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段小楼几乎是被拎进出租车的。她的脑袋仍然混沌,像布满雪花的荧幕,咝咝作响。前额两颊全滚烫,扶在车窗的手却冰凉。外面的雪花四处飘舞,仿佛一片一片都浸入她的眼睛,然后汇集成流,没入领口。到达目的地,有人过来旋开车门,嗖嗖的风窜过,一下便把眼泪风干了。脸上,心上,都有些干裂的疼痛,被鞭苔的疼痛。
他们去的厅。这是段小楼此时最怕的地方,音乐振聋发聩,灯光转得人头晕眼花。小小的舞池中间挤满了人,前胸后背紧贴着,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他踏了她的鞋。人们说话必须极大声,处处都能听见撕哑了的喉咙发出的咆哮。段小楼仿佛置身于猛兽世界,所有人都是被圈养的狮狼,奋力颠扑,企图冲出囚笼。她不清楚为什么人人都有这种苦,无处言述,只能通过近似荒蛮的行径来表达胸中的愤怒。他们摇头,甩臀,上百支胳膊在半空胡乱挥动,如同一群濒死的鹰。段小楼固执地坐在角落,盲目观望着他们,用许久时间来思考自己为什么置身此地。现在她的思绪不是雪花,而是静夜下拍打礁岩的海潮了,每一朵浪尖都顶着艾子青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吗?他没有说过要照顾她,不让她受一点苦楚吗?
黄书俊陪她呆坐。他时而瞅瞅段小楼,时而朝舞池中央抛上一眼。这类男生骨子里耐不住寂寞,声色犬马的场所流连习惯了,静坐确实成为一种考验。他问女生下不下场,她不回答。他替她斟满花茶,她也不道谢。她的目光茫茫然,是一种伤楚的求知的表情。到最终,他终于忍耐不住,跟朋友们下去蹦了一阵,再回座位时,女生已经不见了。他跑到门口,看见小楼正循沿着马路中央慢悠悠地行走,几次有汽车从她身边擦过,司机探出头来,愤怒地骂上几句。女生居然回头朝他们微笑。于是司机们不约而同地联想起不远处的精神病院,他们回家后全都说: 妈的,今天遇见一个女疯子。
黄书俊跑到段小楼面前,掣住她的衣袖: “小楼,你去哪儿?” 她安静瞅他,笑一笑。 “你不像大家口中的段小楼。”男生感叹,“大家都说你漂亮又伶俐,尖酸机灵,怎么今天竟这副模样?” “尖酸机灵?”她重复着他的话,谁令她改变?
雪越大越密集。那些飞羽洒在段小楼的发上,衣襟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雪娃娃。
男生有些心疼。他学期初,也只是冲着名声,随大众跑去欣赏她,堵截她。起初并没有太大触动。但有一次,当段小楼排在食堂的长队中,敲着碗沿哼歌的瞬息,他就突然不由自主地喜欢她了。她是如此爽朗干净,好像一切平凡无趣的事情,在她那里都可以变得十分愉快。他后来叫人递过情书礼物,然而段小楼原封不动给退了回来。一道的兄弟们气不过,帮着堵截了她。他的长相有些凶悍,打架声名在外,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老大”。没想到,凭这点就唬住了艾子青——那个懦弱的男生,竟然可以让自己的女朋友陪同其他男生出游。他鄙视他。同时为段小楼不值。这霎那,段小楼的迷惘,伤楚,她眼内若隐若现的泪花,和努力扯出的可怜兮兮的笑容,都叫他心痛。男生不由分说一把捉住女生的手,它孱弱,冰冷,他于是脱下外套,披在女生肩上。段小楼颤了一颤,外衣滑落到地上。
“对不起。”女生俯身去拾,与男生的前额撞着了。他急忙将她拖近,测试她的温度。天哪,那么滚烫! “你生病了?” “有点发热。我想回学校。”
“这么晚,”男生看表,“学校早关门了。早知道你病着,就不拉你出来。这样,我朋友有一间租房空着,我送你过去休息。明天一早,再送你回学校。”
还能怎么办?身体再也不允许她僵持了。她太累了,感觉路面布满弹簧,一抬脚就能把她发射到太空;脸庞也越来越赤热,现在她都没有精力再去思考艾子青掇撺她来的原因了。她亟需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黄书俊倒了一杯热水,喂段小楼喝下。将钥匙摆在书桌上,出门。他建议她将房门反锁,女生照做。次日清晨男生唤醒她,送她回校。段小楼感觉舒坦了些,又暗笑从前看人的局限性——他并不如她定义的那般无良。言语稍多了,她看男生一脸倦怠,气色灰暗,不禁向他致歉。黄书俊笑着说: “你昨天的样子真是吓人。早知道,就不要求你出来。” “我失态,不好意思。” “我是恶人,吓不倒我的。哈哈,”男生说,“我瞧得出你很喜欢艾子青。这样吧,以后我就是你的兄长,要是他敢欺侮你,我绝不饶他。” “你?”她不好问他是否喜欢自己。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株花。不过妹子,你这个男朋友,胆魄太小,我担心他以后保护不了你。”
他们去喝粥。一夜大雪,乾坤皑皑。热乎乎的粥暖人脾胃。数年后段小楼看侦探小说,读到其中描绘的斯德哥尔摩情结,不由惊怵。当年她全心扑在艾子青身上,误打误撞认黄书俊为兄长,若没有艾子青,她会不会也产生这类情结呢。
话说回来。段小楼回宿舍遇见的头一人,便是艾子青。他坐在宿舍楼底的长凳上,直勾勾盯着段小楼。他的头发凌乱,眼圈浮肿,显然一夜没睡好。段小楼视而不见,转身上楼。
“小楼。”男生欲言又止。 “不要欺哄我。”段小楼咬住下唇,“我不想听任何解释。” “你,那好吧,你先回去休息。我晚点来找你。”艾子青提着板凳朝112走,他的身形有些佝偻,步调缓慢,拓出一只落寞的肩背。
到傍晚,楼下广播要段小楼提取包裹票。她并没有看到包裹,倒是轮值的男生喋喋不休在讲说艾子青如何一夜未眠,帮他值班等段小楼归来。他说: “他固然不对,我想总也情有可原。你就听听他的解释吧。”
艾子青幽浮般面对墙壁,向她忏悔。他说对不起小楼我胆小被他们吓住了,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和他们出去,对不起对不起,一千一万个对不起,求你原谅我。
她哼一声。 “我昨天发高烧,你知道不知道?” “啊?”艾子青慌忙来摸她的脸,女生头一偏,避开了。
“你现在和我说对不起?你根本没将我看成女朋友,而是一件可以随时随地推让的货物!”女生的泪涌出,“你不管不顾,以为坐在这里盼到天亮,我就会心软么?我在你心目里,像什么?不过是一枚棋子。”
“对不起,小楼。对不起,”艾子青的眼眶也湿,“我是个懦夫。我已经后悔得一塌糊涂了,对不起。可是小楼,我爱你。”
“不要拿爱情当幌子。在我们这个年龄阶段,根本不懂得爱情。我决心要脱离过去,好好学习。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同样立誓。”
男生痛苦得几拳挥向墙壁,发出结实沉闷的“砰砰”声,有血顺着他的手掌下滴。艾子青的表情十分懊恼,他更猛烈地挥拳,直到整只手掌鲜血淋漓。他每挥一次,段小楼的心就被刮摩一层,她多想上前抱住他,让他不要再做这愚蠢的傻事。然而一联想到昨天自己的际遇,委屈就一寸一寸堆积得更高,更坚实。她仰起头,雪后的天空清亮,一尘不染。段小楼吸吸鼻子: “别做傻事。艾子青。”
她几乎是逃上楼的。她怕自己的心会在顷刻间软化,男生渐渐沿墙裙蹲下,困苦地抱住头颅,小声呜咽着。那声音隐约钻进段小楼耳朵,在心上咿呜着,吟唱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