“好卖好卖,不好卖退货你怕啥。”
腊梅撇嘴道:
“反正旮货你是挣钱!”
李卫国嘻嘻笑:
“咋旮货呀,上次卸的不都卖完了嘛,结个帐吧。”
腊梅立即绷起脸,咂嘴道:
“看,还说不要钱!”
李卫国赔笑:
“咱不得进货嘛。”
时代发展,年节礼品也与时俱进。
小时候过年走亲戚,一个大馍,几瓣枣花(过年上供用的面食),两封果子糖(一种油炸面点),就可以混得一顿“肉食儿”外带几毛压岁钱。大馍枣花子一般媳妇走娘家才会拿,因为只有娘家娘才有资格吃,有“吃了闺女的供一辈子不生病”的说法。一般亲戚,两封果子还只能收一封,另一封得留着压筐底。饭后道别,客人起身“掏包儿”,主人极力阻止,拉拉扯扯间,便营造出了浓浓的年节气氛。
不知何时起,大馍枣花果子糖悄然退出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整箱整箱的饼干酸奶方便面火腿肠等,包装精美,气派堂皇。农村小家庭,一圈十几家亲戚走下来,都拿这些东西当然价格不菲,要体面又要便宜,怎么办,假冒伪劣便应运而生。比如“营养快线”卖得好,便有“营养前线”“健康快线”“健康前线”等一大群仿冒者充斥市场。就像“上海木田”一样,仿冒者主要在包装上下工夫,商标随便改动一个字,猛一看,同样的图案,同样的字体,同样的颜色,不留心很容易上当。但一般老板不会骗人,他们大多会问你要好的还是要便宜的,好的五十多,便宜的二十多。很多人知道“营养前线”不是“营养快线”,但他们还是毫不犹豫搬起就走——真真假假的无所谓,反正自己不喝,体面又便宜才是关键。就是那些接受礼品的人往往也无所谓,顶多一撇嘴,“嘁,一顿饭搭上十块压腰钱,换得一件假‘快线’,诺,搬着走亲戚去”。这些东西转来转去最后都给谁喝了呢,老人和孩子。老人辈分高,收了礼品不用往外送,并且老年人相信现代文明,他们相信那些包装精美的汤汤水水一定比稀饭馒头好,就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给孙子们,所以,越来越多的垃圾,被无辜的老人和孩子吃掉。
广大农村是假冒伪劣产品的倾销地,李卫国之流的货郎们在这些产品的流通销售领域起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摸爬滚打,积累了雄厚的资金,培植了广阔的市场,练就了超前的眼光。雄厚的资金可以让他们以抄底的价格大量定货,广阔的市场能保证他们的货物短期内顺利出手,超前的目光则能让他们的货物包装新颖利润丰厚。年节市场有股邪劲,今年流行绿豆糕,明年可能一件都卖不出去,要是看走了眼,很可能造成货物大量积压。假冒伪劣产品利润空间大,但质量不保,不退不换,年节里卖不完,节后便无人问津,只能悄悄倒进自家的猪圈。不过,如能及时调整也问题不大,比如定完货了发现市场有变,可以赶紧打电话给厂家要求换包装,只要愿意补出一个纸箱钱,一切OK。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箱子气派大方,搬起来却“轻得跟屁一样”;看到包装上写着蛋黄派,打开来却是几块碎饼干。
李卫国拿了钱,又罗嗦了半天,终于走了。我想着他那句话,便跟毛说:
“要不,咱配点他的货下去试试?”
腊梅立即摇头摆手:
“不行不行,他肯定不会给你留太多利润,跑来跑去你等于替他干笨活。再说食品跟你卖配件不一样,退换货厉害,就像我,变质的,过期的,不好卖的,甚至老鼠咬的,我都要求退换,所以不是熟人不经常送货我根本不理他们。”
毛有些不服气:
“他不就到漯河进货嘛,要不我也直接到厂里去拉。”
腊梅一笑,一脸真诚:
“你没干过,直接去不中,拉肯定能拉到货,但在市场里拉货跟从厂家拉价格肯定不一样,再说他们都是厂家发货到家,你自己去拉成本肯定又高些——哎对了,你没事的时候经常往漯河跑跑,摸两个饮料厂,你不知道那低档的酸奶枣汁什么的利润有多大,八块进的你能卖到十八块,包装对路了,过一个节气你就发财啦!”
“发财不敢想,我主要是觉得我那配件生意不适合这么干,车闲着也是闲着。”
毛帮腊梅把刚卸的货往屋里搬,正忙活,突然挤眉弄眼冲我招手,我忙凑过去,毛指着八宝粥的商标给我看,我一脸不解,毛说:
“仔细看。”
我又看,却原来不是“银露”,而是“很露”,我翻着箱子仔细看,除了“银”写成“很”,从颜色到字体,从图案到箱形,基本看不出和正品银露有什么区别。正感叹,毛又指着一箱饼干给我看,我一看赵薇的笑脸,就模仿着她做广告时的口气说“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吃”和“点”中间多出一笔,“好吃点”变成了“好吃一点”,其中的“一”写得歪斜细小,不细看会以为是“吃”的连笔。
我指着“好吃一点”给腊梅看,腊梅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吃着也可以呀。”
“可以也是假冒嘛,卸那么多卖给谁呀,反正这种东西我是不要。”
腊梅笑道:
“你要我也不给你拿这种。这不算多,过几天还得卸,眼看麦黄了,今年忙端午,乡里老百姓该提前走亲戚了。”
正说话,一个弓身驼背的大爷走过来,还没进门,腊梅就冲他摇手:
“没有了,没货。”
大爷站住脚,豁牙露齿,一脸讨好,嘿嘿笑:
“你又哄我,卖给我两盒,就两盒,好不?”
腊梅脸一板,嗔怒道:
“看你这老头子,我咋能哄你咧,你庄上的超市里没有吗?”
大爷赔笑:
“有是有,一盒贵几毛哩!”
“我是真没有,烟草的车刚走,不信你打电话问,他们都没货,只有帝豪,你要不?”
大爷一脸尴尬:
“那,那,帝豪能是咱抽的?我还是回家卷烟叶吧——烟叶也没有了呢,孩子们卖完了……”
老人蹒跚转身,慢慢走了。看着柜台里琳琅的香烟,我满怀狐疑:
“这不都是烟吗,你咋不卖给他?”
腊梅顺手拽过一把食品袋盖上:
“他要最赖的。”
“那你咋不卖?”
腊梅扯我一把,讳莫如深的样子,一挤眼,走开给人拿东西去了。
原来烟草配货有一个地方性的业内规定,进一件低档烟必须搭配两条帝豪等相对高档一点的烟,就像从前买一斤煤油必须搭一包火柴一样。农村市场主要消费低档烟,年轻人大量外出,顾客基本是留守的老汉们,帝豪烟十块钱一包,他们是决计舍不得买的,那搭来的两条好烟也就常常滞销,所以一些平淡经营的乡间超市,他们宁愿不卖,也不愿意冒险从烟草局进货。可是,没烟不成店,不卖又不行,腊梅等人的生意就来了。卖几条帝豪烟对于腊梅这样街上的超市是不成问题的,她或他们瞅准商机,大量进货,然后加价倒给乡间超市,同时顺便搭上自己从私秘渠道弄来的其他货物,既赚感激,又赚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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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15-5-18 11:10 |只看该作者
12、
我正冲着毛拍桌子打板凳的时候,冯海洋夹着一卷资料从外面踱进来。
“豁,这小院,神仙洞府啊!”
他随手揪下一朵梨棠,又回头看一眼门楼上如泻的紫藤,循着月季虞美人踱一圈。我撅着嘴不吭声。冯海洋取出腋下的资料抓在手里,在水泥桌面上一敲:
“看看,又欺负俺老表哩!”
我脸一黑,端起碗盘送到压井边,哗啦呼啦压水洗刷,弄得碗碟叮当作响。
我最讨厌谁说我欺负那人了。不跟谁一家不知谁啥样,你凭啥就觉得受欺负的一定是他,不就是那点浅薄的旧观念吗,认为毛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固定工作在家庭里面会尴尬,我呸,呸呸!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偏见,还有那厮常常故做小媳妇状,害得我时不时迁就他,纵容了他懒散爱玩遇事退缩的缺点,培养了他光享男人待遇不尽男人本分的毛病。就比如说今天,我让你到联中跑一跑咋不对了,现在办事不就得找熟人吗,不就得老母猪拱刺棵——仗着脸扛吗,名单我都给你列好了,多么便利的条件,后勤主管是我爹的老同事,你到那儿一说,他能不给个面子?你却不好意思出头,怕丢人,试问你光头老百姓一个,你有啥人可丢的!动不动就把我一个女人往前推,叫我亲自去,我能去吗,那是我的母校我爹的老单位我曾经安家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熟人,人家一说,那谁谁谁的闺女,不是在当老师吗,咋现在推销假饮料哩?我丢人丢大发了,我把我爹都给丢了……
毛扯过抹布擦桌子,嬉皮笑脸看海洋:
“咋了168,今儿个不进城?”
冯海洋是我的同事,招生办主任,老家也在关坡,不知怎么跟毛排了转折亲,两个人互称老表。自从海洋买了一辆比亚迪汽车,毛就不再叫他老表了,而是叫他“比亚迪”或是“168”——“168”是他汽车牌号的后三位。
比亚迪是毛参谋着买的。那时候毛正弯心着买个车在我们小镇上跑出租,主要想靠着我们学校拉点活,就整天趴在网上研究车型价位,海洋也刚考了驾照,带会不会地手正痒痒,就怂恿着毛快买快买。可是,毛没钱。正犹豫,海洋却突然取了钱来叫毛,说走哇,帮我去买车,于是他们就买回了比亚迪,而毛的的哥梦也随之破灭。
冯海洋家住县城,他除了平时开车回家外,主要的业务就是拉着学校领导去县城。为了结帐有个名堂,他经常以“车主是毛”的名义拿着各种票据去找领导签字。
海洋坐下,把手里的资料扔到桌面上:
“今儿个咱俩换换,你开比亚迪,行不?”
“哦?换我小解放?”毛一脸好奇。
“不是,你帮我借马文明的半截头,我拉宣传牌,下去招生。”
毛拿起桌上的材料翻了翻:
“招生简章——咋又宣传呀,不是说学校快搬迁嘛,你们马上就要变成城里人喽!”
海洋身子往后一仰,叹口气:
“搬个屁,说着念着,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丢下手里的盘子,甩着湿手几步跨到毛跟前:
“赵毛孩你跟着海洋去。”
“我去干啥?”毛看着我,深感莫名。
“去卖咱的小水儿呀,初中小孩最喜欢那个,你不知道前天体育加试,朱伟大在操场门口卖饮料,端了一盆水,一个一个擦掉生产日期,最后卖得一瓶不剩,他有多缺德吧,咱的小水儿不比他那已经过期几百年的强?”
“咋卖呀,我谁都不认识”,毛一脸为难。
一看到他这个习惯性表情我就恼。我说:
“你不认识不是有海洋吗,海洋年年下去招生,哪学校不认识几个人呀,一说给他们小卖部弄点饮料,他们还能不给面子?卖谁的不是卖呀,只要他们能接货,咱请客!一说你就往后缩,那你干脆别做生意了,啥认识不认识呀,海洋认识就等于你认识,这是一个机会,你必须去!”
大概是被我的侃侃气势震住了,冯海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象在专心看一出表演。我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对他笑:
“我说的对吧”
海洋晃了一下身体,带笑不笑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我绞着两手看着他,退后一步:
“你帮帮忙,你在班里宣传完了,瞅空跟他们说说,我觉得一说就成,这不是啥大事,经常接触,他们会给你面子。”
海洋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行不行呢,我也不知道,人家凭啥听我的,试试吧。”
我知道他为啥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肯定是在想,这个同志,平时看着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一副书卷气,咋一做生意变这样呀,庸俗势利,投机钻营,强悍霸道,油嘴滑舌。哼,我倒是想温文淑静淡定优雅,可我得有那个条件呀,男人不出头,我再不露面,不要说几千块钱的小水儿,就是几万块钱的汽车,说赔也就赔干了。为什么好好的女孩子结了婚就会变得庸俗唠叨,那是因为不满意,因为男人没做好而让女人过多承受了生活的压力。
当他们开着马文明的半截头拉着小水儿彩旗和贴满了历届毕业生照片的宣传牌即将出门的时候,我正好夹着教材从院里出来。冯海洋坐在驾驶室里冲我招手:
“走哇,你会卖些,亲自卖去。”
“你才会卖呢,你帮毛好好卖,我今儿有课。”
“卖”字我加了重音,惹得他们哈哈大笑。
下课一进办公室,便看到爱巧和申静又在大谈股票,两个人叽叽咕咕满嘴术语,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仰天长叹。我把教材一撂探头过去:
“咋了申老师,跌了?”
申静老师哭丧着脸:
“跌死了,跳楼了!”
“不要紧,昨天不是赚了嘛。”
“哎呀,赚个虱子赔个牛!”
“没事,等会儿麻将桌上摸一把就回来了。”
“摸个屁,连棺材本都赔光啦!”
爱巧接了个电话,回过头时脸上竟有些红晕。
“啧啧,谁的电话呀,脸都红了,情人?”
申静上前抓爱巧的胳膊:
“走,回去,帮我分析下中国石油。”
爱巧只管发呆,痴痴道:
“咱办公室有谁知道三湾乡的乡政府在哪儿?”
三湾是个大乡,在马店北边,我送货经常去。大家抬头看爱巧,但没有人说话。我说:
“我知道,干啥?”
哪知爱巧并不理我,继续看大家:
“有谁知道余岗乡的乡政府在哪儿?”
余岗在我们马店东边,相对偏僻,我更是经常路过。大家都看爱巧,满脸疑惑。爱巧问了半天回到自己桌前坐下。我说:
“干啥呀,你们家余波升官了?”
余波就是那个在本文开头帮我们贷款的人。在哪山砍哪柴,我们在乡间一个濒临倒闭的破学校里消磨岁月,时间久了便只能乐天知命心如止水,而如果一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不想着升迁,那是不正常的,从他身处的环境来看,就是不思进取。余波就是一个勤勉努力的人,他有幸最后一批自然过度为公务员,一直担负着关坡乡的文秘工作,同时还兼任一个村的大学生村官。虽然余波整天忙着给书记写材料,但却没有相应的名分和升迁的机会,没办法,不是副科,累断笔杆子也没用。
为了升副科,余波差点连腰杆子都累断。有一段时间,爱巧一有空闲就往外跑,我说你干啥那么忙呀,俺们打麻将都不够手,她就唉声叹气,说余波这个新领导他老婆爱旅游……她说你知道吗,上好的红豆毛线我织好了毛衣给人家的儿子穿,几百块的保暖内衣我看都不敢看却买了送给别人的老婆,同样为人,咋就差别那么大呢……
如果不是爱巧,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啥是个副科级。我说你整天副科副科地挂在嘴上,到底有啥用啊,不升副科不也一样是公务员吗?爱巧就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剖析给我听,她说你看,升了副科级就可以主抓一个口,比如房产,比如计生,比如殡葬。如果抓房产,那老百姓谁想批个宅基啥的就得找咱,找咱他就不能空手;如果抓计生,谁家想生个二胎,那他也一定得找咱,不然交了罚款也不行,因为每年都有流产指标;如果抓殡葬那就更有油水了,不通过咱,老百姓他都不敢死,敢不吭不啊偷偷埋了,那就坚决扒出来,烧。
正是因为频繁的接触“上层”,爱巧的眼界比我们要高出很多。她说你不知道呀,人家有钱人跟咱就是不一样呀,吃饭,穿衣,游玩,举手投足都不一样,并且越有钱人家还越容易挣钱,没办法,就咱那点工资跟人比,简直要饭的都不如。眼界开阔,理想就远大,对金钱的渴望也更强烈,所以,爱巧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开始炒股的。
虽然在我们学校是第一个,但在整个股票市场她可能是涉足较晚的,乡下闭塞,摸到枕头天明了,爱巧一进入,便被套了个正着。但爱巧是个执着的人,就象她考研时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顿只吃饼干一样,炒股也是全身心投入。她整天趴在网上,拿着学校发的几个教案本,密密麻麻群蚁排衙地做笔记,全是股票知识以及股神巴菲特的传奇故事。
我整理好办公桌准备回家,爱巧敲着桌子问:
“上街不?”
“不去,不买不卖,上街干啥?”
“走吧走吧,跟我一块转转。”
一出门,爱巧一把搂着我的肩膀,呼吸竟然有些急促。我推开她的胳膊,一脸惊诧:
“你咋了?”
“我激动死啦!余波考上副科了!可能要调到三湾或余岗去!”
“呀,我说你打听乡政府呢,恭喜呀!”我替她蹦了蹦,抓着她的肩膀摇几摇。
“刚才余波给我电话报喜,我高兴死了,又不好意思在办公室跟大家说,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我立即很配合,再次对着她拍拍打打:
“你家的理想终于实现啦!”
“可不是吗,这次真得感谢政府,如果不是论考试,俺余波啥时能出头啊,眼看就没机会了,这次考试是真公平啊,真公平,没掺一点假。那次你上我家,还记得不,你说看见余波正捧着什么书看,一看你去了他赶紧把书藏起来,你当时还跟我笑,说他肯定是在看黄书——那看的就是考副科的书,他不好意思让人知道……”
爱巧正在喋喋不休,我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我拍一拍仍处于亢奋中的爱巧:
“我不能跟你上街了,我家来客了。”
来的不是客,是网友。
他是我爹的学生,我哥的同学,名字早听说过,但相识却缘于网络。一天晚上聊QQ,我跟他说起小水儿的事情,我知道他虽然在教管站上班,但曾在联中呆过,并且现在还住在联中,或许能帮上忙。果然,他很爽快的答应了,并且在我还没想好怎样接头的情况下,亲自找上门来。
大墨镜,大摩托,大个子。我说,来了?他说,嗯。我开门进院,他跟在后面,就像一个熟悉的同事,还好,他走在后面,看不见我的一丝紧张。我打开屋门说请进,他在门前站住,说,把东西拿出来吧。我看他一眼,发现他面孔黝黑,不苟言笑,就更紧张。我找了一个塑料袋,各样装了一瓶交给他,并交代规格价位。当我说“一件二十四瓶共十五块”的时候我局促极了,觉得很尴尬,觉得纯洁的网友情谊受到玷污,觉得自己庸俗不堪。
为了推销我们的小水儿,午饭后破例送小丫上学。我的目标是小丫上学路上的一个小门市部。这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个地方,就在我们学校的围墙外,我每次上完课站在楼上就能看到它。它基本都是关着的,只有在上学放学的时段里才开门营业。我无数次看到上学或放学的孩子,走着走着悄悄地鱼贯拐入,然后手里抓着各种零溜墙而出。我常常想,正是这种地方的存在,才培养了我们孩子的许多恶习并侵害了他们的身体,而我,也即将成为他们的帮凶。
我把车子扎在路边,抓起车篮里的小水儿,一转身,就觉得有强烈的刺鼻气味从那小门里扑面而出。这是一间倚墙搭建的小房子,所有的东西都摆在一块支起的门板上。我往门口一站,大嫂立即被一团暗影警醒,她抬起头,一脸疑惑并有些敌意的看着我。一排孩子站在门板前,他们手里捏着几个零钱,正在精心挑选爱吃的东西。巴西驴肉,孜然牛排,麻辣肉串,铁板鱿鱼,这些有着堂皇名头的东西其实都是面筋食品。
“都是假肉啊?”                                       
一个满嘴大嚼的孩子立即举起一个小塑料包向我显摆:
“有真肉!”
我接过看,印刷拙劣的图案间写着“红烧鸡块”几个字,果然是真肉,一块一块,全是鸡肺。鸡肺是鸡身上最脏的部位,是我们平时吃鸡首先要扔掉的东西,但现在被人收集起来,裹上粉面儿过油煎了,成了我们孩子口中滋滋流油的美味。
那孩子接过“红烧鸡块”塞进口袋,又趴在门板上一样一样挑拣,一根辣条,一个泡泡糖,一块巧克力,一撮麦片,一包打卤面,一共花去五毛钱。
“豁,五毛钱买那么多啊!”
孩子小脸一仰,忽闪着纯净的眼睛:
“嗯,一毛钱一个,就那鸡块最贵,五毛钱一包呢!”
门板里侧的大嫂似乎紧张起来,她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你有事吗?”
我递过手里的食品袋:
“你看看,这个饮料能卖不。”
她一眼相中了粒粒橙,正要问价钱,一个已经出门的孩子折回来,举着一个冰果说:
“这个里面有石子,你给换一个吧。”
大嫂接过,看一眼,背手一扔,对着冰柜一努嘴:
“自己拿。”
冰果是食品批发市场里最常见的东西,由糖精水加色素配制而成的,装成一个一个拳头大小的塑料袋,零售商批回来往冰柜里一冻,就是冰果了。
我看着孩子转身出门,回头对大嫂笑:
“你看,也太不像话了,家长知道会骂人的,你卖卖咱这个试试。”
大嫂问了价钱,有些犹豫:
“小孩手里没多少钱,三毛五毛的,你这个太高档了,估计不好卖,他们有一块钱还想多买几样呢。”
她竟然说“你这个太高档了”,我心里觉得好笑:
“这样吧,我先给你拿两件,能卖你就卖,卖不掉给我送去,反正咱们离得近。”
我送完小水儿刚到家,毛就开着半截头回来了。我迎上去问情况,毛却不说话,一件一件往院里卸。我扒着车斗看一眼:
“咋还剩恁多呀,你咋卖的?”
毛五肚六气的样子:
“卖了三四十件,还是我下乡转了好远卖给小超市了,不去你非让去,现在人家校园里的小卖部都属于公家,学校出面管理,根本不好说。”
我一听奇怪:
“公家不更好说吗,赔了赚了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海洋哩,他不管?”
“咋不管呀,他跟认识的人都说了,人家也没拒绝,可人家说得开会研究,叫等两天,啥事一牵扯公家就扯皮,咱能催着人家赶快开会?!”
我觉得泄气极了,坐在院子里对着一垛一垛的小水儿发呆。毛卸完,正要把车还给马文明,我的手机响了,我“喂”了一声,示意毛别慌送车。果然,我的网友说已经搞定,各样送三十件去。我挂了电话对毛以挥手:
“快,装上。”
我们一直磨蹭到天挨黑才到联中去,因为怕碰见熟人。本来我想叫毛自己去,可他死活不干,说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办,我怒其不争,但也只得跟他一块去。我们到的时候晚自习已经开始,校园里只有几个散步的老师和家属,我胳膊支在车窗上,尽量掩面。母校校园的格局基本没变,我们顺着路往里走,在伙房旁边找到了小卖部。小卖部里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大姐,她正在飞针走线织毛衣,这年头还有人织毛衣,少见。我进去说明来意,她一脸奇怪:
“没听说要上货呀。”
“孙主任叫来的。”
我掏出手机拨号,一报家门,孙主任说:
“呀,你这妮子,我等你好半天,你咋天黑了才来呀,我有事出去了,你先等一会,我叫小张去。”
孙主任是我爹的老同事,他叫我“妮子”,证明还是很给面子的。
小卖部规模不大,除了柜台里少许的笔墨文具外,货架上全是小零食,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我拿过两瓶小水儿给大姐看,叫她估计一下好卖不,大姐伸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塑料杯:
“你看,我们都卖这个,五毛钱一杯,不知道你这个好卖不。”
我接过那杯绿莹莹亮晶晶的水在手里端详:
“这啥饮料呀,颜色这么艳,喝了不好吧,你卸点咱们小绿茶试试,肯定好卖。”
大姐一笑,说:
“我只是干活的,其他一概不管。”
正说话,一个人骑着脚登三轮停在门外,灯光里一站,竟然是王永远。我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很奇怪,边整理地上的辣条箱子,边看我:
“你咋在这儿?”
我讪讪道:
“嗯,来送点东西。”
他一怔:
“外面那车是你的?”
“是的,你先忙吧。”
我转身出门,毛正站在车边搓手掌。我走过去,低声说:
“他来送货的?”
毛呲牙笑,悄声说:
“咳,走对桌了。”
王永远是小食品批发大户张秀丽的丈夫,我的闺密同学王永佳的哥哥,马店联中政工处主任。因为下手较早,张秀丽几乎垄断了全乡中小学校小卖部的生意。联中小卖部虽属学校管理,但碍于王永远的身份,基本等于是张秀丽个人开的。
我的尴尬还不单单是无意间插足了王永远的生意,更因为最近得知N年前我们差点有交集。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中,要好的同学之间窜来窜去互相到家里玩,彼时永佳的哥哥王永远刚刚师范毕业,不知怎么永佳的父亲看见我就想起了他儿子的终身大事。他当时托他的堂妹王妮到我家提媒——王妮是我娘家的邻居,一个远房婶子。王妮婶子接到托付并没到我家去说媒,几天之后直接回绝了永佳的父亲。想当年傻里傻气没心没肺,对永佳父亲的心思我当然一无所知。不久前王妮婶子跟娘闲聊,说起毛的生意,谁知她一拍大腿:
“早知道当年嫁给永远,也比跟着毛孩强!”
娘莫名其妙,王妮婶子才讲了原委。她说:
“当时永远那孩子又瘦又小一个小师范,而咱妮子正读高中马上考大学,觉得长相啥的都不配,所以我提都没提。”
且不说当年如果王妮婶子多句话我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单就是人生路上这一份无常就足以令人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看似多么没有可能扯上关系的两个人,说不定在人生某一站就会以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方式相遇。此时此刻,我跟毛初涉商海稍显生涩的两个人,在富态十足游刃有余的王永远面前,难掩一丝慌乱,似乎无意间被多年的对手看穿了贫瘠。
下课铃响了,在教室里憋了一节课的学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涌来,小卖部的窗口立即被一只只捏钱的手堵了个严实,一袋辣条,一个冰果,一瓶汽水,一杯果冻,一根香烟,一只笔芯……不一会儿,麻辣香甜的各种味道便混合在一起,弥散开来。
课间十分钟很快结束,小卖部门前又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满地飘飞的塑料垃圾。王永远带着两个空纸箱点头微笑,消失在灯影里,我们俩各自绞缠着自己的手指,无聊等待。
小张终于来了,他简单问了几句,叫我们把货卸下,然后打了一张欠条就算完事。拿到欠条,我颇有成就感,一路上趁机教育毛,我说你看,凡事要做努力,才知行不行,毛说,别着急,你总是有点着急,我说呸,我要不着急,光指着你,黄瓜菜都凉了,黄豆芽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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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15-5-18 11:13 |只看该作者
13、
400件小水儿,除去倒给朱伟大的一百件,我们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卖了一个星期还是没卖完,彻底破碎了日进千元的梦想。一是因为新奇玩意儿非主流大部分人不接受,二是新货郎生面孔大部分客户不愿意打交道怕退换货不方便。就在我们咬牙切齿指天发誓再也不进这鸟货的时候,无意间闯入了舍屯中学。
舍屯中学地处街外,一条坑洼的石子路,一座寒碜的破大门,一幢简陋的教学楼,房前屋后,花木倒是繁茂。那时我们刚碰了N个钉子,四面八方条条大路却不知道再往哪里去,停在路边垂头丧气相对无言。猛然看到“罗屯中学”几个斑驳大字的时候,两个饱受打击的书呆子突然又鼓起了勇气,我抓起样品再次跳下车,昂首阔步,满怀悲壮。我就不信了,所有学校的小卖部都是铜墙铁壁?我非要试试不拉关系不求熟人能不能找到突破口,破罐子这回就索性摔破了。
没走几步,我就被大门里侧的一排小瓦房吸引,因为门前遍地的食品包装袋。我探头探脑走到一扇开着的门前,果然是一个小卖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里批改作业。稍做寒暄,我随手把小水儿放在柜台上,踱了两步,目光落在五颜六色的冰果汽水等各种饮料上。眼镜老师放下作业本,拿过一瓶粒粒橙扶着眼镜仔细观看:
“推销饮料的?”
“是的,看看能卖不。”
眼镜老师举起粒粒橙摇了摇:
“嗯,这个看着不错,有果肉。
我一指柜台上成捆的橘黄色半透明液体:
“应该比你这个好卖,看着高档些。”
“咋卖?”
“给外面都十六块五,咱们是学校,一步到位给你按十五块。
他立即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仰脸估算了一会儿:
“合六毛多点?能再便宜些不,我们是私人承包,如果价钱合适,我们两家都会大量要,学校的生意你也知道,我两个星期就能销你一百件,并且还能给你介绍其他学校。”
我心里一声一声尖叫,大眼镜片子覆在脸上也难掩兴奋,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他的讨价还价,不几个回合就落实到十四块,十四块钱一件。
有点小文化的人一旦喜欢算计,那就好办。那老师果然窃喜状,似乎拣了很大的便宜,说:
“我早就嫌那冰果啥的档次太低,检查的时候不好看,想卖点好的吧,太贵,就你刚才看那果汁,连个果粒都没有,进价还七毛呢——对了,一票通你有吧,你得给我开一张,我好应付检查。”
“一票通?有,一定开。不过我现在车上货不够,你确定各样要多少我明天给你送来。”
那老师想了想,说:
“这样吧,我先把手里的货处理一下,过几天我给你电话,以后就专卖你这个,不过你得保证不能断货,我一打电话你就得送,不能耽误我的生意。”
“没问题,放心吧。”
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我暗自得意,巧买家哄不住拙卖家,十四块一件的价格足以将他雷倒,殊不知我进价才十二块。如果真能像他说的一进就是上百件,多联络一些学校,那我们的小水儿就有了充分的市场光明的前景,这个刚才还让我们万分沮丧的小东西还真不能丢。
我一说十四块钱一件,毛差点蹦到方向盘上,他一脸惊愕瞪着眼睛看我:
“你咋了,神经了?你再着急卖也不能十四呀,你叫伟大知道了算咋回事,咱批给他十五,自己零卖才十四,你叫他咋卖呀,他不恼死才怪,你不是自己捣自己的生意吗?!”
毛这么一嚷嚷,我也傻了脸,强辩道:
“你知道我不行,还每次都叫我下去!”
“不是说你不行,你总是太急噪,人家还没还价呢,你自己先呼啦降下来,那就证明利润空间大,人家还不使劲给你还?你得一毛一毛慢慢往下降,要显出很痛苦的样子。”
我咯咯笑起来:
“我还痛苦呢,好不容易碰上个买家,我激动死了,恨不得连心带肺还有进价一起掏给他!”
“那不行,十四不卖。”毛脖子一拧,很严肃地目视前方。
我吃惊地看他:
“你傻呀,一件两块钱还不能干吗,我原本想着只要他愿意接货,够本就处理呢,再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怎么能反悔呢!”
“不是反悔,过两天他打电话,就说天热了销量大,厂家涨价了,他能要就要,不能要咱也没办法。”
“他要真不要了呢。”
“不要就不要,一件毛利两块钱,除除费用落不了多少,伟大知道了咱也没法做人,万一咱再拉一车回来他要不完,就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卖。再说他不一定就不要,你得掌握他的心理,市场上这类东西都卖十六十七,他心里清楚,咱给他十五已经很便宜了。”
说来说去,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哄抬物价,哼,看俺们也摆摆谱,牛叉一回。
不管成不成,这都是一个巨大的刺激,足以让我们阴翳的心情为之一爽,蓦然明朗。憧憬设想,讨论停当,两个人再次信心满满,豪情万丈。听戏,《吹大气》:
“叫一声老乡亲你是听,听我把山东收成说一说,俺山东八十年没有下过雨,收成一年能吃二百年。稻粒子就像石磙大,一个粒能磨白面三斗三,说起豆粒你可别害怕,一个粒三间瓦屋没装完。俺山东柏树枝上结元宝,皂荚树枝挂金砖,白果树枝长金豆,榆树枝上结挂面,俺山东冬天没有下过雪,一色乎地下白面,芝麻粒开了口,香油呼呼地往外钻,人人说山东出财主,在山东我是一个大穷酸。好田地我有八千顷,楼房瓦舍我有九千间,盖房子不用砖头垒,统统是金钱银锭地铺台,孔圣人在俺家管着帐,七仙女给我当丫鬟,宣统是我的种地户,龙王爷给我浇菜园,菜园里有棵辣椒高万丈,院东边有个青瓜像轮船,院北边结个小南瓜,好象喜马拉雅山。院南边有棵老眉豆,拖拖拉拉到西天,王母娘娘去摘豆眉,连去带回二百年,菜园里麻雀学驴家,蛐蛐都能进戏班,家里娶妻多少咱不表,光儿子我有一千三,我的儿文武高官都不做,都在天上成神仙,玉皇待我如故友,俺大儿认到他跟前,玉皇帝是我的干亲家,神仙见面跪着安,不是大砍我吹大气,喊一声潮水一丈三。俺亲家叫我来赶泰安会,光元宝我带来三百船,三天大会没赶了,这些元宝都花完,张大砍从头到尾讲一遍,你看我吹得全不全。”
这是一出荒诞小戏。山东济南张大砍,山西太原胡砍砖,两个流浪汉到泰安赶会,相遇在一个小客栈。两个人闲聊,各自夸耀自己的家乡,以上是山东张大砍的唱词。这故事的结局是,两个人正吹得起劲,因为赖吃赖喝交不起店钱,双双被店家扫地出门。且不论这出小戏的搞笑性,单是张大砍同志吹起牛来那份细腻的想象力,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还有朴实亲切的方言,流畅丰富的唱腔。整个一大段唱词中,只有“在山东我是一个大穷酸”这一句是实话,但这句话从一个流浪汉嘴里大大方方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谦虚在客气,这是大幽默,我们一路奔忙跌跌撞撞的人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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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15-5-18 11:14 |只看该作者
14、
三天后,眼镜老师的电话果然来了。彼时我们正在家里闲磨牙,愁闷着配件生意客户有限,烦恼着剩下的几十件小水如何处置。毛一看“眼镜”两个字,赶紧把手机递给我,并随手关了电视,说,快,你接,你比我镇定些!我瞪他,说,你的主意凭啥让我说呀,我不知道咋说!毛把手机往我手里一塞,作势要出门,说,快快快,再不接人家就挂了。碰上这样的男人,我只好接起。我做出失急慌忙的样子,说,哎呀,不好意思,我刚才在下面卸货,没听见手机响,……哦,要货是吧,是这样的,我得提前跟你说一下好让你心里有个谱,这两天天热,厂家调价了,一件上调一块钱,原来的那个价格我恐怕没法给你,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没办法……您考虑一下好吧,觉得合适就给我报个量,我下午给您送过去,不过可能得晚点,我现在还在东边几个乡镇,天一热要货的特多,哎呀,我都顾不过来了,忙死了!电话那头的眼镜老师似乎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他哼了几声表达不满,犹豫了一会,似乎一挥手,说,好好好,你先送来再说,我邻居也要,最少二百件!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赵毛孩同学完全被我折服了,他无限崇拜满怀深情地看着我:
“老婆大人你太厉害了,来,拥个抱!”
我击一下他伸出的手掌,无比潇洒地一甩头:
“走哇,拉小水去!”
通往真阳的那条公路越发坑凹不平尘土飞扬,摆脱了嫩黄的柳枝日渐丰满,渴望着一场细雨来“浥轻尘”,路边的野花演绎了一场又一场绚丽的花事,五月麦黄的时候,终于轮到了蔷薇挥云流丹。野蔷薇花瓣单调花型简单,但当一朵一朵粉色小花结成束开满株连成片乘着最后一抹春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漫过田角埂边,那是相当壮观的,那一片片是初夏递给原野的粉色手帕,是一份份轰轰烈烈的温柔。
人逢刺激精神爽,毛同学就像打了兴奋剂,一边猛踩油门,一边成筐成斗地向我抛媚眼。我拉紧车门上方的把手,强忍着一脸严肃和下车摘蔷薇的冲动,看过往车辆在尘嚣中辗转奔忙,看他们转弯,掉头,目标明确。人类生活繁忙而有序,这个“序”说深奥就深奥,说简单也简单,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摆弄着我们的表情和姿势,让我们的一切行为都能找到注脚。
总觉得拉沙石的大货车跟女人没有关系,但恰恰就是这些车里,全神贯注的司机旁边,常常坐着一个衣着朴素表情温和的女人。看到毛同学那个轻薄样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因为有了女人们在身边,男人累月的辛劳不经意间得到化解,他们觉得安心、踏实、有主心骨,渴了,有人递上水瓶,热了,有人递上毛巾,下车了,有人看管车门,甚至他们无聊了,可以直接很粗野地说,我想和你困觉。
正加足油门往前跑,手机响了,一听那蹩脚的普通话就知道是北方拉线。我立即不耐烦,故意冲着手机大声喊:
“别说了,开着车呢!”
我一直对北方拉线没有好印象。第一次进车筐,出尔反尔无故涨价的就是他。此后每次发货,他总会这样那样的出错,要么货物短少,要么以次充好,要么抬高价格,要么帐目搞错。从装箱单来看他错得很明显,甚至有时候算对了又故意改错。总之他的目的就是要粘着你,让你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他呢,也不说不承认,只是答应下次发货的时候补过来,然后下次再出错。我们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决定不再跟他打交道。
可是毛似乎又动心了,大概对方说发十件机油送一台VCD。我忙在一旁劝阻,但是他们已经成交撂下了电话。我大为不满:
“你还没被他骗够呀,要台破VCD干啥呀,人家促销的手段,贪小便宜吃大亏你不知道吗?!”
毛不理会我的质问,等我嘟囔完了,他说:
“你不知道,这几天卖小水儿我发现了,东一头西一头打仗一般,说不完的好话看不完的脸色,搬来卸去累得丢盔掉甲,一天也就卖三五十件还怕人家下次退货。还是卖配件好,一个乡镇就那么几家,也不用麻烦你下去周旋。我打算好好卖配件哩,十件机油不算多,都是名牌专用,其他地方弄不来,关键是他给的便宜,再说机油他也没啥骗的,我接货时小点心就是了。”
我便不吭声了。我不吭声并不意味着我服气了,而是我不想打击他,我最希望的是男人有魄力,他好不容易果断一回,我想给他充分的空间。再说我也的确不懂并且不想插手他的生意。毛经常羡慕朱伟大的老婆小蛮。小蛮是四川人,低矮瘦小,宽嘴大眼,朴实耐劳。小蛮是朱伟大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从进货到销售,从帐务到搬运,事事躬亲。每进一车货她都要先背发货单,进价卖价,张口就来,简直就是活字典,省去朱伟大的很多精力。毛经常希望我跟她学习,我才不,各人的事情各人操心才好。
丽美食品有限公司的院子里一片繁忙,这让我们吃惊不小,本来我们准备质问牛嫂,生产的什么玩意儿,耗子药一样难卖,但一看人家生意兴隆,我们先自在心里矮了气焰。几辆外地的大卡车正在库房门口装配仿冒的雪碧可乐,我们只好等在一旁。牛嫂看见我们很高兴,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办公室,说正等着我们呢,知道我们爱卖小包装,加班生产了一批小粒粒橙,谁都没舍得给。我趁机向她咨询一票通的事情,原来所谓的一票通就是各县工商局自行印制的带有“工商”字样的发货单。花几十元到工商局注册食品经营许可证,即可购买,一本二十几块。说白了,一票通就是工商管理单位用来敛财的工具,是食品安全问题的保护伞,不管哪个部门下来检查,商户们拿出带有工商局印章的货单一扬,便可一路绿灯。至于食品质量,只好由老百姓的肚皮去检测了。
为了打消我们没有一票通的顾虑,牛嫂子给了我们几份材料,是驻市食品质量监督局开具的关于小绿茶和小红茶的质检报告,我问她要粒粒橙的报告,她说已经批了,还没拿回来。
市局开出的报告果然有威慑力,舍屯中学的眼镜老师和他的女邻居再也不讲一票通的事情,只是竭尽全力的给我们磨缠价格。根据之前毛同学的指示精神,我们完美配合,分角色表演,一分一分,拉锯战争夺,充分演绎了跳楼喋血状,最后以十四块七成交。唯一的遗憾是眼镜老师的女邻居因为没目睹我们讨价还价的全过程,不知道为什么十四块变成了十四块七,就怀疑眼镜老师跟我们串通一气故意骗她,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我估计他们虽是邻居,也是面和心不和,同行是冤家嘛,再说眼镜老师的生意明显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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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15-5-18 11:15 |只看该作者
15、
除了舍屯中学卸去一百五十件,剩下的小水又让我们奔波了一个多星期,在推销小水儿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投入到货郎角色里,我坚决相信自己的忽悠沟通能力远远超过毛,每到一家门前停下,他往方向盘上一趴,说,你去,你厉害些。我就去,我就是厉害些。我每常总看不上毛跟人搭讪时畏首畏尾的样子,所以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强悍:坤包斜挎,脊背挺直,目光沉着,语气轻松。我咯噔噔走过去,迅速确认出老板,不怯不惧的迎着他,朗声说,老板,绿茶要吗?
就这样,我掂着一瓶小水儿不停地下车,上车,上车,下车。这其间,我察言观色,废话连篇,含腰低眉,哼哈赔笑,还有窃喜、失望,得意、忧心......以至于小丫对我竖起大拇指盛情夸赞,说,妈妈现在骗起人来越来越熟练了!我一脸吃惊张大了嘴巴,说,啊?咋了?我咋骗人了?小丫说,你看你,每到一家门口,就喝着饮料跟人说你的产品多好多好。我说,那咋是骗人呀?小丫说,那你一回到车上咋就骂,“奶奶滴,又害我灌了一肚子旮货”?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我搂过小丫的肩膀,亲亲她的小额头,语重心长,来,丫丫,妈妈告诉你……
实话说,我不在乎好端端一个小教师沦落到走街窜巷嘻嘻哈哈窥人眉眼庸俗了形象,因为我知道,我们是在为生活而努力,这不丢人。但我却常常被一种不安侵扰着,这不安不是来自烈日下我低眉蹙额手搭凉棚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不是来自我们早出晚归疯子一样在路上奔跑却常常一无所获,也不是来自夕阳衔山之时放学的路口我们一边牵挂着留守的孩子一边不知何去何从。这些都没关系。可是,当我偶然分出身形,冷眼旁观自己的表演时,眼神里会有羞愧,进而鄙夷。
那个老人足有八十岁,耄耋之年还在工作。他的小店在村口路边,红砖墙,石棉瓦,但从柜台里外杂乱堆积的货物来看,这简易的窝棚式小屋已经有些年头。老人坐在门口包粽子,干净的竹叶,洁白的糯米,鲜艳的红枣,折叠,装米,包裹,缠系,一个一个乌亮优美的小牛梭一层层码放整齐,圆润鼓胀的样子。我拿起一个端在掌上:
“啧,比街上卖的两个大呢!”
老人就一脸骄傲:“那可是,我包的粽子还好吃呢,结实筋道。我年纪大啦,也不图挣个啥钱,闲着也是闲着,只当给前村后邻的孩子们解解馋。”
“现在有吗,我买一个,想吃了!”
老人一脸慈祥,呵呵笑:
“一个粽子买啥买,赶上刚出锅,叫你吃个够,今儿没有啦,这些夜里煮,明天才能吃,不到晌午就卖光啦!”
对于我的滔滔介绍,老人基本不甚在意,我估计以他的年岁和精力,即便用心,他也很难搞明白各路货郎们塞过来的五花八门的各路货色。他自顾忙着:
“送来了就要点,都是生意都不容易,你就看着这小摊儿,随便卸两件吧。”
三件小水儿,四十九块五毛钱。要价十六块五,本来等着他还价呢,结果他一块一块一分不少的数了厚厚的一沓给我。看着最上面那张五毛的钞票,我满心羞愧,十六也卖过,十五也卖过,十四块七也卖过,偏偏一个慈祥的老人,我跟他要十六块五,偏偏他又乐呵呵地不还价。正捏着钱发愣,两个骑电动车的青年妇女下车进门,她们推推搡搡高声大气要买一件菠萝啤。老人不知道啥是菠萝啤,掂出一件啤酒给她们,她们叽叽咯咯地笑,嫌啤酒劲儿大,怕喝醉了。老人正在为难,突然看见我们刚卸的小水儿:
“这个,刚卸的,妇女们喝着正好,还便宜,一块钱一瓶,一件二十四,给你们人情一块钱,二十三吧。”
她们嘻嘻哈哈地讨价还价,正说得热闹,其中一个一回头看见了我们半掩的车门,忙捅一下同伴,两个人一番挤眉弄眼,转身出门。柜台一端的老奶奶立即满脸愠色,低声埋怨老伴儿:
“你看你,二十就能给她,看那娘们儿猴头日脑的样儿,老猴精!”  
我们关上车门正要走,两个妇女眨着一脸诡秘凑过来:
“哎,把你们的饮料卖给我们两件吧?”
我一愣,扭头看毛。窗外,那老人从屋里出来,正扶着一把椅子,费力地往下坐。毛回过头摆摆手:
“不行,我们搞批发的,不直接零售,你们买大爷的吧。”
妇女甲一扭身转过车那边,悄声说:
“老头子的不是贵嘛,你行行好给我们两件,我保证不告诉他,再说他不才进你三件嘛,我们还不只要两件呢,前面有俺村割大麦的,他们都可能要,我帮你宣传。”
路边,老奶奶阴着脸站在门里往外瞅,而爷爷已经心平气和,正专心致志包粽子。我一眨眼,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手臂掩了嘴巴,小声说:
“快,头里走,前面路口等着!”
妇女乙得令忙转身折回,骑上电动车高声喊同伴:
“走啊走啊,不买了,回家啦……”
除了这个爷爷,我还常常满怀愧疚想起那个跛脚的大哥。
因为走岔路,我们遇见了那个大哥。他有着轩昂的气宇,宽阔的耳面,如果不是起身给我们拿钱,怎么都看不出他是个残疾人。他架着拐杖,一边数钱一边对我们笑:
“据说俺们真阳也有这种小饮料厂,你这东西肯定不是真阳生产的吧——我这偏僻的小店也卖不了啥东西,你大老远从豫南跑来我也不能不要,这样吧,我先进两件,你留个电话,好卖的话我给你们打电话。”
我正在心里骂着偏僻的鬼地方发誓永不再来,鬼使神差地,笔尖一拐,我把139写成了138。在我砰砰的心跳中,大哥把那记电话的纸条郑重其事地收进了抽屉。
我们总是伤害给予自己帮助的人。
家有家规,行有行规,货郎有货郎的职业操守。当着客户的面开展零售业务,最忌讳的,这么做会陷零售商于尴尬的境地,这么做会让他们无法经营,得罪乃至惹恼他们是一定的。那个村口的窝棚前我为什么会有那种不齿的行径呢,是小瞧那个简陋的摊位,还是欺负他们年老孤弱呢。见利忘义,这是多么贴切的一个词语,我总是能看见那一刻挤眉弄眼庸俗无耻的自己。还有那个架拐杖的大哥,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拨打过我写给他的那个号码,我不知道当他听到打错了或者是空号的时候,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有多少次,途经那个岔路口,我都想去找他,专程去找他,专程告诉他号码写错了,告诉他那个小水儿正是真阳生产的,可是,每次都因为急着往前赶或毛的一句“神经病”而作罢。希望他转脸就把那纸条撕掉吧。
除了不安,还有迷茫和虚无。
无知者无畏,凭着一股好奇和傻气,有一天我咯噔噔闯进了真阳县职业高中。我想看看是不是像牛嫂说的那样,他们的小水儿已经占领了他们真阳县的中小学市场,我还想看看传说中的真阳职高发展到何种状况。
真阳职高地处县城北郊,环境清幽,交通便捷。校园里,校舍林立,花木严整,恰逢周末,同学们坐立行走,自在悠闲。我东张西望,打听得小卖部,直奔而去。
这是一个颇具规模的校内商店,一排一排的货架上琳琅满目,门口三台收款机都忙个不停。我走走停停,转了一圈退回到门口,并没发现我们小水儿的踪影,便在心底暗暗嘲笑牛嫂吹牛。正盘算着怎么乘虚而入,一回头,发现坐在门口的女老板正静静地看我。我赶紧微笑点头,她说,有事吗?我从包里掏出一瓶小水儿放到柜台上:
“这个,看看能卖不。”
那女的瞟了一眼,坐着没动:
“那个不让卖,我们上个星期下架了。”
我一愣:
“不让卖?谁?为啥?”
她一脸淡然:
“教育局下来检查了,说那个质量不合格。”
我一脸尴尬,收起瓶子,转身出门。商店门口热闹繁华,左边是几个大冰柜,右边是一排热水管,同学门来来往往,买东西的,打开水的,各自忙碌。我把小水儿装进包里,锁上拉链,不叫人看见;两手突然没处放,插进裤袋,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又忙拿出来;斜肩包在屁股上啪嗒啪嗒,傻傻地磕,转到前面,也觉得不妥,绕过脖子取下来,挂到右肩上,走几步又嫌带子太长。一步一步的局促不安中,低头看脚上征尘满布的鞋面和皱皱巴巴的裤角,抬头扶一下汗水迷蒙的眼镜,想,身边这些擦肩而过的学生,他们不知道我是一个老师吧。
我真是一个老师,并曾经给他们的老师讲过示范课的。那是七八年前吧,真阳职高已经空巢多年,生源枯竭,教师赋闲,学校面临生存危机。那时候我们学校也已经在倒闭的边缘挣扎多时,只不过我们抓住了“对口升学”这根救命稻草,每年弄来几班学生,苟延残喘。所谓“对口升学”就是国家从高校招生计划中选择部分专业,拿出专门指标,让希望继续深造的职高生能有机会进入高校。说是为了适应社会对人才的需求,其实是为了扶持中等职业学校的发展,迎合某些高校无限扩招的趋势。对口招生的特点就是给“通过普通高考累死也考不上”的同学们以大学深造的机会,教材简单,试题简单,分数线根据各专业计划招生人数而定,所以很多游手好闲的学混子,只要选对专业,哪怕数学英语考零分,也能堂而皇之地步入大学的校园,让平时被他们气得瞪眼的任课老师仰天长叹,感叹他们能上大学简直是天理难容伤天害理。
当年真阳职高一番调研后,把重生的希望寄托在对口升学上,就派老师到我们学校听课取经。那节课上我是神采飞扬的吧,而现在神采飞扬的是真阳职高。在县局大力支持下,他们明确目标,励精图治,短短几年时间,在校生已达四千多人,在县内区内树立了良好的形象。据说——是据说——我们的校长爱讲各种段子,有一次讲到真阳职高的校长,说那校长特“二”,仗着主管教育的县长是他同学,为了学校发展的事动不动就跟领导拍桌子撂挑子。一次县长设宴招待全县高中校长,商讨暑假招生的事情,席间商定普高招生的最低分数线,规定分数线以下的学生必须留给职业高中,几个普高校长心不在焉,职高校长就急了,筷子一挥说:“先说好,谁敢收俺的学生我X他娘!”
这的确是有点“二”呵,不过我想,真阳职高之所以能那么迅速的崛起,应该多亏了这股“二”劲。我们学校没有这样的“二信球”领导,我们县应该也没有,所以在国家对职业教育扶持力度不断加大的今天,我们依然在苟延残喘。
初夏的阳光清新明媚,蔷薇花编织的篱笆墙在阳光下恣意烂漫,微风拂来,碎了一地花影。纵目处,黄绿、浅绿、鲜绿、深绿,连接交错,波动变化;花坛中,一簇簇赤橙黄绿正尽力舒展它们身姿的娇艳,尽情张扬它们生命的绚丽。花坛边的宣传栏里贴着一张张设计精美极具个性的绘画书法和剪纸作品,板报前正站着一些同学,他们手捧粉笔米尺等物,比画着,探讨着,一张张如花的脸庞,朝气蓬勃,青春飞扬。
我茫然间步出大门,背对一片繁华站住脚步,摁摁包里的小水儿,仰天一望,怆然涕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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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15-5-18 12:20 |只看该作者
忙碌着
收获着
幸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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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15-5-18 12:20 |只看该作者
继续跟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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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15-5-18 12:21 |只看该作者
小懒姐天生做生意的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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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15-5-18 13:42 |只看该作者
小懒变得越来越勤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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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15-5-20 06:36 |只看该作者
李小懒 发表于 2015-5-18 11:03
我是个大晕子哈~·

大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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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15-5-22 18:39 |只看该作者

嗯,不靠谱,不着调,迷迷瞪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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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15-5-22 18:43 |只看该作者
16、
“我赚钱啦赚钱啦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花,我左手一个诺基亚右手摩托罗拉,我移动联通小灵通一天换一个电话号码呀,我坐完奔驰开宝马没事洗完桑拿吃龙虾……”
正在酣梦里凌波微步长袖擅舞,突然被大作的铃声吵醒。毛一机灵坐起,摸过手机摁一下,随手拉开电棒,赤白的灯光呼啦一下砸下来。我拉过褥子往头上蒙,毛却拍着床头大叫:
“起床啦起床啦,伟大马上过来!”
不管准备多么充分的旅行,临出门的时候总有些犹豫,特别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瞬间,简直都想要放弃。我翻个身,咕哝道:
“我不想去了。”
旁边丫丫已经醒来,一骨碌爬起,揉着眼睛喊:
“等着我,等着我!”
这小孩也真是傻,每次都这么急咧咧的叫,没想想,半夜三更的,我们两个大人就你这么一个娃,舍得把你独个扔家里?
稍做磨蹭,我们迅速起床,怀着一丝兴奋,说话轻声低语,行动轻手轻脚。我们好象经常这样从被窝里爬出来,冒着夜色出门,或为生计,或为玩耍。朱伟大的车轰隆隆驶过来,拉开车门往上爬,就听卧铺上的小蛮操着四川味的河南话笑道:
“这回可有人替伟大开车了。”
我们这是要到省城去,伟大去进货,我们趁他的车去逛配件市场。没有亲自开车是因为我们资金有限,进货少,裹不住费用;再者,我们主要想去摸摸市场,选选品牌,收集些名片。一年学个庄稼汉,十年学个买卖人,开业几个月来,我们越来越感到这里面的学问大。摩托配件货品繁杂,要想把所涉及到的所有品种型号都备全,就我们的能力来说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东西卖一个就得进一件,下剩的就得压本儿。而我们的本钱是经不起压的,我们之所以没开门店选择流动经营,一个是怕门店麻烦不自由,再一个就是因为本钱少。可惜我们家的毛先生又看走了眼,他只看到货郎生意中摩配是个冷门,却不知道“冷”是因为不适合。货郎生意最适合的是副食批发,经营周期短,资金回笼快,靠勤谨和成交量赚钱,而摩配却是经营周期长资金回收慢并需要有良好的门店信誉的。
说到长期经营,这一点我们好象又做不到。我们下去送货,有人不敢接,怕我们干半年几个月突然消失,到时候没处退换货,毛当然信誓旦旦说不会不会,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暗暗撇嘴。一直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件事情让他死心塌地,不论他手边干着什么,总觉得只是权宜之计。打工,开店,当老师,卖摩托,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精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终于下决心做货郎,也是扎好了跑桩的架子,因为没有门店,说不干就不干容易收手,又据说这个生意来钱快,就想随便干二年,挣了钱还了账就改行当的哥去。开出租依然是目前毛同学最伟大的中国梦,他说,开出租好啊,又过车瘾又挣钱,没事还可拉着你们到处玩去。
既不打算长期经营,又已经明白摩配生意不适合以货郎的形式来开展,但我们还是决定先做下去,一是立志赌气地独立做生意,动不动就收手惹人笑话,二是好不容易摸出点门道也不想轻易改行。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我们基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资金有限,货物不全,客户少,信任度低等。鉴于此,我们只好在备足常用货品的同时,尽力满足某些客户的特殊需要,姑且经营。
毛正要上车,伟大摆手道:
“来来来,你开,我还没睡醒哩”,说着绕过档杆,欠身挪过来,挤眉弄眼对我笑,“这就对啦,我跟美女坐一块儿!”
小丫见状忙挤身过来,把一瓶果汁往伟大怀里一摔说,“不行,我坐中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伟大把果汁放到驾驶台上,掏出手机打电话,说了几句,收了手机骂道:
“不要脸的张秀丽,说好一块儿走呢,不吭不啊先跑了!”
“张秀丽也去?
“啊”,伟大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着毛:
“哎,对了——你给联中送货了?”
“是啊,送了”,毛一脸得意。
“还是你厉害,我干那么久了,还不敢打学校的主意。”
“你中个屁,看咱,一下送去百十件。”
伟大一笑,欲言又止。毛说:
“咋了,嫉妒了?”
伟大挠挠后脑,终于说:
“我听张秀丽的小伙计说,咋拉去的叫你咋拉走呢。”
毛一愣,笑容凝在脸上:
“我碍她啥事了,我送的东西她又没有,她也太霸道了吧,她能当着学校的家?”
“你傻呀,你的一卖,不把她那乱七八糟的小饮料给顶了?营业员都是她喂熟的,把你的压下不卖不就行了,到时候结帐就说卖不掉,不拉走你又能咋样,泼人家脸上?我不跟学校打交道就在这儿,全赊帐,货卖完也不一定给你钱,一牵涉到公家,啥事就难缠了。”
“她敢!”毛嘴上硬着,心里却没了底气。伟大一拍毛的肩膀:
“也不一定,我只是听他那么一说——对了,我问你,你实话说那小水你都卖啥价,不是说好了咱们统一价格,低于十六不卖吗?”
“是啊,我都卖十六块五。”
“不对,那天那女的非说她进的十五。”
“那不可能,她故意骗你,想让你给她便宜!”毛一拍方向盘,一口咬定。伟大还在嘟嘟囔囔,毛伸手拧开收音机:
“来来来,听评书。”
我突然想起一票通的事情,便想跟伟大借几张,伟大哼唧两声不情愿的样子:
“中啊,就是票号都连着呢,撕给你也不一定能用。”
我撇嘴:
“啥票号不票号啊,我根本就知道那是唬人的,你分明是小气舍不得!”
伟大突然一拍手:
“你还问我要,咱县经营许可证恰好就是你同学黄启明在办理,办个证才几十块钱,你跟他随便要两本就妥!”
许昌服务区里溜达一圈回到车上,朱伟大还在呼呼酣睡,毛一把将他推醒:
“起来起来,快到郑州了,我睡会儿,你开。”
伟大下车,伸着懒腰踱几步,拿手啪啪在脸上拍。小蛮喊:
“厕所里洗洗脸去。”
伟大就去洗了两把,出来看看天色将明,上车就走,刚上高速引线,又突然停车下去了,绕过车身,岔腿在路边站定。毛伸头往外看一眼,笑道:
“这家伙,尿泡哩。”
毛这边话音刚落,就见那边服务区里窜出一群十几个人来,晃着雪亮的矿灯,将伟大团团围住,嘴里吆喝着:
“尿哪儿呀尿哪儿呀?!”
伟大刚尿完还没来得及收拾裤腰,冷不防被齐刷刷雪亮的灯光照着眼睛,惊愕慌乱,嘴里说着:
“咋了咋了?没尿呀!”
为首的一个把灯光往地上一晃,随即落在伟大正在忙乱的两手上:
“敢说你没尿?才装进去就当我们没看见?你也不问问我们是干啥吃的!”
伟大好比行窃间被人抓住了双手,满面尴尬,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便有人上前拉扯:
“走吧,办手续去,自觉留下义务劳动,打扫卫生三天,一天伙食费200元。”
伟大刚要分辨,毛抓起一包香烟跳下车,上前挡在伟大前面,对着众人堆笑哈腰,边散烟边说:
“对不起对不起,各位辛苦了,弟兄们不懂规矩,咱教育为主行不,看能不能——少罚点?”
其中一个听说,立即伸过一份材料,一脸严肃:
“谁说我们要罚款,我们是在执行条例,这里是尿尿的地方吗,你也尿他也尿,岂不乱了套?”
毛笑着推开材料正要纠缠,伟大禁不住满腔气愤小声咕哝道:
“不就一泡尿吗,多大点熊事……”
那捧材料的一听变了脸色,掏出纸笔就要开票,厉声道:
“别说了别说了,让他留下干活,三天,一天都不能少!”
众人便上去推推搡搡,毛赶紧摁住那人拿笔的手,一脸讨好:
“别慌别慌,再商量,你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俺们也是给人打工,路上耽搁不起的,行个方便好不?”
那人口气缓下来:
“他话不是那个说法,兄弟们天天蹲着也不容易……”
“理解理解”,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钞悄悄递上,“来,兄弟们买瓶水喝。”
那人瞟了一眼,作势又要开票,正色道:
“这不行,还是让他在这儿干活吧。”
好说歹说,那人终于同意让伟大只交伙食费不干活,但伙食费的数目又商讨不定,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持,从六百一步步降到三百,然后对方就再不让步。毛不便做主,只得回身跟伟大商量,伟大已经被他们连喊带拽的唬住了,只想快快离了此地进货回家,便含恨回头,扒着车窗跟小蛮要钱。
发车上路,天色已经大亮。伟大气鼓鼓猛踩油门,小蛮心疼钱,不免嘟囔:
“这不是土匪吗!他们又没有事先提醒,凭啥恁霸道,直接摁倒就要钱,你不是能说会道嘛,咋不跟他们理论……要说你也真是毛病大,明明进了厕所却不尿,那里面又干净又暖和,还烧着香……”
伟大本来已经后悔,哪禁得住小蛮这一通数落,不觉红头躁脸,但也只得听着。毛早已没了睡意,一看两口子要恼,赶紧向伟大打趣道:
“还是你的尿金贵,300块钱一泡,厉害!”
伟大恨恨骂道:
“他娘的,只当这趟货给狗赚俩钱……”
毛嘻嘻笑,安慰道:
“别生气了,回头一箱辣条多加几块钱就有了,以后走高速注点意。”
正嘟囔,接到张秀丽电话,说已到薛店出口处,但却下不了高速,因为卡找不到了,估计是洪河大桥北头解手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叮嘱我们路过桥头,一定停车细细察看,若找不到那卡,她就要被罚一千块。又是因为尿尿的事情,我们听了哈哈大笑,就连小蛮也丢开了刚才的不快,叽叽咯咯说着笑着,数落张秀丽平日的刻薄:
“一个收费卡还时刻装包里,搁驾驶台上不就得了,小气得很!”
驶过洪河大桥,毛忙下去搜索,弯腰没走几步,便在紧急停车带外沿找到了那卡,旁边果有一滩尿迹。我们一路幸灾乐祸赶到薛店,张秀丽正望着出站口搓手转圈,见我们到了急忙迎上。伟大递过卡,撇嘴道:
“说好一块儿走呢,你不吭声跑了,慌恁狠也没见你能早到,大小尽赶着呢,你还不是得等着俺们?!”
张秀丽接了卡说声谢谢,跳上驾驶室,轰隆隆发车就走。伟大还在嘟嘟囔囔,我却不禁佩服。第一次见张秀丽是在十几年前吧,王永佳结婚,叫我去陪伴。乡村里没有什么伴娘的说法,永佳叫我去是因为她嫂子正跟家里闹别扭,扬言绝不送她出嫁,永佳怕孤单尴尬,就叫上我。我当时当然不知道永佳父亲的儿媳妇人选名单中曾经有过我,所以欣欣然。那时候的张秀丽的确性气足,院里院外人来客去她一概不管,只有上厕所的时候才走出房间,耷眼撅嘴谁都不理。永佳披红挂花上车走,作为嫂子她果然没有送一程。后来才知道张秀丽生气是因为怨恨公公偏心眼。原来王永佳和张秀丽当年双双辍学待业在家,永佳的父亲钻窟窿打洞找人给她们安排工作,张秀丽进了乡粮所,王永佳进了乡卫生院,皆大欢喜。却不料一年之后就遇上粮食系统改革,张秀丽下岗回家,便恨公公没给她安排进卫生院。一个亲闺女,一个准儿媳,谁知道当年永佳的父亲有没有偏心呢,再说那时候粮所还是好单位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张秀丽没下岗,哪里有现如今叱咤风云的女老板呢。早就听说张秀丽老跟司机不对付,现在看来终于自己拿了驾照,万事不求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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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15-5-22 18:49 |只看该作者
17、
南三环摩配市场的第一站是北方拉线。北方拉线的老板还在打哈欠,伙计们都已经各就各位,抱着一字排开的十几部电话叽哩哇啦。看见我们抱着纸箱进门,以前接待过我们的黄头发小伙计立即撂下手里的活儿,捧着一杯水迎上来,小嘴蜜甜:
“哥你来了?来,快坐,姐也来了?来,喝点水。”
毛放下纸箱在货架间翻检溜达,小黄毛一脸殷勤跟在身边,不停问:
“哥你这趟带点啥货?”
货架上摆的都是名牌,并且货真价实。毛转了一圈回到柜台前坐下,一指脚边的纸箱,对小黄毛说:
“你先看看,我接了货还没动,这种型号的轴承我们那儿用不着,想调换成其他货,你看行不?”
小黄毛随手扒拉一下纸箱,堆笑说:
你看那么沉你还亲自带过来,用物流发货多方便呀。行,没问题,你说怎么调换吧,我尽量让你满意,好吧。”
毛起身从货架上拿过一盒火花塞:
“给我换成这个吧,我就要货架上的这些,现在装箱,我开车来的,直接带走。”
小黄毛立即显出为难状:
“那恐怕不行,货在仓库呢。”
“不用到仓库拿了,货架上的这些就够。”
“那不行,这些都是样品,我们有规定,发货都要经过仓库,再说你刚来还得到处转呢,要不下午你来带吧,下午一定帮你装好。”
毛想了想,只得同意。
其实,我们退掉的那箱轴承并不是用不着,是因为我们发现被骗了。无端少了两盒还是小问题,关键是他利用我们初入道不懂行,价位高得太离谱。我们下乡一报价,人人惊诧,没办法,给其他老板打电话咨询,同样品牌规格的轴承才要两块五一盒,他竟然开到五块多。毛打定注意,这次一定要当场验货随身带走,彻底清帐后再也不跟他们打交道。
祥泰机油在市场深处的一个旮旯里,不是接到他们再三的电话邀请,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祥泰的门脸儿不大,但里面的机油却出奇的丰富,从进口到国产,从高端到低档,从品牌到专用,应有尽有。琳琅的货架上,毛突然发现几个熟悉的包装,便不动声色,拿过其中的一瓶仔细辨别。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江浙口音,一脸精明,他稍做寒暄,上下打量我们。毛举着瓶子看了一会儿,边摇边问价钱,老板却不回答,先问我们是哪的,当知道了我们姓赵并来自豫南县之后,立即现出殷勤来:
“价钱好说,都是自己人,听那边老乡说你的市场主要在农村,所以请你过来看看。”
“哦——这个,到底啥价?”
“这个包装这个分量,给你最低价,六块五。”
毛暗自惊愕。手中的这瓶机油跟北方拉线的那批机油一模一样,价位却相差悬殊。毛把那瓶机油放回货架上,顺手拿下另外几瓶:
“这些呢?”
“都一样,六块五。”
毛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
“假的吧?”
不料对方却很大方,朗声道:
“仿真的。”
“那不还是假的嘛,我说那么便宜!”
老板却一脸好奇了,他看定毛的眼睛:
“你在这市场里拿到真的了?他们给你啥价儿?”  
“二十一块五。”
“你在谁那儿拿货?”
“北方拉线。”
老板呲一声笑了,摇头道:
“那家伙真够狠,实话跟你说了吧,他也是在我这儿拿的货。这种专用油只有专卖店有可能卖真的,一般门店都是假的。那小子也真敢喊价,呵!”
其实北方拉线没敢喊那么高,毛说二十一块五是因为他知道专卖店里就是这个价儿,让毛觉得吃惊的是假机油的价格可以如此悬殊。当时一听北方拉线报价十四块五毛就知道是假的,但那时他还幻想拿回去后以假乱真,但现在,他没信心了,报价才六块八,成本会有多少呢,废机油还收到两块多呢。
“你刚才说包装分量,这些货都是你自己加工的吗?”
“对,我有生产线,所以我的价格全市场最低。包装瓶形都可以选的,要铃木就打铃木,要本田就打本田,关键要看你们当地啥车卖得俏;分量也可以定的,你要1升的我就给你灌满,你要0.9的也可以,价钱便宜点,0.6、0.7的我也装过,但看着只有半瓶,你下去不好卖。”
毛在一块“火暴销售中”的牌子边拿下一瓶“夏粘宝”,标签上赫然打着“壳牌统一”。老板说:
“夏天来了,这个好卖。”
“啥价位?”
“七块。”
“咋贵些?”
“这个是豪华精装高仿版,你完全可以当真的卖,累死他也看不出是假的。”
毛笑了:
“豪华精装?”
老板一本正经:
“当然,我们瓶子是有版型的,款式新的版型卖得就好,你看,最新包装,打着‘壳牌’呢,别家都没有这个包装,他们只打‘统一’,现在都合并啦。”
毛仔细掂量着那瓶“豪华精装”:
“最近市面上‘夏粘宝’满天飞,真的才卖12,你这个咋卖哩?”
“也卖12呀,即便你卖10块,也比真的赚钱,真的你进十块零五毛,只能卖12,关键是真的你弄不来呀,人家走代理,市场保护呢。
最后这句他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统一专卖店里我们已经去过几次,但每次都空手而归,高端的产品价位高我们农村市场承受不起,价位适中的低端产品各县都已有代理我们插手不得。于是,假冒伪劣便乘虚而入充斥市场,不要说我们这样的小散户,就像豫南县老秋那样的大户,也会打着代理的旗号掺杂使假,因为假货利润空间大。
毛选了几个包装,但又不放心,怕回头把人家车给弄坏了。老板大手一挥:
“质量你尽管放心,我保证没问题,发动机不是人嘴,它就是品出味道不对也说不出,再说天热了机油换地勤,能看出啥质量不质量。你不放心是因为你觉得价位低,其实很多东西到消费者手里价格都要翻好多倍,我老婆做化妆品,十几块进的卖到几百块,那些有钱的女人照样宝贝似的一层一层往脸上涂……”
从祥泰机油出来我们又转了一些门店。我们的目标是品牌新价位低的产品,新品牌销量小但价位不透明,适合我们这样暂时的小打小闹和我们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小客户。天近中午,我们集得了大量名片,回头路过北方拉线进去拿货,却说已经通过物流发走了,我们只得悻悻而去。赶到安徐庄已经是午后,飞驰轮胎的那个大姐正闲坐在门口,冷眼看我们走来走去出入左右两边的杂牌轮胎店。她已经不记得我们,我很想上去跟她打招呼,感谢她曾经的热情,可是一想到家里还积压大量的飞驰轮胎,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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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15-5-22 18:51 |只看该作者
16、
朱伟大打电话说已经装好了货准备回家时,我们正站在街边讨论到哪里落脚。毛主张到北郊鱼市场,一来看望哥哥姐姐,二来打听一下沙场的情况。我不去,我想起那些人就生气。我说我生气毛竟然不同意,他说你咋会怨我哥哩,我说我当然怨他,当初不是他提议合伙贩鱼咱咋会借那么多钱跑到这里来?不是嫂子嘟囔生意淡爱理不理的咱咋会稀哩糊涂把钱给了姐夫投资沙场?不是莫名其妙陷进什么破沙场咱咋会债台高筑?毛看我气势汹汹并言之成理,只得赔笑,说,人家最初也都是好心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心,我谁都理解谁都能原谅,就是没办法哄自己!于是我们分道扬镳。
一下公交就听见有人叫我,东张西望了好半天,才在一大片麻将桌间看见姨夫,他正弯腰盯着牌面,捏着一颗麻将朝这边招手。这是一个偏僻的路口,麻友们大都精头赤脚衣衫随意,倒也有几个奇装异服发型考究描眉画眼的,她们鲜红的指尖在麻将桌上煞是醒目。
姨夫掂着一兜馒头带我回家:
“你打工挺悠闲嘛,还有麻将打!”
“你还没看俺们忙起来哩,饭都顾不得吃,今儿个是听说你要来,下班早。”
我回头看一眼那些麻友们:
“你们都打多大的?”
“玩儿哩,都是打工的,舍得打多大?”
这是一个典型的平民小区,曲折的巷子,杂乱的建筑,粗糙的路面,班驳的墙壁。姨夫住在一栋半旧的筒子楼里,一进楼门,尿臊扑鼻。摸索中脚下被塑料袋绊了一下,我小心翼翼不敢举步:
“看不清啊!”
姨夫侧身站住:
“没事,只管走,脚底下干净净的。”
我定一下神,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不见天的小天井里,身边筑着两排水管,每个水龙头都用小铁盒套着,上面加了锁。很明显,这楼房是专门用来出租的。
顺着水管往里走,靠墙是一架铁制楼梯,上面铺着薄薄的铁皮,脚踏上去吱呀乱响。姨夫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指着正对楼梯的一扇小门:
“厕所啊。”
我把提包交给姨夫,进了厕所。厕所很小,只从门框上的一扇玻璃透进微弱的光,但在这微弱的光线里,也能看到四壁上繁荣的厕所文化。证件办理,代开发票,无息贷款,担保投资,枪支迷药,修理马桶……一层一层的电话号码中间,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大字很是醒目:大小便不入池者日他娘。
我仔细插好插销,犹犹豫豫不敢蹲下,正心神不定,忽听得楼梯响,猛抬头,见一个敞怀掀衫的彪形大汉正往下走。我惶然站好,他已经走到门前,拉一下门扇,嘟哝道:
“有人?”
我怕极了,颤声说了句“有人啊”,一推门抢步出去,不顾门扇撞向那人,大步窜上楼梯,边走边喊姨妈,回头瞥一眼,那人还愣愣地站在门口,一脸惊疑。
小姨腰扎围裙手拿锅铲,应声从一间房里迎出来,我一闪进门:
“厕所门口站个男的!”
“哪呀,傻丫头,那厕所是男女合用的,你里面把门插好不就行了!”
“啥厕所呀,插好也不行,透过窗户能看见,吓死我了!”
小姨见我惊魂不定,拍拍我的肩膀:
“傻妮子,一个小窗口,你在里面能看见他,他在外面看不见你,里面光线暗!”
小姨的房间是朝阳的,虽然杂乱,光线却好。一张闲置的木床上摆列着锅碗瓢盆,煤气灶上炒着菜,床边火炉上还咕嘟咕嘟炖着鸡汤。我拉开外套呼扇两下,小姨说:
“咦,穿恁厚,俺们都穿短袖啦!”
“谁想到呀,我们从家走时还春天,你们这里已经是夏天了。”
我把衣服搭在床边的绳子上,绳子是用各种包装带搓成的,上面搭满了各色文化衫:维纳斯水泥、梦娜丽萨地板砖、一扫光除草剂、快又壮猪饲料……小姨见我仰着脸瞅,笑道:
“你姨夫干的窝囊活呀,一天一身衣裳,天天得洗。”
我脱了外套要洗手,小姨忙掂起一个塑料盆去接水,我跟出去。二楼的天井敞亮了许多,旮旯里堆着些废旧电器及破棉鞋烂拖把之类。厕所门口撞见的那个人正拖拉着鞋子走过,跟小姨打招呼,并看了我两眼。外面打麻将的两个女孩子也上楼来,卷发,小吊带,紧身短裤,凉夹拖,一阵香风袭过,进了旁边的房间。小姨拿钥匙打开一个水龙头,我边洗边四周打量:
“天天得锁着呀?”
“步步得锁,一家一个水表,不锁人家光偷咱的”,小姨说着,朝刚才女孩子进的房门努一努嘴,“前天做饭时忘了锁,出来看她们正拿个大桶对着咱的水管接哩!”
我想起她们描眉画眼的样子,有些好奇:
“她们干什么的呀?”
小姨摇摇头:
“不知道,天天见她们打牌。”
小姨捧着水盆进屋,靠个墙角放下,原来是塑料老化,盆沿豁了一个大口子。我一看笑了:
“小姨呀,你把你们小吕庄的那个烂盆带来了?”
小姨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骂道:
“你个龟孙!”
我也哈哈笑:
“真的呢,我从小到大在你家没见过好盆,每次端了水都得靠墙搁!”
姨夫正蹲在地上摘菜,回头笑道:
“你小姨就是太小气呀。”
“才不叫小气呢,那是会过日子,偷着乐吧你!”
说话间,我的眼前浮现出小姨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刚定亲吧,大家都不太乐意,嫌姨夫个子太矮,怕以后干活没劲,十八岁的小姨娇憨任性,扬言说,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端午节去给婆婆回拜头,小姨拉上我做掩护。初夏的田野明媚丰满,大块大块的金黄中点缀着些娇红嫩紫,路边高大的杨树在和风吹拂下伸枝展叶,生机勃勃,似在对我们鼓掌致意。一条如茵铺裹的乡间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大的身着喇叭裤,屁股饱饱的,一扭一扭前面走,小的臂弯里挎着馓子筐,一歪一歪后面跟。小女孩走着走着有些吃力:
“小姨呀,那人有啥好,大家都不乐意,咱还去给他送馓子?”
大的回头一笑:
“快走,他娘做的饭好吃!”
姨夫的母亲做饭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只记得一抹嘴就不见了小姨,无聊间我发现了围墙边的仙人掌,掰了好多藏在馓子筐底,返回的时候挎着竹篮磕磕绊绊跑,弄了一身仙人刺,到家痒了好多天,惹得姥姥骂小姨不管我。
眨眼间,当年那个扬言“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的姑娘已经人到中年,并且早已离开了小吕庄,以农民工的身份长期工作生活在繁华的都市里了。
姨夫掀开鸡汤,随手把锅盖放在床上,一脸陶醉:
“啊,好香!”
我环顾一眼房间的杂乱:
“姨夫,你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
姨夫一笑:
“这个问题你看咋说哩,有钱在哪儿都好,像咱没钱的,我觉得还是城里好,挣钱机会多。反正我是习惯了,城里水养人呀,就我这手,有三天不干活,那可以说白嫩白嫩的,乡下不行,我一回咱家,啥活不干立即就黑,家里风硬!”
姨夫的双手粗糙皲裂,十个指头缠满了胶布。我想象着他在人家的新房子里挥汗如雨的样子,说:
“哎,明天我们跟你去贴瓷砖吧!叫毛跟着你学学好挣钱。”
姨夫一摆手:16、
朱伟大打电话说已经装好了货准备回家时,我们正站在街边讨论到哪里落脚。毛主张到北郊鱼市场,一来看望哥哥姐姐,二来打听一下沙场的情况。我不去,我想起那些人就生气。我说我生气毛竟然不同意,他说你咋会怨我哥哩,我说我当然怨他,当初不是他提议合伙贩鱼咱咋会借那么多钱跑到这里来?不是嫂子嘟囔生意淡爱理不理的咱咋会稀哩糊涂把钱给了姐夫投资沙场?不是莫名其妙陷进什么破沙场咱咋会债台高筑?毛看我气势汹汹并言之成理,只得赔笑,说,人家最初也都是好心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心,我谁都理解谁都能原谅,就是没办法哄自己!于是我们分道扬镳。
一下公交就听见有人叫我,东张西望了好半天,才在一大片麻将桌间看见姨夫,他正弯腰盯着牌面,捏着一颗麻将朝这边招手。这是一个偏僻的路口,麻友们大都精头赤脚衣衫随意,倒也有几个奇装异服发型考究描眉画眼的,她们鲜红的指尖在麻将桌上煞是醒目。
姨夫掂着一兜馒头带我回家:
“你打工挺悠闲嘛,还有麻将打!”
“你还没看俺们忙起来哩,饭都顾不得吃,今儿个是听说你要来,下班早。”
我回头看一眼那些麻友们:
“你们都打多大的?”
“玩儿哩,都是打工的,舍得打多大?”
这是一个典型的平民小区,曲折的巷子,杂乱的建筑,粗糙的路面,班驳的墙壁。姨夫住在一栋半旧的筒子楼里,一进楼门,尿臊扑鼻。摸索中脚下被塑料袋绊了一下,我小心翼翼不敢举步:
“看不清啊!”
姨夫侧身站住:
“没事,只管走,脚底下干净净的。”
我定一下神,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不见天的小天井里,身边筑着两排水管,每个水龙头都用小铁盒套着,上面加了锁。很明显,这楼房是专门用来出租的。
顺着水管往里走,靠墙是一架铁制楼梯,上面铺着薄薄的铁皮,脚踏上去吱呀乱响。姨夫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指着正对楼梯的一扇小门:
“厕所啊。”
我把提包交给姨夫,进了厕所。厕所很小,只从门框上的一扇玻璃透进微弱的光,但在这微弱的光线里,也能看到四壁上繁荣的厕所文化。证件办理,代开发票,无息贷款,担保投资,枪支迷药,修理马桶……一层一层的电话号码中间,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大字很是醒目:大小便不入池者日他娘。
我仔细插好插销,犹犹豫豫不敢蹲下,正心神不定,忽听得楼梯响,猛抬头,见一个敞怀掀衫的彪形大汉正往下走。我惶然站好,他已经走到门前,拉一下门扇,嘟哝道:
“有人?”
我怕极了,颤声说了句“有人啊”,一推门抢步出去,不顾门扇撞向那人,大步窜上楼梯,边走边喊姨妈,回头瞥一眼,那人还愣愣地站在门口,一脸惊疑。
小姨腰扎围裙手拿锅铲,应声从一间房里迎出来,我一闪进门:
“厕所门口站个男的!”
“哪呀,傻丫头,那厕所是男女合用的,你里面把门插好不就行了!”
“啥厕所呀,插好也不行,透过窗户能看见,吓死我了!”
小姨见我惊魂不定,拍拍我的肩膀:
“傻妮子,一个小窗口,你在里面能看见他,他在外面看不见你,里面光线暗!”
小姨的房间是朝阳的,虽然杂乱,光线却好。一张闲置的木床上摆列着锅碗瓢盆,煤气灶上炒着菜,床边火炉上还咕嘟咕嘟炖着鸡汤。我拉开外套呼扇两下,小姨说:
“咦,穿恁厚,俺们都穿短袖啦!”
“谁想到呀,我们从家走时还春天,你们这里已经是夏天了。”
我把衣服搭在床边的绳子上,绳子是用各种包装带搓成的,上面搭满了各色文化衫:维纳斯水泥、梦娜丽萨地板砖、一扫光除草剂、快又壮猪饲料……小姨见我仰着脸瞅,笑道:
“你姨夫干的窝囊活呀,一天一身衣裳,天天得洗。”
我脱了外套要洗手,小姨忙掂起一个塑料盆去接水,我跟出去。二楼的天井敞亮了许多,旮旯里堆着些废旧电器及破棉鞋烂拖把之类。厕所门口撞见的那个人正拖拉着鞋子走过,跟小姨打招呼,并看了我两眼。外面打麻将的两个女孩子也上楼来,卷发,小吊带,紧身短裤,凉夹拖,一阵香风袭过,进了旁边的房间。小姨拿钥匙打开一个水龙头,我边洗边四周打量:
“天天得锁着呀?”
“步步得锁,一家一个水表,不锁人家光偷咱的”,小姨说着,朝刚才女孩子进的房门努一努嘴,“前天做饭时忘了锁,出来看她们正拿个大桶对着咱的水管接哩!”
我想起她们描眉画眼的样子,有些好奇:
“她们干什么的呀?”
小姨摇摇头:
“不知道,天天见她们打牌。”
小姨捧着水盆进屋,靠个墙角放下,原来是塑料老化,盆沿豁了一个大口子。我一看笑了:
“小姨呀,你把你们小吕庄的那个烂盆带来了?”
小姨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骂道:
“你个龟孙!”
我也哈哈笑:
“真的呢,我从小到大在你家没见过好盆,每次端了水都得靠墙搁!”
姨夫正蹲在地上摘菜,回头笑道:
“你小姨就是太小气呀。”
“才不叫小气呢,那是会过日子,偷着乐吧你!”
说话间,我的眼前浮现出小姨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刚定亲吧,大家都不太乐意,嫌姨夫个子太矮,怕以后干活没劲,十八岁的小姨娇憨任性,扬言说,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端午节去给婆婆回拜头,小姨拉上我做掩护。初夏的田野明媚丰满,大块大块的金黄中点缀着些娇红嫩紫,路边高大的杨树在和风吹拂下伸枝展叶,生机勃勃,似在对我们鼓掌致意。一条如茵铺裹的乡间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大的身着喇叭裤,屁股饱饱的,一扭一扭前面走,小的臂弯里挎着馓子筐,一歪一歪后面跟。小女孩走着走着有些吃力:
“小姨呀,那人有啥好,大家都不乐意,咱还去给他送馓子?”
大的回头一笑:
“快走,他娘做的饭好吃!”
姨夫的母亲做饭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只记得一抹嘴就不见了小姨,无聊间我发现了围墙边的仙人掌,掰了好多藏在馓子筐底,返回的时候挎着竹篮磕磕绊绊跑,弄了一身仙人刺,到家痒了好多天,惹得姥姥骂小姨不管我。
眨眼间,当年那个扬言“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的姑娘已经人到中年,并且早已离开了小吕庄,以农民工的身份长期工作生活在繁华的都市里了。
姨夫掀开鸡汤,随手把锅盖放在床上,一脸陶醉:
“啊,好香!”
我环顾一眼房间的杂乱:
“姨夫,你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
姨夫一笑:
“这个问题你看咋说哩,有钱在哪儿都好,像咱没钱的,我觉得还是城里好,挣钱机会多。反正我是习惯了,城里水养人呀,就我这手,有三天不干活,那可以说白嫩白嫩的,乡下不行,我一回咱家,啥活不干立即就黑,家里风硬!”
姨夫的双手粗糙皲裂,十个指头缠满了胶布。我想象着他在人家的新房子里挥汗如雨的样子,说:
“哎,明天我们跟你去贴瓷砖吧!叫毛跟着你学学好挣钱。”
姨夫一摆手:
“妥了吧,那不是你们干的活,别的不说,光是切割机的噪音你就受不了,看着是挣俩钱,你不知道受多大的罪!”
一夜闷热,早早起床。顺着一架木梯爬上楼顶,却发现上面别有洞天。在四围高耸的建筑中间,这一方楼顶的存在为生活在昏乱狭窄中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喘息的空间。熹微的晨光给城市带来新的一天,清凉的晨风稍稍缓解着即将沸腾的紧张。几个废弃的油漆桶,几只丢弃的破拖鞋,几根歪斜的瘦竹竿,几条花花绿绿的晾衣绳。这些枯燥的物事对面,却有一处别致的风景。那是对面人家阁楼旁的一架丝瓜,繁密的碧绿间,一朵朵明黄正开得热闹。正定睛艳羡,突然从丝瓜架下爬起一个人来,他抖落身上的床单,挠了几把赤裸的上身,揉了两下朦胧的睡眼,转身进屋去了。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做什么工作?他知道自己刚享了一夜清福吗?
楼下狭窄的过道里已经开始有人活动,最先出门的是几辆挂有“回收旧家电”的脚蹬三轮,祝福他们,新的一天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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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发表于 2015-5-22 18: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15-5-22 19:00 编辑

17、
儿童节一过,夏天呼啦一下就来了。田野经过一个丰收季,褪去雍容的金黄,裸露出原始的单调,继而又投入新一轮的孕育,不久,就又满眼青碧,生机勃勃了。野蔷薇演绎的野性妩媚已经华丽落幕,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的野胡萝卜花,细碎稀疏的叶片,羸弱高挑的茎秆,苍白平淡的花束,他们静静开在路边的树林里,坦然面对尘世繁华。倒是路边的合欢树,铺排着一蓬蓬含羞草一样的枝叶,正悄悄排演着一场霓虹时尚。原本你以为是一抹红霞飘落树梢,仔细看,却是一只只蝴蝶翩然起舞,一颗颗绒球点缀枝头,一袂袂嫣红漂染的裙角凌空飞扬。
我年轻的时候总晕车,翻江倒海间看见售票员阿姨挂在车门上晃来荡去,我想,我这辈子无论如何不做乘务员,世界上那么多工作,随便做个啥不行?可悲催的是,偏偏的,我做上了跟车的,你瞧瞧这命吧。
高考结束,我便彻底投入到了货郎工作中,一天天早出晚归,颠簸算计,磨薄了嘴唇,晒黑了面庞,粗野了性情。不过,我已经喜欢上了跟车上路的生活。烈日粉尘或清风细雨里,身段尽量放低,两腿尽量跷高,任脚丫在挡风玻璃上轻重缓急的打着拍子,随音乐奔跑。这个经典的姿势被奶奶叫作“蝎子倒爬墙”,需得少女时代柔软的身体躺在靠墙的床上才做地规范,每每双腿跟身体成直角竖在墙上,总是惹得奶奶厉声骂:
“坐好不中吗俺奶奶?!恁大个妮子没正形!”
现在想想,那时候奶奶为什么总是要骂呢,那个姿势多好啊,自在,自得,身心松弛。
蓊郁的田边,蝉躁的树林,午间的慵懒凶猛来袭,停在旷野大树下睡一觉是最美的享受了。位高权重的包文正想要辞官归田,给大宋皇帝描绘农家乐,说,“除去杂草禾苗壮,趁南风树影下好乘凉,头枕锄缰睡一觉,强似你万岁龙凤床”,这是一种辨证的幸福呀。车门打开,野风吹来,音乐响起: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呀吹红了花蕾……
一条绿草如茵的田埂路,一个马尾翻飞的小姑娘,两腿一弓一跳小马跑,哈,8岁的小孩要去姥姥家……金黄的沙土,碧绿的瓜田,瓦蓝的天空,低矮的茅棚,12岁的女孩在太阳下低头,啊,我就要读初中了吗……一袭廉价的长裙,一副宽宽的腰带,一握盈盈的腰枝,正前前后后顾影自怜,一根绳子从厨房飞出:背柴火去!哦,15岁的少女花影凌乱……通明的教室,专注的脸庞,书山题海中一回头,突然遭遇那眼眸深处熊熊燃烧的明亮,18岁女生怦然心动……
有谁,能永驻童话世界呢,为天真而烂漫,为成长而喜悦,为梦想而憧憬,为爱情而甜蜜……当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变成美好记忆的时候,我们就堕入了日子的深渊,然后一点一点挣扎,一步一步攀趴,一次一次跌落,一天一天前行,全神贯注的,心平气和的,脚踏实地的,勇往直前的。小美,小蛮,神仙姐姐,没尾巴鹰大嫂,还有,小虎的女人,小强的娘子,货郎路上的一张张面孔,安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们,而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当然,大部分时间,我们不能老呆在路边“忆童年时竹马青梅”,穿村过巷一路呼啸,也是很有趣味的。每每看到有路人驻足回眸或扛了大碗张胯扭眼,我便有种优越感,因为那一段段酣畅淋漓韵味十足的豫剧唱段是我们的车辆带来的,我真想停下来跟他们慢慢分享,可又怕他们觉得唐突或急等着下地干活。乡村公路上,跟我们同样一路高唱的是一些兜揽工程的三轮车,他们大多是夫妻档,男的开车,女的坐在侧帮上看着男人,在绵密的锣鼓家伙中偶尔吆喝两声“谁打压井”或是“专修平房漏水喽”。追赶流行的当下,年轻人一听到戏曲常会皱眉摇头惟避之而不及,其实,让他们做出如此反应的,除了一点自诩时尚的浮躁做作外,就是无知了。这里的无知除了浅薄幼稚,还有缺乏了解。没有历史,就很难理解“我决心在农村干上一百年”的坚定和执着;没有生活,就很难品味“今日是我出闺的前一晚上”的喜悦和憧憬;没有境界,就很难欣赏“包公辞朝”的从容和淡定;没有情趣,就很难领略“王金豆借粮”的俏皮和生动。
同处一车,毛老板的兴趣却不在于文艺欣赏,而是,撵野鸡,看美女。
野鸡之于鸡,一字之差,却生得自在,活得有趣,尽享生命的快活。它们常常出现在相对偏僻的路段,或呼朋引伴,或独自蹲伏,或从浓密的灌丛中突然惊起,或在裸露的麦田里蹒跚踱步。野鸡,从幽默的名字,到俏皮的体态,从绚丽的颜色,到诱人的行状,无不引起我们家阿毛的高度兴奋。只要它芳踪一现,无论正匆忙赶路,还是正神思困倦,毛同学总会立即停车,先是一路小跑翻沟越埂,再是猫腰缩头蹑手蹑脚,及至目标发现险情遽然飞散,他便奋然跃起撒丫狂奔,直跑得蜂闪蝶落绿浪涌起,至此,一场赤手狩猎就变作了一场田野里的百米冲刺,惹得车上的我们嘎嘎大笑。有些时候那野鸡在禾苗间拽来拽去陶醉于自己的仪态万方,或者母鸡带了鸡崽们专心致志信步觅食,注意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眼看阿毛敛声屏气大张两臂就要扑上去,情急之下我们只好尖声怪叫,野鸡们得到信号四散飞逃,空旷的田野里,便只留下阿毛一个人怅然顿足。
撵野鸡需要“无鞋”的热情,而看美女则是阿毛同学偏执的嗜好了。无论是人头攒动的街头,还是坎坷坑洼的村路,全神贯注间,目不斜视的司机阿毛常常会突然冒出一句“那女的腿真白”或者“那女的灯(乳)真大”,而我赶紧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搜寻,嘴里说,哪呢哪呢?遍寻不着,却见他脸上狡黠的笑,就唬着脸道,好好开车,不许看女的!他便不平,说,你说哪个男人不爱看美女,不爱看女人的男人他还是男人吗,昂?我故作不理,心里却想,这家伙怎么那么眼尖,同样走路,除了树木花草,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有一次在真阳,我终于也被美腿折服。
我们经常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拐到真阳县城,消磨夕阳氤氲的温情时光。邻里的身份几多轻松,陌生的街头几多新奇。真阳陡沟馍绵软筋道麦香纯正,老张卤煮的小吃车荤素琳琅色香诱人,或者干脆就在夜市摊上坐下吧,盛两碗米酒汤圆,煎一个韭菜盒子,一碟麻辣鸡头,几个泡椒凤爪,简简单单,却足以让幸福来得酣畅淋漓。
遭遇美腿,就是在那样的幸福时刻。夏日向晚的步行街口,溽热初退,爽风渐起,赤肩裸背的人群中懒散漫步,毛同学突然眼睛一亮,惊呼道,快看,腿!那是素色裙裾下的一截小腿,细腻洁净的肤色,柔和修长的线条,优雅灵动的步伐。我强忍羡慕嫉妒恨驻足回眸,直至那一袭玲珑身影消失不见,顾不上愤怒那家伙的如痴如醉,禁不住赞叹,真是美啊,那腿!毛同学从此念念不忘,一看见腿就说,咦,看那腿,唉,没有真阳的美!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无数次到真阳,无数次喝完米酒汤圆溜达到那个步行街口,无数次举目张望后也看了些粗腿细腿长腿短腿,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终不见那样摄人心魄的美腿了。
除了听歌听戏撵野鸡看美腿,一路走来,也看些浮世光景。
还是那卖韭菜盒子米酒汤圆的夜市摊上。一根开裂的竹竿,一条硕大的垃圾袋,一个佝偻的老人。她弓腰在桌子间展转,手里的竹竿不时伸到桌下去,笨拙地扒拉着。她有八十岁了吧,要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并不容易,因为她还得时刻小心,不要让手里的垃圾袋碰到尊贵的客人们。
我们的桌子下大概有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探过拐杖,我歪头看看,并没发现她要的东西。一时间,摊位的老板已出了恶声:
“看不见没一点空吗,还往里边挤!”
她闻声快速拢一下身后的垃圾袋,弓身站定不再动作,低眉抱歉的样子。我立即埋下头不再看她,怕她会以为自己影响到我而惶然,而更加竭力的把那抓住垃圾袋的手臂往身后背。我心里抱歉极了,抱歉自己没有塑料杯饮料瓶可以给她。
她终于趁老板不吆喝,悄悄走开。
一个大爷过来,伸一只搪瓷碗到每个桌边,但没有收获,也有客气的,指着满桌的杯盘跟他解释:
“你看,我能给你啥哩,连点馍都没有!”
他伸过碗在我们桌边晃一下就要移开,似乎不抱希望,我立即低下头在包里翻找,他便站定。我翻出一块钱给他,旁边就有人看我,似乎看一件很稀奇的事情。毛照例在一旁撇嘴:
“跟你说都是骗人的,你看看哪有人给他!”
正说着,又一个老人过来伸手,他更老弱,身前身后嘟噜提溜的挂着什么。我毅然低下头再次翻找,可匆忙间只翻到一张一角的纸币。
他走开了,我忐忑不安。刚才那个不太老的给了一块,这个却只给了一角,唉。可是,我怕他等久了会以为我不想给而走开,又怕翻出大点钞票而不知所措。我并不理会毛的撇嘴,每次遇到老人伸手我都会给,或许他们好多人的确是职业乞丐,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而让自己的同情心荡然无存,也或许与同情没有关系,低首哈腰的跟人伸手不是代价吗。我娘说,老鼠盗不穷,要饭的要不穷。
那个奶奶已经围着邻桌转了三圈,她走走站站,眼睛一直盯着桌面,身子弓得更厉害,脸上却堆起了讪讪的笑。我愣愣的看着她,废弃的塑料杯子能卖多少钱?她为什么不跟别人一样也直接要钱呢,我会给,因为我感觉她像我奶奶,看见她,我心疼。
这是亲密的一家子,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年轻的妈妈一边鼓励两个大的多吃,一边给怀里的小儿剥虾,爸爸则捧着大桶果汁殷勤服侍。那爸爸手里果汁桶终于快倒空,可是他又停下了,饮料瓶被端端正正放回桌面,那黄澄澄的液体又回到瓶底,足有一指高。
老奶奶也就更不能离开,只好继续围着桌子转,她目不转睛,满脸渴望与急切。那个男人似乎有些恼,板了面孔命令一个孩子到旁边的摊位上要烧烤,然后喝着啤酒东张西望。奶奶再次停下来,再次死死的盯着那瓶饮料,不,是饮料瓶。那个男人面皮绷的更紧,他眼皮耷拉着,但终于伸手抓过,一仰脖喝尽了饮料,抬手递过,冷冷道:
“非要等,非要等!”
当那个男人喝完饮料抬起手臂的时候,我紧张极了,我怕他一松手丢下去,丢到地上。还好,他没有,他亲自递到了奶奶手里,只是有些恼,不高兴奶奶“非要等”。
奶奶终于得到了那个饮料瓶,那是一个大瓶,抵得上好几个一次性塑料杯吧。奶奶小心拢着手里的垃圾袋,慢慢退到边上,静静地弓身站着,等待哪一桌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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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发表于 2015-5-22 22:08 |只看该作者
好不容易跟下来了

赞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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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发表于 2015-5-23 12:1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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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发表于 2015-5-23 22:23 |只看该作者
儿童节一过,夏天呼啦一下就来了。田野经过一个丰收季,褪去雍容的金黄,裸露出原始的单调,继而又投入新一轮的孕育,不久,就又满眼青碧,生机勃勃了。野蔷薇演绎的野性妩媚已经华丽落幕,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的野胡萝卜花,细碎稀疏的叶片,羸弱高挑的茎秆,苍白平淡的花束,他们静静开在路边的树林里,坦然面对尘世繁华。倒是路边的合欢树,铺排着一蓬蓬含羞草一样的枝叶,正悄悄排演着一场霓虹时尚。原本你以为是一抹红霞飘落树梢,仔细看,却是一只只蝴蝶翩然起舞,一颗颗绒球点缀枝头,一袂袂嫣红漂染的裙角凌空飞扬。
————————————————
很喜欢这样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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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发表于 2015-5-23 22:25 |只看该作者
高考结束,我便彻底投入到了货郎工作中,一天天早出晚归,颠簸算计,磨薄了嘴唇,晒黑了面庞,粗野了性情。不过,我已经喜欢上了跟车上路的生活。烈日粉尘或清风细雨里,身段尽量放低,两腿尽量跷高,任脚丫在挡风玻璃上轻重缓急的打着拍子,随音乐奔跑。这个经典的姿势被奶奶叫作“蝎子倒爬墙”,需得少女时代柔软的身体躺在靠墙的床上才做地规范,每每双腿跟身体成直角竖在墙上,总是惹得奶奶厉声骂:
“坐好不中吗俺奶奶?!恁大个妮子没正形!”
现在想想,那时候奶奶为什么总是要骂呢,那个姿势多好啊,自在,自得,身心松弛。
蓊郁的田边,蝉躁的树林,午间的慵懒凶猛来袭,停在旷野大树下睡一觉是最美的享受了。位高权重的包文正想要辞官归田,给大宋皇帝描绘农家乐,说,“除去杂草禾苗壮,趁南风树影下好乘凉,头枕锄缰睡一觉,强似你万岁龙凤床”,这是一种辨证的幸福呀。车门打开,野风吹来,音乐响起: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呀吹红了花蕾……
一条绿草如茵的田埂路,一个马尾翻飞的小姑娘,两腿一弓一跳小马跑,哈,8岁的小孩要去姥姥家……金黄的沙土,碧绿的瓜田,瓦蓝的天空,低矮的茅棚,12岁的女孩在太阳下低头,啊,我就要读初中了吗……一袭廉价的长裙,一副宽宽的腰带,一握盈盈的腰枝,正前前后后顾影自怜,一根绳子从厨房飞出:背柴火去!哦,15岁的少女花影凌乱……通明的教室,专注的脸庞,书山题海中一回头,突然遭遇那眼眸深处熊熊燃烧的明亮,18岁女生怦然心动……
有谁,能永驻童话世界呢,为天真而烂漫,为成长而喜悦,为梦想而憧憬,为爱情而甜蜜……当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变成美好记忆的时候,我们就堕入了日子的深渊,然后一点一点挣扎,一步一步攀趴,一次一次跌落,一天一天前行,全神贯注的,心平气和的,脚踏实地的,勇往直前的。小美,小蛮,神仙姐姐,没尾巴鹰大嫂,还有,小虎的女人,小强的娘子,货郎路上的一张张面孔,安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们,而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
这部分好煽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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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发表于 2015-5-25 07:03 |只看该作者
李小懒 发表于 2015-5-18 11:07
11、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跟阿诗玛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蜜蜂儿不落刺蓬棵蜜蜂落在鲜花上 ...

这些歌词正经不错,朗朗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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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发表于 2015-5-25 07:0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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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发表于 2015-5-27 21:52 |只看该作者
苏力 发表于 2015-5-22 22:08
好不容易跟下来了

赞叹下

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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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发表于 2015-5-27 21:54 |只看该作者
谢亲们来读,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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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发表于 2015-5-27 22:07 |只看该作者
18、
是谁说无巧不成书,我简直都有些迷信了。
如果我们出门先往南呢。和平镇的那个没尾鹰大嫂两次三翻打电话要“正新控股”轮胎,她说,老弟,把你那“正新”内胎带几十条来,天热,换胎的多。很显然,“正新控股”不是“正新”,可老百姓谁会注意到“正新”旁边的两个小字“控股”呢,即便他们看到了,也可能会更生敬畏吧,控制股份,厉害!这就是我们最近一趟郑州之行的新收获,名牌进不来,质量好的卖不动,只有搞点小动作了。“正新”一条十二块,“正新控股”一条才六块,没尾巴鹰大嫂之流特喜欢。
没有出门先往南也行,如果我们在关坡交易完毕回家吃饭呢。爷爷已经发出了邀请,但大热天吃顿饭还得本媳妇亲自动手,菜园里摘菜,灶台上和面,压井里打水,柴窝里烧锅,烟熏火燎中锅上一把锅下一把,一边忙碌,一边嫉妒他们爷儿俩抱着风扇啃着西瓜看着电视的悠闲,想想还是算了,客走主家安,两不张忙的好。
没有回家吃饭也行,如果我们在那树林里多呆一会儿或少呆一会呢。骄阳似火,暑气蒸腾,午后的世界粘滞而困倦。我们走在通往花木基地舍屯乡的公路上,一路上倒也舒爽。蝉鸣啾啾的树林边偶尔可见静静停泊的箱货车,他们或独自靠边,将光腿翘到驾驶台上,垂涎酣睡,或三两相向,几个人在路边的树阴下兴致勃勃打扑克,这光景,应该是货郎生活的幸福一刻了。考虑到客户们需要午休,一片蓊郁的树林边,我们也停下车辆。挟了蒲席,拿了扑克,抱了西瓜,掂了吃食,欣然雀跃翻过沟渠,满腔兴奋钻进树林,松软的落叶上铺开蒲席,迫不及待撂了东西,扑下身子一躺,啊,立即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鸟鸣虫叫中再睁开眼,便看到遮天的青翠间,一个碧绿的虫子抱着一根亮晶晶的丝线从枝叶间挂下来,荡呀荡。
“我们天天都像是在旅游哇!”
蒲席那端的小丫一边扒拉零食一边美滋滋。在她看来,旅游,就是可以不按时吃饭,可以不吃正经饭,而我们现在这样开车上路,走走停停,胡乱玩耍,大肆吃零食的状况就是旅游。我们开始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吃零食,虾条,薯片,火腿肠,辣片,海苔,卤鸡蛋,直吃得麻辣难当,口干舌燥,于是又吃西瓜。吃西瓜不用找刀,小勺子是随身携带的,精心在顶端挖开一个小洞,一勺一勺掏出来,你一口,我一口,既避免了汁液淋漓,又倍觉甘甜爽脆生津解渴。吃饱喝足开始打扑克,捉鳖,斗地主,接竹竿,丁勾钓鱼,当所有的花样都玩遍了还不能输掉的时候,我就一骨碌躺下,任凭那小孩捧着扑克在旁边哀求“再玩一会儿吧再玩一会吧”。睡肯定是睡不着的,于是起来照相,小丫正戴着爸爸宽大的墨镜穿着妈妈胖大的高根鞋在树林里扭来扭去顾影自怜,我说,来,小丫,摆个POSS,小丫便两臂一展,做了个国标动作,可惜抬腿的时候将那高跟凉鞋踢出好远。待到小丫不耐烦配合,我就开始自拍,伸直了两臂,站着,坐着,躺着,挤眉弄眼,拿姿作态。
正当我们采了好多野麻梭子蘸了唾沫在手臂上印花时,车上听音乐的毛老板终于睡醒了,他不早不晚恰巧在那一刻醒来,醒来就对我们大加训斥,说,吃好了不?玩够了不?咱们还算做生意的吗,眼瞅着马上天黑了——其实离天黑还早着呢,但我们不敢顶撞,赶紧收拾了东西,发车上路。
树阴转了方向并铺满了路面,人们已经结束了午休开始活动,路面上车辆多起来。来来往往中,运送建筑材料的卡车霸道凶悍。他们大概来自确山方向,靠山吃山,那里好多人炸开山皮开了采石场。将近舍屯街,又一辆稍大的石子车迎面驶来。一看对方车载较重车身较宽,我们赶紧靠边避让。眼看对方车头已经通过,不想那驾驶员伸出脑袋前后看了看,对毛说:
“你再往边靠点。”
毫不犹豫的,不假思索的,我们的司机阿毛先生推上了档位,踩下了油门。就在车身刚刚开始挪动的一瞬间,我只觉猛地一栽,身子就被重重拍在车门上,随即,小丫没头没脑压到我身上,驾驶台上的东西也纷纷滚落。要翻车?惊恐中我一边尖叫一边瞪大了眼睛,恰看见等待错毂的那辆重卡疾驶而去。车身终于停止下翻,慢慢稳住。我还在瞪着眼睛发懵,阿毛已经跳下车门,我正在想他下去了我们这边是不是更重,却见他一脸紧张把住车门,冲我们喊:
“快下来!”
我恍然明白得逃命,赶紧把小丫推过去。小丫被连拉带拽好不容易弄出去,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挣扎起身体,拾起脚边的手机相机,又在驾驶台下摸出两只凉鞋,同时心里想,别翻啊,千万别慌翻啊!就在我抖抖簌簌努力想要把凉鞋套到脚上的时候,车门下的阿毛同学终于气急败坏,他厉声叫道:
“你快点呀,没看啥时候了还瞎摆弄!”
我没瞎摆弄,我只是想穿上鞋子,但听他口气明显对我有不满。我立即放弃了努力,脚下赤着丫板,脖里挂着背包,一手抓住手机相机,一手拎着高跟凉鞋零食袋。我准备下车,我从哪门下呀?我问了一句,毛瞪着眼睛不理我,似乎嫌我这副披挂从车里出去会丢人。我管不了那么多,从哪门下车呢,右边门一开我还不得摔出去?急中生智,我绕过档杆,躲过方向盘,爬过主驾驶,跳下了车门。
赤脚紧走几步,我心想,现在好了,即便车翻,也不会有人员伤亡了。我蹲身穿好凉鞋,牵过躲在一旁的小丫,车头绕到车尾,看了一圈。这是一段新修的水泥路,路基高垫,路面稍窄,路旁是一截干沟,沟底覆着一层丢弃的麦草,看不出下面有没有水。沟对岸就是舍屯村,为了出行方便,村民大多把自家门前的沟渠填平了,有的又盖上了简易窝棚,做起了生意。我们栽进的,恰好是被村民们忽略的一段。
说栽进也不确切,我们的大部分车身还在路面上,只是右后轮已经悬空,右前轮已经滑下路基,但危急时刻,一棵半大杨数挡住了车头,这一挡,使车身避免了当场倾覆的危险。村民们慢慢注意到了这场事故,他们远远蹲着,冷眼旁观。毛前前后后观察研究,恨不得即刻变成超人,一把抓起让车辆脱离困境,但终归还是束手无策,只是尖着嘴巴,一言不发。
我看看那些冷眼的村民,又看看我们冷面的阿毛,突然迈开大步横穿马路。毛看见我急忙忙走开,随手牵住身边的小丫,喊:
“哎——你干啥?”
听声音便知道他一脸严肃,大概是在怪我紧急时刻还乱逛,但我没回头,直走进对面一间小卖部,花十块钱,买了一盒路边小店里比较高档的香烟。抓住香烟回来,毛一脸迷茫看我,我没说话,只是把烟塞到他手里,点了点头。毛立即会意,随手撕开烟盒,抽出几支,远远近近,堆笑散发。接了烟的乡亲们表情立即生动起来,他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热情指点,最后统一意见——用四轮拖拽。可是举目无亲的,到哪里去找四轮呢,我们还在唉声叹气,已经有人把旁边乡民们驮粮食打面的四轮开了过来,在村民指引下,毛到前面农机修理铺里借来钢丝梗。一番忙碌,拴系停当,四轮启动,汽车上档,乡亲们撤到后面扶定车厢撅起屁股喊号子。可正当车轮打滑车身抖动的时候,紧绷的钢丝梗铿然断掉了。一瞬间,没了牵引的车身在车头的振动下继续倾斜,后面推车的人们赶紧散开,急急冲毛打手势,沟边的那棵杨树已经被我们的车头剥掉了一大截树皮。
一个大妈过来,反反复复瞅那棵树,想要说点什么似乎又不忍心,我只好一脸歉意对她笑。毛一脸黯然,解了被扯断的钢丝梗,捧在手里不知所措,那农机修理铺的大叔走过来,说:
“给我吧,刚才你借的时候我就想说不行,太细了。”
毛一脸愧疚,递上两根烟,赔笑道:
“不好意思,你看,要不——给你拿点钱吧?”
大叔一挥手:
“算了,出门在外谁不遇着个难处!”
营救暂告一个段落,本来就帮不上忙的我更加无所适从。我牵着小丫蹲在沟边,低头看见自己脚上颜色鲜亮的高跟凉鞋都有些羞愧。叫你臭美,叫你爱玩,吃什么西瓜呢,打什么扑克呢,照什么自拍呢,早走一分钟还有这事吗,为什么不早不晚就赶上了呢,瞑瞑之中注定的吗,那个卡车怎么那么自私呢,看见别人出事了一溜烟就跑,笨蛋阿毛你怎么那么听话呢,叫你往前走你就走……现在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搁这儿了?一辆车加上一车货,说是全部的身家性命也不妥帖,因为这都是借贷买来的,不过即便全部化为泡影也没关系吧,这辈子还能还不清这些债?有什么大不了,一家三口不是好好的吗……
正在不着边际胡思乱想,一辆白色昌河尘头高卷疾驶而来,停在了我们身后。正疑惑,老家关坡的几个兄弟在老大宋河的带领下跳下车来,原来毛已经给他们打了求救电话。几个人仗着年轻,简单勘察了情况后便摩拳擦掌,这样那样做着尝试,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终归无济于事。正在商量讨论,一个热心的村民举着手机过来,说吊车已经联系到位,费用六百块,问毛需不需要。六百块呀……
是谁又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才好。正在犹豫不决,一辆铲车的出现打破了僵局。铲车,顾名思义,前面带一个大铲子的那种,专门装卸沙石用的。这种车一般工作在工地或沙场,不知怎么这会儿却跑到了公路上。老大宋河远远看见就笑了,他正好认识开铲车的。他两步跨到路中间,挥手将其拦下。简单几句交流,那铲车一抹头来到了沟边,我正要说小心,那车竟然直接开到了沟底。我的担心立即变成了惊异,这铲车分明就是坦克嘛。我正惊诧于它的貌似粗笨却那么灵活,它已经在沟底伸出臂膀,用铲子牢牢托住了我们车箱的右后角。
毛爬进了驾驶室,身手之敏捷前所未有。汽车发动,铲车的臂膀慢慢加力,整个车厢被铲得咯吱乱响,车厢下的保险杠也很快变形破损,那棵档住车头的杨树在强烈的振动下慢慢后退,树干上的伤口进一步撕裂。带着全新的希望,借着铲车的托举,司机阿毛全神贯注猛踩油门,一声吼鸣,我们那饱经磨难的车辆终于窜上了路面。
一片欢呼,大家长舒一口气。毛把车辆靠边停好,抓了烟盒跳下车,一转身,被人抓住了胳膊:
“来来来,你看看俺家的树!”
是那个反复瞅树的大妈。那棵杨树在一角车厢的拖挂下已经严重佝偻,被剥了树皮的伤口惨白触目。毛捏着两支香烟一脸尴尬,想把手里的香烟递上去又似乎觉得不妥。
“你看咋赔吧,俺这树都长成了!”
杨树大妈貌似很生气,口气强硬。
“不好意思,你看——咋赔哩?”
毛也感觉很抱歉,正支吾,宋河他们几个围拢过来,宋河一拍大妈的肩膀,嘻嘻笑道:
“咋了嫂子,不认识了?”
大妈显然是真不认识,但又怕是因为自己老眼昏花怠慢了熟人,于是一脸无奈,指着她那惨遭蹂躏的杨树嘟囔道:
“认识也不中啊,你看我的树,快成材啦,就是现在卖也值一百多呀!”
“算了算了,前村后邻的,都不是多远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讲啥钱呀,过两天我请俺哥喝酒!”
当我们终于摆脱所有纠缠调头回家的时候,即将衔山的太阳把我们的身影掷出好远。毛只是尖了嘴巴,怃然瞪着前方,就连小丫也出奇地安静。我想,那个杨树大妈真善良,没有在最危急的时候跟我们纠缠,那棵树,应该赔的,还有那条钢丝梗,也应该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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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发表于 2015-5-27 22:09 |只看该作者
19、
愚人节那天被检察院小车带走的三个领导一直没见回来,眼瞅着一个笑话变成现实,有担心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静观其变的,有趁机作乱的。闲人们探头探脑却又讳莫如深的样子,到门口商店里买东西,老板极力掩饰住面皮下的兴奋,伸过一张堆满同情的脸,眨巴着眼睛悄悄问:你们学校…那什么…有消息了吗?
某在校女生,假期里带领一帮社会上的男孩子到学校操场玩,门卫大妈不让进,两个人言来语去大打出手。女生啼而归后又搬来母亲,母亲奔来劈头打骂,父亲紧随其后而来……如此这般,大妈还躺在医院里,学校也没个人出面问一声。
前面医院的大楼破土动工了,挖土机轰隆隆开过来,紧贴着我们学校的围墙猛挖下去,大量的土石堆放在我们出入的主干道上,并据说他们的一个楼角占到了我们的宅基。退休的老教师群情激愤,在职的年轻人冷眼观看,进进出出在瓦砾间磕磕绊绊,互相牢骚两声,也便闭了嘴。
大厦将倾,虎落平阳。
代理校长倒是越来越忙。他先是简单组织了一下招生工作,然后便天天带人在校园里大肆砍伐。一棵棵伴随学校成长变迁、正值盛年的大树带着盛夏的勃勃生机在刺耳的电锯声中轰然倒地,这声轰然立即引得那些正为学校宅基被占而激愤的老人们围拢过来,他们一边用苍老的手臂折取那些幼细的枝条,一边呼喊老伴儿赶紧回家拿斧头——明天有没有路走先不管,眼下拾点柴火烧锅最重要。年轻人不屑于拾柴火,他们也不关心这些汁液淋漓生命鲜活的大树会被怎么处理,树是集体财产,而跟他们切身利益最有关系的是招生工作。
掂着脚脖子号脉,个人有个人的治法,往年都是确定招生指标和奖惩方案后,趁假期大家风里来雨里去分头奔波,新生开学缴费注册后兑现奖惩。而今年的代理校长比较干脆,直接下令每人交纳三百块作为招生费用,24小时之内交齐,否则取消下学期参聘资格。老师们早已受够了招生的苦恼,交了三百块就可以甩手不管这很好,关键是“否则取消下学期参聘资格”,这一招太狠了,苦苦挣扎了很多年,终于熬到山雨欲来一片迷茫——迷茫不见得是坏事情,转机往往蕴藏其间——搬迁的传说一轮一轮袭来,大家都在蠢蠢欲动,如此关键的时刻怎能因为三百块钱而被取消了参聘资格、扫地出门呢,所以大家积极踊跃。
相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我家对搬迁进城是最渴望的,因为我们的货郎生意。只为成功找理由,不为失败找借口,而我们家吃苦耐劳的阿毛同学,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能成功。跟人打工,他埋怨自己不是老板,自己做生意,他为没有足够的本钱而苦恼,终于贷了款买了车有自己的生意,现在,他又为地处偏僻而不满。他天天憧憬着搬迁进城,盘算着进城后怎么扩大生意范围,最起码,物流接货不用再跑上几十里,耗时耗力。
麦收一结束,人们就又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城市,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个空心的村庄,让我们的生意很快回复惨淡,惨淡得让人懒得经营。正当我们满怀心事聚在路边猜测着代理校长那锋利的电锯接下来将挥向哪里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我爹的老同事、联中的后勤孙主任,他叫我们去结帐。
郁闷的日子终于有了一点刺激,我扬声叫毛:
“快快快,拿钱去!”
毛当然又是一番磨蹭,要求我陪同,我嘁哩喀嚓一顿数落,把他轰出了家门。其实,我也不完全是恨他遇事就把女人往外推不像个男人,主要是,我更加懒于应酬。你想想,当初人家看着面子帮了忙,我去了不得笑脸相向、嘴上抹蜜?不得毕恭毕敬、感恩戴德?哎呀呀,我无法想象自己在人面前点头赔笑俯仰周旋的样子。
我正在想象毛手抓钞票边走边数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推着一辆三轮车咣当撞了开大门。我心里咯噔一下,奶奶的,真叫朱伟大说着了?
“还剩多少,一点没卖?”
毛不回答,一脸神秘冲我招手,我看看车上花花绿绿的小水儿,大惑不解:
“不就没卖完吗,咋了?”
“看颜色!”
毛说着掂起一件小粒粒橙放在井台上,看着我笑,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这是一件完整的饮料,锡膜包装完好无损,但就像在太阳下久晒退了色,原来的橘黄色变得深浅不一斑驳陆离。我扭头看毛,两个人面面相觑:
“保质期一年呢,这才几天呀?他们故意给撂在外面晒的?”
“他说没有晒,唉,你不知道,我往车上搬的时候羞死了,恨不得找个地逢钻进去。”
“咋不随手扔了呀,还拉回来!”
“扔都没处扔呀,叫人看见咋说呀!”
撕开锡膜,24瓶饮料颜色依次深浅,甚至同一瓶饮料,上下颜色也不同。毛抽出一瓶颜色最浅的,拧开瓶盖呷了一口,咂摸了半天嘴,说:
“嗯,味道没变,还是那么甜。”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瓶子仔细研究,奇怪,怎么原来的橘子瓣都变成白色的了呢,什么鬼东西。回头看车上,小绿茶和小红茶也有不同程度的退色,只是没有粒粒橙明显。怎么办,让孩子看见成何体统,消灭罪证吧。我们快速整理了一下,退色严重的撂进水池,退色不太严重的拣出来重新组件装进锡膜,然后两个人蹲在水池边头对头咕咚咕咚一瓶一瓶倒,直弄得满院子香精味。看着毛为了冲走那些饮料而抱着压井杆轰隆轰隆猛压,我站在旁边哭笑不得。这弄的什么事呢,当初我还为了这笔生意得意洋洋,可现在……想想我跟毛我们两个人,我总嫌他不积极,他总说我太着急,现在看来,积极消极,有什么区别呢。
送去联中的90件小水儿,退回来差不多60件,除去我们倒掉的,还有将近五十件,怎么办,成本整整六百块啊,还得出去卖。毛又在卸货了,摩托车配件,一箱一箱,挺起肚子撑着,一摇一摆,唉,幸亏长了个肚子。五十件小水儿装进车厢太不成规模,我们又跑到朱伟大家,辣条薯片鸡爪卤蛋等倒了一些货,虚虚的半车,也算看得过去。
拐上通往真阳县小强家那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我们就又高兴起来,有种胜利逃亡的窃喜。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一路,是因为朱伟大说他曾经卖出的那些小水儿在人家商店里退色了,好多人要找他退货呢。小水儿退色的事是个机密,小丫我们都不给她知道,伟大这么说应该不是吓唬我们。没人跟我们退货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我们——卖完小水儿我们就卖机油去了,他们哪能再见到我们。好多人不要陌生人的货,大概就是被我们这样打一枪就跑的货郎哄怕了吧。只有一个舍屯中学的眼镜老师,当初有点货底儿想处理给他,结果他在电话里一口回绝,并咕咕哝哝,很不高兴的样子,估计也是因为他所钟爱的小粒粒橙出现了问题,唉,惭愧。
颠簸间拐过一个直角弯,车子突然停下了,一抬头,一辆白色面包正停在路边,车屁股上标有“真阳工商”的字样。我一脸紧张看着毛:
“怕他查咱们?”
毛坦然一笑:
“怕他干啥,他有啥查的,驾驶证,资格证,营运证,我啥证都有!”
我就更奇怪:
“那你干嘛不敢走?”
毛笑了,朝前一努嘴:
“我怕你呀,少儿不宜。”
我定睛看去,才发现那车旁边的沟沿上,几个男人正一字排开站着撒尿。我咯咯笑着往后一靠,想起了贾平凹小说里关于“队长尿尿也摇呀”的桥段。正嘻嘻笑着给毛讲,发现那些人已经尿完准备上车。鬼使神差的,其中一个人往后看了一眼,就这么毫不经意的一眼,让他收回已经翘向车门的一只脚。他整理着皮带里的衣襟,摇摇摆摆向我们走来,另外几个人随即跟上。我们俩停止了嬉笑。那为首的走到车前,毛赶紧开门跳下去。那人歪头看了一眼我们的车牌号,问:
“豫南县的?”
“是的”,毛老老实实回答。
那人立即面带嘲讽,脸一扬,说:
“你们豫南厉害呀,江湖传言,‘手续再全,过不了豫南’!”
毛胡噜一声笑了,笑完了却不知作何回答。怎么说呢,作为一个小百姓,面对邻县的执法者,该如何评价本县执法者呢,随声附和吧,显得咱没有主人翁意识不爱家乡,予以驳斥吧,又不知对方打地什么算盘。正为难,那人绕过车头向后踱了几步,指着偏门命令道:
“打开,叫我看看拉的啥。”
毛转身上车拔了钥匙,打开偏门。那些人围拢过去,伸头往车里瞅一眼,表情立即生动起来:
“吃的呀,食品经营许可证有吗?”
怕神就有鬼,他们果然问到了这个。所谓食品经营许可证,是由县工商局颁发的一种资格证,几十块钱即可注册备案,体现在客户那端,就是眼镜老师等索要的一票通。这个证件我们还真着手办理过。在跟朱伟大借用几张一票通被拒绝后,经他指点,毛给同学黄启明打过电话。但当时黄启明只是让人给捎回了一本一票通,许可证他说没必要办理,几十块钱是小意思,关键是那个办理之后,一碰上质量检查,我们就得烧香进贡了,我们基本不卖食品,不值当的,再说,即便是逮住了,黄启明说,豫南县范围内,咱说了算!
可是偏偏的,我们就落在了真阳县。毛赶紧上车翻出了那本一票通,毕恭毕敬递上去。那人眼皮都不抬:
“我要的是证,证!你给我票本干啥?”
毛捧着票本赔笑道:
“证——有啊,就是——没带,忘家里了。”
那人手一挥:
“忘家里了回家拿,车先扣下!”
毛慌了,又有点恼,失口道:
“俺们豫南就不要这个!”
那人嘎一声笑,随即沉下脸来:
“这里是真阳,你们豫南不要你回豫南说理去,开走开走!”
说话间已经有人爬上驾驶室,坐在副驾驶上的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扭头看见毛边打电话边向我招手,我赶紧下车。
电话是打给黄启明的,可是黄启明也没办法,他说真阳工商他没熟人,说这事可大可小,叫我们先拖住容他想办法,并嘱咐不要把车给他们开走,要起来太麻烦。
有了黄启明的安排,我们稍稍镇定了些。有人过来找毛要钥匙,毛不给,理论了几句,那为首的就大怒,嚷道:
“打电话打电话,叫拖车!”
看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摩拳擦掌,我们站在一边委屈无助。这算多大点事呢,比起那些贪污腐败作奸犯科的,我们会对社会造成多大危害呢?管理管理,不能教育为先吗?执法为民,可他们在小民面前怎么就那么凶呢?
大概他们的拖车就在附近随时待命,很快,一辆卡车开了过来,三下两下拴好。有人回到面包车上拿来票单,那为首的刷刷几笔,撕下一张拍在毛手上,扬长而去。
我们的车辆被人牵走,路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撂下一对垂头丧气的贫贱夫妻。强盗!卖碳翁!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我恨恨骂道,一脚踢在身旁的树干上。毛傻愣愣地站着,看看被人拖走的车辆,又看看手里紧紧捏着的钥匙和两千块的罚单,突然想起了我的一个同学。
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同学,他在某局做办公室主任。毕业之后很少见他,每次打电话都要听他显摆,唉,哥忙啊妹子,不是开会就是学习,不是调查就是研究,漠河海南西藏蓬莱哥都去过了,就差你们那村啦……偶尔聚会,同学们能喝到从他车里搬出的成箱的茅台;跟他吃饭,他会哄小孩一样,说,想吃啥稀罕的跟哥说,龙虾,中不?鲍鱼,行不?不过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吃到鲍鱼,我看见他亲自付了帐。我那些混得很好有见识的同学们,喝着他的茅台也会偷偷不屑,觉得他太爱显摆。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甚至会觉得新奇开眼界,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幼稚,作一个忠实的听众不时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惹得他哈哈大笑,从而更喜欢眨巴着小眼睛跟我显摆。
我知道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同学,不过我具体不知道他有多厉害。毛提到他,我说试试吧。果然,电话一通,他就说,哎呀,哥忙呀,连跟妹妹喷空的时间都没有……我打断他,跟他叙述事情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刚说一半,他就说,知道了,真阳县是吧,把那人姓名电话报过来。不一会,他的电话就来了,说,妥了,他们局长正跟县长一块吃饭呢,可倒好,不用再专门叫他。去拿车吧,罚款一分钱他也不敢收你的,不过有一点,拖车费500块得交,人家也辛苦一场,要说你家那个小阿毛也真是笨,我真不知道当初妹子你怎么就看上了他,咋恁没见过事!要车你把钥匙给他,他敢吃了你的咋的,少一样东西你就能起诉他!交了钥匙,停车费一天最多100块,哪单位扣车都是这样,常识知道不?不过500块也不算太多,去吧,不值当哥再给你找县长。
500块还不算多吗,唉,下次一定要乖乖交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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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发表于 2015-5-27 22:11 |只看该作者
20、
早点店里一片繁忙,闻名街面的职业扒手小甲进来坐下,老板娘忙碌间不忘问候:
“今天这么早啊,最近还摸吗?“
“俩肉包一碗稀饭,不摸啦。”小甲倒也坦然。
老板娘撇嘴:
“不摸了?骗谁呀,不摸你干啥天天搭汽车?”
“嘿,摸是摸,不在咱这块儿摸了。”
听着他们大明大白的谈话,我心下暗揣,是不是小偷们见面打招呼都要说:嗨,今天,你摸了没?
中心小学路对面的拐角处多了一则墙体广告,黄底红字,崭新醒目:母猪发情找扬翔。小丫问:
“妈妈,发情啥意思?”
“那个呀,就是想谈恋爱的意思。”
“那是不是有一头男猪叫扬翔?”
十字街口有一家正办丧事,哭丧队忙着表演。主哭手披麻带孝哀痛欲绝,三步一跪拜,一跪三叩首,有板有眼边哭边唱,以逝者闺女的身份回顾逝者生前的辛苦操劳,以表达对逝者的怀念和不舍,直哭得悲痛欲绝以头跄地。一段哭完,司仪快步跨到灵前,一手操小喇叭,一手举着一张百元钞,扯着高腔喊:
“下面请听孙女XXX为老奶奶哭一百块钱的!”
于是,那哭手身子都没摇一下,立即变成了孙女:奶奶呀,我的奶奶呀……
我们的生活如火如荼呀。
检察院的小车依然频频造访,群龙无首的校园依然惶恐不安,但对于一所学校来说,虽则实亡名存,可到了九月一日,是必须开业大吉的。拿着我们每人缴纳的300块,那个只知疯狂卖树的代理校长以及他招生小组的成员们,只给我们招来了六七十名新生,暂且分成两个班,加上上期剩下的三四十人,将就开锣,虚张声势。新的学期如期开学,搬迁流言遭遇尴尬,残喘还需苟延,生活终将继续,新学期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又翻过门前的瓦砾堆,发车出门。
我不太高兴,但为了共同的货郎事业,还是跟他上路了。
我不太高兴是因为毛跟他的网友,我都已经表明态度了,他们竟然还勾搭。
  大清早,我们还并排睡着,手机响了,他看一眼随即掖到枕头下。我奇怪,问他咋不接,他说不用,是短信,我起了疑心,一把抢过来。的确是短信,又是小秋:还好吗,别总那么辛苦,多保重。
小秋,全名秋叶飘零,他的网友。曾经,我帮他跟她搭话,拙手笨脚我帮他运指如飞,拙嘴笨舌我帮他幽默风趣,一本正经我帮他调侃打趣——他整天辛苦,没时间玩耍,轻松一下没什么的,主要是,那时候我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聊天开始写博客,特自信,丝毫不觉得她的水平会对我造成啥威胁。可是很快我就吃醋了,一聊天就打开视频这没什么,她在视频里穿着睡衣低眉浅笑这也不要紧,问题是我们家的这一位太投入了,吃饭喊一遍又一遍没动静,一发觉有人走近就抬头卖笑,每打出一句话都要搓手指捏关节歪脑袋耸肩膀,认真动情紧张陶醉的样子,我甚至怀疑他就是一颗酥心糖,一碰就会散掉了。我故意出现在视频里,她见了只得叫姐姐,我将计就计做起了知心姐姐,对她遭遇的第三者困扰出谋划策。不久,他们的交流升级到手机短信,不想离婚啦,心里不舒服啦,无法面对啦,有障碍啦,云云,多是她在倾诉。而让我满怀狐疑的是,他的发件箱里一片空白,这明显是做了坏事嘛。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终于有一天,大家都在饭桌上,她短信又来了:好孤独,抱抱我好吗?我强摁着涌上来的热血大叫道,好哇,你!随即起哄道:快快快,快抱抱!他真的放下筷子,一笔一画写:好,抱抱。证据确凿,知心姐姐不顾当初对小秋“我们全家都是你朋友”的承诺,当场翻脸,我霹雳喀嚓一阵泼闹,明令禁止他继续骚情,又当即给她打电话,义正严词勒令她好自为之。
从前每每看到闺怨戏,我总是想,要是我遇到这情况,哼,且看我如此这般!一边毒毒点头,一边摩拳霍霍。终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却叫人深觉尴尬,老豆虫爬到脚面上,不咬人它膈应人,这简直是对本姑奶奶耐心的严重挑衅嘛。目前为止我依然深信他们闹不出什么大动静,那个失意于小三寻求安慰的小秋我不敢确定,但我们家的这位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没钱没势就不说了,关键是还没魄力没野心没恒心没意志,调个情意个淫啥的还可能,真叫他抛家离子重新洗牌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是,叔可忍,婶不可忍,既然再怎样折腾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动,何必装清高玩赌气任他们的暧昧影响和谐。那个被老公抛弃的小秋着实值得同情,可我没必要抛弃老公去安慰她吧。都已经触及底线要抱抱了,这就必须当头棒喝。
那小秋还是比较尊重的人,对于我的义正严词也是相当惶恐的,可是没想到他们还在联系。“还好吗,别总那么辛苦,多保重”,这算什么性质呢,见招拆招,可是我高举牛刀,却实在无从接招。
甄高兴远远看见我们就摆手,貌似急着关门走人,这家伙最近老这样。毛装作没看见,直接抱了几个音箱上前去。这音箱就是当初老秋以一百二十块高价批给甄高兴、甄高兴又以原价卖给我们的那种,后来,毛在郑州南三环摩配城里终于找到这东西,一问,竟然才三十五块,于是进了一批,以六十块的价格倒给甄高兴等人,直接降低了神秘的摩托音响在终端市场上的价位,吸引得年轻的骑手们纷纷为自己的爱车装上那稚拙的圆柱体,从此伴着时尚的流行歌曲行驶在的乡间公路上,一路陶醉。
甄高兴正两手油污给人清洗化油器,见毛过去便撇了嘴笑:
“有啊,还有啊,你个土匪!”
毛抱着东西直接往里走,瞥一眼甄高兴:
“你准备关门?”
甄高兴一愣,随即笑道:
“没有啊,我刚才是想叫你别耽误时间,我也不缺啥货,晚上你回来路过了再说。”
“晚上回来恐怕更没我的戏吧,你那货架上都满了”,毛放下东西从屋里出来,面带讥讽,酸味十足地说。
甄高兴脸上现出尴尬来,说:
“秋杰呀,非要搁这儿。”
秋杰,汝南县最大的摩配批发商老秋的儿子,早就听小素说这个人对我们在摩配市场上的出现很紧张。这一点很正常,同行是冤家嘛,可是没想到他下手这么狠,不但主动送赊,还大幅度压低价格。他压低价格的都是一些价位透明的常用商品,比如朝阳轮胎,进价二十九,他还卖二十九,一分钱不赚,专门为了打压我们。才大气粗,他当然可以这么干,而我们就不行了,本小利薄禁不起赊欠,销量有限又吃不到返利,完全没有与之抗衡的竞争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甄高兴等人被他收复。
从甄高兴家出来我更不高兴,生意做到这份上,唉。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我刚嘟囔一句,就被他气臌臌打断了:
“别说人家,你没看看马文明,里里外外都是老秋的货,还亲戚呢,我有啥办法!?”
马文明是我妹夫,妹夫不是妹妹。而妹妹小素也不对,上次还跟我说秋杰对我们多么多么不满,赖好毛也是你亲姐夫,你就不能反驳他几句?连你们都大量进他的货,难怪他不把我们放眼里到处败坏……正郁闷,手机响了,他又是看一眼不接,我腾起一股无名业火,一把夺过手机,一看,北方拉线。原来不是小秋,我舒了口气,说:
“这一家没烧死?咋还打电话?”
北方拉线是我们从业货郎以来遇到的最无良商家,从物流老板口中得知,几乎所有到南三环进过货的人都上过他的当。他利用在市场内优越的地理位置、装修堂皇的门店和物美价廉的样品来吸引客户,又用一支训练有素的电话兵来维护客户,一旦跟他打上交道,就很难能轻易脱身。他充分利用物流公司先交钱再提货的弊端,故意弄出各种各样的差错,然后承诺下次发货一定补偿。他纠正补偿的前提是你必须有下一次发货,就这样,客户们一步步陷进他的圈套并被他牢牢拉住。
多行不义必自毙,听说最近他失火了,三间门面烧了个精光,这一点从南三环的好多老板那里都得到了证实。毛不听他电话是因为之前下的一单货到了,在物流老板的建议下毛决定不再接收,门店都没了,他不定又在单子里弄出什么错误,以后找谁理论呢,原来的亏吃就吃了吧,不想再跟他打交道。
可是,他的电话一再响起,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三间门店里一溜十几个怀抱电话的黄毛儿们。我说,接,他还能吃了谁?谁知我刚喂了一声,就听那个蹩脚的普通话厉声令下:
“叫赵老板听电话!”
我把手机凑近毛耳朵,毛喂了一声,那人立即缓和了语气,好言好语劝毛接货,毛也说不出不接货的理由,支吾间,那人急了,竟突然破口大骂,我赶紧挂了电话,心口腾腾直跳,把手机撂到驾驶台上不敢再碰,似乎那里面正有一个张牙利爪的鬼。天,这是什么人呀,要是够得着,看来非把我们暴打一顿不可。
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我一动不动盯着手机看,说:
“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耐心!”
铃声一阵一阵,固执地响着,毛终于不耐烦,伸手摁下关机键:
“一会儿没电了。”
“瞧这生意做的”,我说,又意味深长看毛一眼,“连个电话都不敢接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都相安无事。他下去跟人周旋,我盘腿坐在车里看《聊斋》。我早已不再热衷于看他的表演,生意成不成,眼一瞟就知道了。我想,压车的就好比压寨的,谁见过压寨夫人还需要忙前忙后呢。我越来越爱看聊斋里的小短篇,短小精致意味深长。每每郁闷,我就想找那些狐仙去,比如少年公子马介甫,文雅倜傥法力无边,跟着他过肯定爽。当然,能结识山洞溪水边的翩翩姑娘那就更好了,夏天可以穿她裁的芭蕉裙,冬天可以穿她做的白云袄,哪里还稀罕什么淘宝衫。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都相安无事,但路过“法国老巴黎”的时候我们又起了冲突。“法国老巴黎”是一家乡村摩托修理店,虽地处乡间,生意却出奇地好。本来这家没有门头牌匾,只是院墙上被人喷上“法国巴黎婚纱摄影”的广告,是我们家阿毛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后,愤愤然给他取了“法国老巴黎”的绰号。本来生意不成也不该愤愤然,只是毛最讨厌谁一张口就“我都是上郑州南三环进货”。上郑州南三环进货是我们摩配货郎赵阿毛的老底,你一个小修理铺动不动显摆个啥?所以,“法国老巴黎”那里,毛只去过一次。
也许是有些烦躁,当阿毛又要从“法国老巴黎”门前呼啸而过的时候,我说:
“你就不能停下问问?”
“他不要。”说着话一脚油门,车子已经窜出好远。我恼了,厉声叫道:
“老客户被人抢跑了,新客户你又开发不了,还做什么生意!大老远颠簸耗油的来了,你下去问一声咋就那么难!”
他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他越不发言我就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想说难听话,越想说又不忍说就更生气,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的胳膊肩膀霹雳啪啦打起来,边打边嘟囔:
“你为啥不说话,你不说话就有理了吗,你大老远来了问一声咋就那么难!他不借米还能把升子拉住?”
“‘不借蜜拉着生殖器’啥意思?”他终于开口,问得一本正经。
“滚,不要脸!”
正笑闹,一辆货车挡住了去路。跟我们一样的箱货车,老板腰挎钱包站在车箱口接货,一件一件,火腿肠,方便面,杏仁酥。车厢里的人看不见,大概是他的女人。我们急着赶路,摁喇叭,但那人看都不看我们,一边慢条斯理的接货,一边跟身旁的店主人殷勤推销,一脸期待。毛有些急,叫我下去问他走不走,不走就把车往路边提。 我坐着没动,专心看他们的表演,宛如在看我自己:
“有啥问的,他弄完就走了,咱恁大车他又不是看不见。”
“那叫你来干啥?”
他有些恼,我当然也不甘示弱,正要理论,我的手机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口齿不清睡意朦胧的样子。我又喂一声,她还是含混不清有气无力,我就没好气:
“你谁呀,打错了吧?”
“没打错!”她似乎一下坐直了身子,语速很快,有些严厉,我终于听出来了,是小蝶。
小蝶,我们的高中同学,想当年经常跟毛两个人搭档,一个写一个画为班级出板报。小蝶是同学们当中最让我有优越感的人,矮胖身材,扁圆脸盘,小眼睛,疙瘩鼻,两颊雀斑。但凭着优秀的艺术天赋和丰厚的内心修为,她很早就把自己塑造得清新脱俗有型有款,并成功拿下了班里面貌最端正身材最魁伟的男生。高校专业调剂让小蝶错过了心仪的服装设计,歪打正着,却让她凭着不情愿学得的室内装潢设计收获了人生第一桶金。事业风生水起的同时,小蝶的感情生活却出现了瓶颈,以“心灵无法沟通”为借口跟那个高大帅男友分手后,她的个人问题就成了亲朋好友最头疼的事情。平庸的相貌显而易见,高雅的气质却少有人识……可是,30岁那年,小蝶突然回老家大摆宴席,宣布结婚。孕相十足的小蝶已经让人觉得忐忑,而新郎过分的成熟稳重则更让人心生疑惑,果然,小蝶偷偷跟我说:
“他还没有离婚……但是我30岁了,作为女人我必须有个自己的孩子。”
小蝶的孩子由妹妹帮着抚养,那个人隔三岔五去尽一次爸爸的责任。小蝶很独立,不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她生了儿子,做了母亲,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我一直很佩服小蝶的果敢,作为一个女人,她感性又理性,她单纯又成熟,她浪漫又现实,她远比我活得要丰富。不过,情随事迁,在她最近两年的诗行里,我隐约读到了一场场蚀骨的痛殇,一个个挥手的决绝,一次次回眸的眷恋……
“最近怎么样,生意好吗?”
我的喉间叽哩哇啦千言万语,嘴里却淡淡的:
“没啥好不好,就那样吧。”
“慢慢来吧,慢慢来”,她声音静沉,似乎刚害了一场大病。我说:
“你怎么样,在哪儿?”
“我在广西,这个手机号你记住,合适的话以后我就带着孩子呆这儿了。”
我愣住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说出话:
“广西,你怎么会在广西,广西在哪儿?”
她笑了一下,说:
“广西在广东的西边。”
亲爱的小蝶,她终于出走了,或者说,她终于走出去了。我跟她说过,我一想起她就觉得不安,而她总笑我瞎操心。我是瞎操心啊,我知道,我们两个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是循规蹈矩凑凑合合,她是追风追梦力求完美,哪种生活好些呢,我现在是更糊涂了。可是她突然说要放弃打拼了十几年的城市而落脚他乡,我还是没办法不伤感。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想说的却一句也说不出,只是痴痴地问:
“那边冷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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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发表于 2015-5-27 22:16 |只看该作者
工商局这帮孙子
就没见他们办什么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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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发表于 2015-5-29 09:1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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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发表于 2015-5-30 07:06 |只看该作者
今天,你摸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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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发表于 2015-5-30 07:06 |只看该作者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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