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
原想把春节忽略过去,根本不是值得珍藏的时光。
所以,不写手记,与纸笔,保持沉默如铁。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说出来的不过一二,其余都是逃避或隐
忍。一直觉得叙述出一部分真实的自己是一桩很费时费力的事。
只说一些好,藏着掖着还比较容易。
但说出自己内心的破败,说出人生一路的愁绿残红落花流水始终
需要勇气。有的人,看到我的悲伤,会替陌生的我担忧。有的人,则
会觉得我做作矫情,赚人同情,然后撒上一把盐,试图让我疼至痛变
色,给她们(他们)博取一点笑谈的佐料。
今日,翻书,翻到简贞说:只要我们愿意直面落崖惊风,便可认
领天下。我想,我不要认领天下,我只要认领回我自己,足矣。
年前,爷叔死了,肺癌。
他强烈要求从医院返家过年,家人拗不过,只好接回来。
廿六那天,婶婶说,早上,他要求她给他洗了个澡,然后换上身
新内衣内裤,换上干净的被单床单,他腹水肿胀已经很难平躺了,就
半依靠着。但是,等婶婶去小菜场买菜回来后,发现他是平躺着的,
自己拔了氧气,走时留言,自知已撑不了几天,与其新年里让家人为
其悲伤,还不如年前走了的好,这样家人就有了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不用被他活活拖累。
我其实不怎么悲伤,是太明白生老病死不过是一场平凡的劫数,
区别在于谁的时间长些谁的时间短些。你只要出生这世间了,就必须
接受岁月一层层的冲刷,慢慢破损,继而糜烂,直至消失。
不过,我是佩服爷叔的,在这点上,所以有朝一日,若我癌症复
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也会学他,自行了断,干净无憾。
在爷叔的丧事上见到了父亲。
他突然对我说,想要从外面搬回来同我一起住。他说,你的房子
你母亲住得,我就也住得。他说,他今年要回来吃年夜饭,大家摊开
来说个明白定个结果。
这让我很是失措,不是家里没房间让他住,而是不知道该如何与
母亲开口。父亲因外遇离开许多年,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一路坎坷,
她病我病的,若无她细心照料我的衣食起居,我早病发得死无可死,
我必须尊重她的想法。更何况,这两个做了十几年夫妻又做了十几年
仇人的人,若真重新住回一个屋檐下会否小吵天天有,大闹三六九,
从此,让我失去最基本的清净。
亦不得不拒绝了几个原本已说好要在新年里上门探访我的朋友。
一是习俗,但凡至亲死了,家里在七七四十九天里厢是不可以招
待非亲朋友的,迷信说法是,鬼魂在这四十九天里还没往生,会留恋
迟迟,有生人上门可能会惊扰使其魂散。
二是父母之间的问题,我知道肯定有一场硝烟弥漫兵荒马乱等着
我,待到收拾完残局后,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精神及喜悦去招待朋友,
与其强颜欢笑或是悲伤失控,不如淡然拒绝。
吃年夜饭那日,父母双方在饭桌上各列出条件,谁也不肯退让。
一个说,回来后,要一个房间一把锁,吃饭进出各管各,不能限
制他的任何自由与探查他的丝毫隐私。
一个说,想回来住,就得按照规矩来,房间不是出租的,要做房
客就继续在外租房住,反正房租也是子女替你付的。
如此争论,父亲恼羞成怒,突然冲进厨房拿了菜刀,大致想威胁
恐吓母亲就装势朝她砍去。不料母亲不退反进迎了上去,我怕她真被
伤着,只好硬着头皮用手去格档了刀,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倒是一
点都不痛。
觉得痛时,我想也好,索性借着这肉体的疼痛也发泄一下对父母
隐忍的长期积累的恩怨情仇。就跪了下来,在眼泪中痛痛快快地数落
这两个做为我父亲和母亲的人从童年到现在带给我的所有伤痛。他们
大致已吓呆了,都安静下来,于是,整个房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歇斯底
里地释放,直至他们答应,互相退让和平相处,直至失血有点严重,
被强行送去医院缝针包扎。
回来后,他们两个还试图说什么,我疲倦地摆摆手,只轻轻说了
句,我可能随时要走在你们前头的,作为子女,我只想让你们老来不
流离失所有足够钱财傍身,我已尽力替你们安排好了,你们不要让我
遗憾离开。
关上房门,沉陷进一个人的黑暗,那么空荡荡。
脑中不时浮现的是多年以前的一个场景,半夜里,月光下,我从
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手术刀,寒闪闪地朝手腕割下去,割下去。
我知道,我的抑郁症再次被激发,对人性的绝望,对死亡的向往
将再次日日夜夜侵袭我,我慌忙翻箱倒柜找出药片吞服,而医治心病
的心药早已无觅。
这些年,癌症抑郁症在我肉体里精神上一次一次的开出花来,逼
迫我成了一名努力破茧成蝶的女子,努力褪却被病魔腐蚀的壳,试图
新生一颗完整柔软的心,一对重新飞翔的翅膀,但为什么总是枉然,
总是枉然。可是,除了我,真的没有人能帮到我。
苦痛,冷暖,只有自知,身疲,心倦,独剩荒凉。
还是,继续,埋头,做自己的工画师,描绿绘红,填补残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