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傻了 于 2015-3-21 13:24 编辑
十八、
整个冬天,我犹如一只受伤的老狼隐匿在巢穴里细细舔着身上的伤口。
沉溺于往昔不能自拔,我的眼睛透出一股打磨尽光华后的漠然。
我胡思乱想,却无计可施。所有的来访电话都是一个钱字,从不曾如此受伤于钱。
金钱几乎剥夺了我做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麻木过后,我索性不再理会。反正钱这个东西,一时半会也横竖变不出来。
有那么一阵儿我甚至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字眼。过后不禁苦笑一声,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能死的。比如自己,活得风光时不能死,因为没有不活的理由;现在更不能死,不说尊严责任,因为金钱而死连自个也觉着没面子。
时间才是个好东西。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差不多要淡忘了对郑林的万般诅咒和仇恨。想像中他面对我时无处躲闪不知所措的场景终是没有出现。我蛰伏在内心的怒火却已渐渐熄灭。
要说,他的选择也没有什么过错。人生处理世事的时候总会带有功利性的色彩,他选择出卖我是对我的伤害,但从长远看,这也是给我上的人生必不可少的一课,而他也得到了暂时上的经济解脱。可我想见得到,对他来说,心灵上的不安也许会损害他一生。
我不再想着去找他算账。人生实质上就是一个妥协的过程,仇恨愤怒可以因时间而消解。想想郑林也够可怜,也许今世他都无法再面对我这个朋友。
生活教会了我仁慈,我也学会了如何应付生活。在这个冬天里,我新增一样爱好——麻将。
从不曾如此热衷于那些方方的小块。有时几天几夜的鏖战,我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的从麻将桌站起时,有那么一会儿,我断定自己会死在麻将桌上。
手气犹如我生意,一泻千里不可收拾。以至于有时间我不得不腆起脸向陈鹤玉伸手。久而久之,从最初的受宠若惊,到后来满脸的不屑和隐忍的鄙夷让我既痛心又快意。
我渴望爆发。
她却没有给我机会。我找不到借口把自己燃为灰烬。
我接到两个告别电话。
老李调到省城了。长袖善舞的他又要进步。他约我周日出去散散心。他知道我一切的事情,什么也没提起,但我依然从他惯常的口气里嗅出一丝同情。
听到李琳的声音,有种硬硬的东西堵在嗓口让我不能出声。从那晚上,我再没找过她。
她告诉我明晚走,轻声一句:“你送送我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站在她家门口,她看我,我闪躲着她的眼。
她叹口气:“总觉得有人会来找我,走了,我不等了。”
我无语。眼前这个生命中我一直渴望着的女人,我等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梦想中希望遭遇的那场不一般的情感,下定决心哪怕心力交瘁也要品尝一些爱情况味的雄心霎那间灰飞烟灭。满是悬念的爱情梦想谜底揭开的时候,却是纸上铅华过眼云烟。眼看着她马上就要与我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至武昌的火车上。她将从武汉远度重洋,飞赴那个陌生的国度。她会在那里如何生活可能遇到怎样的男人对我来说无处想像。
我们对坐在狭小的卧铺车厢。
良久,我开口了,“你会记得我吗?”说完,我羞愧难当,我痛恨自己情感上的稚嫩。
她笑着看我。
“你说呢?”
我摇摇头。
“你会想我吗?”那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我。
我苦涩笑。
“我以为你不会像我问这种幼稚问题。”
我使劲点点头。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主意送她到武汉。
我们相拥在那窄小的铺位上一夜无眠。更多时候,我们无言相偎。我们的心从没贴得这么近,我觉着她的真实存在,触手可及。
我们依偎着随汹涌的人流出了武昌站。我招手拦了出租,把她和她所有的一切全塞进去。
站在车外,我解下那条陪了我好几年最钟爱的长长柔柔暖暖的棕色羊毛围巾系在她的脖子上,不等她开口,拍了一下她脸颊,挥手让司机离去。
我站在那里,看那车绝尘而去,看她从车窗伸出身体喊我,我却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车消失在茫茫铁流中,我转了身向售票大厅。那一刻我快乐而自信,我差点要在人潮如海的广场上喊出声来渲泄内心的幸福。
周日早晨六点还在床上,老李在楼下打电话上来。
我们过早。我觉着自己差不多有上百年没这么认真地吃过一顿早饭,像个正常人那样。
“今儿有何安排?”我问老李。
“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陪你一天。”
我心里一动。
“去丹江!你肯定很久没去过了。再说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间会再有机会去,当是开车兜风吧。”
“行,听你的。”
一路上,眼前不时出现那张纯净的少女脸庞,那似嗔似怨的眼神。
我忆起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痴站在楼下,傻望着她家窗户透出的昏暖灯光。然后一个人踯躇在寒风刺骨的丹江街头。那种冰冷的感觉至今让我心脏紧缩。
那是中学时代的初恋。我已经记不清因为什么分手,甚至记不清初恋有过一些什么样的甜蜜。但我却依然无法忘掉她以及当初自己用小刀一刀一刀刻在我年少瘦弱手腕上她的名字。
我内心一直幻想着与她重逢的景象。我不能想像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毕竟差不多二十年了。
想什么呢?听说最近不太好”老李握着方向盘正视着前方。
“不提这事,懒得想。”我塞两支烟在嘴里点燃,递一根塞进他嘴巴。
我简单问了几句他调走的事情,再没了说话的兴致。
我歪倒在座位上吞云吐雾。
“记不清在上海还是北京看过一场话剧,关于一只小老鼠的故事。”老李开口。
我吃了一惊,话剧,老鼠?我有些纳闷的看看他。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好像从没谈过如此高深的话题。更多是极尽嘻笑之能事。
“确切说是关于生命的体会。一只老鼠不停地向前赶路,只到有一天它问站在高高树枝上的乌鸦前面还有什么,乌鸦告诉它前面啥也没有了,已经到了路的尽头。小老鼠放声大哭,早知道我拚命跑那么快干嘛?我沿途什么也没看见”
我有些震撼,因为他说这番话和话里话外的深意。
突然明白,这世上有些人并不是你看见或想像中的那样,因为你从未走进他的内心真正了解他。
在我眼里,老李做为官僚的份量远远大于朋友的意义。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却拿我当着朋友。在这时候他能说出这番话来,足以让我感动。
“老哥,这些我都懂,我只是不愿去深想。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同样短暂,但我们却都一样走上那忽视路边风景的不归之路。回头想想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逐什么。不过听你这番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老李看我一眼,“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世上所能想象的苦我一样也没拉下。我从小就在内心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现在我做到了,看我现在大腹便便春风得意的样子,却一点儿也不快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什么,还缺什么,其实从心底来说我们一样的失落。”
这下儿,我倒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我举手,“报告领导,我要撒尿。”
他踩了刹车,严肃地点点头,“口头同意。明天补份报告,我签阅。”
我们哈哈大笑。
尿还没完,老李提着电话慌慌张张跑过来。
“快快接电话,我媳妇的,她不信我和你一起。”
我笑笑接过电话,尽量柔和语气:“嫂子,我。李哥我帮你看着呢,我们去丹江办些事。你放心,保证回头把他完完整整交给你,一滴水份也不让他流失。”
还回电话我乐的喘不过气,“你完了,你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同志们的信任。”
他苦着脸,“唉,不说也罢,都是自找。”
在丹江没费多少事儿通过一个公务员老同学打听到了丫头的下落。她便是初恋中让我欲死欲活的那小丫头。
当我和老李踩着残破的瓦砾走进四周已被拆迁干净孤零零立在那里的一间昏暗而药香弥漫的药店时。尽管我有思想准备却仍然很吃惊地打量着这个迎过来的女人。
身材依然那么曼妙,却有几分缩水的干枯迹象。干净白皙的脸庞因为缺少滋润,显着几分老像。她咪着眼看我们,我知道她眼睛有点近视却从不肯戴眼镜。
站在那里看着她百感交急。
“丫头,不认得我了?”
她迟疑了半晌,“是你,真是你啊?怎么想起来看我了?”语气平淡波澜不惊。
心不舒服的收了一下儿,“怎么,还记得我?”
她剜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恍惚,那年少相恋的滋味涌了上来。
孩子哭起来,她从古老的竹蓝里抱起孩子,坐下来扭了身子解怀喂奶。
“你们先坐会儿,我喂他几口。”
我有些慌乱,“不用,你先忙着。我们出去办点事,中午把你老公叫上一起吃个饭!”
我和老李开车到坝上转了一圈。回来时候,我在商场倾其所有买了一大堆小孩吃穿用品。
等我们再走进药店时,我眼前一亮,她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看我不住眼瞅她,她脸红了一下儿。
“王渝,出来一会儿。”
一个瘦瘦高高穿一身不大洁净的白太褂,戴着袖套的男人走出来,给我们递上烟。
“这是我同学,中午请我们吃饭。”
男人憨憨地笑笑,“你去吧,你们老同学这么多年不见,应该的。我就免了,我看孩子还要看店。”
丫头想了想,“算了,我把孩子抱上,店里就够你忙的。”
我刻意挑选了在丹江最高档次的酒店。
吃了几口,我要过孩子。
“我替你抱会儿,你好好吃顿饭吧,看你都瘦没了。”
丫头也没客气,递过孩子来。
我搂着粉粉嫩嫩的黄口小儿感慨,“唉,不是阴差阳错,这应该是我俩的儿子。来,叫爸爸。”
丫头抬头嗔笑着拍我一下儿,“这么多年,还是老毛病”
我的心暖和一点儿,“你还好吧?”
她皱眉,“你也看见了,没日没夜一家三口就守着个那么个破药店,能好到哪儿?你呢?看你现在这体面,好像过得不错。”
我笑笑,掏出一张名片,“到十堰一定记得找我。别的电话不要打,就打我手机。”
我和老李多喝了几杯,算是告别。
上车的时候,老李把钥匙递过来。
“你来吧,我脸红得厉害,被交警看见不大好。你脸色没变。”
汽车在蜿延的山路上一路狂奔,老李昏昏欲睡。洒精刺激着我,我不断加速加速,超车超车,两边山景河流浮光掠影,我呼啸向前。
突然间马路中央现出一个蹒跚的老太太。我急踩刹车,惯性使老李弹了起来狠狠撞向前窗。我傻愣在那里,眼瞅着老太太撞在挡风玻璃上,然后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落在几米外。
我记不起是怎么下的车。我的耳朵突然失聪,我听不见不知啥时从周围涌过来人群的嘈杂;我的眼睛一片茫然,我盯着那鲜红的血从老太太斑白的乱发中渗出,从她耳鼻流下;我的双腿无力站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继而狂吐不止。
所有的善后都由陈鹤玉和张雨经办。对于最难的赔偿我只说了一句,“不讨价还价,尽其所能”
毫发无损,我却倒在了床上。
我觉着自己虚弱地不堪一指。
昏黄的灯下,我倚在床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却全神惯注心无旁骛。
女儿怯怯地靠过来,“爸爸,糖。”
她的小手心里摊着一块焦黄的麦芽糖。我认出那是我小时候最爱的东西,如今除了街头游走挑担叫卖的小贩再也不见踪迹。
她爬上床把那片薄薄的糖塞进我口中,我机械的嚼动着。满口麦芽的香醇。
我伸手把女儿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握在掌心,暖暖地,小小的手,一点一点慢慢润透了我内心那块最坚硬的冰冷。
我那样一往情深地凝视着女儿纯真的眼睛。
我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一切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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