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舅舅让王富荣跟着吃了饭,把剩下的干粮带上,爹和王富荣出了舅舅家的门,舅妈和舅舅送了出来。
舅舅说:“老三哪,出门加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明天我去你家里一趟,把这事告诉你爹娘。”
“办完了事就早点儿回家,别让他们惦记着。”舅妈说。
爹没出过远门,又是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东西不辨南北不分,他只知道是顺着大堤走。王富荣从出了门就一句话不说的走在前边,爹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他,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破庙前。
“老三,你站在这等着。”王富荣说着走到了庙门跟前。
王富荣左右看了看,把耳朵贴在庙门跟前听了听,用手敲了敲门。庙门开了,走出一个人,由于天还没亮,爹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王富荣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朝爹招了招手。
爹跟着王富荣进了庙门,抬头看到香案上方立着一个色彩斑驳的塑像,那塑像正是关老爷右手拿着书左手捋着长髯读春秋的姿势,他的身后是黑乎乎扛着青龙偃月刀的周仓, 才知道这是座关帝庙。
香案的烛台上虽然点着蜡烛,可是爹进了门还是看不清楚屋里的格局,灯影里闪出一个人。
“老三,这是窦大哥。”王富荣介绍说。
窦大哥点了点头说:“坐下说话。”
爹这才定了定神仔细的打量了这个人,窦大哥是个大高个,脑袋比别人大一号,络腮胡子,左眼下方有一条刀疤。
“人都聚齐了,今天晚上咱们就开始行动。”窦大哥说。
“老三,你写个东西。”王富荣说着从香案底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和笔砚来。
“写啥?”爹蒙着头问。
“你听窦大哥咋说你就咋写,把词捋顺了就中。”王富荣说。
爹铺开纸,研墨舔笔准备好,就听到窦大哥说:“我们今天晚上去前洼屯杀个汉奸,名叫楚秀龙。这个人帮着鬼子催粮催工,还跟着鬼子祸害人,实在是犯下大罪,咱们杀了他,也把这件事写个告示,警告他们,有人再敢当汉奸祸害乡亲们,这就是个样子。”
“就这样写?”爹问。
“咋是这样写,不是让你给捋顺了词吗?写个跟过去县里发的告示那样的格局。”王富荣说。
爹低下头想了想写了起来,不一会写好了递给窦大哥。
窦大哥并没有接过去说:“你念念。”
爹念到:“前洼屯的父老乡亲们,楚秀龙卖国求荣助纣为孽,跟随鬼子祸害百姓无恶不作,此等卖国之贼不杀,难解百姓心中只恨。为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今日将其正法,更为警示还有打算投靠日本的汉奸,楚秀龙的今日,即是你的明天!”
“好,底下还得落个款,抗日鲁南支队。”窦大哥说。
爹写好了递给了窦大哥,窦大哥接过叠好揣在怀里说:“你俩就在这睡觉,明天晚上我们在这集合去前洼屯。
窦大哥开了门,后面跟着那个刚才开庙门的人消失在灰蒙蒙的门外,王富荣关上门转过身说:“墙根的席子上有铺盖,咱俩睡吧。”
爹和王富荣躺下来,虽然这一夜走的很辛苦,可怎么也睡不着。
“哥,照这个说法,给鬼子办事的人就得弄死,那二大爷不是也悬了?”爹开始担心起二大爷来。
“二大爷那是应付门面,没这么个人也不行,和这个楚秀龙不一样,他是死心塌地的拿日本鬼子当靠山祸害乡亲。”
“这个鲁南支队是个啥队伍?”
“这是咱们这个地方成立的抗日的队伍,那个窦大哥就是队长。”
“今天晚上去杀那个汉奸,我跟着去不?”
“那当然,你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人了。”
“可我手里啥也没有啊?”
“先用不着你动手呢,我不是说了吗?你念过书,咱们缺这么个写字的,你先看看咱们是怎么杀鬼子和汉奸的。”
七十六
爹躺在炕席上睡不着,一来是这席子铺在地上有些凉,还有就是他真的有点想家。离开家这么长的时间这还是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王富荣说的不回家的理由能不能成立?他又是怎么和爹说的?爹是不是真的就同意他的老儿子就这样不回家了?他只觉得刚刚迷糊了一会,刘瘸子跟他在说话:“老三,我那五块大洋瞎子可没给我,你替我找他要去!”
“老三,老三!快醒醒!”爹睁开眼看见王富荣在喊他。
爹坐起身来,看到屋里头已经站满了人,窦大哥坐在香案旁边。
“你们四个在村口放哨,其他的人跟着我去,我已经联系好了二秃子,他带着咱们去楚秀龙的家,动手的时候要利索,别惊动了街坊。”窦大哥在安排着大家说。
大家听完吩咐陆续的走出了门外,爹跟着王富荣也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天,是个云遮月半明半暗的晚上。不远处就是黄河,能闻到黄河刮来的风的气味。
大约走了五里地的样子前边不远处是个村庄,远远听见狗的叫声。大家到了村口,一个人影闪了出来,爹想,这可能就是那个二秃子。
“留下人放哨,其他的人跟着二秃子。”窦大哥说。
二秃子并没说话走在前边,一行人跟着后面进了村子。爹看到这个村子不小,村中间的大道很宽,月色中灰白灰白的。
大家跟着二秃子东拐西转的走了一会儿,在一个不大的门楼前停了下来。从门楼的式样上来看,这家并不属于那种有钱的人家,比如二大爷家那样的门楼。人们走到门口放轻了脚步,因为院内传出激烈的狗的叫声。
“谁呀?”院内传来一个女人的问话声。
窦大哥朝二秃子努了努嘴,二秃子会意说到:“是我婶子,俺叔在家吗?”
门打开了,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由于外边很黑,她一时看不清楚使劲的眨着眼睛,当看到门前站着几个人的时候一愣。
“别动!喊就弄死你!”窦大哥低声的说。
“你……你们……。”女人吓的浑身哆嗦起来。
“家里都有谁?”窦大哥问。
“俺那当家的,还有俺孙子。”女人哆哆嗦嗦的说。
“走,进去!”窦大哥抓住女人的胳膊走进院子,另外一个人关上大门守在门口。
几个人走到屋檐下,窦大哥说:“把你男人叫出来。”
“咋叫?”女人问。
“就说有人找他,是镇里派来的。”窦大哥说。
“孩儿他爹,镇里来人找你!”女人声音颤抖的说。
门响处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浓眉大眼,眉弓上长了一颗显眼的黑痣。
“黑灯瞎火的谁找我?”
没等那男人说完,几个人扑上去把他按到在地。
“把那娘们儿也捆上。”窦大哥说。
两个人被结结实实的捆好,楚秀龙抬起头问:“你们干啥?”
“干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把他带走!”楚秀龙说。
“队长,这女人咋办?”有个人问。
“堵上嘴拖到屋里去,把屋门给她反锁上。”窦大哥说。
两个人把那女人的嘴堵好拖进了屋子反锁上门,然后拽起楚秀龙走出大门,爹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大家压着楚秀龙走到村口,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了下来。
“楚秀龙,你知罪吗?”窦大哥扯下堵在楚秀龙嘴里的破布问。
“我有啥罪?”楚秀龙瞪着眼睛问,那眼神里没有恐惧。
“你帮着日本鬼子祸害乡亲,这个罪还小吗?”窦大哥说。
“这位兄弟,要粮食、拆房、要木料、出劳工,这都是日本人安排的,我不做不行。”
“你这样做就是汉奸!平日里你在屯子里横行霸道,今天杀了你给日本鬼子看看,当走狗是啥下场!”窦大哥说。
楚秀龙听到“杀了”两个字急得瞪大了眼睛说:“杀了俺不要紧,我也活了半辈子了,够本儿。可你别忘了,你杀了俺这屯子里的人就要跟着遭殃。”
“你拿日本人吓唬我们?告诉你,杀完了你就杀他们,动手!”窦大哥说到。
王富荣走过去,拢过楚秀龙的脑袋在他喉咙上就是一刀,鲜血喷出了老远,楚秀龙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喉咙里还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爹看到这些,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把他拖到槐树底下,把布告贴在树上。”窦大哥说。
办完了事,大家朝黄河大堤走去,天亮了,太阳从黄河的水面上升了起来,把天空河水染成了血红色。
七十七
“那是除了刘长三以外我第二个看到被杀了的人,这次比那次还吓人,因为刘长三必定是被杀了以后看见的,这个人是我眼看着被脖子上豁了一刀,那血喷出老远,躺在地上挣命,有点像过年杀的小鸡儿那样的挣扎。特别是我们走出那院子的时候听到那孩子的哭声,到现在我也忘不了。”爹后来说到这些仍然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爹跟着“队伍”来到了一个集镇上,显然今天是大集,街上货摊不少,人也很多。叫买叫卖的异常热闹,从表面上看,这里还是老样子。
爹跟着的这支队伍大概有十五六个人,混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不显眼了。七转八转的他们来到了一个看上去像个旅店的地方。
窦大哥先进去了,不一会出来一个个子不高的人,头上还带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有点像回民的经帽。
“几位里面请吧。”白帽子说着一乐,爹看到他的门牙没有了,那地方是个黑洞。
走进旅店是个大院子,南墙有一溜牲口棚,并没有拴着牲口,其他三面都是客房,一间挨着一间。
爹跟着大家进了一间屋内,窦大哥躺在炕上,一条腿弓着,另外一条搭在那条弓着的一条腿的膝盖上。
屋子不是很大,一溜炕占了半间屋子,门边上就是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一个被熏的漆黑的水壶冒着热气。
“三个人一间屋子,一会儿杨掌柜的给你们弄点吃的,大家找地方歇着吧。”窦大哥说着打了个哈欠。
三个人一屋的找了地方,爹和王富荣以及那个开庙门的人分到了一个屋里。
一个是走路太多,再有加上紧张,爹感到的确累了,进了屋就躺在炕上。
没一会儿,那个豁着门牙的人走了进来,端着一个饭馆里常用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还有几个碗大的烧饼。
“吃吧!”杨掌柜说着把托盘放在了炕上,因为屋里没有桌子。
杨掌柜放下东西转身走了,王富荣和那个人都坐下来吃了起来。
“老三,咋不吃?”王富荣嘴里含着烧饼问。
“你们先吃吧。”爹说着翻了个身接着躺着。
“咋?走了一夜了你不饿?”那个人也问。
“吃不下去。”爹说。
“是不是看见杀了人你心里害怕了?”王富荣问。
“鬼子杀咱们人,咱们杀他们的人,杀来杀去杀的都是中国人,这图啥?”爹说。
“这不对呀?鬼子杀的是咱们的乡亲,咱们杀的是帮着他们行凶作恶的人,这能一样吗?”王富荣说。
“这得杀到啥时候是头?那得死多少人?”爹听了翻过身来问。
“老三,我看这书是让你越念越糊涂了,以牙还牙知道不?啥时候赶走了日本鬼子,啥时候是头。”王富荣说完“呼噜”的喝了一大口汤。
“你没听那楚秀龙说,你杀了他不要紧,屯子里的人就得遭殃,这不知道还要陪上几条命。”爹说。
正说着,门口有个人说:“王富荣,窦大哥叫你过去呢。”
王富荣放下碗起身对爹说:“赶紧吃饭,一会儿凉了。”说着走出门外。
七十八
王瞎子走了以后,那个开庙门的人说:“老三,快起来吃点儿吧,弄不好今天晚上还有事呢。”
爹坐起身来,掰了一块烧饼吃了一口,这是本地有名的吊炉烧饼,吃起来很香。通过聊天爹知道,这个人姓程叫程二虎,在队里已经干了快一年了。他自称是程咬金的后代,爹听了觉得挺靠谱,他怎么都觉得这支队伍有些响马的味道。
“老三,这个王富荣是你啥人?”
“是俺本家的哥哥。”
“这个人可是窦大哥的军师,一有啥事都是跟他商量。”
“昨天夜里看见他杀人可是够利索。”爹想起了昨天黑夜王富荣手刃楚秀龙的事说。
“是个有种的,不怕死敢往前冲。”程二虎说。
“换上俺可下不去手。”
“那可不行,咱这的人都试吧过。”程二虎说。
爹听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觉得后背都冷飕飕的。
“俺连个鸡都没杀过,更别提杀人了,再说,俺哥说的是叫俺来写字的,不是让俺来杀人的。”
“谁杀过?自古就是这个规矩,你要入伙拜山,就得先有个晋见礼。”
“你是说俺也得杀个人?”爹听了吃惊的问。
“其实你想想,那些日本鬼子还有那些王八犊子的汉奸,杀了咱多少人,他的命是命,咱的命就是盐换来的?”程二虎说。
两个人正说着话,王富荣进了门说:“老三,先别吃了,队长叫你呢。”
爹听了一愣问:“叫我,叫我干啥?”
“这话说的?叫你你就去,干啥你到那不就知道了?”王富荣说完坐下来,继续吃着他没吃完的饭。
爹出了门走到窦大哥的屋门跟前,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窦大哥坐在炕上,面前也摆着和爹他们一样的烧饼和羊汤,可是看的出来,他一口也没吃。
“老三,坐下。”窦大哥满脸是笑的说。
爹坐了下来窦大哥掏出烟袋挖了一锅烟点上说:“你哥把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你觉得咱们这样的环境你还习惯吧?”
爹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窦大哥说:“你识文断字,这些道理我是不用跟你讲了。抗日是国家的大事,每个人都得参与进来才能赶走小日本儿。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是有没有决心参加咱们的队伍,不勉强你,你要是不想干可以回家去。”
“抗日我是没说的,可是叫我杀人我下不去手。”爹鼓足了勇气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杀人。可是咱们杀的啥人?日本人杀咱们的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把大堤方圆五里地的民房都拆了,多少户人家无家可归?这天眼看就冷了,多少人得冻死饿死?你们屯子里也有两个人给日本人杀了,他们死的惨不惨?要不要他们一命抵一命?”窦大哥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跟他无怨无仇的咋下的去手?”
“你说啥?”窦大哥听了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问。
“我是说两不相识咋下的去手?”爹看到窦大哥变颜变色的样子心里有点紧张,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半。
“无怨无仇?他们在咱们这杀人放火这不是仇?”
“我听你们的,跟着你们走这中不中?”爹想缓和一下气氛说。
“不是你听我的,咱们必须这么干。如果没有人豁出掉脑袋,老百姓谁管?就让他们想咋祸害就咋祸害?你这个想法就不坚定。还是那句话,抗日是咱们自己的事,不勉强谁,你回去再想想吧。”窦大哥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