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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题材小说】抗战狙击手
楼主: 失败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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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题材小说】抗战狙击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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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07:29 |只看该作者
这四个家伙看来是想向东兜个圈子,绕到中国战车的侧后。他们在水塘南侧的野地里快速跃动,腰弯得很低,单兵动作敏捷而娴熟,怀里还抱着手榴弹。

  萧剑扬把中正步枪从草垛壁上偏西的那个窟窿里抽出来,轻轻地伸进旁边那个偏东的窟窿。

  他先仔细而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大致判断了四个家伙的前进路线,然后将腮帮子不紧不松地贴着胡桃木的枪托,中正式步枪照门上的V字型缺口,正正地对平准星。他平心静气地等候着。
  太阳光毕竟带来了些许热量,稻草窝子里有点热乎气了。萧剑扬觉得自己的手指很松软,但松软带着点骨劲儿。

  这时,正面的鬼子轻重机枪一齐响起来,萧剑扬明显看出来,这是试图吸引自己战车的火力,掩护那四个迂回的日本兵。

  果然,那四个家伙的动作幅度大起来了,身子半立起来往前冲——他们认为敌方战车的注意力肯定被自己的部队吸引过去了。

  萧剑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盯住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比较粗壮的日本兵。

  凭感觉,以及对那家伙行进速度的估摸,他把步枪的瞄准点提前了一些,然后平稳地放出了一发子弹。

  日军密集的轻重机枪射击声,完全盖住了中正步枪的射击声。

  只看见那个不高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栽,戳倒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

  另外三个同伴赶紧趴下来。他们不知道支那人的子弹来自哪个方向。

  很快,三个人重又爬起来,往前冲。

  萧剑扬又把他们放近了一些,然后才稳稳当当地开了另一枪。

  又一个鬼子兵听话地躺到在野地里。

  另外两个忙不迭地又趴下了,开始慢慢往回爬。

  萧剑扬收住了手。没九成的把握他不开枪,子弹也实在是不够了。

  这一边,正面的鬼子又开始了新的尝试。

  他们调来了四五门掷弹筒,一字排开,向战车开火。

  说起来,小日本的掷弹筒打得是真他妈贼准!掷榴弹的声音不大,但很尖,呼叫着落到战车的车体上,发发命中。

  可没啥用,它们被战车的铁壳子从容地挡开,落到了地上。爆炸后的弹片和冲击波,对战车不伤毫发。

  鬼子好像是急眼了。从队列中冲出两个家伙,手里各攥着一枚手榴弹,拼命往前冲。

  “哒哒哒……”

  中国战车上的机枪冷静地颤动着,利落地把他们两个撂倒,像放倒了两捆稻秆儿。

  这下,鬼子当官儿的似乎是彻底认识到了:凭手头这点轻武器,是奈何不了这座支那人的铁堡垒的。

  他们暂停了正面的攻击。

  萧剑扬换了一个新的子弹桥夹。他一边换一边寻思:自己是仍旧待在这草垛子里呢,还是悄悄转移到背后的小土岭上去?

  没容他定下主意,一个新的情况出现了——

  他发现有一小股日本兵,又向西兜了个圈子,朝战车身后的方位包抄过来。队列中,还有挺歪把子轻机枪。

  萧剑扬拿定了自己的下一步打算,先把这股鬼子折腾一下,再往小土岭上撤。

  他摸出腰间皮带上刺刀鞘里的家伙,在草垛壁上又轻轻地掏出了第三个窟窿。这样一来,射界又开阔了一大片。

  剩下的子弹不多了,萧剑扬决定还是老法子——捡头狼打。

  他注意观察了一下,在这小股日本兵里面,打头的手里没端着细长的三八大盖,而是拎着把战刀。

  “就是你啦!”萧剑扬知道,那家伙肯定是领头的。

  他选择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射击姿势,没急着开火,把目标放得再近些。

  是时候了,7.92毫米粗细的小家伙不慌不忙地飞出了枪口。

  视线中,那日本人粗矮的身子猛地一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野羊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倒了下去。

  他身边的部下,赶紧都趴了下来。

  萧剑扬轻轻地又把下一颗子弹顶好,然后静静地观察。

  “嗖嗖嗖……”一排子弹飞了过来。

  这是那股日本兵里的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开了火。

  看来那机枪射手的感觉不错,他大概觉察出了,那颗支那兵的子弹是从这两排稻草垛子这儿飞来的,但他显然不敢肯定,放冷枪的支那兵具体藏在哪个草垛子里。

  三四颗子弹也扎进了萧剑扬隐蔽着的这个垛子,不过落在垛子头上,离他的身子还差得远呢。

  萧剑扬趴着没动——他不相信鬼子机枪手就能那么准。

  很快,歪把子没声了。小鬼子也很注意节省弹药。

  不过,萧剑扬开始觉得懊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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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07:30 |只看该作者
如果自个儿当初再找个草垛子,拾掇出第二个伪装隐蔽所就好了。如果那样,这跟前自己就可以转移个射击阵地,说不定可以把这挺机枪也收拾掉。

  现在想这些也是白搭了,萧剑扬集中精神头,准备应付眼下的情形。

  这小股鬼子失去了指挥官,进攻的势头弱了下来。

  他们尝试着又冲了一次,结果只是又扔下了两具尸首。随后,他们撤了下去。

  而萧剑扬的子弹又耗掉了三发。
  很快,鬼子的几门掷弹筒也向这两排草垛轰了起来。

  这下,萧剑扬真的要作转移阵地的打算了。

  他抬眼向那辆战车的方向望了望。那座铁灰色的方匣子依旧静静地伫立着,不慌不忙。

  萧剑扬不清楚战车里的弟兄还剩下多少弹药,他更不清楚那两位弟兄还能支撑多久。

  他拿定主意,转移到背后的那座小土岭上去,尽量帮战车兵弟兄们多骚扰鬼子一阵。

  屁股冲后,他倒着身子慢慢地爬出这个稻草垛子。身上沾满了草枝子,此时倒成了相当好的伪装。

  他爬得很慢,像只正在蜕皮的蝉。

  这时候,从战车那个方向,又传来“哒哒哒”的射击声。那是鬼子的歪把子和九二重机枪在叫唤。

  在一片枪声中,有一种很特别的射击声,显得冷静而从容。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战车上机枪在开火。

  很显然,鬼子又发起冲击了。

  他正在低着头往后爬,眼前除了一些枯草、土块,什么也看不见。

  他停下来,费劲儿地半仰起脖子,竭力向战车的方向望去。

  可视线被稻草垛子和一些凌乱的小灌木挡住了。

  还是看不见。

  他只好继续倒退着往后爬。

  耳朵里能听见越来越密的枪声,子弹敲击在钢板上发出的“当当”声。

  还夹杂着掷弹筒尖利的呼叫声。

  他开始退入了小土岭上的灌木丛中。

  战车那个方向的枪声开始稀疏下来了,那种特别的机枪射击声完全听不见了。

  萧剑扬的心忽悠地往下一沉:

  在鬼子发起冲击时而又听不到自己人的机枪声,那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战车兵弟兄们没子弹了……

  终于,他爬到了小土岭的高处。

  拨开灌木丛的枝条,萧剑扬向战车的方向张望。

  眼前的情景让他一愣——

  铁灰色的方壳子战车,被一群土黄色的人影从四面围住了,像一只灰熊落入了豺狗的包围圈。

  看来那两名弟兄的确是打光了弹药,然后鬼子们冲了上来。

  在战车机枪指向的地方,光秃秃的稻田里躺下了十来具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尸首,像被随意丢弃的麦秆捆子。

  大约20多名日本兵围住了那辆铁灰色的战车。

  有两名鬼子兵开始往战车上面爬,看样子想打开舱盖。

  突然间,萧剑扬看到,两个家伙先后从战车上掉了下来。

  随后,他听到了两声细微的枪声,像是旷野上放了两个鞭炮。

  其余的鬼子兵赶紧卧倒。

  战车上的两个射击孔冒出了两缕轻烟。

  萧剑扬辨别了一下,听出那好像是撸子的射击声。

  看来是那两名战车兵弟兄从车内开了两枪,把两个试图爬上战车的日本兵干掉了。

  很快,从日本人的大部队里跑来两个家伙,每人手里拎着个不大的洋铁皮桶。

  萧剑扬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啥玩意,屏住呼吸仔细地瞧着。

  那两家伙猫着腰接近了战车,开始把洋铁皮桶里的液体往车身上泼。

  萧剑扬一下子明白了:

  是火油!这帮混账打算烧车子!

  他端起枪,拉动枪栓。

  这时他才意识到——枪里没有子弹了。

  萧剑扬的手有点发抖。他放下枪,用手拼命地在子弹袋上摸索着,盼望着哪怕能再找出一颗子弹,哪怕只有一颗也好啊!

  可是,空空的子弹袋中,什么也没剩下。

  他绝望地抬起头,朝战车那里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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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07:31 |只看该作者
两个鬼子兵已经把洋铁皮桶里的火油浇完了。在上午的阳光里,铸铁的战车表面,罩上了一层油蒙蒙的光晕。

  这时,其他的日本兵开始向后退去。其中有个军官手一扬,一小团火花飞了出去,落到了浇着油的战车上。

  火迅猛地燃了起来,像是一片怒放的映山红。

  萧剑扬的嘴唇禁不住哆嗦起来,两只手仍旧胡乱地在空空如也的子弹袋里摸索着。

  火势迅猛地扩大,像一只滚烫的巨爪,紧紧攫住了整个车身。

  原本趴在地上的日本兵,纷纷爬了起来。他们慢慢围过来,大笑着,嘴里开心地喊叫着什么,同时不停地冲战车打着手势。

  看情形,他们是想叫战车里的中国兵爬出来投降。

  然而,战车毫无动静。战车顶部左侧的舱门一动不动。

  很快,大火吞没了整个车身。

  战车的舱盖依旧纹丝不动。

  日本人的笑声打住了。他们安静下来,呆呆地瞅着这辆快要化为火窟的战车。

  爆炸声开始响起来。
  萧剑扬不想再往下看了。他伏下头,用左手抓住空了枪膛的步枪,慢慢地向后移动身子。

  身体两旁的灌木枯枝向中间聚拢过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八

  灰色的道路无精打采地向前延伸。路两旁的房屋紧闭着门窗。到处留着匆忙逃难的痕迹。

  电线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萧剑扬离开了那个小土岭,继续朝北偏西的方向撤下去。

  路上已经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的影子,只零星看到几个灰蓝色的军装在晃动——那是从外围防线撤下来的零散弟兄们。

  中午过后,萧剑扬遇到了几个58师的弟兄。他们里面有个上等兵,左小腿让日本人的炮弹片切掉了一半。

  萧剑扬帮着另外一名兄弟,架着那个断了腿的伤兵,艰难地往前移动。

  终于,快到黄昏的时候,路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出现了一个收容点。

  萧剑扬他俩把受伤的弟兄交给了两个担架兵。

  一屁股坐在路崖子上,萧剑扬顿时觉得又累又饿,上午吃的半个饼子,早就消耗光了。

  一记起那半个白面饼子,他很自然地想到了给自己饼子的战车兵弟兄。一股酸涩的味道涌上了他的喉头。

  “班长!!”一声惊喜的叫喊,在他身后猛地响起。

  好熟悉的嗓子……还没等萧剑扬回过神儿来,一张被激动搅得通红的脸就扑到了他的面前——是小苏北!

  五分钟后,萧剑扬跟着小苏北见到了自己连队突围出来的弟兄。

  还隔着老远,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狠狠地骂着:“操!……”

  没错,是二排长!萧剑扬心里一热。

  二排长正冲着几个弟兄讲着什么,抬眼见到萧剑扬,喜得眉毛都散开了。

  “操!你小子还没死啊?呵呵……”

  萧剑扬激动得没开腔,只是咧了咧嘴。

  弟兄们都在这儿了,他在心里粗粗数了一下,一共32人——这是他们1营剩下的所有人马了。

  这会儿,除了二排长不时讲点儿什么,其他弟兄都沉默着没吭声。疲劳和饥饿,像看不见的青石板,压得每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昨晚连队分头突围,不少弟兄都倒在了南京郊外的荒野中。活下来的按突围前连长下达的命令,想法子向中华门一带集中。

  小苏北是跟着二排长一块儿突出来的。他们撤到这里后,碰到了一些自己连队的弟兄。大伙儿便聚在一起。

  后来,笔杆儿连长和其他一些弟兄也到了。

  提到笔杆儿连长,萧剑扬赶紧问了句:“连长呢?”

  小苏北告诉他,连长带了两名弟兄,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师里的上级指挥部门。

  从东南方向,传来阵阵的枪炮声,而且越来越猛烈。

  萧剑扬左右看看,连里的弟兄们个个无精打采的。刚刚从鬼子的包围圈中突出来,大伙儿都很疲劳,对作战本身已经麻木了。

  另一方面,从昨天起,弟兄们已经一整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饿得前心贴后背。

  “老七,给咱大伙儿吹一个吧。”二排长朝四班长吴铁七挤了挤眼:“听听曲子能抗饿。”

  吴铁七从身上摸出他那把短短的梆笛,放在唇边吹了几下。结果,吹出的音直跑调。

  “唉,不成啊。”吴铁七放下笛子,摆了摆手:“饱吹饿唱,肚子里没食,吹不动啊。”

  这时,连长他们几个回来了。

  萧剑扬费力地站了起来,给连长行了个军礼。

  笔杆儿连长看看他,疲倦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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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07:34 |只看该作者
萧剑扬发现连长的右耳朵被块布条胡乱地包裹着,布条上都是血。

  后来他听说,在突围的时候,连长的右耳朵被颗流弹片削去了一半。

  笔杆儿连长原本白白净净的面庞,如今变得焦黄,满是硝烟的黑印。

  刚才他带着两个战士想去找找团部,可半天没结果。

  在半路上,他们碰到了一个团部文书,听他说:昨天团长负了重伤,给担架抬到后方去了。而接替团长指挥的团附,在后撤的时候阵亡了。眼下团部也不知道撤到哪里去了。

  笔杆儿连长看了看又累又饿的弟兄们,挥了挥手:

  “大伙儿去老百姓家里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今晚就在这个村子宿营。”

  天快亮的时候,一支部队开进了小村子。负责夜里最后一班哨的萧剑扬和小苏北惊喜地发现,这是自己51师的队伍。

  一打听,原来是碰到了兄弟团的人。这是306团的人马,刚刚从光华门那边撤下来。
  笔杆儿连长睁着惺忪的睡眼从屋里跑了出来,迎面碰上了几名军官。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军容齐整的上校。

  来人是306团的团长邱维达。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之后,邱团长干脆利索下了令:

  305团的部分残余人马,编成一个独立排,暂归306团的辖制,赶赴中华门,参加防御。
  笔杆儿连长传达了新的命令,大伙儿东摇西晃地爬起来,整队出发。

  看护兵——即卫生兵。

  裹伤所——当时国民革命军的部队,在营一级设有裹伤所,相当于战地救护队。

  当时国民革命军部队中的军事主官,包括师长这一级,在作训、演习、作战的时候,经常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装,甚至也穿草鞋。

  这样的装扮,可以避免敌方辨认出己方的战地指挥人员。

  87师,为当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下辖二个旅四个团,装备精良,曾在“1.28”、“8.13”两次淞沪抗战中浴血奋战。

  南京保卫战期间,该部负责防守城南的制高点——雨花台。师长为孙元良。

  该师于雨花台浴血苦战,重创进攻的日军,自身也伤亡惨重。262旅旅长朱赤、264旅旅长高致嵩、团长韩宪元、华品章等,先后壮烈殉国。

  根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的《陆军第51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记载:“我第305团于(12月)7日晚将原阵地交由87师接替。当以该团位置于管头左翼构筑阵地,掩护淳化部队之战斗。”

  管头,南京郊区的地名,位于南京城外东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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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13-3-25 07:35 |只看该作者
南京保卫战期间,日军在夜间比较注意灯火管制,一般不在野外点篝火。而中国军队却为了取暖和照明,经常在阵地附近点起篝火。

  由此可看出当时中、日两军在军事素养、军队纪律方面还是有差距的。

  冬青——一种常绿的乔木,树皮灰色或淡灰色,树枝淡绿色,叶子呈皮革质。此树种在南京一带分布很广。

  宋墅、下王墅——地名,位于南京郊外东南方向。当时是日军进攻南京的重点进攻方向之一。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陆军第五十一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记载:

  “八日,我淳化守军虽在硝烟弹雨中,仍拼死撑持,与敌肉搏……是日,我301团代团长纪鸿儒负重伤,连长伤亡九员,排长以下伤亡1400余名。敌亦伤亡极重,尸横遍野。”

  参加过当年南京保卫战的国民革命军第51师师长王耀武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我空军及苏联空军志愿大队的轰炸机及战斗机,奋勇向来犯的敌机反击,空战甚烈。敌机被我机击落两架,我机也被敌击落一架。”

  不大离——东北方言,差不多,差距不大。

  咋赶趟哩——东北方言,怎么来得及呢?

  小咬——东北密林里的一种蠓科飞虫,叮人非常厉害。

  南京保卫战期间,中国当时仅有的一支装甲部队(国民革命军陆军装甲兵团)派出战车参加了战斗。

  萧剑扬所见到的那辆战车,是国民政府从德国进口的1号A型战车。

  该型战车重5.3吨,高1.72米,长4.02米,宽2.06米。

  当时国民革命军装甲兵的领章,其底色为金属铬的银亮色。

  撸子——当时中国民间对自动手枪(弹匣在握把内)的俗称。

  飞子——东北绿林的黑话,指子弹。

  飞子上线——东北绿林的黑话,指让子弹击中目标。

  对于当时中国军队装备的德式战车而言,只有钢芯重机枪子弹,才能穿透它的装甲。日本军队一般的歪把子机枪和九二式重机枪的子弹,并不能射穿它的外壳。

  九二式重机枪——为侵华日军主要装备的重机枪。它是日本神武纪元2592年(1932年)定型出品的,因而被定名为“九二式”。它是日本三年式重机枪的改进型,自动方式仍然为导气式原理,冷却方式为气冷式。发射7.7毫米九二式半突缘尖弹,弹头初速为732米/秒,表尺射程为2700米,由30发供弹板供弹,理论射速为450发/分钟,枪身长为1225毫米,枪全重为63.5公斤。

  照门 ——枪械瞄准具的一部分,靠近射手一端的装置,可分为觇孔照门和开放式照门。

  中正式步枪的设计,源自德国1924式毛瑟步枪。它的缺口照门,是典型的V字型缺口照门。

  根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的《陆军第五十一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记载:“八日晚,我军奉命放弃淳化,该团(305团)即负责掩护我第一线部队之转移,在管头、上方镇附近与敌激战甚烈,该团团长张灵甫负伤,连长伤亡五员,排长以下伤亡600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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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07:05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中华门


  就在这个早晨,萧剑扬第一次看见了南京的城墙。
  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哪里是城墙啊?简直就是一道山岭。
  在清晨的阳光里,南京的城墙就像是一条青灰色的龙脊,沉默地躺卧在刺骨的晨风中。它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酣睡中苏醒过来。四野里不时响起的枪炮声,没有给它造成丝毫的打扰。
  望着这道整齐的山岭,萧剑扬的心底升起了几分信心:就凭这么高这么厚的城墙,总能把日本人挡在南京城外吧?
  队伍朝着城墙越走越近。萧剑扬渐渐看清楚了,城墙由巨大的青砖和条石砌成,有的部分还比较完好,而有的部分却显得残破。
  城墙上长出不少野草,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城墙上不少地方裂开了口子,有的裂口处竟然长出了小树。
  萧剑扬刚刚生长出的几分信心受到了一些打击,他吃不准这么古老的城墙,能经受得起多少发日本人的炮弹。
  一条护城河出现在面前。河很宽,起码不下一百米。河面上架着一座桥。
  队伍走上桥面。萧剑扬发觉这座桥是用木头架起来的。桥面宽,桥身挺结实。
  他探出脑袋往桥下瞅了一眼,桥身下的护城河水呈现出一种深绿的颜色,有的地方结了一些冰凌子,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走过这架木桥,迎面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在萧剑扬眼里,这城堡就好像一个巨人的头颅,正一言不发地朝南面凝视着。
  城堡正面的城墙相当高,估摸着要在20米以上。萧剑扬扬着脑袋,费了好大劲儿才能看清城堡的顶部。
  在城堡的顶部,立着一幢三层高的城楼。城楼的高低、大小,跟整座城堡的体量不成比例,给人的感觉是在大脑袋上扣了个小帽子。
  城堡的下部,开了一个圆拱形的城门。城门的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中华门。
  萧剑扬一下子记起了笔杆儿连长曾经跟他们讲过的话——这就是金陵城的南大门啊。
  走在前面的四班长吴铁七,捅捅身边的二排长,挤了挤眼:
  “排长,这回才算是真正到南京城了吧?”
  二排长何进财一手扶着当拐杖的步枪,一手兴奋地抹了把鼻子:
  “操!老子这下要开荤了……”
  部队正要开进城门,突然从前面传下了命令: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弟兄们蹲在城门边,都有点不开心。
  小苏北嘴里嘟嘟囔囔地:“都到南京大门口了,反倒不让人进了……”
  他以前告诉过萧班长,自己长这么大,连老家的涟水县城都没去过。
  二排长何进财跟四班长吴铁七对了个火,低低地骂了一声:
  “操!当兵的就这个命,让进茅坑不敢进饭堂……”
  笔杆儿连长走过来了:
  “别吵吵!让咱们到南京是来守城的,又不是来耍的。”
  他在萧剑扬的身边找了个地方,也蹲了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护城河说:“这就是书上常说的秦淮河。”
  提到秦淮河,二排长来了精神:
  “这就是秦淮河啊?”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很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对吧?不是说河边到处是窑子吗?还听说那帮娘们儿日日在河边上打扮,脸上的粉把河水都染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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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13-3-26 07:05 |只看该作者
笔杆儿连长笑了:
  “这是外秦淮。你说的那是内秦淮,在城里,离这儿还远着呢。”
  二排长撇撇嘴,把脸扭过去了。
  自从几天前的那次重机枪事件后,他跟连长就一直不对付。
  萧剑扬没有参与大伙儿的唠闲嗑。他想起昨晚又忘了记日子,便赶紧从挎包里掏出皮绳,在上面系了第四个疙瘩。
  办完这事,他蹲在地上,身子靠着城墙,手拢在袖口里,中正式步枪搂在怀里,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在护城河的对面,也就是正对着城墙的地方,是一排一排的民房。房子大多是青瓦灰墙,一间一间排列得很紧密。看样子在没打仗的时候,这城墙外也是个人烟稠密的地界。
  眼下,不少民房被炸得东倒西歪,有的地方还冒着烟。显然不久前日机轰炸过这一带。
  抬眼朝更远的地方望去,在离中华门大约两三里路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山冈。这山冈不大。由于距离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它比中华门城楼也高不了多少。
  从那个方向,传来阵阵的炮声。山冈上不时升起一股股硝烟。似乎能听到隐约的喊杀声。
  萧剑扬倾了倾身子,朝身旁的笔杆儿连长问了一声:
  “连长,那座小山包叫啥名字啊?”
  连长毕铭成也正望着那座山冈出神。萧剑扬连着问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哦,那叫雨花台。别看它不高,可却是中华门外最要紧的制高点。”
  他眉头紧了紧:
  “以前南京有句老话:‘守门必守台’……”
  旁边的几个弟兄这会儿也慢慢凑过来了。四班长吴铁七插了一句:
  “连长,这‘守门必守台’是啥意思呢?”
  “就是说,要想守住中华门,就一定要守住雨花台。”
  说着说着,笔杆儿连长忍不住站起来了。他朝着雨花台的方向踱了两步,嘴里的声调放低了,既像是冲着大伙儿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知道守雨花台的是哪个部分的弟兄。他们的担子可不轻啊……”
  从中华门的门洞里伸出来一条大路,穿过护城河上的木桥,一直向南边的雨花台延伸。此刻,从雨花台那个方向,不断地有灰蓝色的身影沿着这条大路撤下来。
  他们大多是伤兵,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被自己部队的弟兄搀扶着,艰难地朝中华门移动。
  萧剑扬眼尖,等离得近了,他最先看清楚了这些弟兄左胳膊上的臂章——长方形的臂章蓝边灰底,中间印着“88D”。
  看样子,守在雨花台上的,是88师的弟兄。
  大伙儿正瞧着,从中华门门洞里跑出来一名矮个子传令兵。他传达了306团团长邱维达的命令——
  51师305团独立排,加上306团的一个排,两个排在中华门门外的西侧构筑工事。中华门的东侧,由88师的两个排负责防守。
  大伙儿站起来,开始忙活。笔杆儿连长派了几个弟兄进城门,去领弹药来补充。
  中华门外原本有一些用沙袋垒起来的掩体。萧剑扬他们独立排到来之后,又去领了一批麻袋。弟兄们分了分工,有的挖土,有的填麻袋。
  由沙土袋构筑的工事在渐渐成型。306团给独立排拨过来一挺重机枪。这开枪的活计自然又落到了二排长何进财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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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07:06 |只看该作者

  快到中午的时候,站在工事外面担任观察哨的小苏北,突然嚷嚷起来了:“快瞧!那是啥东西?”
  萧剑扬正跟另一个弟兄挪着沉甸甸的沙土袋往工事上垒,他左肩上的伤还没好,使不上力气。听到小苏北的喊声,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瞧过去。
  通向雨花台的那条大路上,有五六个弟兄拉着个什么东西,正向中华门这边慢慢地撤下来。
  等他们拖着这东西上了护城河桥,萧剑扬看清了:那是一门炮。
  这门炮的样子挺怪:浅灰色的炮身又低又矮,炮筒子却又长又细,估摸着那炮口大概也就跟个小酒盅差不多粗。
  萧剑扬想起来了,自己在淞沪战场上见过这种炮。当时听老兵说,这炮是专门用来对付鬼子战车的。
  不过记得那时候这种炮可都是用车来拉的。
  看样子那几个拉炮的弟兄累得够戗。过了护城河桥,他们停了下来,打算歇会儿。
  其中的一个弟兄,一摇一晃地朝萧剑扬他们的沙袋工事走过来。从他的领章颜色看,是干炮兵的。看军衔是名上士。
  这名炮兵上士瞅了瞅萧剑扬他们的臂章,用沙哑的嗓子说起来:
  “51师的弟兄们,给弄口烟抽抽吧。”
  二排长何进财从口袋里掏出半包“哈德门”,递给他。
  炮兵上士用满是机油的手指从烟盒子里摸出一根,放到干裂的嘴唇边。
  二排长给他点上火,关切地问道:“兄弟,你们那边打得怎么样?”
  炮兵上士深深地吸了口烟,满是硝烟的脸上不自觉地抖了抖:
  “这仗?咳,别提了,那叫惨啊……”
  他回头指了指那门炮:
  “我们连一共是四门炮,如今只剩下我这一门了。就这门,炮瞄镜也给打坏了,炮弹也只剩下三发了。官长让我们撤下来,说是给88师的炮兵留点儿种子。拉炮的车给鬼子的飞机炸了,还是几个步兵弟兄帮着我们把炮拉了下来。可我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撤啊……”
  小苏北从一旁凑了过来,好奇地问:
  “炮兵老哥,你们这叫啥炮啊?”
  炮兵上士瞥了他一眼:
  “新兵是吧?这叫战防炮,专门用来对付鬼子的铁王八。”
  抽完烟,炮兵上士道了声谢,转过身一摇一晃地朝自己的火炮走去。
  萧剑扬瞅瞅他的背影,又瞧瞧那门炮,心里挺遗憾,“如果这炮能留下来帮着一块守城门,那该多带劲儿啊……哪怕是只有三发炮弹……”
  正想着,萧剑扬突然看见,从中华门的城门洞里走出来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306团的团长邱维达。
  看样子,邱团长刚才在城门楼上也瞧见这门炮了。他径直朝战防炮走去。刚刚过了过烟瘾的炮兵上士,迎了上去,冲着这位官长敬了个礼。
  由于离着有些距离,萧剑扬听不清邱团长对这位炮兵上士说了些什么。他只看见那位上士垂下了眼睛,为难地吸了吸鼻子。
  显然,邱团长提高了嗓音。萧剑扬听到了从他嘴里发出的几句话:
  “撤?还往哪儿撤啊?……眼前就是南京的大门口,还想往哪儿撤!……”
  沙袋工事里的弟兄们纷纷站起来,一双双眼睛盯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
  炮兵上士低着脑袋,又嘟嘟囔囔了一句。
  邱团长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炮瞄镜坏了,炮还可以打嘛。把日本人放到近处,一样打!”
  他停了停,语气显得很诚恳:
  “就算是打不着,能发个响声,也能给步兵弟兄们提提气啊……”
  这下,炮兵上士不吭声了。他直起脖子,敬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冲着正在拖炮的几个同伴嚷了一句:
  “不撤了,找地方,架炮!”
  炮兵弟兄们开始忙活了。团长邱维达带着身边的几个参谋,走上护城河桥,看样子是去察看四周的地形。
  炮兵上士又来到萧剑扬他们独立排的工事前:
  “51师的弟兄,帮忙弄几个沙袋吧。”
  他一边说一边冲着炮位比划着:
  “把炮身遮一遮,也算是个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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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13-3-26 07:06 |只看该作者
萧剑扬带着小苏北和其他几名弟兄,拿了几条麻袋,开始帮着炮兵弟兄挖土填沙袋。
  一边干,小苏北一边很不理解地问萧剑扬:
  “班长,这炮瞄准镜都坏了,可怎么打得准呢?”
  萧剑扬想了想,慢慢地说:
  “我估摸着,这开炮跟打枪也差不离。枪打得好的人,可以凭感觉来瞄;这炮要是开得好的人……兴许也能凭着感觉来瞄吧?”
  在他们旁边,有一名炮兵上等兵,正在摆弄战防炮。他左手缠着绷带,中指只剩下半截了。听到了他俩的交谈,年轻的上等兵咧开嘴乐了:
  “这位兄弟……”他用右手指了指萧剑扬,“……说的在理。”
  他接着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炮兵上士,很骄傲地说:
  “我们班长,那是老炮兵了。在上海的时候,废在他手下的鬼子铁王八,那可不老少……”
  小苏北有点不服气,同样也很骄傲地指指身边的萧剑扬:
  “我们班长的枪法,那才叫绝呢!一个人能使两杆枪,说打小日本的左眼,就不会打他的右眼……”
  萧剑扬抡起手里的工兵铲,在小苏北的背上拍了一下:
  “少废话!赶紧干活吧。”
  那位炮兵上士瞟了他们三个一眼,没说话。他扭过脸,闭起左眼,伸直右胳膊,树起右手的大拇指,朝远处比划着。
  花了一会儿工夫,战防炮低矮的炮身,在中华门下架了起来。火炮的防盾前面,垒着几个沙袋。黄褐色的沙袋把浅灰色的炮身掩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细细长长的炮筒子,从沙袋间伸出来。圆圆的炮口,沉默地指向护城河桥的那一头。
  他们正忙着,空中开始有炮弹飞过。
  炮弹是从南边打过来的,大多飞过了城墙,落到了城里面。有几发炮弹砸到了中华门东侧的城墙头上。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城墙上几个一人来高的垛口被炸塌了。青灰色的砖石从高高的城墙上掉落下来。
  笔杆儿连长仰着脸望着半空,过了会儿,对身边的弟兄说:
  “从弹道看,这炮是从方山那个方向打来的。”
  萧剑扬的心里紧了紧,如果日本人拿下雨花台,在那上头架好炮,那情势可更够戗了。
  他朝雨花台那边望了望。那座不大的山冈,此刻被炮火笼罩着。尤其是雨花台的左右两侧,枪炮声更加密集,隐约还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喊杀声。看样子,那里是日军重点进攻的方向。
  在雨花台的上空,十几架日本人的飞机在来回盘旋、轰炸。
  正瞧着,有三架日本飞机冲着中华门的方向飞来了。
  飞机飞得很慢,草绿色的机身飞得很低。很显然,鬼子的飞行员知道,在南京的上空,再也没有支那空军的战机了。
  对于中国军队的地面防空火力,他们更是没放在眼里。
  很快,三架飞机飞到了中华门的上空,看架势要投弹了。沙袋工事里的弟兄们赶紧从沙袋上捡起钢盔,扣在脑袋上,卧倒。
  二排长何进财腿上有伤,动作不利索。他一边往地上趴,嘴里一边骂着:
  “操!狗娘养的!有种到地上来跟老子干干!”
  就在这时,在中华门的半空中,绽开了一朵朵灰色的烟花。同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爆炸声。
  大伙儿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笔杆儿连长却兴奋地大叫起来:“高射炮!我们的高射炮!打他个龟儿子的!”
  萧剑扬仰起脸,紧张地注视着空中。只见一架鬼子的飞机腾起了黑烟,拖着一条长长的烟柱,一头栽落到护城河对面的一排民房中。
  巨大的爆炸声从护城河那边传过来。
  剩下的两架飞机,像受了惊的麻雀,猛地拉起机头,匆忙地扔下炸弹,然后掉头朝东边 飞去。
  它们扔下的炸弹,有的掉到了城墙里面,有的落到了护城河那边,没有一颗落到城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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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13-3-26 07:07 |只看该作者

  日本人的飞机刚刚跑远,从中华门城楼上,传来了捷克式轻机枪的射击声。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个长点放,而且是朝空中射击的。
  他一愣:“咋的?鬼子上来了?”
  原来,在中华门的城楼上,有一个观察哨。上午的时候,部队规定了相应的联络信号。这对空的轻机枪长点放,就意味着:日本人出现了。
  笔杆儿连长的四川口音响起来了:
  “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小苏北一边慌慌张张地拉动枪栓,一边很困惑地问:
  “这鬼子是怎么钻出来的呢?”
  萧剑扬没吭声,重机枪后面的二排长何进财发话了:
  “鬼子的老法子,从雨花台两边绕过来的。”
  十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护城河的对面。日本人的队形散得很开,基本是两个一伙,交替跳跃前进,渐渐朝护城河逼过来。
  二排长低声喊了一嗓子:
  “弟兄们,别忙着开枪!这是鬼子的尖兵。”
  笔杆儿连长手里拎着十响自来得,机头大张着。他也低声提醒大家:
  “别暴露火力点,这是日本人的威力侦察。”
  说着话,他弯腰来到萧剑扬的身后,拍了拍六班长的肩头:
  “萧剑扬,你可以随意射击。捡要紧的目标打。”
  萧剑扬默默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这种活儿自己是跑不了的。
  往护城河对岸观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河这边的地形,他想了想说:
  “俺还是爬到工事外面去开枪吧。”
  二排长从一旁抓起个空的麻袋,扔给萧剑扬:
  “把这玩意披上。”
  萧剑扬想想也对,相比身上这套灰蓝色的军服,这麻袋的黄褐色与地表的颜色更接近些。再说,披个麻袋,也能改变身体的轮廓。
  他把麻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不够大。于是他从左腰间的刺刀鞘里拔出刺刀,把麻袋口的两侧割开。然后,他把面积大了一倍的麻袋片儿披到背上,在脖子那儿打了个节。
  带上中正式步枪,他从沙袋工事的右侧爬了出去,稍微绕了个弯,然后向护城河边匍匐过去。
  在护城河的边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几个弹坑。萧剑扬慢慢地爬进其中一个弹坑,微微探了点儿脑袋,朝河对岸观察。
  对岸的十几个日军尖兵,看样子很会利用地形地物。他们纷纷找好了依托,有的猫在断墙后面,有的趴在瓦砾堆后面,然后噼噼啪啪地冲护城河这一边放枪。三八大盖射击时那特有的“乒勾”声响成一片。
  萧剑扬观察了一会,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他注意到,在半堵被炸塌的矮墙边上,时不时地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冒出来。
  那是一架日本人的望远镜,正在观察护城河这边中国军队的工事。
  萧剑扬轻轻地把步枪枪身顺了出去。
  那架望远镜的主人应该是个当官儿的。这家伙很精,每次只把望远镜伸出来瞅两下,随后很快就收了回去。过一会儿,再伸出来瞅两下。
  萧剑扬稳稳地把枪口瞄向那半堵矮墙。
  他慢慢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心平气和地等着对方。
  这时,一串机枪子弹从护城河对岸射来,打萧剑扬头顶的左侧飞了过去。听声音,萧剑扬判断出,这串子弹的弹道很高,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应该是冲自己这边的沙袋工事去的,显然是鬼子的火力侦察。
  看这情形,河对岸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萧剑扬在心里说:
  “别急啊,伙计。等俺收拾了这个当官儿的,就来招呼你!”
  就在这时,矮墙边的望远镜又冒出来了。萧剑扬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中正步枪的子弹,擦着望远镜的上沿掠了过去,把它主人的头盖骨毫不客气地掀开了。
  望远镜跟着自己的使用者,一起倒在了那半堵矮墙的后面。
  萧剑扬迅速拉动枪栓,顶上新的一发子弹。他正想搜寻那挺鬼子机枪的位置,没想到,歪把子机枪子弹却先朝他飞了过来。
  他赶紧把身子缩进弹坑里。很显然,那个日本机枪手听到他的步枪射击声,立刻把机枪瞄向了他这里。
  蹲在弹坑里,萧剑扬心中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应该先把这鬼子的机枪手敲掉。
  不过,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萧剑扬又乐了。
  他判断出来,那挺歪把子机枪,一会儿往左边打两个短点射,一会儿往右边打两个短点射。子弹的弹着点散布得很开。
  萧剑扬心里明白了,就凭一声枪响,那日本机枪手并不能很准确地判断出自己的位置,也就只能估摸个大概。
  这下,心里有谱了。他抱着步枪,心平气和地待在弹坑里等着。
  连着打了几个短点射,没见到什么动静,日军的轻机枪手停止了射击。
  萧剑扬把身上披着的麻袋片儿解下来,罩在头顶上。然后,他一点一点地把脑袋探起来,直到眼睛可以望见弹坑外的景物。
  很快,他就发现了鬼子轻机枪的位置。那挺歪把子架在一堆瓦砾中间。
  萧剑扬把呼吸平稳了一下,然后迅速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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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13-3-26 07:07 |只看该作者
在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的动作更快那么一点。据枪、瞄准、击发,这几个动作萧剑扬一气呵成。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在枪响之前的一瞬间,出了意外。
  问题出在萧剑扬的左肩上。
  大前天在白刃格斗的时候,他的肩膀被自己弟兄的枪托误砸了那么一下。尽管后来让二排长何进财治了治,可并没好利索。
  今天上午,在中华门外修筑沙袋工事,萧剑扬在跟一个弟兄挪沙袋的时候,力气用大了,原来的伤处又疼了起来。
  这会儿,他迅捷地做射击动作,左肩的肌肉又被牵动了。就在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的左肩不争气地抽搐了一下。
  这一下,他用来托住前护木的左手,猛地一抖。他的步枪立刻失了准头。出膛的子弹偏离了原来瞄准的方向,“嗖”地一声从日本机枪手钢盔的右面飞了过去。
  一出手,萧剑扬就知道不妙了,赶紧往弹坑里一缩。几乎与此同时,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就到了。“啪啪啪”,弹坑的外沿溅起了三团小小的土雾。弹头溅起的土粒,落到了萧剑扬头顶的麻袋片儿上。
  这下可好,不但没打着鬼子的机枪手,反而把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给了对方。
  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准确地飞过来,接二连三,把萧剑扬死死地压制在了这个弹坑里。
  萧剑扬苦笑了一下:“好嘛,没拍到马蜂,倒叫马蜂蜇了。”
  又是几个短点射之后,鬼子的歪把子机枪不响了。弹坑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萧剑扬倒没给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迷惑住。他心里清楚,危险依然存在。小日本那黑洞洞的机枪枪口,正稳稳地瞄着这里。只要自己一探头,或者打算往弹坑外面挪,身上立刻就会被钻出几个窟窿。
  深吸了口气,萧剑扬定了定神。他有个好习惯,越是到出麻烦的时候,心里反而越是静。
  琢磨了一下,他从身上的手榴弹袋里,摸出了一个木头柄的家伙。拧开手榴弹的后盖,把拉火弦儿一拽,在心里默默数了两下,然后一抖手,他把手榴弹轻轻扔了出去。
  手榴弹在半空划个短短的弧线,落到了护城河里。
  随着“轰隆”一声爆炸,护城河河面上腾起了一个不小的水柱。浑浊的水花飘散开来,形成了一片水雾。
  借着水柱的掩护,萧剑扬飞快地跃出弹坑,猛地一个滚翻,滑进了左侧的另一个弹坑。
  身子刚滚入弹坑,他手里的中正步枪就伸出了坑沿。
  护城河河面上突然升起的水柱,大出那名日军机枪手的意外。水柱以及细碎的水花,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等水柱落下,水花散去,日本人下意识地冲着原来的那个弹坑打了一个长点射。
  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儿。
  然而,还没等他品味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萧剑扬的子弹就已经到了。
  弹头高速旋转着,钻透了日本人脑袋上那顶暗绿色的钢盔,然后进入他的颅腔。
  机枪手很不情愿地跟他的那挺歪把子撒了手,仰面倒在一摊砖瓦碎块中间。
  护城河的水面重又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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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13-3-26 07:08 |只看该作者

  日本人的尖兵消失在了护城河对岸,看样子是暂时退下去了。
  萧剑扬慢慢地爬回到沙袋工事里。
  小苏北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班长,刚才真险!”
  他把钢盔递给萧剑扬:
  “看到你被鬼子的机枪压在那儿,连长差点下令要打重机枪。还是二排长沉得住气……”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
  萧剑扬嘿嘿地笑了笑,没说话。
  从旁边的战防炮炮位上,传来了一阵喝彩声。萧剑扬扭过脸朝那边瞅了瞅,只见那名炮兵上士冲他扬起了一只胳膊,手上的大拇指翘得很高。
  又是一串捷克式轻机枪的对空射击声,从中华门城楼上传来。
  很快,沙袋工事后面的弟兄们,都听到了一阵马达的轰鸣声。小苏北的脸开始发白,萧剑扬心里也一哆嗦:“莫非那铁家伙又来了?”
  两个移动着的土黄色铁盒子,出现在了护城河对岸。战车后面,几十名日本兵弯腰跟随 着前进。
  两辆日本战车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排开阵势,不紧不慢地朝护城河桥开过来。看架势是要在行进间夺取这座通向城门的木桥。
  可能是为了照顾身后步兵的行进速度,两辆战车开得并不很快。
  萧剑扬有点慌乱地朝身边瞅了瞅,笔杆儿连长开始发青的腮帮子跳进他的眼帘。而蹲在二四式重机枪后面的二排长,也张了张嘴,看样子想骂点什么,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响。
  显然,大伙儿都没料到,鬼子的战车绕过雨花台出现在了面前。
  萧剑扬很无奈地摸了摸手里的中正式——面对日本人的铁王八,自己的步枪是干着急使不上什么劲儿啊。
  “这下要瞧你们的了,炮兵老哥……”他抬眼看了看工事旁边的战防炮炮位,在心里小声地说。
  日本人的战车在渐渐地逼近。不但可以很清楚地听见战车的马达声,而且还能听到车体金属与履带的摩擦声、碰击声。
  望着它们俩越来越清晰的轮廓,萧剑扬的脑海闪过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他们班的副班长,抱着一捆手榴弹,正慢慢地向前匍匐。
  他记起了副班长在爬出战壕时回头说的那句话:“哥儿几个,来年清明,给俺坟头儿来碗烩面啊……”
  萧剑扬抿了抿嘴,又看了看不远处那门沉默中的战防炮。
  “眼下有炮了,这回可不用拿人往上填了!”他心里有点宽慰。
  可马上他想起来,这炮的瞄准镜不中用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又记起来,那位炮兵上士曾经说过,这门炮只剩下了三发炮弹。
  “瞎眼炮配三发弹,对付鬼子的两辆铁王八……悬啊!”萧剑扬的心又抽起来了。
  “操!绑手榴弹!快!”
  沙袋工事里,二排长何进财正忙不迭地催促着弟兄们。显然,他的心思跟萧剑扬的相仿,对那门战防炮没敢抱太大指望。
  战防炮的后面,那名炮兵上士倒是不动声色。他曲着一条腿,膝盖跪在地面上,直立着上半身,默默地瞅着那两辆越逼越近的日本战车。
  在他身边,那名左手缠着绷带的炮兵上等兵,正熟练地把一发细细的炮弹填进炮膛。
  日本人的战车越来越近了。萧剑扬可以看见,冲在前面的第一辆战车顶上,插着一面方形的旗子。红白相间的旗面,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
  这时,中华门城楼上,几挺轻重机枪开始射击了,看样子是想隔断跟随在战车后面的日本步兵。
  萧剑扬他们沙袋工事里,依然一枪没发。因为日本战车的车身挡住了中国射手的视线。
  这时,有团亮光在战车的炮口闪了一下——日本人开炮了。炮弹飞过护城河,撞在了城墙上。青灰色的尘土夹杂着碎砖块落了下来。
  战车上的机枪也响了起来。
  沙袋工事里,小苏北他们几个新兵,已经克制不住紧张的心情,开始用步枪朝冲过来的战车射击了。
  萧剑扬端起中正步枪,瞄了瞄,又放了下来。他满怀期望地瞅了瞅旁边的战防炮炮位。浅灰色的炮身却依然纹丝未动。
  日本战车的马达声更加剧烈了。车身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小苏北扔掉了手里的步枪,用结结巴巴的嗓音喊叫起来:“开……开……开炮啊!”
  萧剑扬紧紧地把腮帮子贴在步枪的枪托上,心里也紧张地喊着:“开啊,倒是开炮啊!”
  可战防炮的炮位上,依然沉默无声。
  第一辆土黄色的战车冲到了护城河桥的桥头。
  就在这时,桥这边的战防炮炮身抖动了一下。细长的炮管前腾起了一团青烟。一道火光闪过桥面,扑向桥那头的战车。
  然而,这道火光从战车车身的左侧滑了过去。这第一炮就打偏了。
  萧剑扬惋惜地咬了咬牙齿。
  桥头原本有两个拒马,但日军战车的履带轻易地把它们碾倒。插着军旗的战车低吼着冲上了护城河桥。木质的桥身颤抖起来。
  当这个铁家伙开到桥中央的时候,中国人第二发战防炮炮弹赶到了。一道蓝色的火光,像一支短短的箭头,狠狠地刺进了铁甲战车的身躯。
  战车的车身在履带上面重重地哆嗦了一下。车头向左一歪,整个战车栽下了桥面,掉进了冰冷的护城河中。
  中国军队的阵地上,突然安静下来。绝大多数中国士兵,包括萧剑扬在内,这还是头一回瞅见,自己的战防炮干净利索地收拾掉一辆日本人的战车。
  还没等大伙儿缓过神来,日本人的第二辆战车又冲上了护城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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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13-3-26 07:08 |只看该作者
战车上的机枪猛烈地朝战防炮炮位扫射过来。子弹打在火炮防盾前面的沙袋上,“噗噗”直响。
  萧剑扬忘记了瞄准,两只眼睛只顾盯住自家的战防炮,还有它的操作者们。
  战防炮低矮的炮身再次抖动了一下。
  当炮声沉寂下来的时候,萧剑扬看到,后面的那辆日本战车也一头掉进了护城河里。
  日本人的两辆战车相继被打到护城河里之后,跟随它们冲锋的日军步兵完全暴露在中国军队的射界里。
  二排长手里的二四式重机枪畅快地哼唱起来。距离这么近,萧剑扬的步枪很轻松地撂倒了两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
  土黄色的身影开始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从中华门的城门洞里,传出了一阵喊杀声。
  一百多个身穿蓝灰色军服的汉子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上,有刺刀的寒光在闪烁着。一个连长模样的军人奔在前面。他左手握着一把自来得手枪,右手挥动着一柄长刀,嘴里大声呼喝着。
  在他的率领下,这大约一个加强连的弟兄迅速冲上护城河桥,朝着败退中的日本士兵压了过去。
  五
  护城河桥畔的战斗结束后没多久,四周的光线就黯淡了下来——傍晚了。
  冲过护城河桥进行反冲击的那个连,从桥对面撤了回来。在中华门的城门洞外面,他们简单地列了个队,清点人数,也顺便点验一下缴获的战利品。
  刚才,萧剑扬他们独立排没接到出击的命令。这会儿,只能待在沙袋工事后面,干瞅着人家摆弄缴获来的东西,很是眼馋。
  那个连排了四列横队,站在第一排的士兵,手里拎着缴获的武器。看起来三八大盖约莫有十几条,另外还有两挺歪把子轻机枪。
  队列里面,不少人手里拿着日本人的暗绿色钢盔。有个身子骨粗壮的弟兄,身上还披了件日本人的黄呢子大衣。
  在队列前面的地上,扔着十来个圆滚滚的东西。每个玩意上面都满是黑红而黏稠的血污。萧剑扬仔细瞅了瞅,发现这些圆圆的东西,是人的头颅。看样子刚刚从日本人的脖子上割下来不久。
  那名刚才手挥长刀的连长,此刻站在队列前面,讲了几句什么。他右手握着自己的长刀,左手抓着一面小膏药旗。这旗子多半是从哪支三八大盖的枪头扯下来的。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用旗子布在长长的刀身上来回擦拭着。
  萧剑扬认出了那名军官——昨天傍晚在那个小村子宿营的时候,见过他。
  整好队,讲完话,这个连向中华门城门洞里开进。他们的三个弟兄,跑到萧剑扬他们工事这儿借了几条麻袋,把那十来个日本人的首级塞了进去,然后拎着麻袋追赶自己的队伍去了。
  暗红色的血,从麻袋的底部渗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滴在路面上,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这条细细的血线慢慢地向前延伸,消失在中华门那高大、幽深的城门洞里面。
  接下来,那几个88师的战防炮炮兵弟兄也开始往下撤了。他们在一些步兵弟兄的帮助下,把炮架收了起来,又拴上了牵引绳。
  那名炮兵上士,弯着两腿,一摇一晃地朝305团独立排的工事走来,没有敬礼,而是拱了拱手:
  “51师的弟兄们,我们先下去了。多保重吧!”
  二排长掏出身上剩下的小半包“哈德门”,塞到炮兵上士的怀里:
  “今儿个多亏你们这炮了。眼下要往哪儿撤啊?”
  炮兵上士也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先撤进城里再说吧。”
  他把眼光转向了萧剑扬:
  “好小子,枪打得不赖啊,脑子也活。要是当炮兵,也是一把好手……”
  萧剑扬倒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哥您那炮才叫打得好呢!”
  炮兵上士摆了摆手:
  “没炮弹了,这炮也就成摆设了。”
  说完,他转过身,又是一摇一晃地走开了。
  那门打光了最后一发炮弹的战防炮,在沉默中撤离了自己的炮位,慢慢地朝南京城里移去。
  目送走了炮兵弟兄和他们的炮,萧剑扬倚着沙袋蹲了下来。他想抓紧时间擦擦枪。
  暮色袭上了南京城高大的城墙。
  这时,萧剑扬瞅见笔杆儿连长坐在一个弹药箱上面,从身上的挎包里摸出个布面的小本子,把那支黑颜色的粗杆儿自来水笔从左胸前的口袋里拔出来,趁着天色没完全黑下来,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着什么。
  这已经不是萧剑扬头一回瞅见笔杆儿连长往小本子上记东西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凑过去小声地问:
  “连长,老看你在本子上记啊记的。究竟记点儿啥啊?”
  笔杆儿连长没停下手,就着越来越暗的光线紧着写了几笔,然后合上笔帽:
  “我这是写点儿简单的日记。这习惯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养成的。后来到了军校,也是天天写日记。”
  说着说着,他扬起头,望了望伫立在暮色中的城墙。萧剑扬发现,此刻连长的脸上显出一种很轻快的表情。大概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在学堂里的那些时光吧?
  在萧剑扬看来,这位笔杆儿连长人还不错。跟一般行伍出身的军官相比,他对待当兵的弟兄比较和气,懂的东西也多,喜欢跟大伙儿拉拉家常。要说有不行的地方,就是身上书生气重了些。不少时候,萧剑扬觉得他不大像个连长,倒更像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在南京念中央军校这两年多,对我来说是有特别意义的。我从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军人。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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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13-3-26 07:09 |只看该作者
年轻的连长有点不好意思:“还不算是个很称职的指挥官。”
  停了停,笔杆儿连长接着往下说:
  “等从军校出来,上了战场,就顾不上写日记这玩意了。在上海打了两个来月的仗,总共也没记下几个字。”
  一边说着,笔杆儿连长一边把那支黑自来水笔在手中轻轻敲打着。
  “可不知怎么的,到了南京城外的时候,忍不住又开始写日记了。”
  “日记”这个字眼,萧剑扬听起来觉得挺新鲜。他小时候在村里的私塾念过几年书,但没听说过啥叫“日记”。
  笔杆儿连长翻弄着那个布面的小本子:
  “今天是12月10日。从12月6日第一次跟鬼子接仗,到现在咱们一共打了五天。”
  连长收起了那个本子,声音低沉了下来:
  “也就是说,南京咱们守了五天。五天……一个营打得只剩下这30来号人。还能守几天呢……”
  他收住了自己的话头,扭过脸朝雨花台的方向望过去。
  萧剑扬一边擦着枪,一边听着笔杆儿连长的话,没有做声。
  在听到连长这番话之前,他没关心过这南京到底守了几天,甚至也没操心过这座城池到底还能够守几天。
  不论是在上海,还是在南京,打仗对于萧剑扬来说都是简单明了的——行军、转移阵地、挖战壕、躲炮弹、瞄准、扣动扳机……
  在没当上班长之前,最让他觉得亲近的,就是手里这三尺来长的中正步枪。那时他每天的精力就放在三件事情上——让步枪保持良好的状态,让眼睛保持明亮和松弛,让手指保持柔韧和富于弹性。
  那时,只要身边能有充足的食物和子弹,他的心就很平静。
  等当上了班长之后,他开始要为身边十来个弟兄的性命负责和操心了。这让他感到很不适应,甚至有点儿力不从心。
  好在,这班长当了没几天,随着队伍的缩编,他又回复到了普通一兵的身份。
  此刻,随着笔杆儿连长的视线,萧剑扬也往雨花台的方向望了望。
  在那个不高的山冈上,日本人的炮火并没有伴着夜幕即将来临而有所减弱。一团团炮弹爆炸时发出的火光,在渐渐浓密起来的暮色中显得愈加明亮。
  萧剑扬在他的细皮绳上,默默地系好第五个疙瘩。
  六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1日,南京城城南的战况继续恶化。
  从中华门这里望过去,雨花台中央一带的炮火依然很炽烈,但两侧高地上的枪炮声已经沉寂了下来。
  这情况说明,雨花台的主阵地还在中国军队的手中,然而东西两侧的阵地已经失守了。
  越来越多的日军部队出现在中华门城楼前。
  上面下来命令:驻守城外的部队撤进城里,上城墙继续坚守。
  萧剑扬他们独立排,在城楼上兄弟部队的火力掩护下,撤进了中华门的城门洞。
  一进这城门洞,萧剑扬觉得一股寒气就扑面而来。他用眼睛估摸了一下,这城门洞宽有六七米,长则不下50米,人走在里面,好像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山洞子。
  走在旁边的小苏北,惊讶地大张着嘴,一会儿仰起脑袋望望城门洞的顶部,一会儿伸手摸摸青石砌成的洞壁。走了好几步才说出几个字:“我的妈妈呀……”
  许多士兵正忙着往城门洞里运沙袋、木料,看样子是要把城门堵死。
  穿过城门洞,萧剑扬发现接着还有三道类似的城门。
  一道宽阔的斜坡道通向城头。这条坡道完全是由巨大的长方形青砖砌起来的。
  走在上面,萧剑扬往左右两边打量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宽的坡道,并排跑四匹战马也是小菜一碟啊。
  城墙顶上也同样非常宽阔,按小苏北的话说就是:“我的妈妈,在这上面可以跑汽车啊!”
  墙顶由一块块青灰色的砖块砌成,原本齐整的砖面,如今有的地方被炮弹炸出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坑。
  墙体顶面的外侧,伫立着一个个青砖垛口,每个都差不多有一人高。不少垛口被日本人的炮弹击中了,坍塌下来的砖石碎块堆了一地。
  有的地方趴着一具具穿着灰蓝色军服的身子。那是阵亡弟兄的尸首,还没来得及运下去。
  在他们的身子下面,聚着一摊摊已经发黑了的血。
  登上城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正南方,离城头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冈。
  萧剑扬瞅了一下,认出来了——那就是雨花台。
  此刻的雨花台,就像一艘不堪重负的小舢板,在由炮火形成的浪涛中艰难地漂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个大浪掀翻。
  观察着雨花台的地形,萧剑扬暗暗吸了口冷气:
  这座小山冈的高度比自己脚下的城头还要高出一截。如果东洋兵占领了山头阵地,居高临下,炮兵和机枪火力可以完全压制整段城墙。
  不知道88师的弟兄还能支撑多久,萧剑扬低低地吐了口气。
  接着,他挪过头,向东北方眺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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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07:09 |只看该作者
一座挺拔的山岭映入眼帘。从那座山岭的方向,传来阵阵低沉的炮声。山岭的顶部同样被黑色的硝烟笼罩着。
  到南京附近已经好些天了,萧剑扬这还是第一次瞅见一座像样的山岭。
  挺拔的山姿,勾起了他的思乡情,这江南的冬天,山色依然是浓重的深绿色,而故乡的长白山,此时早已是银白世界了。
  正巧这时笔杆儿连长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萧剑扬扭头问了一声:
  “连长,那是啥山啊?”
  笔杆儿连长站下脚望了一眼:
  “那叫紫金山,是南京城的制高点。”
  说完,笔杆儿连长没挪窝,立在那里盯着紫金山望了半晌,嘴里不知是冲萧剑扬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应该是教导总队在那儿守着。如果紫金山丢了,南京可就保不住了……”
  话音没落,他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但萧剑扬看得出来,很明显,连长的神色有点黯然。
  萧剑扬转过身子,朝北面望去。
  一个庞大的城市在他脚下向远处铺展开去。他这是第一次看见南京城的面容,也是生平头一回看见这么大规模的一个城市。
  在他眼前,一排一排的房屋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可以望见几条宽阔的大道在高高低低的屋宇间穿行。
  这城市让萧剑扬感到陌生而紧张。在他看来,整座城市就像一个他从未进入过的灰色丛林。
  眼下,这片丛林被四周稠密而令人不安的枪炮声包围着。日本人的飞机在丛林的上空盘旋,许多地方腾起被轰炸后的浓烟。
  中华门后面一带的民房,被炸得尤其惨重……
  正看着,二排长的声音从身子背后传来了:
  “操,傻愣着干啥?赶紧收拾阵地!”
  七
  51师的部队,主要是306团的弟兄再加上萧剑扬他们这个305团的独立排,部署在中华门城楼西侧的城墙上。
  中华门城楼,由88师的弟兄负责防守。
  萧剑扬他们全班,眼下一共11名弟兄,正忙着进一步加固城头的工事。忙完了,就抓紧时间收拾自己的武器。
  小苏北蹲在一旁的青砖城垛下,使劲儿磨着一把刺刀。前天跟日本人白刃格斗的时候,他的这把刺刀一次也没开过和,倒是那支中正步枪的枪托,粘上过鬼子的脑浆。
  二排长把身子斜靠在城墙垛口上,右手手指夹着根烟卷,眼睛眯起来,瞅着硝烟弥漫的雨花台,发呆。
  萧剑扬还是跟平常一样,一闲下来就擦他自己的那把中正式步枪。
  “排长,你看这南京城到底是守得住还是守不住啊?”
  小苏北抬起头,有点胆怯地问二排长何进财。
  二排长没搭理他,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瞅着雨花台的方向。
  他右手上的烟卷在缓慢地燃着,冒出淡淡的灰白色烟雾。
  见排长不吭声,小苏北又转过脸瞅着萧剑扬:
  “班长,你说呢?”
  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萧剑扬称作班长。
  萧剑扬没抬头,继续擦着手里的步枪,嘴里答道:
  “这俺也说不上,俺反正也不操心这个。”
  说心里话,萧剑扬对这个问题也很茫然。从上海撤出来到现在,又连着打了几天的恶仗,他觉得身子骨都累得发软,脑子也懒得动。
  这仗跟在老家打的很不一样,累多了。
  萧剑扬在东北跟爹的队伍“枪林山”干了三年多的义勇军,跟鬼子交手不下100次,但每次战斗的规模和激烈程度,跟如今的正规战都是没法比的。
  义勇军的打仗路子很明确,瞅住冷子就打,打不过就 。见到落单的鬼子就收拾。
  在具体战术上,以伏击、夜袭为主。经常是以逸待劳,守株待兔。每次战斗的时间不超过一袋烟的工夫,敌我双方的死伤通常都不超过20个人。
  可这几天的仗打下来,萧剑扬觉得整个人都非常疲倦。这种疲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 是精神上的。
  只要一闭眼,萧剑扬的眼前就有许多幅画面在闪动:
  不停向前移动的土黄色的鬼子战车;像堵灰白色的墙一样慢慢飘动的烟雾;带着猪鼻子防毒面具的日本兵;寒光烁烁的三八枪细长的刺刀;垂死的鬼子士兵,血从他的小腹像喷泉一样地冒出来;小苏北惊恐的眼睛;头上绑着白布条的鬼子军官,手里挥舞着日本军刀;路边铁灰色的自己军队的战车;两名战车兵弟兄和他们的领章;稻田边的一排排稻草垛子;冲锋的鬼子兵在机枪前倒下;长满灌木的小山岭;燃烧的战车,像一束怒放的映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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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07:10 |只看该作者
一个个画面,翻来覆去地在萧剑扬的眼底变换。
  几乎与此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捷克式轻机枪的清脆的“咯哒”声、三八大盖独有的“乒勾”声,刺刀碰刺刀发出的金属撞击声……
  他觉得脖子后面发麻,头皮发胀。
  一阵风吹过来,夹杂着淡淡的硝烟味道。萧剑扬不知怎的,打了个冷战。
  一旁的二排长,扔掉手指缝里剩下的烟屁股,终于开腔了:
  “操,吃粮当兵,就是把脑袋系在裤带上的行当。死哪儿都是死,一样!”
  他边说边往裤兜里摸烟卷,可当手抽出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空的——最后一根烟已经抽完了。
  二排长何进财烦躁地吐了口气,接着说:
  “要说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我看是悬,光是说……”
  他这句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打住了。
  一根“哈德门”香烟伸在了他的面前。香烟是夹在一个人的手指上的。
  这个人,正是连长毕铭成。
  见到连长过来,萧剑扬和小苏北赶紧站起来,敬礼。
  二排长也慢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敷衍了事地敬了个礼,并没有去接那根香烟——自从前两天重机枪出了事之后,二排长何进财见到连长,总是爱答不理的。
  笔杆儿连长的手没收回去,那根香烟就一直停在半空中。
  四下里没人说话。
  终于,二排长动了动胳膊,接过了那根香烟。
  连长毕铭成自己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掏出一个打火机,给二排长点上火,接着给自己点上。
  然后,他也蹲在了城墙上的垛口下面。
  一旁的萧剑扬冲着小苏北努了努嘴,两人打算开溜。
  笔杆儿连长叫住了他俩:
  “别走了,咱们一块儿摆摆龙门阵。”
  他又招招手,把附近的其他几个51师的弟兄都聚拢过来。
  这个时候,雨花台那里的枪炮声弱了下来。
  笔杆儿连长使劲儿吸了口烟,然后提高一下嗓门:
  “咱们连的弟兄就剩下这么些了。别看我是连长,可有不少弟兄的打仗经验比我丰富多了,特别是二排长。”
  何进财在一旁低头抽烟,听到这话,没动声色。可萧剑扬看出来了,他的眉毛轻轻地往上挑了一下。
  “我刚从军校出来没多久,书读的稍微多一些,可实战经验不行,在指挥上也出过漏子。这方面,我觉得很对不住那些阵亡的弟兄……”
  笔杆儿连长的声音低沉下来了。
  萧剑扬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偷偷瞟了一眼二排长——二排长捏着烟卷的手有点儿抖。
  “刚才萧班长他们在聊个事儿,就是关于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我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是咋样想的。很想听听弟兄们的心里话。”
  笔杆儿连长停下话头,探询的眼光扫向大家。
  没人吭声,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
  萧剑扬把步枪立起来,眼睛瞅着二排长。
  二排长把烟卷凑到嘴巴边,使劲儿吸了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蓝色烟雾:
  “我觉得这京城是守不住的,原因很简单,这仗打得太乱了。”
  何进财用手往城墙垛外指了指。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大伙儿抬眼望去——通往中华门的大道上,依然不断地有打散了的士兵往下撤。
  “咱们从上海撤下来,一直没有好好地整补过,老兵少,新兵太多……”
  二排长说着,用手指了指小苏北他们几个。
  “部队的重武器在撤退的时候丢了不少,士气更是大不如前。这几天仗打下来,伤亡这么大,而且连吃喝都成问题,更不要提受伤弟兄的医治了……”
  大伙儿听到这里,头不觉地都低下去了。
  笔杆儿连长的眼圈也有点红。
  “这年头打仗,一靠军心,二靠弹药、粮草。如今咱这两样都没占上,这仗,怎么打?”
  二排长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听完二排长这番话,弟兄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腔,有的说这城还可以守守,有的说这城没法子守了。
  萧剑扬没参与大伙儿的讨论,他眯起眼睛,瞅瞅近处的雨花台,再望望远处的紫金山。
  笔杆儿连长默默地听着弟兄们的言谈,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左手摸着腰间皮带上的蛋形手榴弹。
  萧剑扬忽然记了起来,这位连长以前是不抽烟的。
  等大伙儿都说完了,连长毕铭成扔掉烟头,站起身来:
  “国家给咱们发衣发枪,月月用粮食、军饷养着咱们,是为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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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发表于 2013-3-26 07:10 |只看该作者
他环视了大家一眼。
  没人答话。
  望着坑坑洼洼的城墙,笔杆儿连长忽然又说了一番跟打仗没什么关系的话:
  “这一带的城头以前我来过啊……”
  他的嗓音里透着感慨:
  “南京这里有个风俗,叫‘爬城头’。每年正月十六的时候,老百姓都喜欢来城头上耍,那叫个热闹。我们中央军校的学员,也跟着凑热闹,跑到城头上来看风景……”
  说着说着,笔杆儿连长又摸出了一根烟卷,在打火机上点着,闷头抽了起来。
  萧剑扬认出来了,这个打火机,就是笔杆儿连长那个负了重伤的军校同学留下的纪念品。
  被烟气呛了几口之后,笔杆儿连长继续说:
  “从上海退到南京城外,又从城外退到这城墙上。我毕某反正是不打算再退了,也没我可退的地方了。”
  他把吸了没两口的烟卷猛地一扔,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城墙墙体上的青砖:
  “这里,就这道城墙,是我毕某最后站着的地方。”
  萧剑扬把擦好的中正步枪抱在怀里,瞅着连长那张被硝烟熏得发黑的脸。
  几发日本人的山炮炮弹落到了城墙下的护城河里。冰冷的水柱腾空而起。
  八
  “嗖、嗖、嗖”,日本人的枪弹从城墙头上飞过。
  “乃球的,上房了!”趴在城墙垛口那儿负责观察敌情的四班长吴铁七喊了起来。
  听到喊声,大伙儿赶紧散开,弯着腰摸到垛口前。
  萧剑扬微微探出一点脑袋,朝护城河对岸望去。对岸一排排的民房被炸倒了不少,但仍然有一些立在那里。特别是有几幢民房是两层来高的小楼。
  如今这些没倒的小楼,却便宜了攻过来的日本兵——一些穿着土黄色军服的身影爬到了楼顶上,架起机枪,朝护城河这边的城墙顶上开起火来。
  二排长挽起了袖子:
  “操!谁怕谁啊?!”他招了招手:“来几个弟兄,帮着把俺相好的抬过来!”
  草绿色的二四式重机枪在垛口边架了起来。很快,马克沁那特有的水音就响起来了——“咕咕咕”。
  一幢小楼的屋脊上扬起了一道烟尘,二四式重机枪的子弹把瓦片打得粉碎。屋顶上的几个日本兵稀里哗啦地摔了下去。
  二排长调整了一下枪口,正要朝另一幢小楼顶上扫过去。
  没想到,马克沁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
  萧剑扬奇怪地抬眼望去,只见二排长用手捂着左肩。红色的液体很快地从他手指缝里流了下来。
  “操!碰到个打冷枪的……”二排长疼得牙齿直打架。
  旁边的弟兄赶紧把二排长扶到一边,手忙脚乱地帮他包扎。
  副射手接上去,操起重机枪继续朝城下射击。
  可是,他连一个长点射还没有打完,整个人的身子就朝后倒了下去。
  萧剑扬顿时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日本人的冷枪手!
  碰到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早在淞沪战场的时候,51师的弟兄们就领教过小鬼子冷枪手的招数。
  萧剑扬沿着城墙爬到旁边的一个垛口下面,摘下头上的钢盔,慢慢地探出脑袋。但是,瞅了好一阵子,他还是没发现那个日本冷枪手的踪影。
  “这小子藏得倒挺严实……”他在心里说。
  想了想,他把手边的钢盔交给身旁的小苏北,然后低声对他说了两句。
  小苏北点点头,沿着城墙上的垛口向右爬出了一段距离,从腰间的刺刀鞘里拔出刺刀,用刀尖顶起萧剑扬的钢盔,慢慢地伸了出去。
  这边,萧剑扬眯着眼睛,紧张地观察着护城河对岸。
  小苏北手有点哆嗦。刺刀尖儿上的钢盔在轻微地晃动着。
  护城河对岸毫无动静。
  “看样子还是个硬手……”萧剑扬摇了摇头。他感到对面的那个东洋冷枪手不好对付。自己的小花招没骗到对方。
  “咋办哩?”他在心里问自己。
  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护城河对岸的几幢两层楼的民房,萧剑扬想,如果自己是那个日本冷 枪手,应该会躲在哪里呢?
  是靠左边一点儿的那幢?嗯,它的位置不错,瞄准起来视野很宽阔。但是,屋顶上完好无损,要是趴在上面,很容易被发现。
  应该不是那里。
  另外一幢民房引起了萧剑扬的注意。这也是座两层楼的结构、“人”字型的屋脊,但是,屋顶已经被日本人的炮弹掀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弹片穿出了好些个窟窿。
  萧剑扬的眼皮子往上挑了一下——如果猫在屋脊下面,通过那几个窟窿射击,既可以保证准头,又很难被发现。
  很可能那个打冷枪的小日本,这会儿就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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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07:11 |只看该作者
萧剑扬朝两边转转脑袋,心想有什么法子能骗那家伙再开一枪呢?
  他无意中把目光偏向左侧,看见几个中国军人正沿着通向城墙顶端的马道走上城头来。
  走在后面的是三四个年纪比较轻的军官,看样子是吃参谋这碗饭的。他们紧紧跟着前面的一名中年军官。
  这名中年军官身板结实,一身笔挺的黄呢子将官服,衣领上是两块黄灿灿的金板儿——还是个当将军的。
  这几名军人衣冠整洁,军容齐整,像几枚刚刚从弹药库里领出来的山炮炮弹,透着一股崭新的味道。
  萧剑扬一愣——这几个衣着光鲜的军人,眼下正好是城外面那个日本冷枪手最好的靶子啊。
  他赶紧冲他们猛挥手,嘴里大喊着:“趴下!”
  走在将军后面的一个年轻参谋,看到了萧剑扬的手势,赶紧伸手一摁将军的肩头。
  就在这时,将军头顶的帽子突然弹了起来——一颗6.5毫米口径的子弹贴着将军的头发根飞了过去。
  几个当官儿的赶紧卧倒在砖地上。
  那顶黄呢子的军帽掉落了下来,在砖头地面上打个几个滚儿。
  九
  萧剑扬匍匐过去,捡起那顶军帽,仔细瞅了瞅——军帽上留下了两个弹孔,散发着一股焦糊味儿。
  刚才那颗三八大盖的子弹,从军帽帽徽的右边一点射入,从军帽顶上靠左边的地方飞出。
  根据这子弹入口和出口,萧剑扬大致判断了一下它的飞行弹迹——看来的确跟自己刚才推想的差不离,这颗子弹的主人应该躲在那幢半塌的小楼里。
  瞅着这顶被穿了两个眼儿的军帽,萧剑扬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他并不知道这顶军帽的主人,正是负责守卫南京的卫戍副司令长官——罗卓英将军。
  萧剑扬把右手往鬓角靠了靠,算是敬了个礼:
  “长官,您这帽子借俺使使成么?”
  “放肆!”将军身后的年轻军官哆里哆嗦地骂了一句。他的脸由于紧张而显得有些发灰。
  萧剑扬瞅见他左边的领章是两条交叉的竹节。
  蹲在城头垛口下的将军倒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好奇、有些不解地瞧了瞧眼前这个黑瘦黑瘦的士官,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毛。
  在这节骨眼儿上,萧剑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招呼几个连里的弟兄来帮把手。
  他们把城头上一具士兵的尸首拖了过来,看样子这是名88师的弟兄,因为他军装的肩头上有肩带。
  萧剑扬把将军的黄呢子军帽戴到尸体的头上,然后冲另外几个弟兄小声说了几句。
  说完,他匍匐到旁边的一个豁口后面。这个豁口是鬼子的炮弹留下的。他把中正式步枪的枪口瞄向了那个半塌的屋顶。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按着事先的约定,几个弟兄一下子把那具士兵的尸体竖了起来。那顶黄呢子军帽在青灰色的城头非常显眼。
  果然,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跟着就飞了过来。那鬼子冷枪手的这一枪打得有点偏,没击中目标,只是打碎了垛口上的一块青砖。
  然而让萧剑扬失望的是,这颗子弹不是从那座半塌的屋顶飞来的。
  他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并没有错。眼下的情形只能说明一种情况:那个日本冷枪手变换了射击位置。
  “是个老手!”他心里赞了一声。
  现在要重新寻找那个日本射手躲藏的地方了。
  萧剑扬先扭过头瞧了瞧,看清楚了垛口上那个三八大盖的弹孔。根据弹孔的位置,他朝护城河那边仔细观察过去。
  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那幢灰色的小楼上。他发现,在那个半塌的屋顶下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窗户。窗口不大,从上面垂下了一个竹帘子,把窗口遮了一半。
  萧剑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这个窗户:这是个很合适的位置。城头比较高,从城上看下去,视线刚好被那个竹帘子挡住。
  而射击手躲在帘子后面,可以透过帘子的缝隙方便地观察城头的情况。
  他认定:那个鬼子冷枪手很可能躲在那窗子里面。
  怎么能引着那家伙再开一枪呢?萧剑扬觉得有点犯难。
  有只黑黑的大手,从那具士兵尸体的头上捡起了黄呢子军帽,然后把帽子扣到了自己头上。
  萧剑扬一看,原来是四班长吴铁七。
  吴铁七没说话,冲萧剑扬比划了一下。
  萧剑扬点点头,端平枪身,瞄向那个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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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发表于 2013-3-26 07:12 |只看该作者
这边,吴铁七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抬头,然后迅速沿着城墙垛口朝西跑去。
  小窗户里,有朵小小的红光闪了一下。三八式步枪的子弹贴着吴铁七的后脑勺飞了过去。
  只差半根指头的宽度。
  就在这时,萧剑扬的右手食指平稳地扣动了步枪的扳机。
  中正步枪弹迅捷地穿过了竹帘子。
  窗户里面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晃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见对面的窗户里还没有动静,萧剑扬确定,那个鬼子冷枪手算是结了伙食账了。
  他收起步枪,从吴铁七的脑袋上拿过那顶黄呢子军帽,弯着腰走过去递给将军。
  将军没说话,摸了摸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毛,然后接过自己的军帽,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缓缓地戴上。
  他抬眼看了看城外炮火纷飞的雨花台,两片宽厚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十
  夜幕降临在中华门的城头上。
  弟兄们原本张罗着让二排长到后面的裹伤所去。何进财摇了摇头:
  “这点伤,没啥。”他在身上到处找烟卷:“操!咱们这点儿人……要死也死在一堆吧……”
  黑暗中有几个人登上城墙。他们是中华门附近一家小饭馆的伙计。饭馆老板带着家眷逃到江北去了,留下他们几个看店。他们一商量,给守城的官兵送来了吃的——切成片儿的盐水鸭。
  笔杆儿连长笑着招呼大家:
  “赶紧打牙祭,弟兄们。这叫桂花盐水鸭,是金陵城的名吃啊。”
  城墙外面的枪炮声沉寂了下来。雨花台上的炮火也停息了,只是在一些地方有火光闪动。
  寒冷的夜风吹来,萧剑扬抱着枪打了个冷战。这种莫名其妙的寂静,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
  “现在越安静,明天的仗就会越凶。”战斗经验丰富的二排长在自言自语。
  夜风吹过来一阵浓烈的焦糊味儿,那是烧焦了的人肉的味道。
  下午的时候,一小股日本兵在火力掩护下冲过了护城河桥。占领了独立排原来据守的那个沙袋掩体。
  306团的弟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大桶煤油,打开盖子浇了下去,然后扔了两个火把。十来个日本人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炭。
  大伙儿闲坐了一会儿,二排长推了一把四班长吴铁七:
  “老七,给大伙儿吹一个吧。”
  吴铁七嘿嘿笑了笑,从挎包里摸出短短的竹笛,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清亮而悠扬的声音响了起来。
  笔杆儿连长用四川口音抑扬顿挫地念出了一句诗: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紫金山的上面,山火在燃烧。
  夜空很晴朗,除了闪烁的星斗,半轮月亮也浮现了出来。
  吴铁七的笛子声刚刚停下来,突然,从城墙外头也传了一阵飘飘悠悠的乐曲声。
  萧剑扬对乐器之类的玩意儿一窍不通,他只是觉得这曲子听起来有点怪,不大像是咱中国的。
  笔杆儿连长侧着耳朵听了听:
  “这叫‘尺八’,样子跟竹箫差不多。当年是由咱们中国传到东洋去的。如今在中国,吹这玩意儿的不多了,在东洋倒比较多。”
  小苏北好奇地问:
  “连长,你怎么懂这么多东西?”
  笔杆儿连长微微仰起头,带着点儿回忆的神情说:
  “我在中央军校的时候,有个教官以前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的。他就会吹这东西。”
  旁边的二排长,突然扬起脖子大声吼唱起来了:
  “城外的小日本
  我日你家亲妈妈
  你妈妈肚上老子趴
  你的儿子老子杀
  (要)你还干什么?”
  城墙头上的弟兄们笑得前仰后合。
  城外的乐曲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城垛口上。
  黑暗中,第六个疙瘩,轻轻地系在萧剑扬的那条细皮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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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发表于 2013-3-26 07:13 |只看该作者
十一
  12月12日的清晨到来了。
  雨花台顶上的枪炮声渐渐停息了下来。中华门城墙上,弟兄们的心都沉了下来——雨花台失守了。
  “鬼子要攻城墙了,多预备手榴弹!”
  占领了雨花台之后,日本人的火力可以居高临下地对中华门进行压制。弟兄们紧紧地贴在城头的砖地上,头顶的钢盔前沿儿都碰到了砖头上。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损失,笔杆儿连长让大部分弟兄撤到城墙后面去,只留下几个人监视鬼子的动向。
  中华门的背后,一排好几个圆拱形的砖洞,萧剑扬他们51师的弟兄就躲在这里面,另外还有88师的官兵。
  笔杆儿连长用手拍拍砖洞的墙壁,很感慨地说:
  “这洞子叫‘藏兵洞’,是300多年前朱洪武修的。没想到300年后,咱们当兵的还是要靠它来藏身。”
  蹲在这个古老的藏兵洞里,萧剑扬把身子倚在墙壁上。感到城墙墙体在微微地颤动。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凿子疯狂地在墙体上凿动着。
  沉积了上百年的灰尘,不断地从洞顶上落下来,好像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青灰色的砖头屑一个劲儿地掉落到钢盔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萧剑扬眯起眼睛,防备灰尘、砖头屑掉到眼睛里。他不安地仔细听着。城墙墙体的深处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好像一个沉睡了很久的巨人在痛苦地呻吟。
  日军把火炮推到离城墙只有500多米的地方,实行抵近射击。
  中华门城头上的那座三层高的城楼,被炮火掀去了一半。
  等到日本人的炮火延伸了之后,笔杆儿连长挥动自来得手枪第一个钻出了藏兵洞。他的脸上落满了砖头屑,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赶紧上城头!”他大喊着。
  弟兄们从藏兵洞里钻出来,迅速上了城墙。
  高大的城头此刻笼罩在黑灰色的烟尘之中。炮弹爆炸后尚未散尽的硝烟,裹挟着被炸成粉末的砖石碎屑,从城头向城墙下滚滚涌动。
  城头的垛口,要么被炸塌了,要么干脆给炸飞了。原本由青砖砌成的路面,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巨大的青砖被炮弹的气浪掀得到处都是,残缺不全。
  更为糟糕的是,中华门的城墙被鬼子的炮弹轰出了一个大口子,好像就在刚才,有一把无比巨大的斧子,狠狠地砍在了这古老的城墙上。
  缺口上面宽、下面窄,跟中正步枪照门上的V字型缺口很相似,只不过给放大了无数倍。
  日本人的炮火刚一延伸,鬼子的步兵就开始发起冲锋了。
  护城河上的木桥,原本昨天被中国军队的工兵破坏了,但破坏得不彻底。日本人的工兵不怕死,冒着中国军队的火力拼命抢修好了。
  桥下的护城河河面上,飘着很多具日本工兵的尸体。
  日军的步兵,分成一组一组的,快速冲过护城河桥。每一组都抬着一架长长的竹梯。
  冲过护城河桥,他们迅速地扑到城墙根儿,架起竹梯,开始向城墙上头攀登。
  然而,出乎日本人意料的是,这道中国古城墙的高度超出了他们事先的估计。他们事先扎好的竹梯够不到城墙头——竹梯的顶端离城墙的上沿还差着一两个人的身高。
  结果,爬在最前头的日本兵,很尴尬地在竹梯的尽头停下了脚步,上不上,下不下的。
  可是,中国人的手榴弹并不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时间。带着木头柄的铁家伙,好像夏天的冰雹那样,争先恐后地砸下来。
  手榴弹在城墙根儿开花,爆炸的气浪将竹梯下部的两条腿炸断了。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一架架竹梯无比伤感地倾斜、栽倒。
  最让萧剑扬和其他弟兄开眼的,是四班长吴铁七扔手榴弹的法子。他有滋有味地拉开弦儿,不慌不忙地让小家伙在自己的手里多停留那么几秒钟,然后很准确地朝日本人的竹梯甩过去。
  从他手里出去的手榴弹,没等落地就在半空中炸开了。爆炸后的气浪将小鬼子的竹梯当腰一折为二。
  分了家的竹梯,带着它身上的日本步兵,满怀惆怅地朝大地坠落下去。
  日本人对城墙的第一次冲击,就这么给打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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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07:13 |只看该作者
十二
  萧剑扬他们在城头上还没喘上口气,日本人的炮火又猛烈地盖了上来。
  大伙儿赶紧又撤回到了藏兵洞里。
  在昏暗的洞子里,小苏北举起左手,伸出小拇指,很有些骄傲地笑着说:
  “我的妈妈,手榴弹扔个没停,手指头都肿了。”
  洞子里一片安静,没人搭理他——凡是有点儿战斗经验的老兵都知道,这才是开始。
  日本人的炮火延伸之后,步兵再次向南京城墙发起了进攻。尽管刚刚在这道青灰色的城墙下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可日本兵的进攻劲头儿丝毫没有降低。这一次,他们把两架竹梯绑在一起,延长了梯子的高度。竹黄色的梯子上端终于触碰到了城墙的顶端。
  城头的中国守军,依然用密集的手榴弹迎接日本人的竹梯。
  这种打法,手榴弹的消耗量相当大。没用多久,弹药就接济不上了。
  萧剑扬扔出身边的最后一颗手榴弹。他眼光一瞥,瞅见了城头上到处散落的青砖碎块。这些原本二十来斤重的大家伙,被日本人的炮火炸成了几段。
  二排长扬着脖子嘶哑地高喊:“用砖头!砸狗日的!”
  萧剑扬用两手抱起一截青砖,死命地朝城下砸去。其余的弟兄也忙不迭地使上了这种守城利器。
  沉重的砖块儿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淡灰色的抛物线,急速下坠,有的干脆地降临到某一顶暗绿色日军钢盔的顶上,有的沉闷地拍到某一个土黄色军装的肩头。
  与此同时,笔杆儿连长带着一些弟兄,用步枪枪托把搭在城墙上沿的竹梯往外顶。
  细细高高的竹梯从城墙边上移开,沿着城墙的外壁向下滑去。爬在梯子上的日本兵从上面摔落下去,一个个土黄色的身影在半空闪动。这情形在萧剑扬看来,很像是家乡的山林中,一个个熟透了的松果,从枝头轻盈地坠落。
  城外日军的压制火力,像冬天的山火一样猛烈。雨花台本身比中华门要高,日本人占了地形上的优势。
  中国军队的机枪只要在城头一打响,立刻遭到歪把子、九二式重机枪的压制。九二式重机枪的子弹像火组成的风。
  身穿灰蓝色军服的中国机枪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这时候,中华门东侧城墙上,88师的弟兄用机枪火力勉勉强强地封锁住了护城河桥,日本人的后续部队一时间跟不上来。
  城墙边上,日军的进攻势头被打下去了。
  中华门外暂时沉寂了下来。
  没过多久,城外日军的火力又凶猛地压制了过来。
  当弟兄们第三次从藏兵洞中跑上城头时,眼前的情形让大伙儿傻了眼。
  原来,两次失败之后,日本人调整了策略,集中炮火轰击城墙上的定点区域。结果,在中华门西侧的城墙上,用炮弹凿出了一个大口子。
  重整旗鼓的日军攻击部队,重新向南京城墙发起了冲击。
  让萧剑扬感到吃惊的是,经过两次冲击失败,日本人的进攻依旧非常猛烈。
  从城头望下去,看不清日本士兵的脸,只能看到一顶顶暗绿色钢盔的圆弧轮廓。
  为了防止误伤到自己的攻城士兵,城外日军的机枪停止了射击。高大的城墙上下开始安静下来,除了中国军队手榴弹的爆炸声,就是一种狂暴的呼喊声。
  这种呼喊声是从攻城日军的嘴巴里发出的。
  “曼塞……曼塞……”一声声嘶哑的呼喊,清晰可闻。
  冲在最前面一批日本兵,一律脱了上衣,头顶扎着白色的布条。他们踩着被炸碎的城砖块儿,沿着缺口两侧向城墙顶端爬去。
  城墙上被轰开的缺口,在萧剑扬他们独立排阵地的左侧,并不是他们负责防守的地段。但是看到日本兵从那个缺口蜂拥而上,大伙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硝烟里,出现了两个弯着腰前进的人影。他们在独立排的阵地上停住了脚步。萧剑扬一瞅,走在前面的是306团团长邱维达。如今他这个团长,屁股后面只跟了一个传令兵,孤零零的。
  邱团长原本齐整的军容,眼下荡然无存。满身都是黑色的硝烟和灰色的砖头屑。军装的领子也敞开着,露出涨得通红的脖颈。他好像奔跑了很远的一段路,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笔杆儿连长下着命令:
  “毕连长,你赶紧抽调一部分弟兄,去突破口那儿增援……”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已经命令胡营长组织‘奋勇队’,马上就赶过去。”
  命令刚下达完毕,他就又匆匆地朝另一处阵地跑去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不论死活,一定要堵住突破口!”
  二排长何进财拄着中正步枪站了起来,低沉地吼了一嗓子:
  “想死个痛快的,跟俺上……操……把鬼子压下去!”
  一个身影抢在了他身子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何排长,你身上有伤。我去。”
  二排长没吭声,默默地打量着挡住他的这个人——笔杆儿连长。
  “老何,你带一个班留下来,别让鬼子从这儿也摸上来了。我和四班长带两个班增援过去。”
  说着话,笔杆儿连长给手中的自来得手枪重新压上了一梭子子弹。
  两个班的弟兄跟着笔杆儿连长准备动身了。萧剑扬原本也想跟着一块儿去,但是刚挪动身子就让笔杆儿连长给撵回来了。
  “滚回去!”连长毕铭成很严厉地冲萧剑扬骂道:“张团长亲自给我下过命令,不让你参加白刃战!”
  萧剑扬觉得连长在突然间变得粗野了。
  四班长吴铁七,把其余弟兄的手榴弹袋收集过来,利索地一条一条往自己身上挂。
  两个班的弟兄端着上了刺刀的中正步枪,默默地朝着城墙缺口压了过去。没有呐喊,疲惫、干哑的嗓子里已经发不出喊声了。只有锋利的刺刀尖,在城墙顶端的硝烟中轻微地抖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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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发表于 2013-3-26 07:14 |只看该作者
十三
  萧剑扬重新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二排长冲他说:“操,就你那拼刺刀的本事,上去也是白给。老实地待在这儿打枪!”
  小苏北卧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很紧张地朝城墙缺口的方向望了望,然后不自觉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
  “城要破了……要破了……”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不停嘟囔。
  萧剑扬朝城墙外面眺望了一下。日本人停止了炮击。在护城河的对岸,一字儿排开了七八辆装甲车。
  从背后传来了杂沓的跑步声。萧剑扬扭回头,看见100多名弟兄弯着腰,排成四路纵队,朝着城墙的突破口跑去。
  跑在最前面的,是萧剑扬认识的那名少校军官。长刀握在他的手里。
  从城墙突破口的方向,传来阵阵的厮杀声。
  城墙上被炮弹打出了一个个深深的弹洞。城墙外侧墙壁上的青砖被打掉了,露出了里面的沙土,像瀑布似的往下淌。
  日本人的炮弹在城头炸开。炮弹爆炸后产生的高温和冲击波,瞬时间把巨大的城墙砖炸成粉末,鼓荡在空中。
  由于没有什么风,青灰色的粉尘悬浮在城头。细小的微粒钻进萧剑扬的鼻孔、嗓子眼儿,呛得他直咳嗽。
  “敢情!这玩意儿快赶上鬼子的毒气弹了!”他在心里愤愤地想。
  趴在一个被炸掉了半拉的城垛子后面,萧剑扬费劲儿地朝护城河对岸望去。一夜之间,日本人利用砖块、沙袋,把许多民房的屋顶改造成了临时的火力点。
  按说,这种简易的工事,只能防机枪、步枪的子弹,经受不起哪怕是小口径的炮弹。可城头上的中国守军,别说是炮了,就连类似掷弹筒的玩意儿都没有。萧剑扬跟弟兄们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瞅着鬼子的这些火力点在叫唤,牙恨得直咬。
  在日本人严密的火力封锁之下,城墙顶上只要有挺机枪一开火,立马招来一顿凶猛的压制。
  萧剑扬很快把视线从护城河对岸收了回来。他把脑袋偏向城墙上被轰开缺口的那个地方——
  顺着缺口往城墙顶上猛攻的日本兵,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仿佛是土黄色的火苗,在沿着古老城墙的残垣往上燃烧。
  “这会儿要是有一挺机枪从侧面扫那么一刷子,那多带劲儿啊!”
  而在城墙的顶上,身穿灰蓝色军服的身影,以班、排为单位,不断地从两侧朝缺口压过来。好像两股强大的水流,非要把土黄色的火头浇下去。
  有一些日本兵已经爬到了城墙顶端上,他们跟反冲击上来的中国人粘挤在了一起。这么多的人拥挤在城墙缺口的顶部,地方狭小,上了刺刀的步枪,无论是长长的三八大盖,还是相对较短的中正式,都无法施展开来。
  双方展开了贴身的肉搏。
  城墙缺口那块地方,一下子安静起来。不断地有人体从城墙顶部掉落下去,有土黄色的,也有灰蓝色的。
  萧剑扬冲城墙缺口那个方向端起步枪,但马上又放下了。自己的弟兄们跟小鬼子混杂在一起,这让他很难进行瞄准。
  况且,他很清楚,凭着中正式步枪子弹的威力,从这个距离打过去,一发子弹起码能穿透两个人的身体。那也就是说,即使自己瞄得很准,可子弹穿透鬼子目标之后,很可能还会伤到自家的弟兄。
  就在这时,他瞅见四班长吴铁七抱着一个粗壮的日本兵从城墙缺口处滚了下去。随后,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老吴拉响了身上缠着的手榴弹。
  “别傻愣啊!打下面的!”身旁边有人恼火地大叫起来。是二排长。
  这句话让萧剑扬回过劲儿来了。他赶紧压低枪口,步枪的枪管指向了城墙缺口的根部——那里聚集着一群土黄色的人影。
  几乎连瞄都没怎么瞄,萧剑扬就让一发子弹飞出了枪膛。这种距离、这种目标密集的程度,他凭手感都可以让子弹击中目标。
  出膛的子弹并没有让萧剑扬失望。它从一名日本兵左面的锁骨上方射入,迅速地斜穿过他的身子,从他背部的右下方飞出来,接着又马不停蹄地钻入了第二个日本人的前胸。
  两个日本人一先一后地滚落下去,一路上还砸倒了后面的几个同伴。
  其余的日本兵,踩着他们倒下的身子,继续朝城墙缺口的顶部爬去。
  萧剑扬推上一发新的子弹,继续射击。
  还没等他把第四发子弹推送上膛,从护城河对岸就飞过来了一个机枪的短点射。日本人的子弹打在萧剑扬脑袋旁边的青砖上,砖头碎屑飞溅到他的面颊上,落下了几个血点子。
  萧剑扬赶紧收回步枪,向左一个侧滚翻。城墙顶上散落的碎砖块,把他的肩头、肋骨、大腿硌得生疼生疼的。
  重新找了一个合适的射击位置,萧剑扬继续朝城墙缺口的根部开火。
  城墙顶上的其他地方,也有不少弟兄用步枪朝那个方向射击。
  不断地有日本兵栽倒下去。但更多的在不顾死活地往上爬。
  “别光瞅着那儿,四下里都要瞧瞧。”二排长有点担心地嚷着:“操!可甭让狗日的从别处摸上来了……”
  二排长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很快,萧剑扬就听见了小苏北惊恐的喊叫声:
  “鬼……鬼子!”
  萧剑扬扭过头冲小苏北那边瞧过去,他的视线被一段略微弯曲的城墙挡住了,没看到什么动静。
  只见二排长何进财迅速朝小苏北的那个位置弯腰跑过去。
  萧剑扬的身子比较靠外,他赶紧跟着冲那个方向匍匐了几下。
  二排长的声音传了过来,明显声调发着颤:“弟兄们!快过去!”
  那段城墙原本是由88师的弟兄们把守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那段城垣顶部竟然空无一人。
  几十名日本兵,趁着守城的中国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城墙缺口的时候,悄悄地摸到了那段城墙下面。
  日本人带着一架梯子,梯子的长度不够。有一棵小树在城墙的墙体上生长出来。一名身手敏捷的日本兵借助这棵小树爬到了城墙顶上。
  他随即放下了一架绳梯,其余的日本兵顺着这架梯子爬了上来。
  小苏北倒转过中正步枪,朝着一个日本兵的钢盔砸了过去。刚刚砸倒这个家伙,一把细长的三八步枪刺刀就深深地捅进了小苏北的左胸。
  二排长带着其余的弟兄,跟爬上来的日本兵展开了混战。混战中,他身上也中了两刺刀,浑身是血地倒下了……
  萧剑扬原本也想装好刺刀冲过去,可另一个办法马上涌进了他的脑子。
  他目测了一下自己与那架绳梯之间的距离,然后迅速推上一发子弹,瞄准、击发。
  子弹打在绳梯旁边的一块城砖上,没有命中目标。
  萧剑扬推上另一发子弹,修正了一下瞄准点。
  这次,中正步枪的子弹准确地击断了绳梯左边的那根绳子。
  萧剑扬深吸了一口气,又推上了一发子弹。
  他手中步枪的准星,接下来瞄住了绳梯右边的那根绳子……
  又是一枪,绳梯右边的绳子也被他打断了。整条绳梯,带着它上面的一串儿日本兵,从南京城墙上摔了下去。
  绳梯一断,城墙下面的鬼子上不来,刚登上城墙的十几个鬼子成了没根的庄稼。
  城头上的中国士兵们,端着刺刀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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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发表于 2013-3-26 07:15 |只看该作者
十四
  最后一番声嘶力竭的拼杀声终于也沉寂下来了。静默的气息,仿佛一股逐渐冷却的液体,渗过夜色的指缝,从南京城墙的顶端慢慢地流淌下来。
  攻守双方都筋疲力尽了。日本兵在城墙顶部占据了两个突破口。中国守军无力将他们打下去,他们也无力进一步扩大战果了。
  萧剑扬把手中的中正式轻轻放在一堆砖块上,疲倦地舒展了一下自己握枪的双手,然后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
  护城河对岸,有几处民房着了火。借着火光,可以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在匆匆地晃动。看样子是日本人在忙着搬运伤兵和尸体。
  城墙外很是安静。想来小鬼子今儿个也是元气大伤。
  东边偏北的地方,紫金山燃烧着大火。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他们独立排眼下连他在内,只剩了七个人。
  “毕连长……毕连长在吗?”黑暗中传来了压得很低的声音。一个人影弯着腰来到了独立排的阵地上。
  萧剑扬爬起身来,迎了上去。
  “我是306团团部的,我们邱团长有命令,要传给你们毕连长。”
  萧剑扬带着这个传令兵去见笔杆儿连长。连长毕铭成白天在城墙缺口的战斗中又负伤了,这会儿正躺在后面的一堵女墙下面。
  他扶着女墙挣扎着爬起来,萧剑扬赶紧过去撑了他一把。
  传令兵冲着笔杆儿连长敬了个礼:
  “毕连长,上峰的命令:撤退。”
  “撤退?不能撤啊!咱们一撤,南京怎么办?南京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
  笔杆儿连长悲愤地喊起来。
  “当初不是下令跟南京城共存亡吗?怎么又变卦了?”笔杆儿连长继续激动地说着,嗓音开始变得颤抖。他那一口四川腔,在夜风中听来显得无比悲愤。
  没人回答他的问话。
  半空中飞过几发曳光弹。橘黄色的弹迹把冷清的夜空衬得更加寒冷。
  传令兵走后,萧剑扬扶着连长站在女墙边上。他听到笔杆儿连长嘴里在翻来覆去地叨咕着:“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听着听着,萧剑扬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位书生连长,怕不是真的要……
  他一下子回忆起来:在淞沪战场上的第一天战斗中,自己的老连长在撤离阵地的时候,也曾经要拔枪寻短见。
  正想着,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棉军衣的前襟。
  萧剑扬抽出右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是个圆滚滚的东西,吊在身边笔杆儿连长的皮带上。
  他记起来了,这是笔杆儿连长拴在自己皮带上的那个圆蛋形手榴弹。
  “毕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笔杆儿连长第一次给弟兄们训话时曾说过的一句话,此刻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萧剑扬默不作声地用右手踅摸着,偷偷地把这颗手榴弹从连长的皮带上解下来。
  笔杆儿连长靠着女墙,喘了几口气,然后让萧剑扬集合弟兄们。
  稀稀拉拉的几条人影,在黑夜中排成一个短短的横队。萧剑扬站在右边的排头。
  “报数!”
  “一”
  “二”
  ……
  低低的报数声,报到“六”就为止了。萧剑扬心里一酸,算上笔杆儿连长,一共不过七个人。
  这就是他们51师305团1营剩下的最后一点儿人马了。
  笔杆儿连长扶着女墙艰难地站起来。
  “上峰的命令,让咱们撤……”说着话,笔杆儿连长突然笑起来了:“死守南京,死守南京,结果是‘鸡公拉屎头节硬’啊,哈哈……”
  在萧剑扬听来,这笑声比哭声还让人难受。
  “萧班长,你带着弟兄们撤吧。跟着306团的弟兄,别走散了。”笔杆儿连长无力地挥了挥手。
  “要撤一块儿撤……”萧剑扬低声说道。
  “嘿嘿……”笔杆儿连长突然笑起来了:“我以前说过,毕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现在是说话算话的时候了。”
  他用手在自己的皮带下面一摸,气急败坏地骂起来了:“手榴弹呢?还给老子!还给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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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发表于 2013-3-26 07:15 |只看该作者
萧剑扬在黑暗中没吭声,他上前搀住连长,往城墙下撤。
  笔杆儿连长倚着萧剑扬的肩膀,默默地走了几步,又慢慢地站下了:
  “萧班长,让我再看一眼这城墙,行吗?”他的声音显得平静而恳切。
  萧剑扬踌躇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扶着笔杆儿连长,走到一个还没倒塌的城垛口前站下了。
  笔杆儿连长靠着城垛口,安静地站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个打火机,在手里把玩着。
  “你去帮我弄枝步枪来行吗?我拄着它走路能省劲些。”过了一小会儿,连长打破了沉默。
  萧剑扬略微犹豫,从背上摘下自己的中正式,递给连长:
  “就用俺的吧。”
  笔杆儿连长笑了,摇了摇头:
  “这枪可是你的宝贝,我可舍不得用。你还是帮我另外弄一枝。”
  萧剑扬收回枪,转身去找其他弟兄。等他追上一个弟兄,刚想伸手拿枪,就听见背后传来笔杆儿连长的声音:
  “弟兄们,都趴下……”
  大伙儿不知道是咋会事儿,以为有了敌情,赶紧往下趴。
  萧剑扬一惊,赶紧扭回头——一团火苗映入他的视野。
  在被冬夜包裹着的城墙顶上,这团小小的火苗,好像一簇突然怒放的野花。
  这火苗来自那个小小的打火机。此刻,这个打火机正握在笔杆儿连长的手中。他把小东西贴近自己的脸庞。
  橘黄色的火光,把笔杆儿连长的面部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还没等萧剑扬作出反应,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已经从城墙外飞了过来。密集的子弹穿透了笔杆儿连长的头部、脖颈、胸脯……
  那朵刚刚绽放的橘黄色火花,在刹那间就凋谢了。
  等日本人的射击停止之后,萧剑扬朝连长的身子匍匐过去。用手一摸,连长的脑袋已经变了型,到处都是粘糊糊的脑浆。
  大伙儿捡了些被炸碎的砖块,草草地铺在连长的尸首上。在黑暗中默默地敬了个礼,剩下的弟兄们朝城墙里面撤退下去。
  在撤离之前,萧剑扬掏出挎包里的细皮绳,沉重地系上第七个疙瘩——七天,整整七天。从第一天跟日本人接火,到今晚,一共是七个昼夜。
  萧剑扬把皮绳留在了城头上,留在了笔杆儿连长的尸体旁。
  走下中华门城楼之后,他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
  夜色中,古老的城墙宛如一道长长的剪影,沉默不语。






  南京的城墙,建于明代,墙体高度一般在12—14米之间。中华门一带城墙的最高处达到了21.45米。
  中华门城堡,南北宽128米,东西宽118.45米,总面积15168平方米。它是南京古城墙13个城门中规模最大的城堡式城门,是当今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结构最复杂的古城堡。
  在中华门城堡之上,原有一座歇山式的三重檐镝楼。清代嘉庆年间,此楼倒塌。后又经江宁县筹资重建,但形制缩小了。1937年南京保卫战中,此楼毁于日军的炮火。
  88师,为当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与87师互为“姊妹”部队。下辖二个旅四个团,装备精良,曾在“1.28”、“8.13”两次淞沪抗战中屡创日寇。
  南京保卫战期间,该部负责防守城南的制高点——雨花台。师长为孙元良。
  该师于雨花台浴血苦战,重创进攻的日军,自身也伤亡惨重。262旅旅长朱赤、264旅旅长高致嵩、团长韩宪元、华品章等,先后壮烈殉国。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命我团调整部署……主力撤进城,利用城垣为阵地,守备中华门到水西门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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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07:17 |只看该作者
……十日晨,我团从中华门入城……我将任务分配完毕,即带领一组侦察官到城外侦察地形,联系友军,组织协同。”
  南京保卫战期间,国民革命军炮兵42团1营3连参加了南京城内外的战斗。该连为高射炮部队,全连共三个排,每排两门德国造高射炮。
  该连1排布防于雨花台、中华门一线,担任对空掩护任务。曾击落日本飞机,对日本空军造成威胁。
  日机在中国高射炮火的攻击下,不敢低飞投弹,因此始终没有从空中炸中城墙。
  威力侦察——旧军队中对于“火力侦察”的称呼。
  抗日战争中,日军的十一年式轻机枪,一般是由一名正射手、一名副射手来操作。但是,在实际的战斗过程中,经常出现一名机枪手单独操作十一年式轻机枪的情况。
  拒马——一种军事上用来阻挡步兵、人群的障碍物,用粗大的木头和带刺的铁丝做成。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
  “(12月10日)午后四时许,南京城区战况已经激烈展开……我当时在中华门城上指挥所,发现敌坦克两辆掩护步兵企图通过中华门外军桥。我命令集火炮数门,直接瞄准射击,敌两辆坦克中弹掉入河中。敌步兵失去坦克掩护。纷纷后逃。我即令一个加强连出击,斩获数十人,(我军)士气为之一振……”
  紫金山——位于南京市区东面。东西长约7公里,南北宽约3公里。山上有三座山峰,最高峰海拔400余米,为南京最高点。
  此山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占领此山,即可以火力控制南京市区。
  开和——打麻将或斗纸牌时某一家的牌合乎规定的要求,赢了,就叫“和”(hú)。开和,也就是开始和牌,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根据现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记载:“(南京战役中)官兵体力精神俱感疲惫……旺盛的企图心和机动力更为缺乏。国府西迁之后,各项交通器材随之俱行,各军经上海撤退损失,亦所存无多。致弹药之补给、伤兵之救护、与夫抢堵城垣缺口材料之运输,俱极缓慢,一被突破,即有牵动全线之虞。”
  乃球的——山西方言,民间的粗话。
  根据当时参加南京保卫战的国民革命军第16军团司令部中校参谋王晏清的回忆:“12月11日,我随南京卫戍副司令长官罗卓英前往前沿阵地视察……我们从中华门的东侧登上城楼,刚登上城楼,就遭到日军狙击手的射击,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罗卓英——字尤青,号慈威,谱名高哲。1896年3月出生于广东省大埔县。1961年11月6日病逝于台湾台北市。
  1918年,他入保定军官学校炮科。1924年实现国共合作以后,罗卓英在广州加入国民革命军,任第一炮兵营上尉连长。此后,他因战功累升团长、旅长、参谋长、副师长、师长等职。
  1937年,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罗卓英率部开赴华东,参加上海保卫战。他升任集团军司令官,指挥对日作战。
  南京保卫战期间,他被任命为南京的卫戍副司令长官。
  当时国民革命军中参谋人员的标志,是在左边的领章标出两条交叉的竹节。
  国民革命军87师、88师等部队的军装是仿西方式样的,与其他的部队不同,左右肩头各有一根肩带。
  中华门的中层为砖石结构(上砖下石),面北筑有藏兵洞7个;下层正中筑拱门通瓮城,面北左右各筑藏兵洞3个。瓮城东西两侧筑有宽11.5米、长86.1米的马道,马道陡峻壮阔,是战时运送军需物资登城的快道,将领亦可策马直登城头。
  中华门瓮城上下两层分布有13个藏兵洞,加上东西两侧马道下方的14个藏兵洞,共计27个,可藏兵3000。首道拱门二层面北的中洞进深45米,宽6.85米,高6.32米,居各洞之首。这些藏兵洞在战争期间对于军需物资的储备和兵源的设伏,都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炮火延伸——攻防战斗中,进攻方的炮火,在对防御方的阵地进行过一番轰击之后,按计划逐步向前推移弹着点,逐次向敌方的防御纵深转移火力,以掩护己方的步兵、装甲力量 发起冲击。
  曼塞——日语“万岁”的近似发音。日军士兵在发起冲锋的时候,经常高呼这个词。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敌我双方激战到十二月十二日……第三营营长胡豪电话报告:中华门与水西门之间,城垣突出部有一段被炸开,敌攻城士兵正利用绳梯爬上城墙。我立即命令该营集中主力挑选一百名精壮战士组织敢死队,严令务必在一小时内,将突入城墙之敌完全肃清。命令下达之后,营长胡豪亲率敢死队勇敢地向突破口冲杀过去……一时杀声震天动地,不到一小时,将突入之敌全部肃清,除战死者外,生俘十余人。在格斗中,我第三营营长胡豪、少校团附刘历滋不幸中弹英勇牺牲……”
  女墙——城墙顶端靠内侧的一道矮墙。
  根据史料记载,1937年12月12日下午三点,南京卫戍司令部下达了《首都卫戍司令长官作战命令特字第一号》,命令中规定——
  “首都卫戍部队决于本日晚,冲破当面之敌,向浙皖边区转进……本日晚各部队开始行动……突围后运动,务避开公路,并须酌派部队破坏重要公路桥梁,阻止敌人之运动为要。”
  鸡公拉屎头节硬——四川民谚,意思是做事情有始无终。
  截止到十二月十二日夜,日军并未能从中华门攻入南京城。
  南京大屠杀元凶之一、日军第6师团师团长谷寿夫,在抗战结束之后的战犯审判中,曾供述:
  “……以贯通中华门之南北线为境界,右(东)为114师团,左(西)为第6师团,对中华门则以两师团攻击。被告部队(第6师团)直对中华门以西之最高城壁激战后,于十二月十二日日没前始经格斗占领城壁,……遭中国军之抵抗,备感困难及费时甚久,于十三日破晓始集中兵力于城壁附近。中国军则似于十二日乘夜暗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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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07:33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以血洗血



  12月13日的清晨到来的时候,萧剑扬依旧滞留在南京城里。

  昨夜,他跟着残存的弟兄们从中华门城楼撤下来,撤进南京城。
  在火光熊熊的南京城里,他们遇到了黑压压的逃难人群。萧剑扬的部队,被潮水一般汹涌的人流冲散了。

  对于从小在东北山林里长大的萧剑扬来说,这陌生的城市让他失去方向感。他迷路了。

  等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在硝烟弥漫的南京城里打转。伴随他的,只有他那支忠实的中正式步枪。

  此时的南京城,被四面的枪炮声包围着。城外的日本军队,正在从多个方向攻入城内。

  萧剑扬把中正式步枪端在手上。熟悉的枪身,给了他一种信心。

  “大不了就在这城里跟鬼子干!”他在心里想,“反正多打死狗日的一个,就多赚一个!”

  走着走着,突然,不远处半空中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面旗子——一面中国军队的军旗,在南京城冬日的晨光中,傲然地飘扬着。

  “自己人的旗子!”萧剑扬在心底喊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鼻子根儿一阵发酸。

  自打他入伍当兵算起,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回瞧见这样的旗子。可在今天望到它,萧剑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和冲动。

  有旗子就多半有自己人在。萧剑扬没多耽误,赶紧朝那面旗子飘扬的方位跑过去。

  那面旗子望起来不远,可要找到,还是花了番功夫。他在几条街巷里绕来绕去,总算找着了地方。

  这是个三层楼的建筑。楼顶是尖尖的,最上面有一根高高的杆子,那面旗子就飘扬在杆子的顶端。

  萧剑扬跑到这幢三层楼前。楼底层的大门两侧,已经聚集了十来个当兵的,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从装束上看,估摸着都是来自不同部队的。

  这些人中间,站着四个戴钢盔的,正在向四处张望。见到萧剑扬,这四个人快步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右手提着一挺“花机关”。他开口问道:“你是哪个部分的?”

  萧剑扬报了一下自己部队的番号。

  “呵呵,好啊,欢迎欢迎!我们几个是教导总队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楼顶的旗子:“这旗子是我们营附让挂的,就是为了能多招集些其他部队被打散的弟兄。”

  他开心地补充了一句:“我们营附说得不错,像条汉子的弟兄,总是有的。只要旗子一挂出来,凡是有血性的就会聚过来。果然不错!”

  萧剑扬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对方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一两岁,军衔跟自己一样,也是个中士。他的面颊上有不少麻子,两只黑糊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手里端着一挺“花机关”,身上斜挎着直条形的皮质子弹带。在他胸前,还挂着一副日本军用望远镜,看样子是从鬼子那里缴获的。

  更特别的是,他腰上还缠了一大块脏兮兮的白布。萧剑扬注意到,他那块脏布上面有一大块红颜色。

  “莫非这位弟兄腰上挂了花,用块布裹着?”他在心里寻思。

  可再瞧瞧,这人精神抖擞,步子轻快,一点不像负了伤样子。

  瞅见萧剑扬一直打量自己手里的家伙,麻子脸中士得意地笑了:

  “昨天夜里我们撤到城里,今天一早捡的。不知道哪个混账把这玩意扔在路边不要了,还有子弹带……”

  他兴致很高地把这挺“花机关”扬起来晃了晃:

  “城里地方挤,在里面跟小日本干仗,还是这玩意来劲!”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麻子脸中士把周围聚起来的弟兄扫视了一圈,嘴里轻轻地点了点人数,然后挥了挥胳膊:

  “弟兄们,跟我走吧。不多等了,这小鬼子可说到就到了啊。”

  萧剑扬愣了一下,赶紧问:

  “还到别处去?那这儿怎么算?”

  麻子脸中士嘿嘿笑了:

  “这里也就是个招集大伙儿的临时地方。咱们的主阵地在别的地方,待会儿你就瞧见了。”

  他抬手指了指三层小楼顶上的那面旗子:

  “这旗子你们能看见,日本人也能看见。如果咱们守在这儿,这旗子就成了人家炮兵最好的靶子。”

  萧剑扬指了指楼顶上的那面军旗:

  “这面旗子就留在这里吗?”

  麻子脸中士开心地笑了:“别急,不会糟蹋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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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07:34 |只看该作者
说完,他伸手解下自己腰间那块脏兮兮的白布,使劲地抖开。

  这下萧剑扬看清楚了:那原来是一面日本人的膏药旗。有些特别的是,这面膏药旗上,被人用黑色的墨汁,沿着旗面的对角线画了一个大大的“×”。旗子中间那个红红的膏药丸子,如今变得更难看了。

  麻子脸中士兴高采烈地告诉萧剑扬他们,昨天在紫金山的阵地上,日本人发起了一次冲锋。他们连从侧翼给鬼子来了个反冲锋。日本人没料到在紫金山一带打了这么多天,“支那军人”还有体力和意志发起反冲锋,一时手忙脚乱,退了下去。

  在战斗中,麻子脸他们连缴获了这面旗子。麻子脸中士自己缴获了一副鬼子的望远镜。
  “刚才,按我们营附的吩咐,我好不容易在家小店里找到点墨汁,给这旗子‘打扮’了一下。现在,它可要起点作用喽。”

  一面说着,麻子脸一面冲不远处一个背有点驼的军人喊了一声:

  “曹班长,这旗子就交给你了。按营附交代的办啊。”

  那个被叫作曹班长的老兵走过来,拿过这面打了“×”的膏药旗子,然后带着另外两个弟兄钻进了那座三层高的小楼。

  “曹班长,我们工兵营的,摆弄炸药的老手。”麻子脸见萧剑扬他们都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很是得意地解释说:

  “我们营附交代,看时候差不多了,就把咱们的旗子取下来,把这面膏药旗升上去。然后,他们几个工兵会在楼顶布置点儿小玩意儿……”

  说到这儿,他满脸麻子都兴奋得有些发亮:

  “你们想,等日本兵看见自家的旗子给糟蹋成这样,能不心疼吗?他一心疼,能不赶着上楼顶去摘旗子吗?他一上楼顶,能不……”

  说到这儿,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给进南京城的日本人一个——‘我哈腰古德一马死’。”

  萧剑扬不解地问:

  “这个‘我哈腰……’是什么?”

  麻子脸给他解释:

  “这是东洋话,就是‘早上好’的意思?”

  萧剑扬一听乐了:

  “行啊你,还懂鬼子话。”

  麻子脸告诉他,自己是南京本地人,以前在南京城里的日本商行当过学徒,会点儿日本话。

  不久,那面给墨汁打了大“×”的膏药旗,就像个被示众的小贼,愁眉苦脸地被张挂在三层楼顶的旗杆上。

  这时候,麻子脸中士已经带着包括萧剑扬在内的十来个弟兄,钻进小巷子,朝着他刚才所说的“主阵地”进发。

  二

  萧剑扬背着枪一边走,一边努力地竖着耳朵听四周的动静。从东、南、西几个方向都传来了稀疏而凌乱的枪声。他注意分辨了一下,除了三八大盖那独特的“乒勾”声之外,还能听见一种焦脆的枪声——这枪声萧剑扬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中国士兵的中正式步枪发出的声音。

  “就是说,除了我们这帮子人,还有别的弟兄也留在城里跟日本人干仗。”萧剑扬有几分激动地想着。

  走在他身边的麻子脸中士,扭头低低地对大伙说:

  “拉开距离!走快!”

  连萧剑扬在内,他们这十来个人彼此间拉开两三步的距离,武器都端在手里,保险打开。

  路面上散落着不少步枪和手榴弹,麻子脸中士吩咐大家:

  “多捡点手榴弹,打起来了用得着。”

  萧剑扬从路面找了个被踩得有点变形的洋铁皮水桶,把捡起来的手榴弹都搁在里面。

  穿过一个路口,马路的路面变得略微狭窄起来。柏油铺成的马路上,到处扔着各种东西,都是撤退的部队和逃难的市民遗弃的。有半新的军用毛毯、木头箱子、布包袱、瘪了胎的人力车……一辆黑色的私家小汽车也可怜巴巴地歪在马路边上。大概是在逃难的时候抛了锚,被原来的主人无奈地丢下了。

  马路两边有不少是两层楼的民房,其中一部分在前几天的轰炸中,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得只剩下了一层。

  走到这里,带路的那个弟兄停住了。他伸着脖子轻轻地叫了两声:

  “马营附……马营附……”

  从一座二层楼废墟的顶上,露出几个身穿蓝灰色军服的身影。其中一人冲下面挥了挥手,小声地喊道:

  “别吵吵!赶紧上来。”

  萧剑扬他们七手八脚地爬到这废墟楼的顶上,麻子脸中士冲一个身材魁梧的上尉军官敬了个礼:

  “马营附,我又找到了十几个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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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07:34 |只看该作者
上尉军官挪了挪他那像头小熊一样的腰身,健壮的肩胛骨在棉军装下面扭动了一下,挺高兴地咂了咂嘴巴。他宽宽厚厚的嘴唇下面,一颗门牙只剩了半个。

  萧剑扬瞧着他那又粗又长的双臂,心想:“要是打起肉搏战来,这老兄可是一点都不吃亏啊。”

  上尉军官用他那一双牛犊子似的圆眼睛瞅了瞅萧剑扬左胳膊上的臂章,一口湖北口音粗声粗气地问:

  “51师的?我老乡也在你们师,炮连的。你们师都撤了吗?”

  萧剑扬低声地回答道:

  “俺跟弟兄们走散了……”

  上尉军官叹了口气,换了话题,给麻子脸中士他们介绍了一下情况:
  “我们这儿原来有十一个弟兄,都分头藏在马路边的房顶上……”他伸出黑黢黢的大手,冲周围的几座房屋的屋顶指了一下。

  萧剑扬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朝周围看了一下,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蓝灰色的身影。他们大多两三个人一伙,有的趴在完好的平房房顶上,有的猫在被炸得半塌的二层楼断壁后面。

  “大伙儿身边都备了不少手榴弹,都是在附近捡的。你们带来的这些也正好用得上。”

  上尉军官接着又指了指那辆给扔在路上的银灰色私家小汽车:

  “我叫弟兄们在那小车的车座子下面,塞了两捆手榴弹,拉火环连在一根挺细的棕绳上面。”上尉军官颇有些自得地指了指那辆银灰色的小汽车:

  “绳子从车门的缝子里穿出来,一直伸到路边……看见那扇门了吗?门后面躲着个弟兄。等会一听我这打响,他就拉绳子……”

  萧剑扬他们沿着上尉军官手比划的方向,看见了那扇破旧的门板。从门板到小汽车之间,扔着不少烂布、破衣裳。萧剑扬估摸着,这些破烂是用来遮蔽住那条细棕绳的。

  “没想到,这位马营附瞧起来五大三粗的,脑子倒挺精!”萧剑扬在心里嘿嘿笑了笑。

  “我刚才给弟兄们已经吩咐过了。这会儿跟你们几个刚过来的再说一遍,等打起来的时候,听我的命令动手。第一个手榴弹我先扔,然后大伙儿一起砸那帮狗日的。”

  最后,他单独冲萧剑扬下了命令:

  “既然说你枪法好,那你就等我的手榴弹扔了之后,捡鬼子要紧的目标打,什么军官啦、机枪手啦,自己瞧准了办。”

  萧剑扬等他说完,略微犹豫了一下,小声地提出了个不同意见:

  “马营附,您的手榴弹一响,日本人马上就开始躲了,那我事先选好的目标就不好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心瞅着上尉军官的反应:

  “能不能您到时候先给我下个令,让我先打掉一个。等我的枪响,您再扔手榴弹。”

  粗壮的上尉又露出他那只剩一半的门牙,闷声闷气地笑了:

  “呵,瞧不出你心思还挺细。好,就按你说的!”

  他很爽气地挥了挥大手:

  “到时候我往你脚边扔一小块瓦片。你听到这动静,就开火。等你打响了,我再扔手榴弹。”

  等上尉军官布置完了,麻子脸中士凑过来提了个小请求:

  “能不能让我手里的家伙过下瘾?”

  他拍了拍手里的“花机关”,又补充了一句:

  “刚捡没多久,还没见过红呢。”

  上尉军官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

  “我说了,不要恋战!你是不是嫌子弹多得烧手啊?以后还愁没得打?”

  麻子脸中士失望地吸了吸鼻子。他转过身子,猫腰到楼板的另一边,朝几个方向张望了一下,然后挺开心地小声把萧剑扬招呼过去:

  “瞧那儿!”

  萧剑扬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瞧见了一块白布在浅蓝色的半空中飘动着。由于距离不是很远,阳光又明亮,可以看见白布上面有红色的斑块,还有黑色的大“×”。

  他想起来了,那就是不久前给挂在三层楼楼顶旗杆上的日本膏药旗。

  正瞧着,突然萧剑扬发现,那块脏白布猛地朝上方抖动了一下,随后朝一边坠落下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迅速地把它吞没了。

  紧接着,耳朵听到了从那三层楼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剧烈而沉闷。

  麻子脸中士乐得鼻子尖儿像晒透了的红辣椒:

  “哈哈,小鬼子收到礼了!”

  壮得像头熊的上尉军官扭过他那结实的后脊梁,冲着麻子脸轻轻呼喝了一声:

  “小点声!”

  萧剑扬想起一桩事儿,于是有点担心地小声问麻子脸中士:

  “如果鬼子不走这条道,那咱们在这儿埋伏着不就瞎忙了吗?”

  麻子脸中士不慌不忙地宽慰他:

  “鬼子进城后肯定要分几路走,不可能只捡一条道走。”

  麻子脸冲北比划了一下:

  “他们要往城中心去,起码要有一路走咱们眼皮子下面的这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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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07:35 |只看该作者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过了中午。

  萧剑扬趴在伏击阵地上,感到很不习惯。

  这是萧剑扬平生头一回在城市里作战,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疏远。从前在野外打仗,每当他把身子趴在野地上准备瞄准、射击的时候,透过战场上的硝烟,他的鼻子总是能闻到田野里泥土那咸津津的潮湿气息,还有野草草根那略带酸涩的香气。
  而他的眼睛,总能望见原野尽头那舒展起伏的优美曲线……这一切,都带给他一种舒心的充实感。

  而眼下,趴在这给炸塌了一半的二层楼楼板上,鼻子里闻到的是各种东西烧焦后发出的刺鼻的怪味——木头、油毛毡、布匹、皮革……
  眼睛望出去,是密密匝匝的黑灰色屋顶,杂乱无章的残垣断壁,像条死蛇一样毫无生气的马路……

  就在这时,一个蓝灰色的人影,沿着萧剑扬他们脚下的这条马路,从南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营附!来了!”来人跑到这座炸塌了一半的二层楼下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喊着:

  “前面几个尖兵,后面两辆铁王八,再后面是步兵……”

  萧剑扬估摸着,这位弟兄应该是马营附派到前面去的游动哨。

  上尉营附挥手让来人赶紧找地方隐蔽。他转身用手指点了点旁边的两名弟兄:

  “捆手榴弹!铁王八归你们了。”

  两名弟兄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手榴弹。其中一个人抬了抬头朝周围的弟兄扫了一眼。萧剑扬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面掠过一丝紧张和绝望。

  上尉军官又转过身,冲着麻子脸中士下了令:

  “这下子你手上那家伙有活干了。鬼子尖兵交给你,先把他们放过去,从后面打!”

  麻子脸中士麻利地整了整“花机关”的皮带,出发了。

  萧剑扬也抓紧时间给自己挑了一个隐蔽的射击阵位——二楼楼板上一堆破砖烂瓦的后面。为了防止暴露目标,他把脑袋上的钢盔也摘了下来,轻轻摆在身后。

  很快的,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和巨大的金属摩擦、撞击声,沿着下面的马路从南边传了过来。这声音萧剑扬并不陌生——日本人铁甲王八壳发出的动静。

  以前,他都是在野外听见这声音。如今在这城市的街道中,这种声音像被喇叭筒放大了一样,更显得刺耳。

  萧剑扬皱了皱眉,暂时把视线从中正步枪的照门、准星上挪开,朝身边的人瞧了瞧。

  他看到,上尉军官把自己那粗壮的身子伏在一个残存的窗口后面。这窗子的窗框、窗棂子都给炸飞了,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

  两颗木柄手榴弹被攥在上尉军官那黑黢黢的大手里。手榴弹的弹体跟他手掌的大小有点不成比例,像是两根油条被捏在一个贪吃的家伙手里。

  萧剑扬把目光又收了回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稳下来,集中注意力观察马路上的情况。

  土黄色的人影,终于在马路的那一头出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六个日本人的尖兵。他们分成两排,一前一后,每排三个人。在他们手里,细长的三八大盖加上枪头的刺刀,从远处瞧过去,像是六根长矛。

  第一排中间那个日本兵的步枪头上,还挑着一面小膏药旗。

  在他们身后拉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行驶着两辆土黄色的铁壳战车。

  战车后面,是日本人的步兵队列。他们一左一右排成两路纵队,分别贴着马路的两侧前进。队伍像两条细长的黄鳝,延伸出去很远,看不清究竟是多少人数。

  萧剑扬注意到一个情况:

  开在前面的第一辆日本战车,它炮塔上的盖子掀开着。一个戴着圆帽子的日本战车兵,把半个身子探在炮塔外面。

  日本兵沿着马路两侧向前行进。

  日本人手里端着三八步枪,身后背着背包。他们的步子显得很疲乏,有几个看着比较瘦的,边走身子还边打晃。

  “这帮家伙也不是铁打的。”萧剑扬一边观察着一边在心里想,“在南京城下打了这么多日子,也累得不成了。”

  铁壳子战车的履带在平整的柏油路面上碾过。战车上那日本兵脸上满是油污,从咧开的嘴里露出的半排牙齿,倒显得很是白亮。他那黑色战车帽子下面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表情。

  这家伙脸上的骄横劲儿,触动了萧剑扬。他打算自个儿的头一发子弹,先“犒劳”这小子。

  他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日本人的队列在马路上无声地行进着。走在前头的六个尖兵已经从萧剑扬他们隐蔽的二层楼废墟前经过了。

  萧剑扬一面瞄准战车炮塔外头的那个家伙,一面抽出部分精神,注意上尉军官下令的暗号。

  终于,他听到自己身边的瓦砾堆发出一声轻微的“哗啦”——一块小瓦片从上尉军官的手里飞了过来。

  非常迅速地,萧剑扬最后校正了一下准星和照门连线的指向,然后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扣动了扳机。

  由于距离比较近,萧剑扬几乎能感觉到,从自己枪膛里飞出的金属弹丸,径直地飞进了那日本战车兵微微张开的嘴巴……
  战车帽子下面包裹着的那个不大的脑袋,在瞬间被子弹传递的能量撑碎了。战车兵探出炮塔外的半个身子猛地向后一仰,然后像个被火烤化了的糖人,绵软地朝炮塔里面溜去。

  紧跟着萧剑扬的枪声,第一颗手榴弹从上尉军官的大手里飞了出去。它在空中划了一道短短的弧线,然后准确地飞落到日本步兵的队列中,旁若无人地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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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07:35 |只看该作者
在这颗手榴弹的带动下,从马路两旁其他的屋顶和二层小楼上,争先恐后地甩出了类似的弧线。深灰色的柏油路面上,瞬时间绽开了一朵朵灰白色的巨大花蕾。

  可能是由于慌乱,有的木柄手榴弹被过早地扔下去了。它们屁股上冒着烟,像是一些尾巴上被点着的金花鼠,在柏油路面上蹦跳、翻滚了几下,然后化成一团团灼热的气浪和破片。

  手榴弹的爆炸声盖住了“花机关”的射击声。走在最前面的六个日本尖兵,像是被一群马蜂迅猛地蛰了,轰地散开,又东倒西歪地瘫了。马路上的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搞懵了。但是,他们凭借着良好的作战素养,迅速地作出反应——纷纷寻找可以利用的物体掩蔽自己,准备反击。

  与此同时,那根从黑色小汽车里悄悄延伸出来的细棕绳,像一条苏醒了的泥鳅似的,猛烈地动了一下。

  原本死气沉沉趴在马路边的银灰色小汽车,转瞬间被车内手榴弹爆炸时的冲击波改变了形状。

  左侧的两扇车门猛地脱离了车身,像两颗扁平形状的炮弹飞了出去。其中一扇狠狠地砸在了两名日本士兵的身上。

  车窗上的玻璃粉碎成无数个亮晶晶的小片,以极高的速度朝四周激射出去。

  车体上的一部分金属表层,被强大的冲击波撕裂。破碎的金属片,像榴弹爆炸后形成的碎片,四散飞去,有不少犀利地扎进不远处日本士兵的躯体。

  第一辆战车炮塔上面的日本兵被萧剑扬一枪击倒之后,萧剑扬迅速推上第二发子弹,搜寻下一个猎物。从弟兄们手里砸出去的手榴弹,在马路路面上接二连三地爆炸,形成了一团团灰色的烟尘。这多少有些干扰萧剑扬的视线。在这样的情形下,要通过马路两侧日本军人的装束来分辨谁是当官儿的,挺难。

  在阵阵烟团中,萧剑扬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土黄色的身影——这家伙手里有面小旗子。

  那大概是当官的指挥手旗——萧剑扬是这么判断的。念头一到,他手里中正步枪上的准星和照门也到了。枪响之后,那面小旗子在烟尘中消失了。

  在推上第三发子弹的时候,萧剑扬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他看见有一个灰蓝色的人影,从马路边的一片废墟里蹿了出来,猛地扑向第一辆日本战车。这个身影的动作迅速而敏捷,就像冬季荒野中一只奔跑的野兔。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日本战车那笨重的身子瘫在了柏油马路上。

  第二辆战车见到自己前面的同伴不动弹了,便赶紧开倒车。它那炮塔上的机枪,在一前一后盲目地扫射着,看样子是想尽可能给自己的步兵伙伴提供一些火力掩护。

  这时,另一个灰蓝色的身影从路面蹿了出来,奔向这辆铁壳子王八。

  令人遗憾的是,这名弟兄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不够果断。第二辆战车附近的一名日本士兵,快速而准确地用三八步枪开了一枪。

  怀抱着一捆手榴弹的中国士兵踉跄了一下,扑倒在柏油路面上。

  连续打倒三个目标之后,萧剑扬拎着步枪换了个位置,又很快地把弹仓里剩下两发子弹放了出去。

  一个弹夹的五发子弹打光之后,他迅速又往弹仓里压进了一夹子弹,正准备接着开火,突然觉得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扭头一看,是那个像熊一样壮实的上尉军官——他刚扔完了手头的手榴弹,挥着胳膊冲身边的弟兄们急促地喊着:“撤!撤!”

  萧剑扬心里略略觉得有点可惜:自己的这个射击位置很有利,要是再多给点时间,完全可以多撂倒几个日本兵。

  他有点不情愿地收起中正步枪,身子向后匍匐了一段距离,然后从楼板上爬起来,哈着腰,跟着大伙儿从二层楼废墟的后面跳了下去。

  最后映入萧剑扬眼帘的,是那辆小汽车的残骸。原本银灰色的车身,眼下变成了一个焦黑焦黑的车架子。不断地有黑烟从残破的车体上冒出来,像是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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