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神医妙手难回天
义客抱恨染黄泉
永宁镇地处湘西,镇虽不大,却是贯穿各省之间的通衢要道。所以颇具几分兴旺之气。黄昏时节,一匹雪青骏马,正从镇外而来。马上之人,面色冷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饶州城外,参与劫杀"步云香车"的"风刀怪客"叶天罡。
那日伏击香车失手之后,叶天罡已然抱定必死之念。可没想到,对方竟然收手而去,着实令他大感意外。当他把江飞流及仲魁二人暂时安顿好之后,便令黄少灵留下好生照料。而他自己,则重又踏上了江湖征程。他此去不是为别的,而是要全力查出江家血案的真凶。要用自己侥幸得以保全的"风刀",替江飞流完成他以后无法完成之事。
他与江飞流之间,原只为年轻时的几句争强好胜之语,便升级为刀剑相交的对头。人常说:不成魔,难成佛。二人对武学的痴迷,及各自不懈的努力,方才造就出"风刀怪客"及"雪剑迷魂"这两个一流高手。二人通过多年的争斗,越来越深的,非但不是仇恨,却是彼此间的某种默契。飞舞的刀光剑影,反倒成了二人心灵交流的工具。前番江飞流为救叶天罡而失去右手,无疑就等于失去了自己的全部。别说再去报仇,就是防范仇家,恐怕也无本钱,这些叶天罡岂有不知。所以,他便暗暗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飞灵宝刀",替江家讨回这笔血债。
在经过多日查访,并未查出新的线索。疑点最大的,依旧是那神秘的"步云香车"。所以他决定入川,先弄清"步云香车"的背景再说。所以这才一路西行,今日将晚,正好来在永宁镇上。
见他来到一家名为"君安客栈"的门前,下了座骑。早有小二迎上,接过缰绳,让了进去。叶天罡环顾一下四周,觉着还算不错,便问了一句"可有好些的客房?"
小二一边将马拴好,一边答道:"客爷来的巧了,这几天正逢西山庙会。不仅我们这里,就连镇上的大小客店,全都住满。好在今天有位客人退房,足见客爷运气不错。"小二的巧嘴,是取悦客人的本钱。可他这会,却觉着有点不太对劲。他隐约觉着,来人那冷漠的目光,正在审视着自己。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至惹怒此人?可当他仔细看时,这才发现,目光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身后的马厩。
原来马厩的旁边,是个堆放草料的柴房。在角落的一堆杂草之上,此刻正躺着一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之人。起初,叶天罡的目光,也仅仅是一扫而过。可当他无意中看到那人的面容时,心头不觉一震。他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可是,他很快便确定下来,自己并没有看错。因为那人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这会蜷卧杂草上面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位历尽磨难的江东义客张掌柜。
那日在洪水中,由于心悲欲绝,猝然昏死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然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面。他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可他不但没有丝毫喜意,反而更加感到心中隐隐剧痛。自己之所以能够活着,那是福儿用他那年轻的生命,从鬼门关赎回了自己。这样的劫后余生,对张掌柜来说,会造成多大的伤痛,则可想而知。
一个老者出现在床前,颇为兴奋地说道:"你可醒了,眼前先养好身子,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想。不管如何,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掌柜知道定是此人救了自己,忙收住悲意,强撑着要坐起身来。却被那老者给止住了,只好口中连连道谢不已。
老者却淡然说道:"先生言重了,助人危难,乃人之本。只是家贫清苦,怠慢了先生,倒有几分惭愧。"叙谈中,得知老者姓郭,膝下无儿无女。夫妇二人相依为命,靠桑蚕劳作维持生计。前天清晨到河边取水时,发现了漂在河边的张掌柜。急忙找人帮助,将其救在家中。二人正说话间,一个挎着竹篮的老妇人走了进来。看见张掌柜醒了,也非常高兴。通过老者的引见,张掌柜又少不得向老妇人致谢了一番。
两天之后,张掌柜不顾这对老夫妇的再三挽留,毅然踏上西行之路。这几天里,老夫妇为了让张掌柜早点康复,连家里仅有的几只生蛋母鸡,也先后赴汤蹈火地上了张掌柜的餐桌。而老两口则偷偷背着张掌柜,吃那些半是糙米半是野菜的饭团。对这一些,张掌柜岂有不知。感激之余,更抱怨老天不公。为什么世上那些奸佞残暴之徒,不仅儿孙满堂,朱门肉臭,而且肆意为恶,快活逍遥。然而,像老夫妇这样的良善之人,不仅一生困于生计。更令人唏嘘的是,他们二人百年之后,竟然连个为其披麻戴孝之人都没有。这难道就是天理?在独自感叹之余,趁二人没留意间,偷偷将一张银票和几枚玉簪,留在了自己睡过的床上。
张掌柜硬撑着走了两天,身上的病情则越来越重。当他来在永宁镇时,则再也撑不住了。原以为休息两天,便自然会好过来的。可没想到,这一躺下,发热竟然数日不退。起初,客店老板还能派人帮他求医看护。可一见此人不但病情没有起色,而且好像日渐加重。再看他一副落魄之像,时间一长,别说医药,就连房钱恐怕也负担不起,所以也就不再理会。店主如此,小二更是不闻不问。这样一来,别说求医问药,就连饮食也无着落。好在张掌柜始终处于昏迷之中,对此全无感觉。
这几日,正逢西山庙会,镇上客流突然加大。大大小小客店,全都住满。此处的店主,也不想错过这个生财的机会。所以把能用的房间,全都打扫干净。用以充做客房,但仍是住了个满满当当。店主欣喜之余,暗叹再无可用之房。突然,他想起了张掌柜。便暗自盘算着:此人久病不起,却独占一间客房。房钱能否付清,还未可知。眼下生意如此火爆,当然是先顾眼前再说。虽然不能令人把他抬到街上,可让他在柴房将就几天,应该没有什么不可。像他现在这样,睡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就这样,张掌柜便被安置在柴房之中,今天已是第二天上。
叶天罡此刻,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位义薄云天的江东客人,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不自觉间,一股无名火冲冠而起。但他强压了一下心中的怒气,转向小二冷冷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二不知他是随口问问,还是别有用意。怕万一哪句不当,给自己招来是非。所以他揣摩了半天,方才答道:"客爷有所不知,此人前些日病倒在街上,是被我们掌柜的救回店中。怎奈客房已满,只好暂时安顿于此。一等空出房间,再将其重新安排。"小二自认为掩饰的很好,可叶天罡是何许人?不等听完,已猜出个大概。当下微微哼了一声说道:"先把这人,给我背到最好的房间里去。"
小二不觉一愣,不明白这人是何用意。见对方满面怒容地注视着自己,便怯生生地说道:"客爷,上房只有一间,你不会是想与这个花子住在一起吧?客爷的善心令人感动,可也要分清对谁。像这样的花子,染上什么样的恶疾,都有可能。客爷千万不能因一时不慎,为自己招来麻烦呀。"
叶天罡早已怒火中烧,这会听小二如此言语,更是怒不可遏。不等小二把话说完,一记耳光抽了过去。就见小二,一溜跟头跌出了好几丈。尽管叶天罡恨归恨,知道小二不经打,所以没使几分气力。即便如此,小二仍有些吃不消。除了左颊高高肿起之外,两颗槽牙,已然脱落。被小二和着血水,狠狠地吐在地上。
随着小二杀猪般地叫声,从店内的各处,冲出来一二十个大汉。其中有伙计、厨子、帮工、打杂等等。就连管帐先生,也凑了上来。这些人拿着木棍、厨刀、还有铁锹,一下便将叶天罡围在正中。不等听完小二的哭诉,已有人用木棍向叶天罡击去。
叶天罡见状,冷冷一笑。众人直觉眼前一花,手中便感到灼热难当。那些刀棍等物,纷纷脱手而出,齐刷刷地插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之上。随着"咔嚓"一声断响,碗口粗的树冠,便重重地跌落在院中。 "无知的东西,也不睁眼看看,就敢撒野,我看你们谁敢在这放肆?"
眼前的这伙人,哪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僵在了当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正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一个满面油光的家伙分开人群,来在叶天罡面前。一边鞠躬,一边陪笑说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都怪我管教不当,才使这些不懂事的家伙,冲撞了客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与他们一般见识。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我一定让客官满意就是。"
来人正是客店的老板,名叫吴天厚。因此人不但贪财好利,更兼品性低劣。除了钱财之外,可说是"六亲不认"。不是他有求之人,从来不结人缘。小二被打时,他正在账房。所以事情的经过,他都看在眼里。气恼之余,暗中这才唆使众人出去,打算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厉害的外乡之人。可当他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却把他惊得有些不知所措。看此人如此身手,料想不是江洋大盗,就是一个冷面杀手。这样的人,如何惹得?所以,这才硬着头皮,出面赔罪,以便化解这场无妄之灾。
叶天罡虽然很厌恶这张满是媚态的面孔,可耽心张掌柜的身体状况,所以也顾不得其他,只是冷冷地说道:"先把这位先生抬到上房,让人去请最好的郎中,余下的事,我会再吩咐你。"
吴天厚岂敢怠慢,马上令人一一去办。并亲自张罗着将张掌柜抬进上房,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尽管如此,心中还是有种不祥之感。
郎中很快请来了,是镇上"楚明堂"的郁老先生。见他坐在床边,二郎腿高翘。干枯的右手,紧扣住张掌柜腕上的寸关尺。左手则轻轻捻弄着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二目微合,一副成竹在胸之态。不多时,将手拿开,转向身边的吴天厚,问了几句发病的时间及状况。吴天厚哪知这些,如果实说,又怕一旁的叶天罡更会往坏处想。所以,便信口胡诌了一通。郁先生听完之后,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提笔开出一记药方,起身交给吴天厚,让他安排抓药。
叶天罡一直是沉默不语,这会见郎中要走,方才忍不住问道:"不知这位先生病状如何?"
郁先生甚是肯定地说道:"此人脉沉无状,心率失调,乃气血两亏、久症沉积之象。病虽重,但无碍。吃几副养气中和之剂,注意调养,我想很快就会好的。"叶天罡闻听此言,心中略感几分轻松。
然而,事情并没像郁老夫子说得那样乐观。几副药下去,张掌柜的病情不但没见到起色,反而更加沉重起来。郁先生来过两次之后,便现出推诿之色。以至再去请他,便令家人谎称其出诊未归。从那之后,便不再露面了。
叶天罡气恼之余,更是焦急万分。他现在暂时顾不上去与这等庸医斗气,忙亲自出去为张掌柜求医。可是,郎中来了一个又一个,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而这些人,各开各的方,各下各的药。张掌柜的病非但没有治好,身体反被庸医的虎狼药彻底折腾垮了。叶天罡见此情形,心如刀绞一般。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愁是什么滋味。无奈之余,只好借酒浇愁,以求片刻解脱。
这一天,叶天罡又来在一家酒肆狂饮。虽然早有醉意,但仍然没有停歇之意。来的客人,大都知趣地远远而避,省得无端成了此人的泄愤之物。就在此时,邻桌的一个外乡人,由于急于吃完赶路。忙乱之中,失手将一只汤盆碰落,顿时瓷片纷飞、汤水四溅。叶天罡离得近些,两只裤腿上,自是受益颇多。那人见状,先是一惊。慌忙起身来在叶天罡面前,连连作揖赔罪不已。
叶天罡早就是心中邪火淤积,苦于无处发泄,这会岂可轻易放过这个借口。不过看见对方一个劲地作揖赔礼,又不好就此破脸。他用那双醉眼,狠狠地盯着对方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忙道:"在下甘子歆,江陵人士。祖上世代行医,前些日亲戚突患怪病,捎信让快些赶去。不想这会,无意中冲撞了壮士,还请壮士恕罪。"
叶天罡闻听此言,顿时血往上涌。自己现在这种状况,究其原因,不正是那些庸医造成的吗?这会听说此人自称郎中,如何不令他狂躁之极。见他猛一起身,一把将那人扯在了自己面前。
甘子歆见对方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脸色顿时吓得煞白。虽然全无对策,但还是苦苦地央求道:"壮士息怒!壮士息怒!甘子歆得罪之处,绝非有心,万望壮士宽宥为是。"
叶天罡乜斜着醉眼,恨恨地说道:"今天如果是别人冲撞了叶某,我一定会放过他的。不过,像你这种只知唯利是图的庸医,撞在大爷手上,只能怪你自己晦气。"
甘子歆一边紧紧抱住叶天罡的手臂,一边苦苦辩解道:"庸医!谁是庸医?喔,我好像明白了。壮士请先放开我,听我说上几句,如果壮士认为我说的不对,就是把我打死,我也绝无怨言。"
叶天罡一沉之余,真就松开了手臂,醉眼乜斜地看着对方说道:"呵呵,我看你能说些什么。不过要快,大爷可没太多时间和耐心。"
甘子歆略微稳定了一下情绪,之后这才说道:"听的出来,壮士的亲人,好像有人遭遇过庸医的恶手。所以对行医之人,才有如此偏见。行医者,最先修行的,便是如何正确做人。只有有了一颗仁爱之心,才能尽悬壶济世之能。至于那些唯利是图之辈,若言其'庸医',已是对"医者"的一种亵渎。因为他们,只能算是一些品性低下的江湖骗子而已。壮士如若要让行医之人,来偿还那些江湖骗子所造之孽,这对行医之人来说,岂非天大冤屈?"
叶天罡先是一怔,然后嘿嘿一笑道:"看来你是比那些庸医见过世面,辩解都如此不同凡响。你以为大爷醉了,就识破不了你这些江湖术士的伎俩。我还没见哪个家伙,承认自己就是庸医。我想在你的死亡簿上,屈死的冤魂,也不会太少。"
甘子歆轻叹一声说道:"看来壮士认定我是庸医了,这般空说,也不会让壮士信服。不如这样,您且寻一病者,让我当堂论症。如若医不见效,那便甘愿壮士发落,您看如何?"
叶天罡只道他是借势敷衍,明知是在做戏,索性戏耍一番,且看此人如何收场。环顾左右,见临窗的一张桌旁,有个中年汉子正在那里吃个不停。便走上前去,借着酒劲,一把将那人扯了过来。往甘子歆面前一放,冷冷地说道:"那好吧,你就先给这位朋友看看吧。"
甘子歆不觉有些愕然,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求医问诊的。看着已是脸色苍白的中年汉子,知道他此刻的恐惧比自己尤甚。眼见那位阎王般的大爷站在一旁,明白多说已然无意。无奈之下,定了定心神,将目光投向那个中年汉子。在端详了片刻之后,便对汉子说道:"这位先生,先听我说几句,如有不对,请您立刻更正。您虽生性不胜酒力,可昨夜却是大醉而归。正好独自在家,便合衣醉卧一宿。今早出门之际,不但没有进食,而且将隔夜残茶用来解渴,便匆匆出门。这些经过,不知对是不对?"
汉子此时,早已忘了先前的恐惧,大瞪着双眼,惊讶地问道:"神了!这些事情,便如先生亲眼目睹一般。不知先生从何而知?"
叶天罡暗暗地审视着二人,并没看出二人相识的迹象。如果他们互不认识,仅凭看上几眼,何以便能知道这些?虽然没看出此间的破绽,但仍深信此人是通过作弊,在这故弄玄机。所以不禁讥讽说道:"我想我是小看你了,你不但是个手段拙劣的游医,而且还是个巧舌如簧的江湖术士。让你给人看病,你却一不问诊,二不切脉,却无端给人相起面来。哈哈,真有你的。"
甘子歆先是一愣,听他说完之后,不禁笑了笑说道:"壮士久历江湖,自然是见多识广。不过,正所谓隔行如隔山。然杏林之中的玄机,何尝不是江海其间,沟壑纵横。医书有云:百草千方,各具所能。对症而施,药到病除。无端妄下,虎狼戕生。行医者,无疑是执掌他人的司命之能。只有自明,方可百通。医者辩症,古有四法,望、闻、切、问。适才我与这位先生所用的手段,正是四法中的'望'、'闻'二字。但观此人气色,疑处如下。目浊而血丝密布,乃烈酒伤肝,气郁脾胃所至。侧首回顾,头不能偏,当为夜寒侵入,风湿落枕。惊惧之间,面色虽失,然两颊却酡红不退。则说明虽不胜酒力,却经历暴饮之余兆。能一夜而消烈酒之力,无疑是借助隔夜残茶之功。既然明白了这些,便不难想象出这位先生昨夜的情形。这些推论,皆有理有据,绝无半句妄语虚言,还望壮士明察。"此人话音未落,已是满堂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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