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 我跟阿诗玛回家乡 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 从此妈妈不忧伤 蜜蜂儿不落刺蓬棵 蜜蜂落在鲜花上 笛子吹来口呀口弦响 我织布来你放羊 我织布来你放羊 哥哥像顶帽子盖在妹妹头上 妹妹像朵菌子长在哥哥的大树旁 …… 别说我总是抄歌词,因为听歌是我们货郎生活的一部分。音箱的红外感应被粘在驾驶室的房顶上,我手拿遥控器,身子尽量放低,两腿尽量翘高,脚丫子触碰到挡风玻璃,然后手指一动,一首抒情,手指再一动,一首摇滚。如果有一辆车迎面驶来,他一定要惊诧:呀,对面那副驾驶上也没见人,怎么却有一群脚丫子在玻璃上跳舞啊! 毛爱郑钧,几十年如一日。当年也正是他整天故作忧伤状地对我唱郑钧,我才发现世界的奇妙。也的确,你看看这些歌词有多美,时空流转,它们依然像荒蔓枝头上的一粒花,给我们欣喜与熨贴。含英咀华,相比之下,“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之类的歌词,就只能捣捣喂老母猪了。可是,令人忧伤的是,小丫喜欢后者,她经常跟她的小朋友们操着稚嫩的童音齐声高唱: 当初是你要分开 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爱情不是你想买 想买就能买 让我挣开让我明白 放手你的爱 能把一首掏心掏肺指天挠地的怨妇歌唱成当红儿歌,这也真要点本事。 我们这是去卖小水儿。水儿,儿化音,就是指我们拉的绿茶红茶粒粒橙,我们之所以叫它小水儿,是心里偷偷觉得它不是绿茶红茶,有点搞笑,带点调侃。 停车第一站,我出马,亲自。这是一个路口,一南一北两家副食店隔路相望。我掂着三瓶饮料下车站定,像一只觅食的母鸡,转着脑袋左右观瞧,然后,径直走向规模较小的一家——卖小水儿,我没勇气进大店。 一个瘦高微驼的大爷正站在柜台里摆弄着什么,屋里有点暗,我站了一下,又向前走,突然发现那大爷已停下动作,正翻着眼睛站在暗影里看我,我愣一下,忙组织笑容。那大爷说: “要啥?” 我就势跨前一步,把样品放在柜台上: “不要啥,我带了点饮料,你看看能卖不。” 大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然翻着眼睛: “啥饮料?” 我拿起一瓶递过去: “你看看,小绿茶。” “啥是个小绿茶?” “北京的一个厂家新推出的小包装,300毫升,价格便宜很多,适合咱卖,要不你尝尝,味道很好的,跟统一差不多。” 我之所以首先推荐小绿茶,是因为当下农村市场上最流行的就是统一绿茶,谁要是请客买瓶绿茶,那是相当排场的。而我们小绿茶的包装又特别逼真,就像一个稚嫩娃娃穿着一身小号的西装礼服,叫人觉得奇怪而好玩,进而激发摆弄欣赏的兴趣。 大爷慢慢拧开瓶盖,慢慢喝了一口: “净是骗人的东西,跟统一差得远!” 我不尴不尬陪着笑: “咱都是明白人,几毛钱一瓶,成本在那管着呢……” 大爷一脸不屑: “几分钱的成本吧,咋卖的?” “大爷开玩笑呢。一件二十四瓶,头份生意,给你按十六块五好了。” 大爷举着瓶子转了两圈,突然笑了: “我就说是骗人的东西,‘北京雨菲力’,不就是真阳出的嘛!” 我目瞪口呆。 他随手从货架上拿过一瓶大绿茶递给我: “看看,一样不!” 这完全是一瓶500毫升的统一绿茶,只是“统一”二字换成了“雨菲”。 “你,你怎么有这个,谁送的?”我语无伦次,脸上火烧火燎。 “还有谁呀,马店街上的李卫国呗,嘴特能说,非要叫给他卖,难卖死了。” 我在心底吐一下舌头,定定神: “他那个难卖,咱这个一定好卖,小包装,便宜,你卖一块钱一瓶,小孩肯定喜欢。” “小孩有多少喝绿茶的呀,我看这个小孩喝还差不多。” 大爷说着,随手拿起那瓶粒粒橙,眯起眼睛念: “颗颗登。” 我强忍笑意,挠着头说: “这个肯定好卖,里面全是果肉,真材实料。” “现在天还不太热,卖不卖呢?”大爷有些犹豫。 我立即端起了架子: “你看吧,这个产品咱们全县就我一个人代理,李卫国他只能卖大包装,我们都签有协议的,一个村我只设一个点,你如果不要,我就给对面那家。” 我估计大爷跟对面那家是冤家对头,为了先占着茅坑——不,是小水儿——为了不让那家获得代理权,在翻着白眼朝对面看了几看之后,他痛下决心: “好吧,来一件颗颗登。” 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只要一件,我大失所望: “那不行,一件太少了,你最起码一样一件,三件,行不,试试哪个好卖,不行下次我给你调换。” 大爷面露难色,终于一挥手: “三件颗颗登。” 我转身出门,站在太阳底下长出一口气,舔舔嘴唇,一步一步走回去,伸手去拉偏门。毛纵身跳下车,几步窜到跟前,一把拉开车门: “要啥?多少?” 我说: “三件颗颗登。” 毛一愣,继而要笑,但很快抿紧嘴唇跳上车,从饮料垛里挑出三件粒粒橙摞在一起,对我说: “别摸,我一块搬。” 大爷把货码好,直接数出四十八块: “虚头儿不给了,十六块一件。” “哎呀大爷,咱们厂价直销,根本没要虚头……”毛咿咿呀呀故做心疼状。 发车上路,一家人万分兴奋。毛向我翘起大拇指: “还是俺媳子厉害,一下卖了三件颗颗登!” 小丫很奇怪,看看爹,再看看妈: “啥是颗颗登?” 我们终于能够哈哈大笑,笑够了,我顺手给小丫上了一堂字形辨析课,乐得小丫前仰后合,说: “我要喝颗颗登!” 我立即唬了脸: “不行,喝了肚子疼!” 这是一个路边店,一个俏俏的小媳妇正斜倚门框嗑瓜子。突然想起《金瓶梅》“斜倚门儿立,人来倒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的句子,我不觉抿嘴,意味深长看着毛: “这回你下去。” 毛欣然下车,佯佯无事状,一踱一摆走过去。小俏抬起头,看看车,又看看毛,甩掉挂在嘴唇上的瓜子皮: “送啥的?” 毛在檐下的一只小凳上坐下,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样子,随手从墙根边一堆花花绿绿的饮料中抽出一瓶: “这个小水儿咋卖?” 小俏扫一眼,似乎她的目光是扫帚,想把那堆饮料一股脑扫到隐蔽的地方去: “别摸那个,那个是小孩喝的,五毛一瓶。” 毛笑笑地看着小俏: “我车上有好的,绿茶,要不?” 小俏立即凑过来,眨巴着眼睛问: “好的?有多好?” 毛立即站起身,风一样旋到车边,拉开车门,掂过一件小绿茶,放到小俏脚边: “看看我这个,肯定比你那五毛的高档。” 小俏大失所望: “这啥绿茶呀,你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是那种。” “哪种?假的?”毛一脸惊奇。 “啥假的呀,高仿的,一般人根本喝不出来。” “你敢卖那个?查出来可不是玩的!” “我有真的,掺着卖,再说我在这路边,人家买完随走就喝了,没事的。” 毛摇摇头: “那个我没有。” 小俏一撇嘴: “你有也不轻易拿出来吧,他们都那样,不是可靠的人不乱给,怕举报。” 毛说: “那个我真没有,要不,你先卖卖这个试试?” 小俏漫不经心看一眼: “今年老有推销这种小包装的,什么“太阳娃”啦,什么“自然风”啦,现在又来个“雨菲”,都是一路货色,其实这个还没那五毛的好卖,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孩嫌贵,大人嫌赖,要十件吧。” 毛正洗耳状听她嘟嘟囔囔,没想到她那么有魄力,一要就是十件,毛忙往车边走,一扭身跟人撞在一起。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嘴里嚼着什么,慢慢踱着: “送的啥呀又是?” 小俏的脸上立即生动,抠出一瓶小绿茶递过去: “二留哥你来得正好,尝尝,看能卖不。” 那人拧开盖子抿一口,咂了咂嘴,然后咕咚咕咚连喝几口: “也有个绿茶味,可以,咋卖的?” 毛看看小俏,没吭声,小俏说: “都是自己人,说吧。” 毛转身回到车上,拿下两瓶红茶和粒粒橙,递过去说: “你看,还有这两种,给你按一样的价,一件十六,给人家都是十六块五。” 那人喝几口红茶,又喝几口粒粒橙,然后翻着眼睛咂嘴巴。毛正要转身去搬货,随口问: “咋样,味道可以吧?” 那个扫把男,他竟然捂着胸口说: “我,我咋感觉肚子疼啊。” 毛拧着的身体立即定格,嘴角动了几动,终于说: “开玩笑吧?!”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随即把手捂到胃上,一口咬定: “真的,我刚才还好好的,现在真肚子疼了。” 小俏在旁边抱着肩膀咯咯笑,脸上带着几分轻佻,摇着手道: “算了,不要了,不要了。” 毛恼了,一把抓起那件被撕开了的小绿茶: “你这话不是糟践人吗,我好好的饮料咋会肚子疼咧,你不想叫我卖我不卖,别等会我还得拉你上医院,我可赔不起!” 那人还在比比画画,毛掂起饮料撂进车厢,哗啦扣上车门,坐进驾驶室发车就走。 我说: “美男计宣告失败。” 毛嘿一声笑了,摇头骂道: “我日,我的饮料喝了肚子疼,这不坏我的门头儿吗!我真是没见过这号人,我日——”毛咬牙切齿,一个“日”字气贯长虹,似乎要折出车窗掀翻那个路边店。 我一脸无奈: “真是典型,咱卖的啥玩意儿呀,竟然真能让人肚子疼!” 小丫一脸惊愕: “真的吗,幸亏我没喝!” “他放屁,我试试,看能死不!”毛愤愤然,抓过一瓶小绿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你刚才说话干啥那么冲,出门在外的,不怕惹恼他们地头蛇,打你一顿?” “他敢!不过,嘿嘿,他敢不敢我都得赶紧跑,万一他撕开嘴吆喝起来,说咱的东西喝了肚子疼,那可就太难看了。” 我们倍受打击,一路上感叹自嘲。终于有勇气在一家门店前停下,毛死活不肯再下车,我只得继续出马。一脚跨出车门,我拉着把手回头问: “感觉咋样?你确信肚子不疼吧?” “别瞎说,快下去。”毛摆手,一脸嗔怪。 这是一个村口超市,门面敞亮百货齐全,油盐酱醋,熟食青菜,拖鞋睡衣,锅碗瓢盆,货架一角竟然还摆着摩托车机油。我转了一圈,选了一包口香糖到门口付钱,搭讪道: “东西可真够全的!” 老板是个大嫂,泼辣干练的样子。她看我一眼,接过钱,说: “送啥的?” 我一笑: “咋就看出我是送货的了?” 她“嗤”地一笑,不说话。 我从包里掏出两瓶小水儿放到她面前: “绿茶红茶,看看,能卖不。” “咋卖的?” “一件二十四瓶,给别人都是十七,给你按十六块五。” 大嫂沉吟了一下,自语道: “不知道好卖不,绿茶红茶都缺了,正想进货呢。” 我赶紧说: “那不正好嘛,我给你送来了。” 哪知大嫂子嘴一撇,满脸不屑: “你这东西中个屁,主要还得卖统一和娃哈哈,你这只是个配头儿,十五块钱一件,愿意卖就卸二十件。” 我正为她那句粗话感觉好笑,一听她说二十件不由得激动,厉害,还是生意好的人有魄力。 “十五我不够本啊,少了十六我都没卖过。”我面露难色,很诚恳的样子。 “你看吧,能卸就卸,这类东西我见多了,利润大着哩,人家送一件真绿茶也就弄块把几毛钱,这旮货一件你能赚好几块。我是知道。” “老板,冰红茶,让你久等啦。” 我刚要纠缠,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嫂的表情立即生动,她一边跟那人点头,一边对我摆手: “别慌,不要恁多了,十件吧。” 货郎市场狼烟四起,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摆手道: “算了算了,十五件吧,先垛外面——你再不来,我就都卸了人家的货!”我还没扭脸,她就跟那个人嘻哈起来。 趁她还没改变主意说不要,我转身出门。短短几分钟,门外已齐刷刷停了四辆车,他们都是品牌代理,车箱外贴着巨幅彩页,旺旺牛奶,双汇火腿,紧挨我们身后的是娃哈哈冰红茶。 毛已经下车,正歪头看后面的车队,饶有趣味的样子。我一挥手: “快,十五件。” 身穿围裙腰挎钱包卷发披头的冰红茶老板娘推门下车,毛一拉后门,她一脸惊讶: “呀,你咋卖的跟我们一样啊,你在哪弄的?” 毛嘿嘿笑: “你能弄来我就弄不来?倒的呗!” 卷发探身车厢,抠了抠小红茶外的包装膜,突然一拍: “哈,不一样,你们的瓶儿小,牌不一样,‘雨菲’,没听说过,旮货吧。” 毛正搬着几件红茶往门口走,冰红茶老板从店里出来,他看见毛,点着食指,酸酸笑道: “你厉害,把我们正经红茶的生意都抢了,卸完了不?卸完该我啦。” 我收了钱上车,还没坐稳,毛踩油门就跑。我愤愤不平: “咋恁巧,那车早不来晚不来,耽误我生意,要不我能卖二十件。” “咱的小水儿厉害吧,把人家娃哈哈的生意都抢了!” 毛洋洋得意,从屁股下摸出遥控器,一摁开关,跟着音响唱起了“洼洼地里好庄稼”。看他摇头晃脑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不觉叹气。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呆子呀书呆子,总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什么理论知识什么营销筹划,一出门才知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远不如村头老叟路边村妇。 回到街上天色尚早,我决定要不耻下问,跟腊梅同学取取经。 车还没停稳,腊梅已从柜台后探出身子,扯着长腔悠悠喊:“小丫丫——来呀——下来玩儿会。” 腊梅是我的初中同学,身量矮胖,面目平庸。学生时代的腊梅沉默寡言成绩平平,初三上期刚读一半,突然辍学不见了。再见腊梅是几年之后,那时候我还是学生,她已经成了一个服装店的小老板,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至此我才相信她跟一个男同学怀孕私奔的传说,心里暗暗惊叹,惊叹那个懵懂无知的时代,貌不惊人的她竟然能做出那种雷人之举。从退学结婚到服装店小老板,从小商品批零到初具规模的超市,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几处门面房产,每次看见腊梅,我对求学科考的怀疑总会进一步加深。 我在货架间转一圈回来,接过腊梅手里的绿茶猛喝几口,探身抱住腊梅的胳膊,把头靠在她宽软的肩膀上,说:“救救我呀腊梅,我快难为死了!”腊梅拍着我咯咯笑,说: “知道做生意难了吧。” “咋办呢,不好卖,你给点建议嘛”,我哭丧着脸,摇着她的胳膊撒娇。 腊梅环视一眼,说: “咋办呢,你看,我这儿也卖不了你那小东西。” 毛拿起我喝过的绿茶喝两口,举起瓶子看: “腊梅呀,你帮我联系点这正经绿茶行不?” “行啊,我肯定能帮你搞到货,关键是价位太透明,到你手里也就只有几毛钱的利儿了,不划算的,钱都已经让县代理赚了。” 毛摇摇头: “啥时候咱也弄个代理做做。” 腊梅一瞪眼: “噫,你知道一个县级代理得多少钱不?稍微大一点的品牌,像这统一绿茶,没有千把几百万根本拿不下,就俺们这些门市部,要想卖产品都必须提前打款的……” “老板,该卸货啦!” 循声望去,又一辆箱货停在门前,腊梅伸头瞅一眼,撇嘴道: “大喷子来了。” “大喷子?” 腊梅一笑,使了一个眼色,悄声说: “李卫国!我给他起的外号,回回来了坐死板凳腿,不接他的货就是不走,一张嘴叨唠叨唠喷壶一样!” 说话间李卫国已经下车,腊梅趴在柜台上,带笑撇嘴上上下下瞅他,候他进了门,才说: “大老板来了?今儿个没少赚吧,看看,钱包都要撑破了——卸货中啊,就是没钱。” 李卫国手一挥: “没钱也让卸,咱谁跟谁啊!” “哎,对了”,腊梅看毛一眼,“大老板帮个忙,俺这兄弟,才开始干,传授点经验呗。” 李卫国对毛点头,又探头看了看我们的车牌号,恍然一拍大腿: “噢,我知道了,你原来帮马文明卖摩托——你那小绿水儿卖地咋样?” “你咋知道我在卖小绿水?” 李卫国一挤眼,嘿嘿笑: “我在老牛厂里见过。” 毛本来想问他那小水儿会不会有市场的,但想到他正卖着老牛的大绿茶,又看他那样嘿嘿笑,也吃不准他啥意思,便也跟着笑: “才开始干不懂行,以后跟着你混好不?” 李卫国一笑: “中啊,有腊梅在这呢,我仓库里的货你随便拉着卖。” 正说话,腊梅突然一扬手: “呀,别卸了,别卸了,都卸的啥玩意儿呀,好不好卖呀就知道往下撂!” 原来这边说着话,李卫国的小伙计已经在门外忙活开了,方便面,八宝粥,饼干,一样摞了几十件。李卫国回头看一眼,嘿嘿笑: “好卖好卖,不好卖退货你怕啥。” 腊梅撇嘴道: “反正旮货你是挣钱!” 李卫国嘻嘻笑: “咋旮货呀,上次卸的不都卖完了嘛,结个帐吧。” 腊梅立即绷起脸,咂嘴道: “看,还说不要钱!” 李卫国赔笑: “咱不得进货嘛。” 时代发展,年节礼品也与时俱进。 小时候过年走亲戚,一个大馍,几瓣枣花(过年上供用的面食),两封果子糖(一种油炸面点),就可以混得一顿“肉食儿”外带几毛压岁钱。大馍枣花子一般媳妇走娘家才会拿,因为只有娘家娘才有资格吃,有“吃了闺女的供一辈子不生病”的说法。一般亲戚,两封果子还只能收一封,另一封得留着压筐底。饭后道别,客人起身“掏包儿”,主人极力阻止,拉拉扯扯间,便营造出了浓浓的年节气氛。 不知何时起,大馍枣花果子糖悄然退出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整箱整箱的饼干酸奶方便面火腿肠等,包装精美,气派堂皇。农村小家庭,一圈十几家亲戚走下来,都拿这些东西当然价格不菲,要体面又要便宜,怎么办,假冒伪劣便应运而生。比如“营养快线”卖得好,便有“营养前线”“健康快线”“健康前线”等一大群仿冒者充斥市场。就像“上海木田”一样,仿冒者主要在包装上下工夫,商标随便改动一个字,猛一看,同样的图案,同样的字体,同样的颜色,不留心很容易上当。但一般老板不会骗人,他们大多会问你要好的还是要便宜的,好的五十多,便宜的二十多。很多人知道“营养前线”不是“营养快线”,但他们还是毫不犹豫搬起就走——真真假假的无所谓,反正自己不喝,体面又便宜才是关键。就是那些接受礼品的人往往也无所谓,顶多一撇嘴,“嘁,一顿饭搭上十块压腰钱,换得一件假‘快线’,诺,搬着走亲戚去”。这些东西转来转去最后都给谁喝了呢,老人和孩子。老人辈分高,收了礼品不用往外送,并且老年人相信现代文明,他们相信那些包装精美的汤汤水水一定比稀饭馒头好,就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给孙子们,所以,越来越多的垃圾,被无辜的老人和孩子吃掉。 广大农村是假冒伪劣产品的倾销地,李卫国之流的货郎们在这些产品的流通销售领域起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摸爬滚打,积累了雄厚的资金,培植了广阔的市场,练就了超前的眼光。雄厚的资金可以让他们以抄底的价格大量定货,广阔的市场能保证他们的货物短期内顺利出手,超前的目光则能让他们的货物包装新颖利润丰厚。年节市场有股邪劲,今年流行绿豆糕,明年可能一件都卖不出去,要是看走了眼,很可能造成货物大量积压。假冒伪劣产品利润空间大,但质量不保,不退不换,年节里卖不完,节后便无人问津,只能悄悄倒进自家的猪圈。不过,如能及时调整也问题不大,比如定完货了发现市场有变,可以赶紧打电话给厂家要求换包装,只要愿意补出一个纸箱钱,一切OK。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箱子气派大方,搬起来却“轻得跟屁一样”;看到包装上写着蛋黄派,打开来却是几块碎饼干。 李卫国拿了钱,又罗嗦了半天,终于走了。我想着他那句话,便跟毛说: “要不,咱配点他的货下去试试?” 腊梅立即摇头摆手: “不行不行,他肯定不会给你留太多利润,跑来跑去你等于替他干笨活。再说食品跟你卖配件不一样,退换货厉害,就像我,变质的,过期的,不好卖的,甚至老鼠咬的,我都要求退换,所以不是熟人不经常送货我根本不理他们。” 毛有些不服气: “他不就到漯河进货嘛,要不我也直接到厂里去拉。” 腊梅一笑,一脸真诚: “你没干过,直接去不中,拉肯定能拉到货,但在市场里拉货跟从厂家拉价格肯定不一样,再说他们都是厂家发货到家,你自己去拉成本肯定又高些——哎对了,你没事的时候经常往漯河跑跑,摸两个饮料厂,你不知道那低档的酸奶枣汁什么的利润有多大,八块进的你能卖到十八块,包装对路了,过一个节气你就发财啦!” “发财不敢想,我主要是觉得我那配件生意不适合这么干,车闲着也是闲着。” 毛帮腊梅把刚卸的货往屋里搬,正忙活,突然挤眉弄眼冲我招手,我忙凑过去,毛指着八宝粥的商标给我看,我一脸不解,毛说: “仔细看。” 我又看,却原来不是“银露”,而是“很露”,我翻着箱子仔细看,除了“银”写成“很”,从颜色到字体,从图案到箱形,基本看不出和正品银露有什么区别。正感叹,毛又指着一箱饼干给我看,我一看赵薇的笑脸,就模仿着她做广告时的口气说“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吃”和“点”中间多出一笔,“好吃点”变成了“好吃一点”,其中的“一”写得歪斜细小,不细看会以为是“吃”的连笔。 我指着“好吃一点”给腊梅看,腊梅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吃着也可以呀。” “可以也是假冒嘛,卸那么多卖给谁呀,反正这种东西我是不要。” 腊梅笑道: “你要我也不给你拿这种。这不算多,过几天还得卸,眼看麦黄了,今年忙端午,乡里老百姓该提前走亲戚了。” 正说话,一个弓身驼背的大爷走过来,还没进门,腊梅就冲他摇手: “没有了,没货。” 大爷站住脚,豁牙露齿,一脸讨好,嘿嘿笑: “你又哄我,卖给我两盒,就两盒,好不?” 腊梅脸一板,嗔怒道: “看你这老头子,我咋能哄你咧,你庄上的超市里没有吗?” 大爷赔笑: “有是有,一盒贵几毛哩!” “我是真没有,烟草的车刚走,不信你打电话问,他们都没货,只有帝豪,你要不?” 大爷一脸尴尬: “那,那,帝豪能是咱抽的?我还是回家卷烟叶吧——烟叶也没有了呢,孩子们卖完了……” 老人蹒跚转身,慢慢走了。看着柜台里琳琅的香烟,我满怀狐疑: “这不都是烟吗,你咋不卖给他?” 腊梅顺手拽过一把食品袋盖上: “他要最赖的。” “那你咋不卖?” 腊梅扯我一把,讳莫如深的样子,一挤眼,走开给人拿东西去了。 原来烟草配货有一个地方性的业内规定,进一件低档烟必须搭配两条帝豪等相对高档一点的烟,就像从前买一斤煤油必须搭一包火柴一样。农村市场主要消费低档烟,年轻人大量外出,顾客基本是留守的老汉们,帝豪烟十块钱一包,他们是决计舍不得买的,那搭来的两条好烟也就常常滞销,所以一些平淡经营的乡间超市,他们宁愿不卖,也不愿意冒险从烟草局进货。可是,没烟不成店,不卖又不行,腊梅等人的生意就来了。卖几条帝豪烟对于腊梅这样街上的超市是不成问题的,她或他们瞅准商机,大量进货,然后加价倒给乡间超市,同时顺便搭上自己从私秘渠道弄来的其他货物,既赚感激,又赚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