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温柔而犀利,渐渐地穿透着人们的心脏,徐乃娟穿上旗袍面对面地站在罗朗面前是演出的那一天。舞台上的灯光粗糙而凌乱地照在那些舞台背景上,照在徐乃娟身上,教师、学生和一些记者远远地望着她,倾听着某种呐喊和苍凉,其实用震惊来形容这种状态最恰当不过了,特别的舞美、特别的音乐、特别的旗袍,特别的感受。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徐乃娟眼泪潮湿,她退下舞台,走进化妆室,站在那面大镜子前发愣,她忽然感觉眉眼之间的模糊,一个陌生的声音,“愣……吹……住……”瞠愣之间,敲门声惊醒了她,有几个学生过来换服装了,围着她的旗袍赞叹,她微微笑了笑,换下旗袍,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简单地卸去脸上的彩妆,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果然,在礼堂的侧门,罗朗站在阴影里,见她过来微微笑了笑,并排走在清凉的月光下。两个人一时无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春天的风吹到人的皮肤上,麻苏苏,捎带着某种欲望,罗朗觉得嗓子发紧,“乃娟,唱得很好。”
徐乃娟“嗯”了一声,“舞台很漂亮,旗袍也好看……”忽然间“哧”地笑了起来,“别互相拍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空气一下子放松了,徐乃娟好奇地追问,“你借的旗袍?”
罗朗沉默了很久,似乎在选择字眼,“不是的,是我妈妈的。”妈妈这个词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说出来。
徐乃娟愣了一下,从这件旗袍来看,罗朗的妈妈很讲究,家境过去应该不错,文革期间的日子也许不好过?“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罗朗摇摇头,“我没见过她,她……去世了。”
徐乃娟心头一阵怜悯,“对不起……你跟爸爸一起生活?”
罗朗低下头,“八岁以前,后来,我爸爸出去了,再后来,我爸爸……”出去是个敏感词汇,在当时特指国外。
徐乃娟轻轻拉住对方的手,忽然有一种母性的冲动,这个比她大了好多的粗糙男人,似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她想把他搂进怀里,亲吻他的额头,给他关怀,给他支持。罗朗用虚弱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抽出自己的手掌,低下头快步地离去了。徐乃娟一阵失落,轻声地向着离去的背影道歉,“对不起。”
星期天的校园,呈现出某种懒散,徐乃娟早早来到他们相遇的屋子,换上了那件旗袍,屋子里的杂物早已被收拾过了,还被精心地擦拭过一遍,她内心有一种偷偷摸摸的羞涩和恐惧,她从来没有做绘画模特的经历,而且,还穿着这样一件倍受争议的旗袍,坐在一个青年男子面前。
罗朗坐在画架后面,用一种画画的习惯姿势和眼睛捉摸着面前的女孩,美丽、年轻,还带有某种他无法形容的韵味,这件旗袍穿在她身上是如此地合体,就算是最好的裁缝,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效果了吧?妈妈,妈妈,妈妈穿上也一定很美。他忽然间泪眼婆娑,于是伸出手臂,掩盖地测量了一下三停五眼,便低下头匆匆描绘着。
外表越是平静,内心越是冲动,看着面前的画稿,他失望而绝望,这几乎不是他的水平,他很清楚地看出这副画的毛病,却无论如何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图修改,只要一动笔,就不可思议地陷入一种乱糟糟的境地,这在他的学画生涯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他几乎没有能力仔细察看面前的模特,眼睛毛茸茸地注视着他,面色绯红,嘴巴微微欲动,他手心沁出汗滴,从未有过的慌乱,过后他独自思考的时候,明白了当时的感受,那是一种欲望,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从来不曾有过的欲望。
他咽了一口唾液,声音沙哑、干涩,“乃娟……”
徐乃娟和他一起经历着某种来自心灵的共振,有一刻的眩晕,她已经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某种惶恐之中,她越来越多想要逃避,可是也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她傻了似地回应,“嗯,罗朗……”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闭上眼睛,用嘴唇相互寻找着对方,既然无法躲避爱情之手的操纵,那就顺从吧。
于是,大部分的时候,两个人傻傻地坐在一起,说不上三两句话,就会你看看我,然后拥抱接吻,罗朗报有很大期望的那副肖像画,时常成为恋爱的道具,处于点缀状态,他时常把时间浪费在旗袍的花纹和叶瓣上,一笔笔心不在焉地涂抹着,这幅画的进展很慢,他们约定,要是一个月画不完,就画两个月,两个月画不完,就画一辈子。
五月中旬,罗朗终于恋恋不舍地去一所中专实习了,而他的同学已经过去一周了。徐乃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琴房弹琴练声,不时有女同学过来看看那件旗袍,啧啧赞叹着,于是徐乃娟就一遍一遍跑回寝室试穿那件旗袍,开心地笑着。
有一回导师叫住了她,“乃娟,《青年报》刚才打电话,说要采访你。”
徐乃娟脸“腾”的一下子红了,“啊?什么?”
导师笑起来,“应该是好事,好像是地区文艺汇演的事儿,想让你这个节目上,先在报纸上造造声势。”
“我这个节目选上了?”徐乃娟高兴地跳了起来。
导师点点头,“你这个节目算是赶上形势了,谁知道这么巧,”忍不住摇着头笑了,“去准备准备吧,记者等一会儿就过来了。”
徐乃娟这是生平第一次见记者,急急忙忙回到寝室洗了把脸,换上最喜欢的那件小碎花连衣裙,淡淡地涂上一点口红,站在学校的那棵浓密的树荫下等待。
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绝对不属于学生的青涩,沉稳而有风度,走过来便伸出右手,“你好,徐乃娟同学,我是胡兆和。”
徐乃娟羞怯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你认识我?”
“当然,我听过你的《橄榄树》,唱得真好。”胡兆和眼睛闪闪发亮,很陶醉的样子,“那件旗袍很配你。”
徐乃娟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但是迄今为止从没有一个男青年当面夸奖过自己的容貌,而且,这个记者也还是个很说的过去的人,心里有些沾沾自喜。她只说是无意中听到《橄榄树》,非常喜欢,于是就演唱了,他明白罗朗不喜欢出头露面,不喜欢卷在某种漩涡的中心,更喜欢静静地欣赏自己的歌,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喜欢被人关注。
其实这个叫胡兆和的记者询问有关歌曲的东西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在围绕着她的生活和学习绕弯子,问她的家庭问她小时候和现在的生活,她时不时得提醒他步入正轨,主动谈一些对歌曲的理解和感受,以及自己的处理技巧,对方饶有兴趣地听着,兴致勃勃地打岔,徐乃娟于是很担心,报纸上有关自己的部分会不会很单薄?可是却无法左右谈话的内容。
胡兆和看了看天色,招呼她站到声乐大楼前,指了指手中的相机,“来,拍组照片。”
徐乃娟看着几个注意力集中过来的几个学生,不好意思地摆了几个造型,做出一些神采飞扬或者甜美靓丽的微笑,身躯有些僵硬,但那种青春和张扬却是无法掩饰的。
自此以后,胡兆和开始时不时光顾学校,或者拍几张照片,或者采访学校领导,那段时间他们学校频频上报,校长们高兴地合不拢嘴。他一见到徐乃娟总是大大方方打着招呼,一来二去,两个人熟悉了,大家也知道他们是朋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男人,短短的接触中,从来没有过一次冷场,两个人总是笑眯眯地告别,一想到罗朗,她心里会隐隐觉得不妥,但总有种种借口为自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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