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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名家小说欣赏】李碧华短篇小说
楼主: 啼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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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小说欣赏】李碧华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61
发表于 2016-4-3 14:34 |只看该作者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1958年。我也是1958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已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发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了,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的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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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16-4-3 14:34 |只看该作者
“不。请别说下去了。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如此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户。对户住的是我姐姐与姐夫。单位是四百,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都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姐姐,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子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职业的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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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16-4-3 14:35 |只看该作者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中,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水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升天。就是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也不肯放过你。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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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16-4-3 14:35 |只看该作者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姐姐,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此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姐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做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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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16-4-4 09:4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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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16-4-5 10:57 |只看该作者
第5节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藉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卡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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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16-4-5 10:57 |只看该作者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做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却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过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起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到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们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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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16-4-5 10:58 |只看该作者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泼辣,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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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16-4-5 10:58 |只看该作者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藉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可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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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16-4-5 10:58 |只看该作者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却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人六眼相对,图穷而匕现。

  二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然后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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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16-4-5 10:59 |只看该作者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人,所以不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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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16-4-5 10:59 |只看该作者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的,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头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咿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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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16-4-5 11:01 |只看该作者
第6节
 我马上住嘴,不知是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为何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做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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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16-4-5 11:02 |只看该作者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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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发表于 2016-4-5 11:02 |只看该作者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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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发表于 2016-4-5 11:03 |只看该作者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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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发表于 2016-4-5 11:03 |只看该作者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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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发表于 2016-4-5 11:03 |只看该作者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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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发表于 2016-4-5 11:04 |只看该作者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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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发表于 2016-4-5 11:04 |只看该作者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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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发表于 2016-4-6 16:43 |只看该作者
第7节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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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发表于 2016-4-6 16:43 |只看该作者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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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发表于 2016-4-6 16:43 |只看该作者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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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发表于 2016-4-6 16:44 |只看该作者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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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发表于 2016-4-6 16:44 |只看该作者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二十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这个谜。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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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6 16:45 |只看该作者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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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6 16:45 |只看该作者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眼,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里,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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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6 16:46 |只看该作者
第8节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30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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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6 16:46 |只看该作者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还是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对联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此。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关于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做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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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6 16:47 |只看该作者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1903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1932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动,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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