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到宽版
北斗六星!·百事通·查看新帖·设为首页·手机版

北斗六星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北斗六星网 六星时事 六星杂谈 又一本书
楼主: 炉渣渣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又一本书 [复制链接]

61
发表于 2024-10-25 12:04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2 21:07
第二章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帕维尔・尼古拉 ...

13年过去了,他连这家医院也不记得了,酒也喝,女人也搞――你瞧,一个乐天的老色鬼。可现在他那只虾长得那么大!”叶夫列姆甚至得意地吧瞎了一下嘴,“恐怕要直接从手术台送太平间吸。”
————
13又来了。加上这个走来走去撒播焦虑情绪的。感觉都是在增加男主的心理阴影。。。。

使用道具 举报

62
发表于 2024-10-25 12:13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2 21:07
第二章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帕维尔・尼古拉 ...

只要脖子那儿皮下一阵刺痛,那无法消除的无情的肿瘤就会进人脑海,把整个世界遮住。结果又是:预算、重工业、畜牧业和改组――这一切统统留在肿瘤的彼岸。而这一边只有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鲁萨诺夫。只有他一个人。
————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一座孤岛。只是疾病的疼痛和隔离的寂寥,让这座孤岛清晰浮出水面,从而被放大了感知效果。。。

使用道具 举报

63
发表于 2024-10-25 12:16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2 21:07
第二章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帕维尔・尼古拉 ...

  鲁萨诺夫把蒙在脸上的毛巾揭去了,稍稍抬起身子并戴上眼镜。多么幸运啊!这已不是那个哭丧着脸、皮肤黝黑的玛丽亚,而是一个结实健康、身材挺秀的姑娘,头上不是系着三角巾,而是在金黄的头发上戴一顶小帽,像医生们那样。
——
莫名想起一句话,跟这个场景有相似之处的。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大概是内心寂寞的太久了吧,光环一道一道往人身上添加叠加。。。。

使用道具 举报

64
发表于 2024-10-25 12:23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2 21:07
第二章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帕维尔・尼古拉 ...

  “如果要看书或者做别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公正地指出。“您为什么要把大家的权利据为己有?这里的病人情况不同,应当区别对待么……”  “会区别对待的,”对方反唇相讥。“将来会给您登讣告,注明某某年人党,而我们死后,脚朝前抬出去就算拉倒。”
————
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诠释在疾病和死亡的自然规律面前,任何特权人类的优越性都荡然无存。。。。

使用道具 举报

65
发表于 2024-10-25 12:32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2 21:07
第二章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帕维尔・尼古拉 ...

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对他说:‘好啦,这是你自己决定的:最初的万年你将过人的生活;第二个万年你将像马一样干活;第三个万年你将像狗那样乱叫;还剩下的那万年么,你将像猴子似的被人取笑……”
——
这个故事我以前在哪里看见过。感觉特别有意思。。。

使用道具 举报

66
发表于 2024-10-26 08:38 |只看该作者

本来打算敲桌子,喊渣兄上茶,啊,不,上书的,就看见了这一层——意思是,后面不更新了,我,……自己阅读???

使用道具 举报

67
发表于 2024-10-26 09:4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金豆豆 发表于 2024-10-25 12:23
  “如果要看书或者做别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公正地指出。“您为什么 ...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死后又不平等了,特权依然存在,,

使用道具 举报

68
发表于 2024-10-26 09:5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金豆豆 发表于 2024-10-25 12:32
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对他说:‘好啦,这是你自己决定的:最初的万年你将过人的生活;第二个万年你将像马 ...


这个版本较多,被广泛引用,人只有20年是人过的日子,可惜大多数人不明白稀里糊涂就过了,哈哈

使用道具 举报

69
发表于 2024-10-26 09:5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金豆豆 发表于 2024-10-26 08:38
本来打算敲桌子,喊渣兄上茶,啊,不,上书的,就看见了这一层——意思是,后面不更新了,我,……自己阅 ...


上茶上茶,,我不更新了,错别字和排版太难弄了,豆豆自己读,有心得就写出来,可以共享讨论~~

使用道具 举报

70
发表于 2024-10-26 10:09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6 09:57
上茶上茶,,我不更新了,错别字和排版太难弄了,豆豆自己读,有心得就写出来,可以共享讨论~~

我感觉在版面,我容易有压力感,会惦记着赶紧读,赶紧读,类似“书非借不能读也”那种。到我自己看,我就有点松懈了,时不时想要偷懒,自我谅解说:没事儿,玩会儿不影响阅读的,反正时间大把大把的~~

使用道具 举报

71
发表于 2024-10-26 10:12 |只看该作者
对了,大撒把是渣兄推荐的吗?还是首版姐推荐的?我看完了——其实以前看过,时间太久了给忘记了,也再看了一遍。感觉那会儿的人真纯净——临时夫妻组合,还能相处得柏拉图似的,明明心灵契合,却坚持不染性事~~~对比而今,打工夫妻,多是互相馋了身子,其实基本无情可谈,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使用道具 举报

72
发表于 2024-10-26 13:5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金豆豆 发表于 2024-10-26 10:09
我感觉在版面,我容易有压力感,会惦记着赶紧读,赶紧读,类似“书非借不能读也”那种。到我自己看,我就 ...


真是的,所以我一直是借书多,买书少,,后来发现电子书一大好处就是可以出门时看,所以更不看纸书了

使用道具 举报

73
发表于 2024-10-26 14:0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金豆豆 发表于 2024-10-26 10:12
对了,大撒把是渣兄推荐的吗?还是首版姐推荐的?我看完了——其实以前看过,时间太久了给忘记了,也再看了 ...


我推荐你看大撒把电影,因为葛优演的好,说到纯洁真是时代在变,不过也因人而异,如果都这么纯洁,那么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情何以堪啊

使用道具 举报

74
发表于 2024-10-26 15:42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6 14:05
我推荐你看大撒把电影,因为葛优演的好,说到纯洁真是时代在变,不过也因人而异,如果都这么纯洁,那么 ...

倒也是。O(∩_∩)O哈哈~。不过呢,咱们中国文化,不是推崇内敛么?表面上的纯粹路线,还是要走一走的~~~

使用道具 举报

75
发表于 2024-10-26 17:2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金豆豆 发表于 2024-10-26 15:42
倒也是。O(∩_∩)O哈哈~。不过呢,咱们中国文化,不是推崇内敛么?表面上的纯粹路线,还是要走一走的~~~
...


现在恐怕也不走了吧,看看从废都到繁花这一路下来,把西门庆气的,,

使用道具 举报

76
发表于 2024-10-26 17:45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6 17:20
现在恐怕也不走了吧,看看从废都到繁花这一路下来,把西门庆气的,,

确实。啊哈!。。。话说,渣兄你提醒我了。废都笔记我还没完成呢。晚上胡乱再写一篇~~~

使用道具 举报

77
发表于 2024-10-26 20:3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金豆豆 发表于 2024-10-26 17:45
确实。啊哈!。。。话说,渣兄你提醒我了。废都笔记我还没完成呢。晚上胡乱再写一篇~~~


真好用心,我都没法拦你,拦也拦不住~~

使用道具 举报

78
发表于 2024-10-26 21:06 |只看该作者
炉渣渣 发表于 2024-10-22 20:58
《癌症楼》作者:索尔仁尼琴

给你的阅读量点赞

使用道具 举报

79
发表于 2024-10-26 21:5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我是潜水的 发表于 2024-10-26 21:06
给你的阅读量点赞


谢谢~~

使用道具 举报

80
发表于 2024-10-27 23:37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小蜜蜂

  卓娅虽然很有头脑,动作麻利,非常迅速地在她所管的楼层忙来忙去,一会儿从服务台去病房,一会儿又从病房回到服务台,但她明白,到下班的时候还是来不及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于是她快马加鞭,把男病房和小间女病房里的事情做完,熄了灯。还有一间特大的女病房,里面放有30多张病床,那里的病号从来也没按时安静下来,你给她们熄不熄灯反正都一样。那里的许多人都是长期住院,住得厌烦了,睡不好觉,空气又不好,老是为了让阳台的门开着还是关上这件事争吵。有几个病号则喜欢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去说东道西。她们会直到半夜甚至到夜里一点钟还是在那里谈论物价、食品、家具、孩子、丈夫邻居,直到最不知羞耻的话题。

  护理员内丽娅――一个大屁股、粗嗓门、浓眉毛、厚嘴唇的姑娘,还在那里擦洗地板。这活儿她虽然早就开始干了,但怎么也结束不了,因为她老是跟人搭讪。可是,那个病床安放在男病房门外穿堂里的西布加托夫却等着坐浴治疗。由于天天晚上需要坐浴,再加上对自己背部的恶臭感到不好意思,西布加托夫自愿留在穿堂里,尽管他住在这里比所有的老病号都早――似乎他不是个病号,而是在长期值勤。

  卓娅从女病房一闪而过时,说了内丽娅一两句,可是内丽娅只会顶嘴,干活却还是磨磨蹭蹭。她年龄不比卓娅小,认为听从这个丫头指挥是受了委屈。卓姬今天来上班,情绪像过节那么好,而护理员的这种顶撞却使她十分恼火。一般来说,卓娅认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灵活自由的权利,来上班也未必非要素得筋疲力尽不可,但总得适可而止,有个限度,尤其是在病号面前。

  最后,卓娅把药都发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内丽娅也算是擦完了地板,女病房里的灯熄了,穿堂里的顶灯也熄了,这时已是11点多,内丽娅在楼下调好了一种温水溶液,盛在西布加托夫通常用的盆里揣上来给他。

  “哎,哎哟,我累得要死,”她声音很响地打了个哈欠。“我去打上那么300分钟的脑儿。喂,病人,你反正要坐整整一个小时,等你是没法等的。待会儿你自己把盆儿端到楼下去倒掉,啊?”

  (这株结构坚固、所有的穿堂都很宽敞的老式建筑,楼上没有自来水。)

  沙拉夫・西布加托夫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现在已无法猜测,也无从判断:他受的苦时间太久,过去的生活似乎连影子也没剩下。不过这个年轻的诞超人,经过3年疾病的不断折磨之后,成为整个医院里最温顺、最有礼貌的人。他常常是面带微微的笑容,仿佛为长期给人添了麻烦而表示歉意。由于自己为期4个月和6个月的两次住院,他认识了这里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员,就像熟悉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他们也都认识他。而内丽娅是新来的,只有几个星期。

  “我端不动啊,”西布加托夫低声说。“要是有地方倒,那我可以分几趟送出去。”

  然而卓娅的桌子就在近旁,她听见了,并且冲了过来:

  “你可真不害臊!他的腰弯都不能弯,你叫他怎么把盆儿端走啊!”

  这话她好像是怒不可遏喊出来的,但声音却近乎耳语,除了他们3个人,谁也听不见。而内丽娅虽然是平心静气地回了一句,但整个二楼都听得见: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也累得像条死狗似的。”

  “你是在值班呀!是要付给你钱的!’卓娅愤怒地说,声音压得更低。

  “敝!付给我钱!岂不就是那么点钱?我到纺织厂去也会挣得多些呢。”

  “嘘!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啊?”

  “噢一噢一噢,”屁股很大的内丽娅呻吟似地叹了口气,整个穿堂都有了回响。“亲爱的朋友枕头啊!我可真想睡觉呀……昨天跟司机们玩了个通宵……那好吧,病人,待会儿你把盆儿推到床底下,明天早晨我端出去。”

  她并没用手掩住嘴就又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在呵欠快打完了的时候对卓娅说:

  “这会儿找到会议室沙发上去躺躺。”

  于是她不等同意就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那里是一间开医务会议和碰头会的屋子,里面有沙发和地毯。

  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做完,她却扔下不管:痰盂一个也没有倒,穿堂里的地板该擦洗没擦洗。但单娘望了一眼她那宽阔的背影,忍住了没说什么。她本人参加工作也不是很久,但渐渐懂得这样一条令人不愉快的原则:谁要是不干活,你拿他也毫无办法;谁要是肯干,那就得一个项俩。明天早晨伊丽沙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来接班,既要干份内的活,又要替内丽娅清洗和打扫。

  此刻,当西布加托夫周围没有人了的时候,他就使能骨露出来,浸到放在床边地板上的盆里,并且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坐着,一声不吭。任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都会导致他骨头里面疼痛,而如果触及到损伤部位的话,就更会引起剧烈的痛楚,甚至内衣的经常磨擦都会使他受不了。他背的底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只是偶尔用手指去摸摸。前年人们用担架把他抬进这所医院,他不能起来,两腿不能走路。当时,许多医生都给他看过,但一直由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负责治疗。四个月以后,疼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动,可以弯腰,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出院时他吻过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手,而她只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时刻当心,沙拉夫!不要跳,别撞着!”可他找不到那样的工作,只得再去当发货员。对一个发货员来说,怎能避开从货车往地上跳呢?怎能不帮装卸工和司机的忙呢?不过起初倒是平安无事,可后来发生了一次事故――一只桶从汽车上滚了下来,恰恰撞在沙拉夫的要害部位。撞伤的地方创口溃烂了,总也不能愈合。从那时起,西布加托夫就仿佛被链子拴在癌症楼里了。

  卓娅在桌前坐了下来,尽管火气还没有消,她还是再一次检查是不是按医疗程序做完了事情,用墨水笔在很次的纸上继续把已经洒得模糊的记录写完。写汇报没有好处。而且,卓啡生来不喜欢这一套。就得自己设法对付,可她恰恰不会对付内丽娅。睡上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的。遇到好的护理员值班,卓姬自己也会半夜的时候睡会儿。可现在得坐着。

  她在看自己做的记录,但听到有个男人走近这里,并且站在她的身旁。卓娅抬起了头。站在那里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又高又瘦,满头蓬乱的黑发,两只大手几乎插不进病号服两旁的小口袋。

  “早就该睡了,”卓娅规劝似地说道。“还走来走去做什么?”

  “晚上好,卓英卡,”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采用温柔的语气,甚至拉长了调子说道。

  “祝您夜安,”她脸上闪过微笑。“我去给你们测体温的时候已经说过‘晚上好’了。”

  “请别见怪,那会儿您是在工作。可现在我是到您这里来做客的。”

  “竟是这样?”她扬起了睫毛,睁大了眼睛(这在她是很自然的,自己并没意识到)。“您怎么认为我会接待客人呢?”

  “因为您值夜班的时候总是在用功看书,可今天我没看见您这儿有教科书。通过了最后一门考试吧?”

  “您可真会观察。是的,考过了。”

  “考了几分?不过,这并不重要。”

  “总算得了个4分。可您为什么认为不重要?”

  “我是想,您也许得了个3分,谈分数会使您不愉快。这么说,现在是假期?”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这一眨眼,也使她想通了:真的,干吗心绪不佳呢?两个星期的假期,多舒服!除了医院,哪儿也用不着去!有多少空闲的时间!即使值班的时候也可以看看书,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聊聊天。

  “这么说,我来做客是对的呷?”

  “那您就坐下吧。”

  “可您要知道,卓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过去放寒假是从1月25日开始的。”

  “因为秋天我们去棉田劳动过。每年如此。”

  “您还得学习几年?”

  “一年半。

  “能把您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耸了耸胖乎乎的肩膀。

  “祖国幅员辽阔。”

  她的眼睛有点凸出,甚至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眼皮底下容纳不了,想往外挤似的。

  “不过,会不会把您留在这里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您怎么能撇下家呢?”

  “什么家?我只有奶奶一个人。我把奶奶带走就是了。”

  “您爸爸妈妈呢?”

  卓娅叹了口气。

  “我妈妈去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了看她,没有再问起她的父亲。

  “您算是本地人吗?”

  “不,老家是斯摩棱斯克。”

  “噢!老早就离开那里了吗?”

  “疏散时来的,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在您……9岁的时候吧?”

  “嗯。在那里念完了2年级……后来也就和奶奶在这里卡住了。”

  卓娅向放在墙根地板上的橘黄色采购用大提包擦过身去,从那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接着又摘下了护士帽,把被帽子压紧了的头发稍稍抖松了一点,杭成流朗的略呈弧形的金色短刘海。

  金发的微光也映照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粗犷的脸上。他心情平静,欣然注视着她。

  “那您的奶奶在什么地方?”卓娅快照完镜子的时候,开玩笑似地问道。

  “我的奶奶,”科斯托格托洛夫十分认真地说,“和我的妈妈……都在围困中死去了。”

  “是在列宁格勒?”

  “嗯。妹妹也被炮弹炸死了。她也是个护士。只是更孩子气。”

  “是啊,”卓娅叹了口气。“有多少人在围困中遇难了!该死的希特勒!”

  科斯托格洛托夫冷冷一笑:

  “希特勒该死,这不需要再去证明。但是列宁格勒被围困这笔账,我认为毕竟不能只算在他一个人头上。”

  “什么意思?!为什么?”

  “能是什么意思!希特勒就是要来消灭我们的。难道能指望他把小门稍稍打开,对被围困的人们说‘你们一个一个地出来,别拥挤’?他是在打仗啊,他是敌人。而被围困这件事的责任是在别的人身上。”

  “那到底是谁呢?”十分惊讶的卓娅悄声问道。她从未听到过类似的话,连想也没去想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蹩紧了黑黑的浓眉。

  “比方说,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应该做好打仗的准备,哪怕在英国、法国和美国都跟希特勒联合起来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拿了几十年的工资,应该看到列宁格勒的突出地位及其防御意义。应该估计到未来轰炸的猛烈程度,考虑到把食品仓库隐蔽到地下。正是他们,跟希特勒一起,困死了我的母亲。”

  这道理很简单,但似乎太新鲜了。

  西布加托夫在他们身后角落里静静地独自坐浴治疗。

  “那岂不……岂不应该……审判他们?”卓灰悄声地说。

  “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一下本来就显得有点儿厚的嘴唇。“我不知道。”

  卓娅没再戴上帽子。她的白罩衫的第一颗钮子没扣,看得见里进金灰色连衫裙的领子。

  “卓英卡。我来找您是有点儿事情。”

  “噢,原来如此!”她的睫毛跳动了一下。“那就请在日班时谈吧。现在您去睡觉!您刚才不是说做会儿客吗?”

  “我正是来做会儿客的。但在您还没不可救药,还没最终成为一个医生之前,请您向我伸出人道之手。”

  “难道医生就不伸人道之手吗?”

  “唉,他们的手不是那种手……而且也根本不会伸出来。卓英卡,我一生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当长尾猴子给人做试验。我在这里治病,可是什么也不向我解释。这我受不了。我看见您有一本书――《病理解剖学》。书名是这样吧?”

  “是的。”

  “这是一本关于肿瘤的书,对吗?”

  “对”

  “那就请您发扬一下人道精神,把那本书带给我!我得把它浏览一下,心里好有个底。只是自己心里有个底而已。”

  卓娅嘟圆了嘴唇,摇了摇头:

  “可病人看医学书籍是禁忌的。就连我们,作为医科大学生,在诊断某种病症时,也总疑心……”

  “这对别人也许是犯忌的,但对我不起作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大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惊吓实在太多,现在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在新年快临近的时候,州立医院里的一位朝鲜族外科大夫给我看病,也不愿把病情对我解释,我对他说:‘您尽管说好了!’他说:‘那样做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的!’我于是说:‘您尽管说吧,我负责!我应该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这时他就告诉我:‘3个星期您能挨过去,多了我不敢担保!”’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

  “他是好样的!一个真正的人!我跟他握了手。我应该知道!既然在这之前我受了半年的折磨,而最后一个月弄得我既不能躺又不能坐,也不能站,怎么也无法止疼,一昼夜打不上几回腕儿,那我当然会把那事仔细地想过!这一秋我切身体验到,人可以在自己的肉体还没有死亡的时候跨过死亡线。体内尽管还保持着某种血液循环和食物消化过程,但是心理上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是从棺材里看到的。虽然你不把自己算作是基督教徒,有时甚至相反,可是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宽恕了所有欺侮过你的人,就连对迫害过你的人也已无仇恨。对你来说,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无所谓了,你不想去纠正什么,什么也不会使你觉得遗憾。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平衡的心理状态,泰然自若的心境。现在,已使我脱离了这种状态,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高兴。种种欲望和激情全都会回到身上,包括好的和坏的。”

  “您的情况还要怎么好呢!怎能不高兴呢!您来这里住院的时候…但是几天以前?”

  “12天。”

  “当时就在这个穿堂里,您在沙发上直打滚,看着您就让人害怕,脸色跟死人的一样,什么也不吃,体温,早晨晚上都是38度。可现在呢?您居然能来做客了……让一个人在12天之内复活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奇迹!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是很少见白勺。”

  的确,当时他由于长期的紧张,脸上密布着很深的灰色皱纹,像凿子凿出来似的。如今,皱纹已明显少了,也不那么晦暗。

  “幸运的是我竟能适应爱克斯射线。”

  “这是不常见的!真是走运!”卓娅满怀热情地说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运的时候,看来在爱克斯射线方面走一次运是合情合理的。我现在连做的梦也是些令人飘飘然的好梦。我想,这是恢复健康的一种先兆。”

  “我看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还有什么治疗措施,前景如何,可能会出现哪些复杂情况。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也许该让治疗停下来?这我需要明白。可是无论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还是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都什么也不跟我解释,只是像对待猴子那样给我治疗。把那本书带给我吧,卓娅,我请求您!我不会出卖您的。”

  他说得那么恳切,表情也富有生气了。

  卓娅伸手抓住桌子的抽屉把手,犹豫了会儿。

  “书就在这儿?”科斯托格洛托夫猜到了。“卓英卡,给我吧!”他已把手伸了过去。“您下一次值班是什么时候?”

  “星期日白天。”

  “那好,到时候我一定还给您!行了!一言为定!”

  这个流有金色刘海、眼睛微微凸出的姑娘多好啊,一点也不傲慢。

  幸好他没有看到,自己长久与枕头接触的脑袋上那卷曲而蓬乱的头发,怎样向四面八方翘起;由于医院里比较随便,他那平纹粗布病号彩的一只领角,从没有扣好的外衣领口里边钻了出来。

  “是的,正是,正是,”他翻开书看了看。“很好。我会从这本书里找到一切答案。这可要谢谢您。否则,鬼才知道会不会把我的病治过了头。要知道,对她们来说,填一下表格也就算完事了。我说不定会设法逃出去。良药有时也会缩短人的寿命。”

  “您竟有这样的想法!”卓娅两手一拍。“不该把书给您!算啦,还给我!”

  说着,她就用一只手去拽书,随后又用两只手拽。但他还是轻轻把书抓在手里。

  “是图书馆的书,这样会扯破的!还给我!”

  她那胖乎乎的肩膀和胖乎乎的胳膊被罩衫绷得紧紧的。脖颈不胖也不瘦,不长也不短,非常匀称。

  他们在拉扯这本书的同时也互相挨近了,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他那五官并不端正的脸洋溢着微笑。就连那道疤痕似乎也不怎么可怕了,不错,这道疤已经有很久了,颜色也早已变淡。科斯托格洛托夫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从书上扳她的手指,一边悄声劝说:

  “卓英卡。我知道您是不会赞成愚昧无知,而是主张启蒙的。怎么能妨碍人家扩大知识面呢?我开了个玩笑而已,不会逃到任何地方去的。”

  她语气坚决地低声回答:

  “您怎么那么放任自己?单凭这一点您就没有资格读这本书。您为什么不早点儿来住院?为什么要等到像个死人似的才来?”

  “哎呀,”科斯托格洛托夫叹了口气,声音也高了些。“还不是因为没有交通工具。”

  “这是什么地方啊,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坐飞机嘛!为什么要等到万不得已呢?为什么不早一点转到比较文明的地方去?你们那儿有什么医生或者医士吗?”

  她松开手,不再争书。

  “医生倒是有的,是妇科医生。甚至有两个呢……”

  “两个妇科医生!?”卓娅十分惊讶。“莫非你们那儿全是妇女?”

  ‘哈恰相反,缺的就是妇女。妇科医生有两个,可其他医生一个也没有。也没有化验室。验血不能验。我的血流率竟达到60毫米,可谁也不知道。”

  “真可怕!而您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治还是不治吗?如果您不可怜自己,至少也该想到您的亲人,想到您的孩子!”

  “想到孩子?”科斯托格络托夫仿佛醒了过来,仿佛这场争书的婚戏是在梦中,而现在他又回到自己的面目粗犷、说话慢慢吞吞的状态。“我哪有什么孩子。”

  “那妻子呢,不也是亲人吗?”

  他更为迟缓地说:

  “妻子也没有。”

  “男人们总是口口声声说没有妻子。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安排的?您对那个朝鲜族医生说什么来着?”

  “那我是对他撤了个谎。”

  “说不定现在对我也是在撒谎吧?”

  “不是,真的不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脸色变得有点阴郁。“我这个人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您的性格使她受不了吧?”卓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科斯托格洛托夫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曾有过妻子。”

  卓娅困惑莫解,心里在想他究竟有多大年纪。她食动了一下嘴唇,不过忍住了没问。嘴唇又龛动了一下,可她又忍住了。

  卓娅是背对着西布加托夫坐着的,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面朝着他,所以看得见西布加托夫怎样万分小心地从坐盆里站起身来,两手按着腰部等待晾干。他的神情表明他吃尽了苦头:再大的痛苦不可能有了,可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高兴。

  科斯托格洛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呼吸是他的一项工作。

  “哦,真想抽口烟!这儿绝对不行吗?”

  “绝对不行。况且,对您来说抽烟就意味着死亡。”

  “无论怎样都不行吗?”

  “无论怎样都不行。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时候。”

  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要么只抽一支吧?”

  “病人都睡了,怎么可以?”

  他还是掏出一支手工拼接起来的长长的空烟嘴,街在嘴里咂巴。

  “您知道,俗话说得好:年轻的时候结婚太早,老了的时候又太晚。”他把两只胳膊肘支在她桌子上,拿着烟嘴的手指插进了头发。“战后我差一点儿就结了婚,虽然我当时正在上大学,她也在上大学。本来是会结婚的,可事情完全翻了个个儿。”

  卓娅端详着科斯托格洛托夫那不怎么和善但却刚毅坚强的脸。肩膀和胳膊显得骨瘦如柴,但这是疾病造成的。

  “是合不来的缘故?”

  “她……这该怎么说呢……她给毁了。”他紧紧地斜着闭上了一只眼睛,而用另一只眼睛望着她。“她给毁了,不过总的来说,还活着。去年我还跟她通过几封信。”

  他眯缝起眼睛。看见指头夹着的烟嘴,便把它放回到一只小口袋里去。

  “您可知道,根据这几封信里的一些话我突然沉思了起来:当初她是不是真的像我想像得那么完美?也许她没那么好?……

  在25岁的时候我们能懂得什么呢?……”

  他的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直盯着卓娅:

  “就拿您来说吧,您现在了解男人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卓娅笑了起来:

  “要是相反,我恰恰什么都了解呢?”

  “这绝对不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容反驳地说。“您自以为是了解了的事情,其实并不了解。要是就此嫁人,必定后悔莫及。”

  “好一幅远景!’卓娅晃了晃脑袋,接着还是从那只橘黄色的大提包里取出一件绣花活儿,把它展开。那是绷在绷子上的一小块底市,上面已经绣好了一只绿色的鹤,狐狸和长颈瓶还只是画着轮廓。

  科斯托格洛托夫瞧着它,像看到奇迹似的。

  “您会绣花?!”

  “这有什么好使您惊奇的?”

  “我真没想到,现今连医学院的女大学生也会做刺绣这种工艺活儿。”

  “您没看见过姑娘们怎样绣花吗?”

  “也许除了早年我很小的时候。在20年代。那也要被看作是有资产阶级思想。为此会在共青团会议上把你狠批一顿。”

  “现在这是很时兴的。您竟没看到?”

  他摇了摇头。

  “这您有看法?”

  “您想到哪儿去了!这是那么可爱,瞧着也舒服。我很欣赏。”

  她一针接着一针地绣,让他欣赏。她看的是底布,而他看的是她。在黄色灯光下,她的睫毛微微泛着金光。就连露出来的连衫裙衣角也泛出一层金色。

  “您是一只带刘海的小蜜蜂,”他悄声说。

  “什么?”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皱了皱眉。

  他重复了一遍。

  “是吗?”卓娅似乎期待着更动听的恭维。“要是您住的那个地方谁也不绣花,那大概很容易买到绣花丝线吧?”

  “什么,什么?”

  “绣花丝线。就是这种线――绿的、蓝的、红的、黄的。我们这儿很难买到。”

  “绣花丝线。我会记住的,一定去问问。要是有,我必会寄给您。要是我们那儿这种丝线有的是,那您干脆搬到我们那里去,岂不更合适?”

  “你们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可以说是处女地。”

  “这么说,您是在荒地上工作?您是垦荒者峻?”

  “就是说,我到那儿去的时候,谁也不认为那是未开垦的荒地。现在倒是弄清楚了,那是处女地,垦荒者一批批到我们那儿去。等您毕业分配的时候,您就要求去我们那儿好了!毫无疑问,不会不批准的。去我们那儿肯定会同意。”

  “莫非你们那儿真的十分糟糕?”

  “一点也不糟糕。只不过人们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观点颠倒了。住在五层楼房的笼子里,让别人在你的上方敲敲打打。来回走动,四面八方都是广播喇叭――这被认为是好得不得了。而住在草原边上的土房子里,成为一个勤劳的庄稼人――这被认为是极其倒霉。”

  他一点也不是开玩笑,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坚信不疑的神情说的,甚至不愿借助于话音之高去强调自己的结论。

  “可那是一片荒原还是沙漠?”

  “荒原。没有沙丘。不过还是有这样那样的草。那儿长着一种‘然塔赫’草,就是‘骆驼刺’,您不知道吗?这种草带刺儿,但是7月里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来,甚至还散发出清香。哈萨克人有上百种药都是用这种革做的。”

  “这么说,那是在哈萨克斯坦。”

  “嗯”

  “他名叫什么?”

  “乌什一捷列克。”

  “是个村庄吗?”

  “叫它是村庄也行,叫它是区中心也行。那里有一所医院。只是医生太少。您到我们那儿去好了。”

  他眯缝起眼睛来。

  “别的什么也不长吗?”

  “不,怎么会不长呢,那里有水田作物。还有甜菜,玉米。菜园里种什么都行。当然,得付出不少劳动。月锄不离手。集市上总是有希腊人卖牛奶,库尔德人卖羊肉,日耳曼人卖猪肉。赶集的时候有多热闹啊,您去看看才好呢!人们都穿着民族服装,骑着骆驼去赶集。”

  “您是农艺师?”

  “不。土地规划员。”

  “可您究竟为什么要住在那儿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摸了摸鼻子:

  “我很喜欢那里的气候。”

  “那儿交通很不便,是吗?”

  “为什么?通汽车呢,要多少有多少。”

  “可我究竟到那儿去做什么呢?”

  她斜着眼睛看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相貌显得和善了些。

  “您?”只见他前额的皮肤往上一抬,仿佛准备祝酒似的。“您怎能知道,卓英卡,在地球的哪一个点上您会是幸福的,在哪一个点上您会是不幸的?这谁能说自己心中有数?”

使用道具 举报

81
发表于 2024-10-27 23:38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病号的焦虑

  手术病人,就是说应予手术切除肿瘤的那些病人,由于楼下病房的床位不够,也有一部分被安置在楼上,同放射科病人,即规定用放射线疗法或化学疗法治疗的病人混在一起。因此,每天上午楼上的病房都有两次巡诊:一次是放射科医生看自己的病人,另一次是外科医生看自己的病人。

  但2月4日,星期五,是动手术的日子,外科医生没到病房巡诊。而放射科医生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汉加尔特,开完碰头会以后,也没有马上去巡诊,只是走到男病房门口,往里面瞧了一眼。

  汉加尔特医生个儿不高,但很苗条。她之所以让人觉得十分苗条,是因为她的腰身特别纤细。她那按老式在脑后盘成髻子的头发,比黑色浅些,但比褐色深些,也就是有人主张采用“栗色女郎”一词的那种颜色,其实可以称做黑褐色――介乎于黑色与褐色之间。

  艾哈迈占看见了她,高兴地向她直点头。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读一本大书,这时正好抬起头来,从远处向她行了个礼。她朝他俩微微一笑,并举起一个指头,像人们告诫孩子那样,让他们在她离开之后安静地呆着。她随即闪开门口,走了。

  今天,她应当跟放射科主任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东佐娃一起,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到各个病房巡诊,但是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被院长尼扎穆丁・巴赫拉莫维奇叫去后还没回来。

  东佐娃只是在自己一周一次的巡诊日子里,才不得不放下爱克斯光片子的分析诊断工作。平日,上午最宝贵的头两个小时,也是眼睛最敏锐、头脑最清楚的时候,她总是跟当班的住院医师一起坐在荧光屏前。她认为这是自己工作中最复杂的一部分,20余年的工作经验使她懂得,诊断方面的错误会付出怎样昂贵的代价。放射科里她手下有3个医生,都是年轻妇女,为了使她们每一个人的经验都比较全面,不使其中任何一人缺乏临床实践,东佐娃采取轮流的方式要她们在门诊部、放射诊断室各待3个月,再在住院部当3个月主治医生,如此周而复始地持续。

  汉加尔特医生现在正处在这第三阶段。这里最主要、最危险而又研究得最不够的是掌握恰当的照射量。没有那样一条公式,根据它可以计算出哪一种照射强度和照射量对某种肿瘤有最大的杀伤力,对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危害最小,公式是没有的,而只能凭经验、凭感觉并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行事。这也是一种手术,只不过是用光做的,肉眼看不见,时间也拖得比较长。不破坏、不杀死正常的细胞是不可能的。

  主治医生的其他职责只要求按部就班地执行:及时指定化验,检查化验结果,并做好30份病历的记录。任何医生都不愿意填写表格,但是激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愿意接受,因为在这3个月的时间里她有自己的病号――不是屏幕上那淡淡的明暗线条的交织,而是自己一直负责治疗的活人。他们信任她,每每期待她那带来慰藉的话语和目光。当她不得不移交主治医生职责的时候,她总是舍不得离开她尚未治愈的那些病人。

  值班护士奥林皮阿达佛拉季斯拉沃夫娜,是个上了年纪。头发斑白、看起来比某些医生还有风度的体态端庄的女人。她通知各个病房,让做放射治疗的病号不要走开。而那个大的女病房里的人仿佛等的就是这个通知――身穿同一种灰色病号长衫的女人们立即一个接一个地到楼下去:看看卖奶油的老大爷来了没有,送牛奶的那个老大娘来了没有;从医院台阶上向手术室的窗子里边看上几眼(窗子下半部分涂了白色,但透过上半部分看得见外科医生和护士的帽子以及明亮的顶灯);在水池子那儿刷刷罐子;探望一下熟人什么的。

  不仅仅是她们那注定要挨手术刀的命运,而且还有这些灰色的、穿旧了的、即使在相当干净的时候看起来也不整洁的绒布病号长衫,使这些女人与女人的本份和女性的魅力绝了缘。长衫谈不上什么款式,它们都是那么肥肥大大,每一件都足以把任何程度的胖女人裹起来,袖子也是毫无式样的肥筒子。还是男病号的那种白色与粉红色相间的条纹上衣像样些;女病号不发连衫裙,只发这种没有钮绊和扣子的长衫。有的人从下面缝短一些,有的人将它放长一些,大家一律束着绒布腰带,为了不致露出衬衣,还都用手把两边衣襟往胸前拽。受到疾病折磨的这种女人,身穿如此寒沙的长衫,是不会唤起任何人的愉快眼神的,这她们自己也知道。

  而男病房里,除鲁萨诺夫以外,所有的病号都安静地等候着医生来巡诊,很少走动。

  那个乌兹别克老头儿,集体农庄的看门人穆尔萨里莫夫,像往常一样戴着自己那破旧不堪的小圆帽,直挺挺地仰卧在铺好了的被子上面。此时大概他已感到高兴,因为咳嗽不再折磨他。他把两手叠放在感到呼吸困难的胸口上,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包着的几乎只是一具骷髅:看得出鼻梁、颧骨以及山羊胡子后面的尖下巴骨。他的耳朵簿得只剩两片扁平的软骨。他只要再干缩和变黑一点点,便会成为一具木乃伊。

  他旁边的那个中年人,哈萨克牧民叶根别尔季耶夫,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盘着腿坐在那里,就像坐在自己家里的地毡上一样。他那有力的大手托着大而圆的膝盖。他那结实的身体如此岿然不动,即使在静坐时偶尔微微摇晃,也无非像工厂的烟囱或水塔那样有点微震而已。他的肩膀和脊背把上衣绷得紧紧的,肌肉发达的臂脱几乎撑破了袖口。他住进这所医院的时候,嘴唇上有一处不大的溃疡,在这里经过照射之后变成一个暗红色的大痴,使他的嘴张不开,吃喝都受到阻碍。但他没有坐立不安,既不焦躁,也不叫喊,而总是慢条斯理地把盘子里的饭食吃光,而且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眼睛不看任何地方。

  再过去,靠门的一张病床上,16岁的焦姆卡伸直了自己的那条病腿,不停地用手掌在抚摸和按摩小腿上使他不得安宁的地方。他像一只小猫,蜷缩着另一条腿在看书,其他什么都不在意。不是睡觉和接受治疗的时间,他基本上都在看书。化验室里有一个摆满了书的书柜,女主任特许焦姆卡自己进去换书,不必等整个病房轮到换书的时候才换。现在他看的是一本浅蓝色封面的杂志,但这本杂志不是新的,而是被翻得很旧,封面被太阳晒褪了色――化验室的这个书柜里没有新出版的书刊。

  普罗什卡则十分认真地辅好了自己的床,没有一道皱折,没有一个小坑。他把两腿垂到地上,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很有耐心,像完全健康的人。他也的确完全健康――在病房里对什么也不抱怨,外表也没有任何疾患,黝黑的脸颊呈现出健康的面色,额发梳得光溜齐整。小伙子去哪儿都称得上一表人才,哪怕去参加舞会。

  他旁边的艾哈迈占,由于找不到对手,就把棋盘斜放在被面上,自己跟自己下跳棋。

  脖子上缠着硬壳似的绷带、脑袋不能转动的叶夫列姆,没有在通道上走来走去惹人心烦,而是用两个枕头把背后垫高,一直在看昨天科斯托格洛托夫硬塞给他的那本书。诚然,他很少翻动书页,别人还会以为他拿着书在打瞌睡呢。

  而阿佐夫金,还是那么痛苦难熬,像昨天一样。他也许一夜没合眼。窗台上和床头柜上散扭着他的东西,被褥也乱七八糟。他的额头和两鬓沁出了汗珠,体内的阵阵疼痛全部反映在蜡黄的脸上。有时,他弯着腰站在地板上,胳膊肘支着床,就那么呆着。有时,他两手捂住肚子,身体弯成两截。在病房里他已有好多天不搭话了,关于自己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央求护士和医生多给点鼓的时候他才肯于开口。一旦有家属来看他,他就要他们再去买一些在这里看到的那种药。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没有风,灰漾涝。科斯托格络托夫早晨做过照射治疗回来之后,问也不问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把自己上方的通风富打开了。一股湿润但并不寒冷的空气从那里挤了进来。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担心肿瘤着凉,就把脖子裹了起来,坐到墙边。这些听天由命的人是多么麻木不仁,简直跟木头一样!看来,这里除了阿佐夫金,谁也没有真正的病痛。好像是高尔基说过,只有为自由而斗争的人,才有资格享有自由。恢复健康这件事也是如此。至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早晨他就采取了决定性的步骤。挂号处刚刚开门,他便往家里打电话,把夜里的决定告诉了妻子:通过一切渠道设法转到莫斯科去,而不能在这里甘冒风险,害了自己。卡色很会走门路,想必正在活动。不消说,这是一种怯懦的表现:被一个肿瘤吓慌了神,还到这里来住院。说起来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从昨天下午三点到现在,甚至连一个人也没有来摸一摸,看看他的肿瘤是否正在扩大。谁也没送药来。床头上挂一张体温卡也就了事了,这只能安慰傻瓜。不行,我们的医疗机构还需要整顿再整顿。

  医生们终于露面了,但她们还是没有走进病房,而停在门外,在西市加托夫那儿站了很久。西布加托夫把后背的衣服擦了起来,让医生们看。(与此同时,科斯托格格托夫把自己的书藏到了褥垫底下。)

  不过后来她们还是走进了病房,有东佐娃医生,汉加尔特医生和一位手拿记事本、臂肘上搭着一条毛巾的体态端庄、头发花白的护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一齐进来,总是会引起一阵紧张。恐惧和希望的浪潮。来者的长衫和帽子愈白,表情愈严肃,病号的那三种感受就愈强烈。其中表现最严肃、最庄重的是护士奥林皮阿达佛拉基斯拉沃夫娜,对她来说,巡诊就跟祈祷仪式之对于助祭是一样的。她是这样一个护士,认为医生高于普通人,认为医生什么都懂,从来不犯错误,其嘱咐也无不正确。所以,任何医瞩她都怀着一种近乎幸福的感觉记在自己的记事本里。现在的年轻护士已经不像她那样做了。

  然而,医生们进了病房之后,并没急于走到鲁萨诺夫床前去!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一个浓眉大眼、脸盘也大,头发已呈灰色但修剪齐整、微微卷曲的高大女人,不太响亮地对大家说了声“你们好”,就在第一张病床的焦姆卡身旁站住,审视着他。

  “你在看什么书,焦姆卡?”

  (难道她就找不到更聪明的问话了吗!况且是在工作时间!)

  按照许多人的习惯,焦姆卡不是回答在看什么书,而是把褪了色的浅蓝色杂志封面翻转过来让她看。东佐娃眯缝起眼睛来。

  “嗅,是本旧杂志,前年的。看它有什么用?”

  “这里有一篇文章很有意思,”焦姆卡一本正经地说。

  “是关于什么呢?”

  “关于真诚!”他更意味深长地回答。“说的是文学如果缺少了真诚…”

  他把有病的那条腿放到地上,但是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立刻阻止他:

  “不需要放下!把裤腿卷起来就行了。”

  他卷起了裤腿,医生在他床沿上坐下,伸出几个指头小心翼翼地探身触摸那条腿。

  滚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扶住床架站在她身后,隔着她的肩头注视着,轻声说:

  “照了15次,3000个‘单位’。”

  “这儿疼吗?”

  “疼!”

  “这里呢?”

  “再往下也疼。”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逞英雄!对我说,从哪儿开始疼。”

  她慢慢地触及患处的边缘。

  “要是不按疼不疼?夜里呢?”

  姆焦卡那光光的脸上还没长一根胡子。但是持续紧张的表情使他显得十分老成。

  “白天晚上都疼得钻心。”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跟汉加尔特交换了一个眼色。

  “那么,你觉得在这一段时间里是疼得厉害了些还是轻了点?”

  “不知道。也许稍微轻了点。不过,也有可能是错觉。”

  ‘血液方面,”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询问化验结果,汉加尔特这时已把病历递给了她。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看过病历之后,又瞧了瞧少年。

  “吃饭有胃口吗?”

  “我有生以来一直胃口很好,”焦姆卡郑重地答道。

  “我们已开始给他增加营养,”藏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拖着保姆式的声调亲切地插话说,同时朝焦姆卡微微一笑。焦姆卡也朝她笑笑。“要输血吗?’收加尔特在接过病历的时候,即刻悄声问了问东佐娃。

  “是的。焦姆卡,你看怎么样?”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又审视着他。“还继续照射,是吗?”

  “当然,还要继续!”少年脸上闪出喜悦的光彩。

  他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他是这样理解的,认为这可以代替手术。他觉得东佐娃也是这样理解的。(可东佐娃的意思是,在切除骨瘤之前,必须用爱克斯射线控制它的活动,防止转移。)

  叶根别尔季耶夫早已做好了准备,留神等着,待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刚从邻床站起身来,他就立即在通道上挺胸立正,像个士兵似的站在那里。

  东佐娃向他微微一笑,凑近他的嘴唇,察看那个大痴。汉加尔特把有关的数据悄声念给她听。

  “暗嘿!很好!”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鼓励他,像通常人们跟不同语言的人讲话一样,嗓门格外大些。“一切都很顺利,叶根别尔季耶夫!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啦!”

  艾哈迈占了解自己应尽的义务是什么,他把医生的话翻译成乌兹别克语(他和叶根别尔季耶夫之间都能互相听得懂话,尽管每个人都觉得对方歪曲了自己的语言)。

  叶根别尔季耶夫满怀着希望和信任,甚至是喜出望外地定睛细看着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这是普通老百姓对真正有学问的人和真正的良师益友所表达的那种钦佩和喜悦的心情。但他还是摸了摸自己的那个痴的周围,并且问道:

  “是不是又大了?胀了没有?”艾哈迈占为他翻译。

  “这慢慢都会脱落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东佐娃宽慰他,话说得特别响。“都会脱落的!在家里休息3个月,再到我们这儿来!”

  她转向了穆尔萨利莫夫老汉。穆尔萨利莫夫已经垂下两腿坐在床上,正准备站起身来迎接她,但她按了按他的肩头,在他身旁坐下。这个皮肤呈青铜色的干瘦老头望着她,对她能治百病的医术也充满了信心。东佐娃通过艾哈迈占问他咳嗽病怎样了,随后让他把衬衫撩起来,在他胸前作痛的部位轻轻按了按,又用一只手通过另一只手敲了敲,与此同时还听熊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报告照射的次数、验血的结果和打针的情况,并且自己接过病历,默默地看着。先前,这个健康的躯体里一切都是有用的,一切都各就各位,可是现在,一切都是多余的,并且直往外撑――似乎是些什么给节和有棱角的东西……

  东佐娃又给他开了些针剂,并要他从床头柜里把自己服用的药片拿出来看看。

  穆尔萨利莫夫取出一只盛复合维生素片的空瓶儿。“什么时候买的?”东佐娃问。艾哈迈占翻译了他的回答:前天。“可药片哪儿去了?”回答说:吞下去了。

  “怎么,吞下去了?!”东佐娃十分惊讶。“一次全吞下去了?”

  “不,分两次,”艾哈迈占翻译说。

  医生、护士、俄罗斯族病号、艾哈迈占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穆尔萨利莫夫则微微咧开了嘴,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只有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被他们这种无聊的、不合时宜的笑声气得义愤填膺。瞧,他马上就会让他们清醒!他在考虑,选择一种什么样的姿势与医生相见最合适,最后决定半卧在床上,认为这样会收到更大的效果。

  “没关系,没关系!”东佐娃安慰穆尔萨利莫夫。她又给他开了些维生素C,之后就在护士恭恭敬敬递过来的毛巾上擦了擦手,带着忧虑的心情转向了下一张病床。这时,她面朝窗户,离窗又近,自己的脸色显得有点发灰,一副不健康和疲劳过度的面容,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病态。

  秃了顶的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戴着小圆帽和眼镜,绷着脸坐在被窝里,他的样子像个教员,而且不是普通的教员,是桃李满天下的功勋教育家。他耐心地等到了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走近他的床边,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郑重地说:

  “是这么回事,东佐娃同志。我不得不把这所医院的状况反映给卫生部,而且打电话给奥斯塔片科同志。”

  她没有发抖,脸色没变得煞白,说不定还变暗淡了些。她的两个肩头同时做了一个奇特的动作――画了个圆圈,仿佛肩膀由于拉纤而十分疲劳可又得不到舒展。

  “如果您在卫生部有门路,”她当即表示同意,“甚至能给奥斯塔片科同志打电话,我可以给您提供补充材料,要不要?”

  “还有什么补充的必要!像你们这样对人漠不关心,简直无法容忍!我到了这里已足足十八个小时!可是谁也不对我进行治疗!老实说,我……”

  (他不能对她再说什么了!她自己应该明白!)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望着鲁萨诺夫。如果说有人受到了打击,那么这决不是东佐娃,而是汉加尔特――她嘴唇闭成了一条线,紧皱着眉头,前额也蹩到一起,似乎看到了后果无法挽回的事情而又无法加以制止。

  高大的东佐娃,俯临坐在床上的鲁萨诺夫,她甚至没让自己皱起眉头,只是再次画圈似地耸了耸肩,并且以息事宁人的方式低声说:

  “瞧,我现在就是来给您治疗的。”

  “不,现在已经晚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斩钉截铁地说。“这里的状况我看够了,我要离开这里。任何人对我都漠不关心,任何人都不给我作出诊断?”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颤了起来,因为他的确非常生气。

  “诊断已经给您作出,”东佐娃两手扶在他的床架上,从容不迫地说。“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种病在我们共和国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给您治。”

  “可您不是说过我得的不是癌吗?!……那么请您把诊断结果拿出来看看!”

  “一般来说,我们不必对病人说他们得的是什么病。不过,要是这会减轻您的精神负担,那就让我告诉您:您得的是淋巴肉瘤病!”

  “这就是说,并不是癌!!”

  “当然不是。”她的脸上和声音里甚至没有流露出由于争吵而引起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恼火。因为她看见了他颌下那个有拳头大的肿瘤。是啊,能去对谁发火呢?对肿瘤吗?“谁也没有强迫您到我们这里来住院。您哪怕现在就出院也是可以的。不过您可要记住……”她犹豫了一下,随即心平气和地警告他:“要知道,人们并不是仅仅死于癌症。”

  “怎么,您想吓唬我?!”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吼叫起来。“您为什么要吓唬我?这是毫无道理的!’他更加咄咄逼人,但是听到“死”字,他心里全都凉了。随后,他语气比较缓和地问:“您是不是想说,我的病的确是那么危险?”

  “如果您不断地从一所医院换到另一所医院,那当然危险。您把围巾解开吧。请站起来。”

  他解去了围巾,站在地板上。东佐娃开始小心地触摸他的肿瘤,然后又摸摸脖子没有毛病的一侧,进行比较。她要他把头尽可能往后仰(头无法仰得很靠后,因为肿瘤立刻就牵制住了),再尽可能往前低,往左和往右转动。

  情况竟是如此!原来他的头已几乎不能随便活动,已经失去我们通常所不注意的那种惊人的灵活性了。

  “请把上衣脱下来。”

  他那墨绿和茶褐色条纹的睡衣是用大钮扣扣起来的,也并不窄,脱起来似乎不会有什么困难,但是手臂的伸缩影响到脖子,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发出了呻吟声。嗅,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

  头发花白、体态端庄的护士帮他摆脱了袖子的纠缠。

  “胳肢窝里您不觉得疼吗?”东佐娃问。“有没有碍事的感觉?”

  “怎么,那里也会出毛病?”鲁萨诺夫的嗓音完全低下来了,这阵子他说话比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音声还较。

  “把胳膊向两旁举起来!”她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在他腋下触摸着。

  “采取什么治疗措施呢?”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问。

  “我对您说过了:打针。”

  “往哪儿打?直接打在肿瘤上?”

  “不,静脉注射。”

  “是天天打吗?”

  “每周三次。把衣服穿上吧。”

  “开刀呢,不可能吗?”

  (他虽然问“不可能吗?”但恰恰最害怕躺到手术台上去。跟所有的病人一样,他宁愿接受保守疗法。)

  “开刀是毫无意义的。”她在护士递过来的毛巾上擦了擦手。

  毫无意义就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心里这么想。不管怎么说,得跟卡芭商量一下。到处奔走求助也不是那么容易。其实,他的实际影响并不像他在这里摆出的架势那样,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大。要给奥斯塔片科同志挂个电话也决不是那么简单。

  “好吧,我考虑一下。那就明天决定,好吗?”

  “不,”东佐娃说,毫无商量的余地。“必须今天决定。明天我们不能打针,因为明天是星期六。”

  又是规章制度!好像规章制度订了出来就不能打破似的!

  “为什么星期六就不能打针呢?”

  “因为对您打针后的反应必须周密观察,包括打针的当天和下一天。而星期日这是做不到的。”

  “这么说,那针是很厉害的噗?……”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没有回答。她已经转向科斯托格洛托夫了。

  “那就等到星期一,行不行?……”

  “鲁萨诺夫同志!您指责说,明个小时没有对您进行治疗。怎么,拖延72个小时您反倒愿意呢?”(她已经取得了胜利,把他当作落水狗打,而他却毫无办法卜・,…)“您要么接受我们的治疗,要么不接受。如果接受,今天上午11点钟就给您打第一针。如果不接受,那就请您签字,表明您拒绝我们的治疗,我今天就可以让您出院。至于等上3天,不采取治疗措施,我们没有这个权利。在我结束对这间病房的巡诊之前,您考虑好了就告诉我。”

  鲁萨诺夫两手捂住了脸。

  喉咙以下几乎全被白长衫裹严了的汉加尔特,悄然无声地从他身旁走过。奥林皮阿达・弗拉基斯拉沃夫娜则像一艘船似的一驶而过。

  东佐娃由于这番争执已经累了,指望能在下一张床边高兴起来。

  “赌,科斯托格洛托夫,您觉得怎么样?”

  科斯托格洛托夫掠了掠翘起的头发,以健康人的声音响亮而又充满信心地回答:

  “非常好,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好极了!”

  两位医生互相看了一眼。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的嘴角只是微露笑意,而眼睛却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不过,’东佐娃在他床治上坐下。“还是说说――您究竟有什么感觉?在这一段时间里有什么变化?”

  “好吧!”科斯托格洛托夫欣然从命。“第二次照射之后,我的疼痛就减轻了。第四次以后,疼痛就完全消失了。而且也不发烧了。现在我睡得非常好,一觉能睡10个小时,任何姿势都不感到疼。可过去,这种不疼的姿势我怎么也找不到。饭来了,看也不想看,可现在全都能吃下去,而且还要求添点。就这样,不疼了。”

  “不疼了?”汉加尔特笑出声来了。

  “可是,给添点吗?”东佐娃也笑了。

  “有时候给添。总之,这叫我说什么呢?我的世界观起了变化啦。我来的时候完全像具死尸,而现在却活蹦乱跳。”

  “也没有恶心的感觉吗?”

  “没有。

  望着科斯托格洛托夫,东佐娃和汉加尔特的脸上都泛起了喜悦的光彩,正像老师望着出类拔率的优秀生一样:与其说是以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为荣,毋宁说是为他的出色回答而感到骄傲。这样的学生必然会为老师所喜欢。

  “还感觉得到肿瘤吗?”

  “对我来说,它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可是还感觉得到吗?”

  “只是在我躺下的时候,才感觉有个多余的东西,似乎还在滚动。但并不碍事!”科斯托格洛托夫坚持说。

  “好吧,您躺下。”

  科斯托格洛托夫以习惯的动作(最近一个月里,他的肿瘤被好几所医院里的许多医生、甚至实习生摸过,还叫邻近诊室的医生来摸,大家都十分惊讶)把腿搁到床上,屈起两膝,不枕枕头仰面躺下,并使腹部袒露。这时他立刻就感觉到腹内一直伴随着他的那只蛤蟆在里边很深的一个地方趴了下来,压迫着他。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坐在旁边,以轻柔的触摸从外围渐渐逼近肿瘤。

  “别紧张,肌肉放松,”她提醒他,尽管他自己也知道,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这护卫性的紧张,妨碍了触诊。后来,她终于使他信任地放松了腹肌,在胃后深处明显摸到他的肿瘤的边缘,接着她就顺着整个外缘摸了一遍,起初触摸轻柔,第二次比较重些,第三次再重些。

  汉加尔特隔着她的肩头在观察。科斯托格洛托夫则望着汉加尔特。她非常讨人喜欢。她想显得严厉些,但总也严厉不起来,因为她很快就跟病人们搞得很熟。她想显得老成些,仍然没有结果润为她身上总有一股女孩子气。

  “还像先前那样,可以清楚地摸到,”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说。“变启了些,这是毫无疑问的。退到里面去了,不挨着胃,所以他不觉得疼。也变软了些。但是边缘差不多还是那样。您――摸摸看!”

  “不必,我每天都摸,其实应该有间隔。血沉――HS,白血球――5,800……您自己看吧……”

  鲁萨诺夫脱开捂着脸的双手,把头抬了起来问护士:

  “就是说,需要打针,是吗?很疼吧?”

  此时科斯托格洛托夫也在打听: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我还得照射多少次?”

  “这――现在还无法确定。”

  “赌,大概说说。您估计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出院?”

  “什么???”她本来在看病历,此时突然抬起头来。“您是在问我什么??”

  “问您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出院?”科斯托格洛托夫还是那么很有信心地重复了一遍。他双手抱膝,一副自主的神气。

  在东佐娃的眼神里,欣赏优秀生似的那种喜悦已经完全消逝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难对付的病号,面部表情就显示出他那倔强、固执的性格。

  “我对您还是刚刚着手治疗呢!”她要让他清醒一下。“从明天起才算是正式开始。在这之前还只不过是试探试探。”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并没有屈服。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我想稍稍解释一下。我知道,我的病还没有治好,但我并不打算完全治好。”

  唉,这些病人可真古怪!一个比一个厉害。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脸一沉,这下她真的生气了:

  “您到底是在说什么?您是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平心静气地摊开一只大手,“讨论起现代人精神正常与不正常来,我们的话题就会扯得很远……您使我恢复到这种状况,是值得高兴的,我由衷地感谢您。现在,我想在这种状况下过上那么几天正常的生活。再治下去,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在他说这话的过程中,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由于不耐烦和气愤,下嘴唇渐渐离开了上嘴唇。汉加尔特的眉头抖动,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想插话,缓和一下气氛。奥林皮阿达佛拉季斯拉沃夫娜傲慢地望着反叛者。“总之,我不愿现在就付出太大的代价以换取未来什么时候能过正常生活的期望。我寄希望于自身机体的抵抗力…・”

  “您靠自身机体的抵抗力是爬进我们医院的呀广东佐娃厉声驳斥,随即从她床上站起身来。“您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在拿什么当儿戏!我不想再跟您谈下去了!”

  她像男人那样一甩手就转向阿佐夫金了,但是在被子上屈起两膝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像条黑狗,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可我,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请求您,再谈谈!也许,您感兴趣的是这项试验的结果,而我所渴望的是安安静静地过上一阵子。哪怕只过上一年也好。就这些。”

  “好,”东佐娃转过脸去干脆地说,“会有人来招呼您的。”

  她情绪激愤,面对着阿佐夫金,暂时怎么也无法换一种新的语气和新的面孔。

  阿佐夫金没有起来。他捂着肚子坐在床上,只是迎着医生抬起了头。他的上下嘴唇没有合拢,而是反映出各自的痛楚。除了那种同聋子哀求帮助的神色以外,他的眼睛没有其他任何表情。

  “喂,怎么样,科利亚?究竟怎么样?”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搂了搂他的肩膀。

  “不――好,”他尽量不用肺部呼气,只是动弹了一下嘴唇,声音极轻地回答,因为肺部的任何一点震动都会即刻影响到腹部的肿瘤。

  半年前,他肩扛铁锹走在共青团星期回义务劳动队伍的最前头,还一路引吭高歌,可现在,他连诉说自己的疼痛也无法使声音比耳语高些。

  “来,科利亚,让咱们一起来想想办法,”东佐娃说,声音也是那么低。“也许,是治疗把你折腾累了?也许,是医院的环境使你厌倦?是不是厌倦了?”

  “是的。”

  “你么,是本地人。要不要回家休养一段时间?要不要?……

  我们让你回家休养一个月到一个半月好吗?”

  “那么以后呢……你们还收我吗?……”

  “当然收,我们一定收。你现在是我们的人了。打了这么多针,你需要休息一下。针停了,你可以到药房里买点药,每天3次含在舌头底下。”

  “是合成雌酚吗?……”

  “是的。”

  东佐娃和汉加尔特不知道:在这几个月里,阿佐夫金除了按规定打针吃药以外,还总是苦苦哀求每一个接班的护士和每一个值夜班的医生另给他一点安眠、止痛的药粉、药片。阿佐夫金把这些药物储存了起来,塞满了一只小布袋,就是准备在医生对他绝望的这一天,为自己留下一条解脱之路。

  “你应当休息一下,科连尼卡……休息……”

  病房里非常静,所以鲁萨诺夫这样叹了口气就格外听得清楚,他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抬起头来说道:

  “我让步,大夫。打针好了!”

使用道具 举报

82
发表于 2024-10-27 23:39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医生的焦虑

  当我们觉得一团看不见的、但是浓密而沉重的迷雾进入胸膛,把那里的一切都紧紧地裹起来,向中间挤压的时候,该把这种感觉称做什么呢?懊丧?压抑?在这种时刻,我们只感觉到这团迷雾的收缩、凝聚,一时间甚至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这就是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巡诊结束后跟东佐娃一起下楼梯时的感觉。她心里很难受。

  在这种情况下,听一听再分析一下是有好处的:这一切都是由于什么?然后采取相应的措施。

  原来她是在为妈妈担心。放射科的3个主治医生私下里提到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时管她叫妈妈。就年龄来说,她可以做她们的妈妈,因为她们都还不满月岁,而她已接近50。此外,还由于她在工作上对她们的热心培养:她严于律己,一丝不苟到近乎求全责备的程度,并希望3个“女儿”也都能具有这种一丝不苟和求全责备的精神;她是精通爱克斯光片诊断和爱克斯光放射治疗的屈指可数的专家之一,不顾时代的趋向和知识范围的精细分划,一心要她手下的主治医生也能把握两者。她没有留一手,没有什么不传授给她们的秘密。当薇拉・汉加尔特时而在这一方面时而在那一方面表现出比她思想更活跃、感觉更敏锐的时候,“妈妈”尤为高兴。薇拉从离开医学院校门到现在,已在她指导下工作8年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全部力量――把哀求救助的人从死神的怀抱里夺回来的力量,统统来自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

  鲁萨诺夫这个人会给“妈妈”招来极大的麻烦。得动动脑子,豁出脑袋可不行。

  咳,要是只鲁萨诺夫一个人,倒也没什么!任何一个居心叵测的病人都有可能这样做。要知道,猎狗一旦被呼唤就会趴不住,必往前冲。这不是水上的波纹,而是记忆里的犁沟。它可能被后来撒上的沙子填平,但只要别人再喊一声,哪怕喊的是酒后狂言:“打医生!”或者“打工程师!”――棍子已经握在手里了。

  乌云虽然已经飘走,但这里那里还残留着团团疑云。就在不久前,国家安全部的一名司机因胃部出现肿瘤住在她们医院里。他属于外科的病人,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本来跟他毫不相干,但是有一次她值夜班,晚间巡诊的时候,此人诉说他睡不着觉。她给他开了淇梦拉,可是,当她从护士那里得知,这种药只有小包了,就说:“一次给他两包好了!”病人把药收下了,毅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甚至没有注意他那异样的眼神。这事她本来是不会知道的,但医院里的一个女化验员跟这个司机是邻居,到病房里去探望过他。神情紧张的化验员跑来告诉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司机没把那药粉服下去(为什么一次开两包?),他一夜没睡。而现在他又盘问化验员:“为什么她姓汉加尔特?你把她的情况详细谈谈。她想毒死我。对这个女人可得研究研究。”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等了好几个星期,准备接客研奔。在这几个星期里,她可要毫不懈怠、准确无误、甚至精神振奋地作出诊断,毫厘不差地开出药量,用眼神和微笑去鼓励落进这个声名狼藉的癌圈子里的病人,随时担心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投来这样的目光:“你不是下毒的凶手吧?”

  今天巡诊时还有一件事使她特别难受: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病人中治疗效果最明显的一个,不知为什么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对待他非常亲切,可恰恰是他向“妈妈”提出了那样的问题,怀疑她存心不良,拿他作试验。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离开巡诊病房的时候也心情沉郁,她也想起一桩不愉快的事情。那件事是跟最爱闹事的女人波林娜叶・沃奇科娃有关。有病的倒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儿子,可她陪着儿子住院。给她儿子做了手术,切除一个体内肿瘤。那天她在走廊里缠着主刀大夫,要求把儿子的肿瘤给她一小块。假若她碰上的不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说不定她真的会弄到手。而她下一步的打算是,把这块东西送到别的医院去,在那里检验诊断是否正确,要是与东佐娃作出的最初诊断不符,她就勒索钱财或者向法院起诉。

  这样的事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都不是只有一件。

  此时,巡诊结束之后,她们便去把当着病人的面不便说的话说完,并作出会诊决定。

  13号楼的房子不够用,为放射科医生们连一间小房间也腾不出来。她们既不能待在“伽马炮”操作室,也不能待在12万和对万伏特的长焦距爱克斯光照射室。爱克斯光片诊断室里虽然有地方,但那里太暗。因此,她们把处理日常事务、写病历和其他档案材料的桌子放在短焦距爱克斯光器械室――似乎她们在经年累月的工作中与令人恶心的爱克斯光空气及其异味、异热接触得还嫌太少。

  她们来到这里,在这张没有抽屉、做工粗糙的长桌子旁并排坐了下来。滚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在翻阅住院病人的病历,包括女病人的和男病人的,把她自己能够处理的和需要跟大家一起研究的分开。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闷闷不乐地望着面前的桌子,下唇微微撅出,手中的铅笔轻轻地敲着桌面。

  我拉・科尔尼利耶夫娜不时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她,但始终没下决心去谈鲁萨诺夫、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及医生们的共同遭遇,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没有必要多说,而要说的话倒有可能说得不太中肯、不够婉转,不仅不能给人以安慰,反而会触到痛处。

  终于,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说道:

  “最令人恼火的是我们无能为力,不是吗?!”(这可能指今天察看过的许多病人。)她又用铅笔敲了几下。“而事实上哪儿也没出差错。”(这可能指阿佐夫金和穆尔萨利莫夫)“诊断时我们曾有过动摇,但治疗是对头的。我们也不能采用较小的剂量。我们的事都被那只桶给毁了。

  原来如此!她想到的是西布加托夫!是的,常常会遇到这样难以收到治疗效果的病症:你消耗的是3倍创造性的精力,而要拯救一个人的生命却无能为力。西布加托夫最初被放在担架上抬来的时候,爱克斯光片子显示出整个骰骨几乎都已彻底破坏了。之所以难以确诊,是因为最初认为是骨瘤,甚至清教过一位教授,而后来才逐步弄清楚是巨细胞肿瘤,骨头里已出现液化现象,整个能骨被一种胶冻样组织所取代。然而,治疗是对头的。

  能骨不能抽出,不能锯掉――这是牢记在脑子里最根本的一条。只能用爱克斯光照射,而且必须一开始就照射量大――小了无济于事。西布加托夫果然好起来了!能骨巩固了。他的病虽已痊愈,但由于射线量大的原因,周围的组织都变得极度敏感,很容易形成新的恶性肿瘤。因此,他被桶撞倒以后,身上就突然出现营养性溃疡。如今,他的血液和组织都已不能接受爱克斯光照射,而新的肿瘤来势凶猛,又没有办法消灭它,只能加以抑制。

  对医生来说,这时便会意识到无能为力,意识到治疗方法很不完善,而对心灵来说,产生的是一种惋惜,一种最普通的惋惜之情;这个忧郁的按超人西布加托夫,是那么温顺、有礼貌,从不忘记别人对他的好处,可是我们为他所能做到的却仅仅是延长他的苦痛。

  今天早晨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曾专为这方面的事情把东佐娃叫去:为了加快床位的周转,凡是最终没有好转希望的疑难病人,一律让他们出院。对此,东佐娃也是同意的,因为楼下候诊前厅里经常有人坐在那里等候床位,甚至一等就是几昼夜,而各区肿瘤防治站也不断要求允许他们把病人转来。在原则上她表示同意,可这一原则最明显不过地适用于西布加托夫,而不是别人,要让西布加托夫马上就出院,她怎么也做不到。为了挽救这一块人的能骨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实在是太多了,现在怎么也不愿向一种简单的理性推论让步,甚至不忍放弃无效措施的简单重复,而是抱着最终失算的是死神而不是医生这种渺茫的希望。为了西布加托夫,东佐娃甚至改变了学术研究的方向:她深入钻研骨科病理学,仅仅出于拯救西布加托夫这一强烈愿望。也许,在候诊室里坐等的病人更需要治疗,可是要把西布加托夫打发走她是做不到的,她宁愿在院长面前千方百计地耍花招。

  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还竭力主张不要让濒临死亡的病人待在医院里。应当尽可能让他们死在院外,这也能提高床位周转率,对留下的病人可以减少心理压力,统计数字也会显得好看一些,因为他们离开医院不是由于死亡,而只是由于“病情恶化”。

  今天让阿佐夫金出院就属于这一类。他的病历,几个月来已经变成厚厚的一本了,那粘结起来的一页页粗糙的土黄色纸张还带着灰白色的木质纤维,经常挂住笔尖,上面写着许多紫色的和蓝色的数据与诊断意见。透过这本粘起来的病历,两个医生都看到这个疼得汗律选的城市少年缩成一团坐在床上的样子,但是,柔和的声音轻轻念出来的数字比法庭上雷霆万钧的判决还无情,谁也无法申诉。这里记载着2.6万个照射单位,其中包括最近一个疗程的5.2万个,合成雌酚50针;7次输血,可是白血球仍然只有34皿,红血漆……癌细胞的扩散有如坦克突破防线,已经波及胸腔纵隔,出现在肺叶上,锁骨上方也有了淋巴结,而机体已无法作出阻止它们的任何反应。

  两位医生继续在翻阅病历,把积压下来的几份接着填写,而那位护士――爱克斯光技术员此时仍在给门诊病人做放射治疗。这会儿她把一个穿蓝色连彩裙的4岁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带了进来。小女孩脸上有一些红色的血管瘤,它们还很小,还不是恶性的,但应当进行照射治疗,以免它们继续发展和转化。这小姑娘自己没当回事儿,殊不知自己那小小的嘴唇上也许已被死神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她不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已经不害怕了,像小鸟儿似的卿卿喳喳,喜欢去摸仪器上镀镍的零件,对那个亮晶晶的世界很感兴趣。给她照射一次的时间总共只有3分钟,可这3分钟她怎么也不肯一动不动地坐在对准患处的狭长照射管下面。她不停地转来转去,偏离方向,爱克斯光技术员不耐烦地关掉电源,一再把照射管重新对准她。母亲拿着一个玩具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还答应给她许多其他礼物,只要她这会儿乖乖地坐着。随后进来一个满面愁容的老妇人,她好半天才解下头巾,脱去上衣。接着是从住院部来的一个穿灰色病号服的女人,她脚掌上长着一个小球似的有色肿瘤――这东西只不过是由于被鞋里的钉子扎了一下引起的。此人同护士有说有笑,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直径只有一厘米的区区小球,竟是恶性肿瘤之王――恶性黑色素瘤,不知为什么医生们就是不肯给她切除。

  两位医生难免也要为这些病人分心,看看她们的病情,给护士出出主意,就这样,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该去给鲁萨诺夫注射恩比兴的时间已经过了,她马上把有意压下来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那份病历放到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面前。

  “在进院时处于被严重耽误的状态下,居然取得这样大有希望的良好开端,”她说。“可惜这个人太固执。但愿他不会真的拒绝治疗。”

  “那就让他试试看!”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轻轻敲了一下桌子。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病跟阿佐夫金的那种病是一样的,但是疗效明显,变得大有希望,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拒绝治疗!

  “在您面前,他是不敢,”汉加尔特当即表示同意。“可我没有把握能拗得过他。要么,把他叫来跟您谈谈?”她在剔除指甲缝里粘着的一点尘垢。“我跟他的关系搞得相当别扭……总也无法用严厉的口吻跟他讲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们之间的别扭还是从初次见面的时候开始的。

  那是在1月份的一个阴暗的日子里,雨下得很大。汉加尔特作为医院夜间值班医生接了班。晚上快到9点钟的时候,楼下的一个胖女人――身体健壮的护理员来向她诉苦:

  “大夫,那里有一个病人在胡闹。我一个人拿他没办法。这怎么行,要是不采取措施,简直就会骑到我们的头上。”

  我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走出去,看见宽大楼梯底下靠近上了锁的护士长小屋的门口,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直接躺在地板上,这人脚上穿的是靴子,身上是泛出棕红色的士兵大衣,一项普通的护耳棉帽虽然有点小但还是绷在脑袋上。他把一只行李袋枕在头下,给人总的印象是他准备在这儿过夜。两腿秀丽、穿一双高跟鞋的汉加尔特(她在衣着方面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的)走到他跟前,威严地看了一眼,企图通过眼神使他感到羞愧,迫使他站起来,然而,那人虽然看见了她,却依然满不在乎,动也不动,甚至好像微微闭上了眼睛。

  “您是什么人?”她问。

  “一个人呗,”他声音不高、无所谓似地回答。

  “您有到我们这里住院的许可证吗?”

  “有!”

  “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今天。”

  从他两侧地板上的水迹来看,毫无疑问,他的军大衣全湿透了,而且靴子和行李袋也同样如此。

  “但是躺在这里不行。我们……这里不允许。何况这里也不方便…”

  “方――便,”他懒洋洋地应道。“我,在自己的祖国,还会不好意思见谁呢?”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不知所措了。她感觉到不能对他喝叱,命令他起来,况且他也不听你的。

  她回头朝前厅那边看了一下,那里白天总是挤满探望病号和候诊的人;3张长椅是供家属会见病人坐的;而夜里医院关门以后,外地来的重病号如果没地方住,就留在那里。此时,前厅里只放着两张长椅,其中的一张上已经躺着一个老太婆,另一张上被一个系花头巾的乌兹别克少妇放着一个孩子,她自己坐在旁边。

  前厅里倒是允许躺在地板上,可是那里的地板被踩得很脏。

  而要进到这里来,必须穿病号服或白大褂才行。

  激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又看了看这个粗野的病人,他那瘦削的脸上只有失去生趣的淡漠表情。

  “您在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吗?”

  “没有。”

  “您没到旅馆去试试吗?”

  “试过了,”他已经疲于回答了。

  “这儿有5家旅馆。”

  “可他们连听都不愿意听,”他闭上了眼睛,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要是早一点就好了!”汉加尔特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们有些护理员的家可以让病人过夜,收费也不贵。”

  他依然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他说哪怕是一个星期也打算躺在这里!”值班的护理员气鼓鼓地诉说。‘躺着当道!说什么直到给他床位为止!瞧,你这无赖!起来,别胡闹!这地方是消过毒的!”护理员逼近他。

  “可为什么只有两张长椅?”汉加尔特感到奇怪。“本来好像还有一张。”

  “还有一张被搬到那边去了,”护理员向玻璃门外指了一下。

  对了,对了,有一张长椅,在这道门外边――被搬到器械室门外的走廊上了,好让白天来接受门诊照射的病人等候时坐。

  颓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吩咐护理员把那道走廊门打开,对病人则说:

  “起来吧,我给您安置个比较合适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眼,一时不太相信。然后忍着难耐的疼痛和痛楚的抽动从地上爬起来。看得出,每一个动作和躯干的转动都使他感到困难。站起来的时候,他没把行李袋抓在手里,而现在要弯腰去取他又疼痛难忍。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轻巧地俯下身去,白净的手提起他那湿透了的不干净的行李袋递给他。

  “谢谢,”他露出一丝苦笑。“我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迹。

  “您淋过雨吧?”她注视着他,愈来愈同情。“那边走廊里暖_和,您把大衣脱了。您是不是冷得直抖?发烧吗?”他的额头整个被那顶拉得很低、聋拉着两只毛皮耳朵的黑色破棉帽盖住了,所以她的手指不是放到他的额上,而是贴向了他的脸腮。

  一摸就会知道,他发烧了。

  “您通常吃什么药呢?”

  他似乎以另外一种眼光看她,不再那么极其冷淡了。

  “安乃近。”

  “您还有吗?”

  “没有。”

  “要不要给您拿点安眠药来?”

  “如果可以的话。”

  “对了!”她猛然想起。“您把住院许可证拿出来看看!”

  不知他是冷冷一笑,还是仅仅由于疼痛而牵动了嘴唇。

  “没有那张纸――就得淋雨?”

  他解开军大衣的钮子,从露出来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住院许可证,果然,是当天上午门诊部开的。她看了以后,发现这个病人应归她管,属于放射科的。她拿着许可证转身去取安眠药:

  “我马上就会拿来。您先去躺下吧。”

  “等一等,等一等!”他仿佛醒了过来。“把那张纸还给我!我们了解这些手段广

  “可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回过头来,委屈地问道。“难道您不相信我?”

  他踌躇地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

  “凭什么我要相信您?我跟您也没用同一只饭盆喝过汤….,,

  说完就朝躺的地方走去。

  她生气了,自己没回到他那里去,而是让护理员把安眠药和许可证交给他,许可证的上方写上了“让。”字样,还划了一道杠,打了惊叹号。

  只是在夜间她才从他身旁走过。他睡着了。长椅微微弯曲的椅背与同样弯曲的座位相接,形成一道浅槽,对这个人来说,睡在上面很方便,不会摔下来。他已把淋湿的军大衣脱了,但还是把它盖在身上:一侧衣襟盖着两腿,另一侧盖着肩膀。一双破靴子挂在长椅的一端。靴面无一处完好,用黑的和红的皮革边料补了又补。靴底的前面和后跟都打着马蹄铁。

  第二天早晨,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又跟护士长打了招呼,所以护士长就把他安置在二楼扶梯的平台上。

  诚然,从那头一天以后,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再使她难堪过。他彬彬有礼,以城市人的通常语言跟她谈话,总是主动先打招呼,甚至还露出友好的微笑。但是总给人留下一种感觉: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果然不出所料,前天她叫他来做血型试验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支空的注射器,打算从他的静脉中抽点血,可他把已经卷起的袖子又放了下来,语气坚决地说: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我感到很遗憾,请您想想别的办法吧,这试验就不必做了。”

  “这是为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

  “我的血已经被喝了不少,我不想再给了。谁的血多,就让谁给吧。”

  “可您怎么不害臊?算什么男子汉!”她带着女性所固有的那种嘲笑意味瞥了他一眼,这种表情男人是顶不住的。

  “验完了血有什么用?”

  “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给您输血。”

  “给我?输血?得了吧!我要别人的血干吗?我不想要别人的血,自己的血一滴也不给。血型您可以记下来,在前线验过,我记得。”

  不管她怎么劝说,他也不肯让步,总是找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理由来加以拒绝。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多此一举。

  最后,她简直气急了:

  “您把我置于一种相当愚蠢和可笑的地位。我最后一次请求您。”

  不消说,从她这方面来说,这是失策和屈辱,――何必去求他呢?

  而他马上把胳臂袒露出来,向她伸过去:

  “只是为了您――抽3毫升好了,请吧。”

  由于她在他面前总是不知所措,有一次还发生过一个令人尴尬的插曲。科斯托格洛托夫说:

  “可您不像日耳曼女子。您大概是跟丈夫姓吧?”

  “是的,”她脱口而出。

  她为什么这样回答呢?在那一瞬间,不这样回答就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他没再问什么。

  其实,“汉加尔特”是她父亲、祖父的姓。他们是俄罗斯化了的日耳曼人。

  能怎么回答呢?说“我还没出嫁”?说“我从来没结过婚”?

  这是不可能的。

使用道具 举报

83
发表于 2024-10-27 23:40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活检的始末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首先把科斯托格洛托夫带进器械室,一个接受了一次照射的女病号刚刚从那里走了出去。这里从上午8点钟开始,用支架吊起来的一支18万伏特的大型爱克斯射线管就几乎不间断地工作,而通风窗口关着,所以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甜腻腻的、有点儿难受的爱克斯光辐射热。

  病人照射了五六次、十来次之后,肺部一感受到这种热(其实并不单单是热),就会觉得恶心,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对这种热却已经习惯了。东佐娃在这里工作了20年,当初射线管根本没有防护罩(她还差点儿在高压电线下触电身亡),她每天呼吸爱克斯光室的空气,坐在那里进行诊断的时间大大超过容许的限度。尽管有防护屏和手套,她自身所接受的射线量恐怕比那些最能忍耐的重病人还要多,只不过没有人去把这些射线“单位”累计起来算一算罢了。

  她动作匆忙,不仅是为了快点出去,还因为不能让爱克斯光装置多耽搁。她示意科斯托格洛托夫躺在射线管下的一张硬榻上,并把腹部袒露出来。她用一支使人发痒的凉丝丝的什么毛笔在他皮肤上刷来画去,仿佛在写号码。

  接着,她向担任爱克斯光技术员的护士说明象限示意图,告诉她怎样把射线管凑近每一象限。然后她让科斯托格洛托夫翻身俯卧,又在他背上涂刷了一阵。她通知他:

  “照完以后到我那儿来一下。”

  说完她就走了。护士又叫他仰卧,用被单覆盖第一象限,然后她去搬来一些沉甸甸的小橡皮铅毯,用它们盖住目前不应受到爱克斯光直接照射的一切邻接部位。这些有弹性的小毯子压在身上,给人一种既沉重又舒适的感觉。

  这时护士也走出去了,关上了门,现在只能通过厚厚的墙壁上的小窗口看见他。响起了轻微的嗡嗡声,一些辅助灯亮了,主要的管子已经烧热。

  无坚不摧的爱克斯光束,人的头脑无法想像的、颤动着的电磁场向量,或者用比较易懂的说法叫做量子炮弹,开始倾泻下来,透过留出来需要照射的一块腹部皮肤组织,尔后再透过病人自己也叫不出名儿的间层和器官,透过肿瘤蛤模的躯体,透过胃或肠,透过动脉和静脉里的血液,透过淋巴,透过细胞,透过脊柱和小骨,再透过间层、血管和背上的皮肤,然后透过硬榻的板面、四厘米厚的地板,透过搁栅,透过填料,继续深人坚硬的地基或地下,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撕裂谢穿。

  这种重量子的野蛮轰击是悄然无声进行的,被轰击的组织没有任何感觉,经过12场轰击之后,科斯托格洛托夫重新有了生的愿望和生活的乐趣,吃饭也有了胃口,甚至恢复了愉快的情绪。照射了两三次就使他解除了活着便是活受罪的疼痛,从此他就一心想了解和弄懂,这些穿透力极强的小炮弹何以能轰击肿瘤而又不触及其余的肉体。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弄明白这种疗法的原理并相信其正确性之前,是无法毫无保留地接受治疗的。

  于是他就设法从滚拉・科尔尼利耶夫娜那里了解爱克斯射线疗法的原理,当初,就是这个亲切可爱的女人从他们在楼梯脚下初次见面时起,也就是在他横下一条心,哪怕让消防队员和民警来把他拖走也不在乎、也不自愿离开的时候,便解除了他的成见和戒心。

  “您别怕,给我解释解释,”他让她宽心。“我就像一名自觉的战士,应当明确了解自己的战斗任务,否则就无法作战。怎么可能让射线杀伤肿瘤而不损害其他组织?”

  该技・科尔尼利耶夫娜的一切感受在眼神里尚未流露出来之前,总是首先反映在她那极其敏感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上。此时,她内心的犹豫正是在嘴唇上反映了出来。

  (关于这种不分敌我盲目轰击的炮火,关于这种杀伤力极强的射线,她能向他说什么呢?)

  “哦,那是不可能的……好吧,我简单地说说。爱克斯射线,毫无疑问,对什么都破坏。不过,正常的组织恢复得快,而肿瘤组织便不是这样。”

  不管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却使科斯托格洛托夫感到满意。

  “噢!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愿意试试的。谢谢。现在看来我将会痊愈!”

  的确,他渐渐好起来了。他欣然躺下,接受爱克斯光照射,其时还特别晓示肿瘤细胞,让它知道自己正面临崩溃的命运,即将彻底完蛋。

  而有时他在接受爱克斯光照射的时候就胡思乱想,甚至打瞌睡。

  例如此刻他看到室内挂着许多皮管和电线,就想给自己找到解释,为什么它们那么多,要是其中有冷却装置,那么是水冷还是油冷。不过他的思想并没停留在这上面,他什么也没为自己解释。

  原来他又想到了薇拉・汉加尔特。他在想,像这么可爱的女子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乌什一捷列克。而且,这样的女子一定都有丈夫。不过,他只是顺便想到这一点,他是撇开想像中她的丈夫而想着她的。他在想,要是能跟她聊天,不是聊一会儿,而是脚很久很久,或者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散步也行,那会多么愉快。有时用激进的见解去吓唬她一下,看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态也很有意思。每当她在走廊里迎面走来或者走进病房的时候,她那亲切的微笑总是像可爱的太阳一样洋溢着温暖。她善良,不是就职业上来说,而是心地善良。再就是她那嘴唇……

  射线管持续地发出轻微的嗡翁声。

  他在想薇拉・汉加尔特,可也在想卓娅。原来,昨天晚上产生的、今天从早晨起就浮现出来的最强烈的印象,是她的一对耸起的乳房。这对乳房似乎构成了一个近乎水平的搁架。昨晚闲聊时,他们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把画表格用的相当重的尺子――不是胶合板直尺,而是木料刨出来的那种。整个晚上科斯托格洛托夫都跃跃欲试,想拿起这把尺子,把它放在她那一对乳房所构成的小搁板上,检验一下尺子能不能滑落下来,他觉得不会滑下来。

  他还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放在腹下的那块沉甸甸的小铅毯。这小铅毯压着他,并且兴奋地安慰他;“我能保护你,别害怕!”

  可会不会保护不了?它的厚度会不会不够?它放的位置会不会不那么完全符合要求?

  不过,经过这12天,科斯托格洛托夫不仅仅是重新回到了生活中来――恢复了食欲、活动能力和愉快的心情,他还重新恢复了对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最近几个月的痛楚中本已完全丧失。由此可见,铅毯守住了防线!

  然而,还是得尽快从医院里逃出去,趁自己还走得动。

  他没注意到嗡嗡声是怎么停止的,此时粉红色的灯丝已开始冷却。护士走了进来,开始把他身上的保护毯和被单―一撤走。他把两腿从硬榻上放下来,这时也就清楚地看到自己腹部上的那些紫色的方格和号码。

  “那么洗澡怎么办?”

  “要医生许可才行。”

  “想得真周到啊!这就是说,已经为我做了一个月的安排?”

  他去找东佐娃。东佐娃坐在短焦距器械室里,正对着光在看几张很大的爱克斯光底片。两台机器都已经关了,两个通风的小富开着,屋里没有其他人。

  “坐下,”东佐娃干巴巴地说。

  他坐了下来。

  她依然在对比两张爱克斯光片子。

  科斯托格洛托夫虽然跟她发生过争论,但那都是由于他想抵制医疗过程中那些多余的纯医学研究方面的东西。至于对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本人,他是信任的,不仅因为她具有男子汉式的果断,黑暗中在荧光屏前发布命令明确,年龄也比较大,对待工作一片赤忱,而更主要的是因为她从第一天起就胸有成竹地摸到肿瘤的轮廓,准确地判断出它的部位。本身也有所感觉的肿瘤向他表明们诊的结果是正确的。只有病人能够评定,医生通过手指所了解到的肿瘤是不是那么回事。东佐娃就是那样模过他的肿瘤,无需借助于爱克斯光。

  她把爱克斯光片子放到一边,摘下了眼镜,说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您的病历里缺少一项至关重要的资料。我们需要准确了解您的原发性肿瘤的性质。”每当东佐娃改用医学语言时,她说话的语调就会加快:长长的句子和一连串的术语总是一口气说出来。“您关于前年动过手术的叙述,以及目前转移的情况,与我们的诊断是相符的。但仍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而这却给我们采取治疗措施带来了困难。眼下,从您的转移部位取样检查是不可能的,这您也明白。”

  “谢天谢地。要取我也不会给的。”

  “我怎么也不理解,为什么我们拿不到原发病灶标本的玻璃片。您本人能否完全肯定,曾经做过活俭?”

  “是的,肯定做过。”

  “可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不把化验结果告诉您?”她话说得很快,完全是实干家作风。有些词汇的意思只能凭猜测才能明白。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已经不习惯于这种赶时间的谈话了:

  “化验结果?当时我们那里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是那么惊心动魄,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形势是那么紧张,说真的……根本不好意思去问我的活组织检查结果。”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医生谈话时,喜欢使用他们的术语。

  “您不懂,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作为医生,他们应当知道,这可不能当成儿戏。”

  “医生们?”

  他看了看她那既没有掩盖。也没有染色的斑白头发,打量着她那颧骨有点儿高的脸上严肃认真的表情。

  生活正是这样:在他面前坐着的就是与他同祖国、同时代的一个好人,他们讲的都是共同的俄罗斯祖国语言,然而他却无法向她解释清楚一些极为普通的事情。莫非是由于这话说来实在太长。或者是由于把原来的话题打断又实在太早。

  “说起医生们,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他们是无能为力的。第一个外科大夫,乌克兰人,决定给我做手术,并为我做好了术前的准备工作,可就在手术的前夜被押走了。”

  “您说什么?”

  “能说什么?他被抓走了。”

  “可是我不懂,他事先得到通知的时候,是能够……”

  科斯托格洛托夫笑了起来,他实在觉得有点好笑。

  “押走之前,谁也不会事先通知一声,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出其不意,把人除掉,就是这个意思。”

  东佐娃皱紧了宽阔额头的双眉。科斯托格洛托夫说出的话使她感到不可思议。

  “可如果他正好有要动手术的病人呢?……”

  “咳!送到那里去的病人,有的病情比我还严重。一个立陶宛人吞下了一只铝勺,食堂里的那种汤勺。”

  “这怎么可能?!”

  “是故意吞下的。为的是离开单人囚室。他当然不知道外科大夫要被押走。”

  “那么……后来呢?您的肿瘤不是发展得很快吗?”

  “是啊,简直可以说从早到晚都在长,真的……后来,大约过了5天,从另一个集中营调来一个外科医生,是日耳曼人,名叫卡尔・费奥多罗维奇。就这样……到了新的地方他先观察了一下,又过了一天才给我做了手术。可是谁也没对我说起过‘恶性肿瘤’、‘转移’之类的话。我也根本不懂。”

  “但是活俭他送去做了没有?”

  “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根本不懂什么叫活俭。手术后我躺在那里,身上压着小小的沙袋。快满一星期的时候我开始学着一条腿下床,练习站立;就在这时,集中营里突然又集中了一批人要放逐,总共约700人,叫做‘叛乱分子’。在这一批被放逐的人里,也包括我那位极其温顺的卡尔・费奥多罗维奇。他是从宿舍被带走的,没让他给病人作最后一次巡诊。”

  “多么荒唐!”

  “可这还不算荒唐呢,”科斯托格洛托夫显得异常亢奋。“我的一个朋友跑来悄悄告诉我,说我也在那个放逐的名单上,是经过卫生所所长杜宾斯卡娜夫人同意的。她明明知道我不能走路,刀口还没有拆线,却点了头,瞧,这个混帐的女人…・・对不起……我心想:刀口带着缝线挤在运牛的火车车厢里,必定会溃烂化脓,这就是等死。于是我拿定了主意,等他们来押我走的时候,我就说:‘你们开枪打死我好了,就打死在这床上,我哪儿也不去。’我横下了一条心!可是他们没来带我。这并不是由于杜宾斯卡妮夫人发了善。乙,她对我没有被押走还感到惊奇呢。原来是由于登记分配处里的人发现:我的刑期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把话题扯得远了……随后,我走到窗前去看。医院的木栅外面排着一列长队,离我大约有对米远,收拾好东西的已被赶到那里集中,准备解走。卡尔・费奥多罗维奇从那里发现我在窗口便喊了起来:‘科斯托格洛托夫!把通风小窗打开!’看守骂他:‘闭嘴,你这混蛋!’可他还是在喊:‘科斯托格洛托夫!您要记住!这很重要!您的肿瘤切片我已派人送到鄂木斯克病理解剖研究室做组织分析去了,您要记住!’就这样……他们被押走了。这就是在您之前给我治过病的几位医生。能怪罪他们什么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仰头靠到椅背上。他心情十分激动。不是这所而是那所医院的气氛又使他透不过气来。

  东佐娃撇开枝节(病人的叙述总是有许多不必要的),抓住要点,继续问下去:

  “那么,鄂木斯克方面是怎么答复的?有过答复吗?是怎么向您宣布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耸了耸瘦削的肩头。

  “谁也没向我宣布什么。就连卡尔・费奥多罗维奇为什么向我喊这番话,我也不明白。直到去年秋天,在流放地,我的病情恶化得厉害时,有一个妇科老医生,我的一个朋友,才硬催我去询问。我给自己营里写了封信。没有回音。于是我就给营部写信告状。大约过了两个月,来了这样的回信:“虽经仔细查阅您的档案材料,仍无法确定分析结果。’肿瘤已使我恶心得受不了,本来不想再往哪儿写信,但由于监督处怎么也不放我出去治疗,我也就抱着试试看这种想法往鄂木斯克写了封信,写给病理解剖研究室。很快,没过几天那里就回了信――这已经是在1月份,放我到这儿来之前。”

  “说的就是这个,对,对!这封回信!回信在哪儿?!”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当时我正要动身到这里来,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何况那张纸上也没有盖章,只不过是研究室的一名化验员写来的信。她写得很客气,正是在我说明的那个日期里,从那个地点确曾有标本送去,切片分析也做过,并且证实了……您所怀疑的那种类型的肿瘤。还有,当时就已经把答复寄给要求鉴定的医院了,也就是说,寄给了我们营的医院。看来,这事很有可能按照我们那里的一套做法处理了,我完全相信:答复寄来了,反正谁也不需要,于是杜宾斯卡妞夫人就…”

  不,东佐娃根本不能理解这种逻辑!她交叉着两只胳膊,手掌不耐烦地轻轻拍着上臂。

  “要知道,根据这样的分析结果,应当立刻给您进行爱克斯光治疗!”

  “给谁?”科斯托格洛托夫开玩笑似地眯缝起眼睛看了看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爱克斯光治疗?”

  瞧吧,他对她讲了有一刻钟,而且还能怎么坦率呢?可她还是什么也没有明白。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他不无感慨地说。“那里的情况是很难想像的……关于那个世界,外面的人连一点概念也没有!什么爱克斯光治疗!我开刀的地方疼痛还没有消失,跟艾哈迈占现在的情况一样,可已经跟大伙一起在干活了,还浇灌过混凝土。我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什么不满。您不知道两个人抬的那种盛着混凝土浆的深箱子有多重吧?”

  她低下了头。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后来病理解剖研究室的这一答复为什么没有盖章?为什么作为私人信件发出?”

  “作为私人信件发了出来已经谢天谢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说。“总算遇到了一个好人。我发现,女人中间的好心人毕竟比男人中间的多……至于作为私人信件发出来,那得怨我们该诅咒的保密制度!她信上还继续写着:‘不过,肿瘤标本寄给我们的时候没有注明病人的姓名。因此,我们不能给您开出正式的证明,标本的解剖玻片我们也不能寄给您。”’科斯托格洛托夫十分气愤。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反映得比什么都快。“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国家机密!真是些白痴!唯恐那边的什么研究室知道某某营里关着一名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仿佛是法王路易的兄弟似的!至今,我的切片还作为无名氏的标本放在那里,而您却为治我的病不得不绞尽脑汁。保密倒算是做到了!”

  东佐娃望着他,目光坚定而明确。她没有改变自己的主张。

  “那么,这封信我也应当放在病历里。”

  “好。我一回到那个庄子,马上就给您寄来。”

  “不,要快一点。您的那位妇科大夫能不能帮您找到,能不能寄来?”

  “找倒是能够找到……不过我自己什么时候回去呢?”科斯托格洛托夫皱着眉头望着她。

  “在我认为您的治疗需要告一段落时,您可以回去,”东佐娃一字一顿而又意味深长地说。“但那也只是暂时的。”

  在交谈中科斯托格洛托夫所等待的就是这一瞬间!可不能不战而轻易放过!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我们最好达成协议,不要用大人跟小孩谈话的这种调子,可不可改用大人跟大人谈话的那种调子?很认真地谈谈。今天巡诊时我对您……”

  “今天巡诊时您在我面前,”东佐娃的大股顿时一沉。“作了一次丢脸的表演。您想干什么?想把病人的思想搞乱吗?您在往他们的头脑里灌输什么?”

  “那会儿我想干什么?”他说时并不发火,同样很有份量,并且理直气壮地坐在椅子上,脊背紧靠着椅背。“我只是想提醒您,我有权支配自己的生命。人可以支配自己的生命,不对吗?您是否承认我有这样的权利?”

  东位娃望着他脸上那道没有血色的弯曲疤痕,默然不语。科斯托格洛托夫继续发挥:

  “您一开始就基于错误的论点:既然病人进了你们的医院,下一步就是你们代他考虑。由你们的指示,由你们的碰头会、方针、计划以及你们医院的名誉代他作主。就这样,我又是一粒砂子,同在营里一样,我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做手术之前,医院总是先取得病人的书面同意,”东佐娃提醒他。

  (她提到手术是什么用意?…如果要给他动手术,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

  “谢谢!为此而感谢,尽管医院这样做是为了自身的保险。可是除了动手术,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也不征求病人的意见的,什么也不向他解释!就说爱充斯光这一点吧,那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关于爱克斯光,您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东佐娃在寻思。“是不是从拉比诺维奇那里听来的?”

  “我不认识什么拉比诺维奇!”科斯托格洛托夫自信地摇了摇头。“我谈的是原则。”

  “一点不错,他正是从拉比诺维奇那里听来这些关于爱克斯光后遗症的可怕故事,但答应过决不出卖他。拉比诺维奇曾经是个门诊病人,已经照过200多次爱克斯光,吃了不少苦头。他觉得,每照10来次,自己不是愈来愈接近康复,而是愈来愈接近死亡。在他住的那个地方,同一套住宅、同一栋楼房、同一座城市的人,谁也不理解他的心情:那些健康的人们总是从早到晚奔波忙碌,想一些如意和不如意的事情,在他们看来,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就连自己的家属也已经对他感到厌烦了。只是在这儿,在癌症楼的台阶上,病友们会对他表示同情,一连几个小时听他唠叨。他们能够理解,当“推引”的活动三角出现僵化,照光的所有部位辐射瘤痕增厚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

  您听听,他居然谈起原则来了!…难道东佐娃和她手下的主治医生所缺少的就是整天跟病人讨论治疗原则!那什么时候才能着手治病呢!

  “不过,像此人这样固执地好刨根问底,或者像拉比诺维奇那样老是缠着她了解病情进程,大概50个病人中间才有1个,有时免不了要耐着性子跟他们解释。从医学上来看,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病例也是很特殊的:奇就奇在她接手之前有人对他采取了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好像以密谋暗算的手段把他推到了死亡的边缘;奇又奇在他接受爱克斯光照射之后以惊人的速度陡然好转,恢复了生气。

  “科斯托格洛托夫!12次爱克斯光照射使您起死回生,可您怎么竟敢对放射治疗本身倒打一耙?您抱怨在劳改营和流放地没有给您治病,置您的生死于不顾;而在这里您又抱怨给您治疗和关心太多。这是什么逻辑?”

  “看起来是不合乎逻辑,”科斯托格洛托夫把一头蓬乱的黑发一甩。“但也许本来就不必有什么逻辑,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您说是不是?要知道,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为什么非要用逻辑学去加以解释呢?或者用经济学去解释?再不就用生理学?不错,我到你们这里来的时候等于一具尸体,躺在楼梯下面的地板上,要求你们收下,于是乎你们也就得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认为我到你们这里来是不惜任何代价只求活命。可我,并不愿不惜任何代价!!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去换取!”他愈说愈快了,尽管不喜欢这样,但是东佐娃好像要打断他的话,可他还有好多话要说。“我来到你们这里,是为了减轻痛苦!我一遍一遍地说:我疼得厉害,帮帮忙吧!你们的确帮了忙2瞧,现在我不疼了。谢谢!谢谢!我欠你们的情,我感你们的思。不过现在,请放我走吧!让我像一条狗那样回到自己的窝,在那里躺一躺,舔舔身上的毛。”

  “等您又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您再爬回来找我们是吗?”

  “也许。也许我还会爬回来。”

  “我们又必须把您收下是吗?”

  “是的!!仅就这一方面来说,我也看到了你们的善心!而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治愈率?担心不好交差?既然医学科学院认为不应少于批次,而你们只做了15次就放我走――这您担心没法交代?”

  她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胡说八道。如果是从交差的角度考虑,那么现在以“明显好转”为理由让他出院恰恰最为有利,而照射50次之后反而不能这样做。

  可他仍然固执己见:

  “你们打退了我的肿瘤,这就够了。你们把肿瘤抑制住了。现在它处于守势。我也有了防御能力。这就好得很。士兵在防守中日子最好过。而你们反正做不到“彻底根治”,因为治癌是没有底的。况且,自然界的一切过程都以渐趋饱和为特点,过了头就会事倍功半。起初我的肿瘤被破坏得很快,现在这个过程就会缓慢下来,所以,趁我还有自己的一点血液,还是请你们放我走吧。”

  “真有意思,这些知识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冻佐娃眯缝起眼睛。

  “您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读医学方面的书籍。”

  “但是我们的治疗究竟有什么使您担心的?”

  “有什么使我担心的――我不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我不是医生。这也许您知道,只是不想跟我说罢了。就举这个例子吧: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要给我注射葡萄糖……”

  “这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我不要。”

  “为什么呢?”

  “首先,这是不自然的。如果我非常需要葡萄糖,那就让我口服好了!20世纪人们可真独出心裁:每一种药何必都打针呢?自然界能见到这种现象吗?动物是这样的吗?再过100年,后人将把我们当作野蛮人嘲笑。再说,针又是怎么打的?有的护士一下子就能扎准,可有的护士简直会把整个……肘弯儿都给戳遍。我不愿意!另外,我已经观察到了,你们正在设法给我输血……”

  “您应该高兴才是!有人把自己的血献给您!这是恢复健康的保证,这是生命啊!”

  “可是我不要!我曾亲眼看到过给一个车臣人输血,后来他在床上折腾了3个小时,据说跟他的血“不完全相容”。而有的人输血没输进静脉里,结果胳膊上凸起了肿包。现在还在热敷,整整有一个月。我可不愿意。”

  “可是不输血就不能较多地进行放射治疗。”

  “那就别进行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认为自己有权利代替别人做出决定?要知道,这可是一种可怕的权利啊,很少导致好的结果。你们真的要当心!即使是医生也没有这个权利。”

  “正是医生有这个权利!首先是医生有!”东佐娃深信不疑地大声说道,她很生气。“要是没有这个权利,那就没有任何医学可言!”

  “可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瞧,不久您就会写出一篇关于射线病的报告来,是这样吧?”

  “您怎么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十分惊讶。

  “这是不难设想的……”

  (桌子上随便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边尽是打字稿。从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方向看去,文件夹上的题目是倒着写的,但在谈话过程中他已经看明白了,并且仔细想过了。)

  “……这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出现了一个新的词儿,那就是说,得写出研究报告来。其实,您20年前就给某个这样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照射过,那人曾竭力拒绝,害怕这种治疗,而您一再让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因为当时您还不知道有射线病。我现在也是这样:我还不知道我该怕什么,不过,您还是放我走吧!我想凭自己的体力恢复健康。说不定那会对我更好些,您说呢?”

  医生有一条常识:对病人不应当吓唬,而应当鼓励。但是,遇到像科斯托格洛托夫这样纠缠不休的病人,则恰恰相反,应当让他大吃一惊。

  “更好些?决不可能!我敢肯定地这样对您说,”她用四个指头往桌子上一拍,像用蝇拍拍苍蝇似的,“决不可能!您,”她又斟酌了一下打击的份量.“必死无疑!”

  她望着他,准备看他怎样发抖。但他只是缄默不语。

  “您的命运将跟阿佐夫金一样。您看到过是怎么样吧?要知道,您跟他得的是同一种病,耽误的程度也几乎一样。艾哈迈占能被我们救过来,因为他手术之后马上就接受了照射治疗。而您失去了两年时间,这一点您要考虑!本来应当紧接着动第二次手术,切除邻近最容易波及的一个淋巴结,可是没有给您切除,请您注意。于是就发生了转移!您的肿瘤是癌症中最危险的一种!它之所以危险,就在于它是迅速扩散和严重恶性的,就是说它能非常快地转移。根据最近的统计,这种病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您满意了吧?好,我可以让您瞧瞧……”

  她从一堆文件夹中抽出了一本,开始在里边翻查。

  科斯托格洛托夫默不作声。后来他开口了,但声音很轻,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么自信:

  “坦白地说,我对生活并不十分留恋。不仅在我的前头木会有什么生活,就是过去也没有生活。要是现在还有希望活上半年,那就先过上半年再说。至于十年二十年计划,我并不想制订。多治疗等于多受罪。将会出现放射性恶心、呕吐――何必呢…”

  “找到啦!您瞧!这是我们的统计。”她把一张双连的练习本纸转向他。展开的全页纸上通栏写着他那种肿瘤的名称,左半页的上方写着:“已经死亡”;右半页的上方:“尚未死亡”。各分3栏填写着姓名――是不同时间写的,有铅笔字,有钢笔字。左边半页没有涂改,而右边半页的姓名一再被划掉、划掉、划掉

  “暗,就是这样。出院时我们把每个人的姓名都写在右边,可后来就陆续转到了左边……但毕竟还有几个幸运的人留在右边,您瞧见了吗?”

  她把这张名单给他再看看,让他再想想。

  “您以为您已经恢复了健康!”她又进入了强攻。“其实,您的病还是老样子。您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推一弄清楚了的,就是跟您的肿瘤可以进行斗争!还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就在这种时刻您声称要走?那好,走吧!您走好了!哪怕今天出院也行!我会立刻让他们给您办手续……随后我就把您登记在这张名单上。填在‘尚未死亡’这半页上。”

  他不吱声了。

  “怎么样?决定吧!”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开始讲和。“如果需要在某种合理的程度上再做一定次数的照射,比方说,5次,10次……,,

  “不是5次,也不是10次!要么一次也别做!要么需要做多少次就做多少次!比如说,从今天开始,每天要给您做两次,而不是做一次。这也包括一切必要的治疗措施!而且不许您抽烟!还有一条必须做到:接受治疗不仅要有信心,而且还要心情愉快!要有愉快的心情!只有这样,才能治好您的病!”

  他低下了头。在一定程度上,他今天就是为了讨价还价。他惟恐向他提出动手术的方案,现在总算没有提出来。至于照射,倒还可以,没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备有一种秘方草药――伊塞克湖草根,他不是无缘无故要回到自己那偏僻的老家去,而是打算在那里用这种草根治病。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草根,他到这所肿瘤医院来只是为了尝试一下。

  而东佐娃医生,看到自己胜利了,就宽宏大量地说:

  “好吧,葡萄糖一项我就给您免了。换一种皮下注射的针剂。”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一笑:

  “应当说,是我向您做出了让步。”

  “还有:请您尽快把鄂木斯克的那封回信转来。”

  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自己正走在两大永恒范畴之间。一边是注定死亡者的名单,一边是永久性的流放。永久性的,像星辰一样。像银河一样。

使用道具 举报

84
发表于 2024-10-27 23:41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治病的权利

  可如果他是一点一点地追问,这是什么针剂,它有什么作用,是不是确实需要,从道德的角度来说该不该用,而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又不得不向科斯托格洛托夫解释这种新疗法的功能和可能造成的后果,那他很有可能会彻底造反了。

  然而,他正是在把自己出色的论据抛完了的时刻屈服了。

  她则趁此机会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仿佛是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因为她已被这种解释弄得疲惫不堪),而心里却清清楚楚:正是在目前,单纯爱克斯光的效验已在病人身上得到证实的情况下,向肿瘤发动一次新的打击的时刻到来了,这是当代的一些权威人士所竭力推荐的治疗这种类型的癌症措施。在对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治疗过程中,她清楚看到了非同一般的效果,岂能迁就他的顽固态度而完全放弃对他采用她所相信的各种方法。诚然,缺少原发病灶的标本玻片,但他的直觉,观察和记忆,无不向他提示,他的肿瘤正是那种类型的,而不是畸胎瘤,也不是肉瘤。

  正是关于这种类型的肿瘤,正是关于这种肿瘤的转移,东佐娃在写一篇副博士论文。就是说,她不是一直在写,而是曾经开了个头,后来时断时续,她的朋友们鼓励她,要她相信一定能获得圆满成功,但她整天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缠住,压得透不过气来,已经不指望哪年哪月还能通过论文答辩了。倒不是因为她缺乏经验或资料,而是因为这两者都太丰富,日常的工作要求她时而到荧光屏前,时而到化验室,时而到病床边,要把诸多爱克斯光片加以选择、描述,形成自己的见解,并使其系统化,还有,答辩前的几门必须通过的考试――这一切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做。本来是有半年的假期从事科研的,但医院里从来没有这种易治的病人好让医生脱身,也不可能从哪一天开始停止给她带的3个年轻的主治医生质疑而离开半年。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听人说过,似乎列夫・托尔斯泰曾这样谈论过自己的一个兄弟:他具备作家的一切才能,但是缺少成其为作家的缺点。大概,她也缺少将人造就成科学副博士的那些缺点。总的来说,她可不需要去听别人在她背后窃窃私议:“她不单单是个医生,她还是医学副博士哩。”她也不需要看到自己写的文章前面(她已发表过十几篇了,文章虽短,但都质量很高)加上被排成小号字体、但颇有分量的头衔。诚然,钱多来一点,决不会是多余的。但要是得不到,那也没什么。

  即使不写学位论文,那种被称为学术性的社会工作也足以使她忙不过来。在她们医院里,经常举行临床剖析会,分析诊断和治疗方面的错误,提出新措施的报告――这样的会必须出席,而且必须积极参加(尽管放射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本来每天也都进行商讨,分析错误,采取新的措施,然而这些会还是照样要开)。而市里还有一个爱克斯光学会,也经常举行报告会,展出爱克斯光片子。前不久还成立了一个肿瘤学会,东佐娃不仅是会员,还担任秘书,那里跟一切新开创的事业一样,工作忙到了极点。还有医生进修学院。还要跟爱克斯光学报、肿瘤学报、医学科学院和情报中心通信,结果,大学问虽然都似乎出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而她们只需在这里给人治病,但却没有一天只是治病而不为科学忙碌。

  今天也是这样。她得给爱克斯光学会主席打电话,谈她即将去做的报告。还得马上把杂志上的两篇短文看完。再就是给莫斯科写一封回信。另外还得答复一个偏僻地区肿瘤防治站要求答疑的来信。

  再过一会儿,一位外科的女主任医师做完一天的手术之后,就要按约定的时间让东佐娃为她的一名妇科病人会诊。而在门诊结束之前,还得跟自己带的一个主治医生一起,去看一下来自塔抄乌兹的那个很有可能是患小肠肿瘤的病人。她自己今天还约好了跟爱克斯光技术员一起研究如何提高设备利用率,以便给更多的病人照射。给鲁萨诺夫打恩比兴针剂的事也不能忘了,应该上去看看;这类病人他们只是不久前才开始接手治疗,先前都是转到莫斯科去的。

  可是她却在跟顽固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胡搅蛮缠的争吵上浪费了时间!这种工作方法真有点可笑。还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负责给你马射线机安装附属设备的技工们就两次从门缝里张望过。他们想向东佐娃证明采用一些没有列入预算的施工方案的必要性,希望她给他们签发施工单和说服院长。此时他们正拉着她去院长那里,但在走廊上没走多远护士就递给她一份电报。电报是安娜对士齐尔科从新切尔卡斯克打来的。她们已有15年没有见面和通信,但这是跟她很要好的一位老朋友,还是在进医学院之前的1924年,她俩就在萨拉托夫的一所助产学校同过学。安娜来电说,她的长子瓦季姆今天或明天将从地质勘探队转到柳霞①医院里来,要求对他多多关照,并把他的病情如实写信告诉她。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心情激动,撇下技工,直接去找护士长,要她把阿佐夫金的床位保留一天,准备给瓦季姆巩齐尔科。护士长米塔,像往常一样,总是在医院里到处奔波,找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后来总算找到了,她答应把床位留给瓦季姆,可是却给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出了个难题:放射科最好的护士奥林皮阿达佛拉季斯拉沃夫娜要被调去参加市工会金库司库学习班学习周天,这10天的工夫得找个人顶替她。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而且也是没法办到的,东佐娃当即和米塔一起迈着坚定的步子,穿过好几个房间到挂号处去给区工会委员会打电话回绝他们。但是,电话先是这边有人打,后是那边又占线,最后总算打通了,对方一推了事,叫她们往州工会委员会打电话,而那里的人对她们这种政治上持漠不关心的态度表示惊讶,莫非她们认为工会的财务工作可以放任自流。看来,无论是区委会的人还是州委会的人,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们的家属,谁也没有领教过肿瘤的厉害,而且他们以为肿瘤决不会光顾他们。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顺便给爱克斯光学会挂了个电话之后,就急忙去找院长求援,可是院长正跟一些陌生人坐在那里商量按预算计划中修缮他们的侧楼的事情。就这样,一切都悬而未决,于是她穿过今天不在那里工作的爱克斯光诊室,回到了器械室。此时那里正是间歇时刻,护士在红灯下记录结果,见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回来了,马上向她汇报,说经过盘点,底片库存按目前的用量顶多能维持3个星期,而这就意味着必出事故,因为申请底片的报告打上去,少于一个月的时间是兑不了现的。东佐娃由此而明确认识到,今天或明天就得找药剂师和院长(可这并不容易),一定要让他们把申请单发出去。

  随后,伽马装置的技工们在半路上把她拦住,她也就在施工单上签了字。此时她正好顺路到爱克斯光技术员那里去一趟。她坐了下来,开始跟他们一起计算。根据历来的技术规定,器械工作一小时之后应当休息半小时,但这一点早已被人遗忘,未被遵守,所有的器械都是连续9小时运转,也就是放射科一班半的工作时间。然而,尽管在机器负荷这样重的情况下,尽管在熟练的技术员能把机器下面的病人迅速更换的情况下,依然来不及做需要做的那么多次数。应当给门诊病人每天照一次,而住院病人每天照两次(就像从今天起给科斯托格洛托夫规定的那样),以便加强对肿瘤的打击,而且也可以加快病床的周转。为此,他们瞒着技术监督人员,偷偷把电流从10毫安改为20毫安。结果,速度倒是提高了一倍,但射线管子的寿命显然也会缩短得快些。然而,还是周转不过来。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在名单上标出记号,同意对哪些病人做多少次不用加保护皮肤的一毫米厚铜滤器的直接照射(这也能把每次照射的时间缩短一半),对哪些病人则加上半毫米厚的铜滤器。

  随后她登上二楼,去看着鲁萨诺夫打过针之后有什么反应。接着她回到又在继续给病人照射的短焦距器械室,想着手整理自己的文章和信件。这时叶丽扎滚塔・阿纳托利耶夫娜很有礼貌地敲门求见了。

  叶丽扎该塔・阿纳托利耶夫娜只不过是放射科干杂活的一位“保姆”,但谁也不好意思对她称“你”、称“丽扎”,或者就像年轻医生对年老工友那样称呼“丽扎阿姨”。这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妇女,值夜班时的空闲时间里她总是坐在那里看法文书籍。可不知为什么她竟在肿瘤医院里当清洁工,而且工作十分认真负责。不错,她在这里可以领到一个半定额的工资,有时这里还发给10%的津贴,为的是补偿爱克斯光对健康的危害,可是对工友的补贴却减少到15%,然而叶丽扎该塔始终没有离开这里。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她说时微微弯着腰表示歉意,就像特别注重礼貌的人那样。“为一点水事来打搅您,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可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要知道,抹布没有了,全用完了!拿什么去擦灰尘呢?”

  这倒也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部里规定给肿瘤医院提供镭针、伽马炮、“稳压”设备、最新式的输血仪器、近期的合成药品,然而在这样一份堂皇的清单上是不会有开列普通抹布和普通刷子的位置的。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回答说:既然部里没有规定,难道要我自己掏钱给你们买?有一个时期把破床单撕成抹布用,但是总务部门发觉之后便禁止这样做,怀疑会贪污新的床单。现在,要求把破旧的床单送交指定的地点,由权威验收人员注销之后才能撕掉。

  “我想,”叶丽扎该塔・阿纳托利耶夫娜说,“为了摆脱困难,如果要求我们放射科的全体工作人员每人从家里带一块抹布来,您看好不好?”

  “倒也是个主意,”东佐娃叹了口气,“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同意。请您把这个建议跟奥林皮阿达・弗拉季斯拉沃夫娜说一下……,

  对了!奥林皮阿达・弗拉季斯拉沃夫娜本人也需要设法帮她解脱出来。让一个最有经验的护士脱离工作10天――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于是她去打电话。还是毫无结果。随后她马上去看从塔沙乌兹来的病人。她先在黑暗中坐着,让眼睛适应一下。然后察看病人小肠里的钡餐造影,她一会儿站着,一会儿把桌面似的防护屏放低,让病人朝一边侧卧,又朝另一边侧卧,以便拍片。她戴着橡皮手套轻轻揉压病人的腹部,根据他叫“疼”的部位察看那些模糊的斑点和阴影,随后,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把片子转到诊断室去。

  就连她的午饭年息时间也会在处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错过去,只是她从来没有觉得罢了,甚至在夏天,也看不见她拿着两片夹肉的面包到小花园里去坐会儿。

  马上又有人来叫她到换药室去会诊。在那里,外科主任医生先向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介绍了一下病史,然后把女病人叫来看了一会儿。东佐娃得出结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病人得救――切除子宫。刚刚有40岁的这个病人哭了起来。医生们让她哭了几分钟。“这样一来,生活岂不就完了…要知道,丈夫会把我抛弃的……”

  “您就别对丈夫说做了什么手术!”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给她出主意。“他怎会知道呢?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您可以把这事瞒起来。”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总是把救人性命放在第一位,是的,正是指性命,因为病人到了她们医院里,事情几乎总是性命攸关而不是无关紧要的;她一向认为,只要能保住性命,落得任何残缺都是值得的。

  然而今天,不管她在医院怎么忙得团团转,某种东西整天都妨碍着她的信心、责任和威严。

  这是不是由于她自己的胃明显感到疼痛?有几天她没感觉到疼,有几天稍稍有点儿疼,今天则疼得比较厉害。假如她不是一位肿瘤专家,那她对这种疼痛决不会在意,或者相反,会毫无顾忌地去检查。但她对这根线实在是太熟悉了,知道绕上第一圈――告诉家里、告诉同事――意味着什么。她自己暗暗怀着俄罗斯人的那种侥幸心理:也许能应付过去?也许只不过是神经上的一种感觉?

  不,整无妨碍着她,使她仿佛感到刺痛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另外的事情。这种感觉虽然模糊,但却使她坚信不疑。直到现在,当她回到自己角落里的桌子跟前,触及到被目光敏锐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注意到的夹着《射线病》原稿的厚纸夹,她才明白,整天不仅使她不安而且还刺痛她的心的乃是同他关于治病权利问题的那场争论。

  她还听见他说过这样的话:“您20年前就给某个这样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照射过,那人曾竭力拒绝,害怕这种治疗,而您一再让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因为您还不知道有射线病!”

  的确,她不久就要到爱克斯光学会去做一次报告,题目是:《倍于迟发性射线病病变》。内容跟科斯托格络托夫指责她的那一点几乎一样。

  还在不久以前,不过一两年,她和其他一些爱克斯光专家(这里的,莫斯科的,还有巴库的)开始遇到这些起初无法解释的病例。脑子里出现了疑问。后来便是猜测。关于这个问题他们相互之间通起信来,交换意见,暂时不在报告中涉及,而在报告会的中间休息时交换意见。这时有人从美国杂志上读到一篇文摘――美国人那里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而病例不断增多,病人陆续前来诉苦,这一切突然得到了一个名称:“迟发性射线病病变”。这样一来,该从讲台上去谈这类病例并提出解决方案的时刻也就到了。

  这种病变指的是,有些病人10年、15年前经过大照射量的爱克斯光治疗取得良好的、成功的、甚至辉煌的疗效,而现在照光部位突然出现坏死和畸形。

  如果很久以前做的那些照射是为了治疗恶性肿瘤,那就无怨可诉,至少说是迫不得已。即使从今天的观点来看,这也是出于无奈:拯救病人免于必死的厄运,惟一的方法就是采用大照射量,因为照射量小不起作用。今天,带着残疾找上门来的病人应该明白,这是他为自己已经额外度过的岁月以及尚可度过的余年所付出的代价。

  然而当时,10年、15年乃至明年以前还不曾有“射线病”这一名称的时候,爱克斯光照射被认为是最见效的、绝对可靠的治疗方式,是现代医学技术取得的辉煌成就,假如给劳动者治病不采用这种技术而另找别种相应的或迂回的途径,那简直就会被认为是思想落后,甚至差不多是暗中破坏。当时只担心组织和骨头的早期严重损伤,但那时当即掌握了如何避免这种损伤的措施。于是也就照个不停!照得津津有味!甚至对良性肿瘤也照。对小孩子也是如此。

  现在,这些孩子已长大了,变成男女青年,有的还给了婚,但却带着无法挽回的残疾来求医,患处正是当初一照再照的地方。

  去年秋天来了一个病人,不是到癌症楼这里来,而是到外科楼,但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得知之后,也去看了一下。那是一个15岁的少年,身子一侧的手和脚比另一侧发育差,甚至颅骨也是如此,因而他从下到上看上去有点儿呈弧形,跟漫画里不成比例的人一样。

  对照了病历档案之后,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确定,此人就是当年由母亲带到医院里来的那个两岁半的男孩,骨头有多处病因不明的损伤,但完全不是肿瘤性质,代谢功能出现严重破坏,外科医生当即把他转到东佐娃那里,指望碰碰运气,说不定爱克斯光能奏效。这样,东佐娃就给他照射,爱克斯光果然奏效!而且效果又是那么好,母亲高兴得哭了,说永远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

  而现在他是一个人来的――母亲已经去世,谁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他,谁也无法从他的骨头里把过去照的射线抽回去。

  就在前不久,已经是1月底,一位年轻的母亲来诉说乳房里没有奶水。她不是直接来到这里的,而是从一所医院转到另一所医院,最后才转到肿瘤医院。东佐娃不记得她了,但由于她们医院里的病历卡是永久保存的,便到存放档案的小仓库里去翻了一阵,找到她1941年的病历卡,从中得到证实,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来过,并且很听话地躺在射线管下照一个良性肿瘤,要是现在,那谁也不会用爱克斯光来治这种肿瘤的。

  东佐娃只好在老卡上继续往下写:软组织萎缩,种种迹象表明这是迟发性射线病病变。

  当然,无论对这个畸形的少年,还是对这个不幸的年轻母亲,谁也不会解释说,他们小时候接受的治疗有问题,因为说明这一点对个人无益,对公家也不利,只会妨害在居民中间进行医疗卫生方面的宣传工作。

  但是,这些病例却引起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震动,她痛心地感到一种无法赔偿和纠正的罪过,而今天科斯托格洛托夫恰恰击中了这一点。

  她两手交叉地放在臂肘上,在房间里两台已经关掉的机器之间那狭窄的通道上从门口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到门口。

  但老是提出医生给病人治病的权利问题能行吗?如果老是那么去想,如果对每一种今天在科学上得到认可的疗法都总是怀疑,担心它将来会不会被否定或推翻,那么,鬼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结果!要知道,甚至阿司匹林造成死亡的病例也是有记载的:有人生平头一次吃阿司匹林就死了…要是那样的话,就根本没法治病!根本无法做到日常的救死扶伤。

  大概,这条规律带有普遍性:任何一个做事情的人做的结果总是包含两个方面――既有益处,又有害处。只不过有的益处多些,有的害处多些。

  然而,无论她怎样安慰自己,也无论她怎样清楚地知道,这些不幸的病例连同诊断错误、措施不当或治疗太晚造成的事故加在一起,也许在她所做的全部工作中还占不到2%的比例,而被她治好了的、救活了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女人和男人,如今在田野、草地和柏油马路上走,在空中飞,在攀电杆、收棉花、扫街道、站柜台、坐在办公室或茶馆里,在陆军和在海军中服役,人数成千上万,他们之中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她忘了,不是所有的人会忘记她;她也知道,倒是她自己有可能把他们忘记,忘记自己治得最好的那些病例,忘记自己的那些极为艰苦的胜利,可是至死也会记得那几个起死回生的苦命人。

  这是她的记忆的特点。

  不,今天她已不可能准备那篇报告了,况且下班的时间快到了。(难道还要把稿子带回家去?大概带回去也是白搭,在这之前带来带去已有上百回了。)

  而还应该做完的事,就是把《医疗放射学》上的几篇短文读完。再就是给塔赫塔一库佩尔的那位医师复信,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晦暗的窗外透进来的亮光愈来愈弱,她打开台灯坐了下来。一个已经脱去了白长衫的女医生从门缝着了一眼,问道:“您还不走吗,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藏拉・汉加尔特也进来问:

  “您还不走吗?”

  “鲁萨诺夫怎么样?”

  “睡着了。没有呕吐。多少有点发烧。”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脱去不开襟的白长衫,露出身上的灰绿色塔夫绸连彩裙,这衣服上班时穿似乎太好了些。

  “就那么随便穿您不觉得可惜吗?”东住娃点头示意她的衣裳。

  “有什么可惜的?……干吗压箱底呢?……”汉加尔特本想微微一笑,但结果却弄得有点可怜的样子。

  “好吧,该罗奇卡,既然是这样,那么下次就给他全剂量,10毫克,”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遇到谈话只会浪费时间的时候,总是以她素有的麻利作风快刀斩乱麻,并接着给那位医师写信。

  “那么科斯托格洛托夫呢?”汉加尔特轻声问道,此时她已到了门口。

  “交过一战,但他吃了败仗,屈服了!”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冷冷一笑,这一笑又使她感觉到胃部一阵刺痛。此时她甚至想把这种病症告诉盛拉,让她第一个知道,但在房间幽暗的深处她眯缝着眼睛望着额拉,看到她像是要去看戏似的打扮一身穿漂亮的外出连彩裙,足登高跟鞋。

  于是她决定等下次再说。

  大家都走了,可她还坐着。在这几间每天都受到照射的屋子里多待上半个小时,对她来说一点益处也没有,但这样那样的事情总使她脱不了身。每到休假的时候,她总是面色灰白,整年都是白血球连续下降,跌到了两千。要是把一个病人弄到这般地步,那简直就是犯罪。对一个放射科医生来说,每天按规定只能看3个胃病患者,可她每天看10个,而战时,甚至看到25个。度假之前,她总是到了需要输血的地步。靠休假也恢复不了一年之中的损失。

  然而,非做不可的工作习惯每每不肯轻易放她走。每天快到下班的时候,她总是遗憾地看到,又没来得及把事情做完。即使是现在,她在考虑众多事情当中,也再次为西布加托夫的厄运陷入了沉思,记下了在学会见到奥列先科夫医生时所要请教的问题。就像她带领自己指导的三名主治医生走上独立工作道路那样,战前,奥列先科夫医生也曾经亲自指导过她,极其细心地向她传授多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柳多奇卡,千万不要一头扎到专业化里面去!”他告诫她。“即使全世界都倾向于专业化,您也要坚持自己的做法――一手抓爱克斯光诊断,一手抓爱克斯射线治疗!哪怕世界上只剩下一个这样的医生,那您就做这最后一个好了!”至今他还健在,就住在这个城市里。

  她已经把灯关了,可是又从门口回来记下了明天要做的事情。穿好了自己的那身蓝色的但已不是新的大衣,她还折向院长办公室,但那里的门已经上了锁。

  最后,她从掩映在白杨树中间的台阶下来,沿着医疗中心的林荫路走去,但思想还整个儿沉浸在工作中,她甚至想也不想从中摆脱出来。天气不知是好是坏――她根本没有在意。不过,还没到黄昏时分。在林前路上遇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但这在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那里也没引起女性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所遇到的人中间谁身穿什么,头戴什么,足登什么。她一路眉头紧皱,锐利地注视着所有这些人,仿佛是在给这些人身上今天还感觉不到但明天就会出现的肿瘤定位。

  她就这样走着,从医疗中心的一个内部小茶馆旁边和一个经常在这里卖漏斗状报纸包的扁桃仁的乌兹别克男孩身旁走过,一直来到大门口。

  守大门的是个警觉而又爱训人的胖女人,她只放健康的、不受限制的人出大门,病人到了这里则被她喝令回去。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走出这座大门,似乎应当从工作环境转向家庭生活了。但她却不是这样,她的时间和精力并不是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平均分配的。她把精神最好的那一部分时间花在医疗中心,而出了大门以后和早晨上班之前很久,工作上的种种想法还像蜜蜂似的在她头脑周围盘旋。

  她把寄往塔赫塔一库佩尔的信投进了邮筒。穿过马路走向电车终点站。她要乘的那路电车响着当当的铃声调过头未。人们从前门和后门涌了进去。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急忙去占了一个座位――这就是她离开医院之后的第一个小小的希望,她由此开始从主宰病人命运的医生变成任人挤来挤去的普通电车乘客。

  但不论是在电车沿着年代已久的单线轨道隆隆行驶还是在错车站久久停靠的过程中,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一直是无意识地望着窗外,时而思考着穆尔萨利莫夫肺部出现的转移,时而思考着打针对鲁萨诺夫可能发生的影响。今天巡诊的时候他说话的那种训人的腔调和威胁的口吻,从上午起被一大堆别的事情冲淡了,此时,下班以后,又显现出令人心情压抑的积淀:晚上和夜里折磨她。

  电车上的许多女人也像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那样,随身带的不是小巧的女式提包,而是塞得进一头活猪仔或4个大面包的那种大拎包。电车每过一站,窗外每掠过一家商店,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思想就愈来愈被有关家庭和家务的事所控制。这一切都压在她的身上,而且只能由她承担,因为能指望男人干什么家务呢?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这样的,有一次她去莫斯科开会,他们整整一个星期连碗也没有洗过:倒不是故意留给她洗,而是认为这种周而复始老是重复的工作毫无意义。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还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并且有了一个小孩,可她跟没有丈夫差不多,因为正在闹离婚。一天来这时才第一次想起自己的女儿,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并未感到高兴。

  今天是星期五。这个星期天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一定得大规模地洗一次衣服,因为积下的太多了。这就是说,下一周前半期的菜无论如何要在星期六晚上做好(她每周做两次菜)。而今天晚上就得把要洗的衣服泡上,不管多晚睡觉。这会儿,也只有这会儿,尽管已经晚了,还得去一趟中心市场,那里到了晚上也能买到东西。

  她在需要换乘另一路电车的地方下了车,但她向邻近的食品店橱窗看了一眼,决定进去看看。肉食部空空如也,售货员也走了。鱼类柜台那里没什么可买,只有小鲜鱼、咸比目鱼和鱼罐头。她从五光十色的金字塔式的一排排瓶酒和褐色的(跟香肠的颜色几乎完全一样)圆滚滚的干酪眼前走过,想在杂品柜台那里买两瓶葵花子油(在这之前只有棉籽油)和一袋压缩大麦片。于是她穿过安静的店堂,在收款处付了钱,回到杂品柜台来取货。

  可是正当她站在两个人后面等候取货的时候,商店里突然起了一阵闹嚷嚷的声音,人们从街上蜂拥而至,都在熟食柜台和收款处排队。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哆嗦了一下,不等杂品柜台把东西给她,就急急忙忙也去排队,在售货处和付款处各占了位置。在弯曲的有机玻璃柜台里边还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紧紧挨在一起的排队妇女肯定地说,将有火腿香肠出售,每人可买一公斤。

  她的运气不错,稍晚一点再排第二次队也许还来得及。

使用道具 举报

85
发表于 2024-10-27 23:41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人们靠什么活着

  叶夫列姆・波杜耶夫要不是脖子被癌肿包围,还是个年富力强的男子汉。论年纪,他还不满半百;肩膀结实,两腿有力,头脑健全。与其说他像一匹结实的马,不如说他更像一头耐劳的骆驼,干完8小时的活还能像头一班一样再干8小时。年轻时他在卡马河上习惯于搬运六普特重麻包,当年的那种力气至今也没减多少,即使现在,需要跟工人们一起把混凝土搅拌机推到高台上去的时候,他也从不退缩。他到过许多地方,干过无数行当,在那边拆卸、挖掘、运料,在这边建筑施工,面值小于8卢布的钞票不屑于去点数,半升酒下肚脚步不晃,超过一升便不再贪杯――就这样,他对自己以及周围世界的感觉是,叶夫列姆・波杜耶夫面前没有尽头,没有界限,他将永远是这样。尽管他有的是力气,但却没上过前线――作为专业建筑工人而免服兵役,既不知道负伤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住野战医院是怎么回事。他从未生过大病,流感、时疫也没得过,连牙终也没有过。

  直到前年才第一次患病――一下子就得了这种病。

  得了癌症。

  现在他一开口就说“得了癌”,而当初很长一个时期他都佯装镇静,仿佛没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只要能忍受得了就一直拖着,不去找医生。等到去找医生了,他就从一个科被转到另一个科,最后转到了肿瘤科,而这里对所有的病人都说他们得的不是癌。叶夫列姆不愿意弄明白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不相信自己的理智,而相信自己的愿望:得的不是癌症,会好的。

  叶夫列姆最初发病的地方是舌头――灵活自如的、不引人注意的、自己的眼睛从来不能直接看到而在生活中又如此有用的舌头。将近50年来,他使这条舌头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就凭这条舌头他为自己争到过本来挣不到的工资。没有干过的活儿,他赌咒发誓说干过了。自己不相信的事情,他也能说个滔滔不绝。既用它来顶撞上头,又用来臭骂工人。他骂起娘来是一套一套的,总是抓住被认为是神圣和宝贵的地方花样翻新,像夜写一样陶醉于自己的出色表演。他讲的笑话也都粗俗下流,但从不涉及政治。还会唱伏尔加河流域的歌谣。他对遍布各地的好多娘儿们撒过谎,说自己是单身,没有老婆孩子,许诺过一个星期就回来盖房子。“哼,就该让你烂掉舌头!”――他有那么一个短期文母娘这样诅咒过他。但叶夫列姆的舌头只是在他烂醉如泥的时候才不听使唤。

  忽然间,这条舌头开始膨胀起来。老是碍牙齿的事。柔软滋润的嘴也容它不下。

  可叶夫列姆还是满不在乎,仍然在大伙面前龄牙咧嘴地说:

  “波社耶夫?世上的事他什么都不怕!”

  他们也就说:

  “是啊,波杜耶夫的毅力真够强的。”

  其实这并不是毅力强,而是5倍的恐惧。他不是凭毅力,而是出于恐惧才挺住,坚持工作,能把手术推迟一天算一天。波杜耶夫一辈子所做的准备都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死去。这种过渡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认识这种过渡的途径,于是就一再排除这个念头,反正没有病倒,天天像正常人一样上班干活,听别人夸他毅力坚强。

  给他动手术他不肯,只好开始用针疗:像对地狱里有罪的鬼那样往他舌头里扎针,几天几夜都不取出来。叶夫列姆。心想这么一来就会好起来,他是抱着那么大的希望!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舌头胀得更大。叶夫列姆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种坚强的毅力了,他愁眉不展,把脑袋伏在铺着白布的门诊桌上,同意开刀。

  手术是列夫咧昂尼多维奇做的,做得非常成功!正像手术前所说明的那样:舌头截短了,变窄了,但很快就会习惯于转动,重新像先前那样说话,只是口齿有可能不那么清楚。他还被针疗过一次,放他出去了又叫了回来,于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说:“现在可以说,你过3个月再来,我们还要给你动一次手术,是在脖子上。这次是简单的小手术。”

  但是脖子上的这种“简单的小手术”波杜耶夫在这里可说是看得不少了,所以在指定的日期他没有去。医院一再发信通知他,可他理也不理。总的来说,他不习惯于在一个地方久留,会不当回事儿似地远走高飞,哪怕到科雷马河上,哪怕去哈卡西亚。在任何地方他都没有财产、住房和家室之累,他所喜欢的只有自由的生活和口袋里的钱。而医院里来信说:“如果您再不来,我们就通过民警把您押来。”瞧,肿瘤医院甚至对那些根本不是癌症病的患者也有什么样的权力。

  他去了。当然,他还可以拒绝开刀,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仔细摸7摸他颈部,狠狠地责怪他耽误了时间。就这样,他的脖子左右两侧都做了手术,像不明不白挨了刀子似的;他缠着绷带在医院里躺了很久,而让他出院的时候医生们无不连连摇头。

  对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再也不像先前那么倾心了:工作、玩乐、喝酒、抽烟都使他感到索然无味。他脖子上那地方不见柔软,而是愈来愈绷得紧,硬邦邦的,老是像针扎和刺痛,甚至影响到头部。肿块沿着脖子往上升,几乎到了耳根。

  就这样,一个月以前他仍然又回到这栋用发砖建造、砖缝匀称齐整的老建筑物前,登上掩映在白杨树中间、被千百双脚磨得光滑的台阶,外科医生们即刻像接待亲人似地将他留了下来,于是他又穿上了那种条纹市病号服,还是住在靠近手术室、窗子抵住后围墙的那间病房里,等候第二次(而总的算来是第三次)手术。叶夫列姆此时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承认自己得的是癌症。

  现在,为了追求平等,他开始说服同病房里所有的病人,要他们相信自己得的也是癌症。而既然得上了这种病,那就谁也甭想逃出这个地方。即使出了院也还得全都回到这里来。倒不是他能够在别人的痛苦乃至骨折的脆裂声中找到乐趣,而是要别人也想到真实情况,不自欺欺人。

  后来给他做了第三次手术,开刀开得更疼、更深。但手术后包扎时,医生们似乎并不高兴,而是用行话在相互交谈,并用纱布给他愈缠愈紧,愈缠愈高,使脑袋和躯干牢固地连在一起。他感到射向头部的刺痛更厉害了,更频繁了,几乎是接连不断。

  这样一来,干吗还要装模作样呢?得了癌症就应当变得超脱一些,正视两年来他一直眯缝起眼睛、扭头不看的事实:叶夫列姆断气的时候到了。采取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心情反而会轻松些:不是死,而是断了气儿了。

  但这话只能是说说而已,头脑知不能想像,内心也无法体验:这事怎么能发生在他叶夫列姆身上?这怎么会发生呢?当真会这样该怎么办呢?

  为了躲开这一事实,他曾挤在人们中间拼命干活,可现在事实终于跟他狭路相逢,借助于绷带掐住了他的脖子。

  从其他病人――无论是病房里的还是走廊上的,无论是楼上的还是楼下的――那里,他是听不到对他有任何帮助的话的。所有的话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没有一句是中听的。

  于是他开始从窗前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前,每天五六个小时踱来踱去。这是他寻求解脱的办法。

  叶夫列姆一生中只有几个大城市没去过,边远地区他几乎走遍了,无论持在哪儿,他和其余的人都很清楚,一个人应该具备什么本领。一个人要么掌握很好的专业技能,要么能在生活中钻营。这两者都是生财之道。所以说人们相互认识的时候,道过姓名之后总是紧接就问:干什么工作,挣多少钱。要是一个人挣钱不多,那就是说,他不是傻瓜蛋便是不走运,反正是不怎么样的一个渺小的人。

  所有这些年,波杜耶夫在沃尔库塔、叶尼塞河、远东和中亚所看到的就是这种完全可以理解的生活。人们挣了很多钱,随”后也就把钱花掉――有的人是逢星期六去花钱,有的人是度假时一次性地花掉。

  这样的生活可以过得很顺心,直到得了癌症或其他致命的病为止。一旦得了这种病,他们的专业技能也好,钻营本领也好,职务也好,工资也好,统统变得一文不值。无论是他们束手无策的精神状态,还是死不承认得了癌症的自欺欺人的愿望,都说明他们意志薄弱,忽视了生活中的什么事情。

  那么究竟忽视了什么呢?

  叶夫列姆从小就听人们说,而且自己也知道,他和他的同伴这些年轻人,却比自己的老子头脑聪明。他们的老子胆了很小,一辈子连城也没进过,而叶夫列姆13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骑马打枪了,接近50岁时把整个国家像模娘儿们似地摸遍了。可是现在,他在病房里一边来回地走,一边回想他们家乡卡马河一带的老人――不管是俄罗斯人还是挺勒人,或者沃佳克人,是怎样死的。他们都不摆什么架子,不追求什么,也不吹嘘他们不会死掉,――他们都心情平静地对待死亡。他们不仅不留下债务,而且不声不响地做着准备,预先就指定好把母马留给谁,把马驹留给谁,把无领粗呢上衣留给谁,把靴子留给谁。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心情很轻松,仿佛只是搬到另一间茅屋里去住似的。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不会被癌吓倒。而且,谁也没有得过什么癌症。

  可在这儿,在医院里,人已经在吸氧气袋,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而嘴巴还一再说:我不会死!我得的不是癌!

  跟一些呆头呆脑的鸡似的。每一只都面临着喉管上挨一刀,可他都在咕咕啦啦,到处觅食。一只被抓去宰了,而其余的还在刨土觅食。

  波杜耶夫就这样回复一日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旧地板被踩得颤个不停,但究竟该怎样迎接死亡,他心中一点也没有变得明确起来。这事儿不能凭空瞎想。也没有人能告诉他。至于在什么书里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更是不抱什么希望。

  当年他念过4年小学,后来还在建筑工人培训班学习过,但他没有养成看书的习惯:广播天天有,可以代替看报,而书在心目中则完全是多余的东西,他在那些偏僻荒凉的地方由于工资高而混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多少喜欢看书的人。波社耶夫只读那些必须要读的东西――交流经验的小册子、升降机说明书、操作规章、公告命令,《简明教程》只读到第三章。花钱买书或者跑图书馆借书,他认为简直是可笑的。在远行的途中或者在等候什么的时候,要是无意中碰上一书本,那他顶多看上二三十页也就扔了,因为从中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导生活的精辟的东西。

  就连这里,医院里床头柜上和窗台上摆着的书,他至今也没去碰一碰。这本蓝封面上烫着金字的书,他本来也不会去读它,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在他感到最无聊的一个晚上把这本书塞给了他。叶夫列姆将两只枕头垫在背后,开始翻阅。如果这是一部长篇小说,那他也不会看下去。但这是一本小故事集,其中每一篇的情节只用五六页就交待清楚了,有的则只有一页。上的篇名繁多。波杜耶夫开始读各篇的标题,立刻感觉到里边谈的似乎是实质性的东西。《劳动、死亡与疾病》《主要法则》《源泉》《一失足成千古恨》《三个老翁》《只要还有光,就走亮处》。

  叶夫列姆翻开最短的一篇,把它读完了。他想思考一下,于是也就思考了。想把这篇小故事再读一遍,于是就又读了一遍。又想思考一下,于是又思考了。

  看过第二篇之后也是这样。

  这时灯熄了。为了这本书不被别人拿去,早晨也不用再找,叶夫列姆把它塞在自己的褥垫底下。在黑暗中他还给艾哈迈占讲一个古老的寓言,说真主怎样分配寿命,以及人得到了好多元用的寿命(不过,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一点,无论怎样的寿命他都不认为是无用的,只要身体健康)。入睡之前他把看过的几篇故事又思索了一番。

  只是射向头部的刺痛很厉害,妨碍思索。

  星期五的早晨天空晦暗,而且跟医院里的任何一个早晨一样,是阴沉沉的。在这间病房里,每一个早晨都从叶夫列姆那令人心情沮丧的话开始。如果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希望或心愿,叶夫列姆会立刻给他泼冷水,使他失望。但今天他却死也不肯开口,而是摆好了姿势一心在读这本不起眼的书。洗脸对他来说几乎是多余的,因为就连他的腮帮子也缠着绷带;早饭可以在被窝里吃;而今天手术病人又没有医生来巡诊。叶夫列姆慢条斯理地翻着这本书的粗糙厚实的纸张,默默地读着和思索着。

  对放射科病人的巡诊结束了,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病号起初对医生骂骂咧咧,随后变得胆怯了,被打了针;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争自己的权利,出去了又回来了;阿佐夫金出院,弯着腰捂着肚子跟大家告别;其他病人有的被叫去照爱克斯光,有的去输血。而波杜耶夫依然没有下来在两排床位之间的通道上徘徊,他默然不语地在看自己的书。这本与众不同的书在跟他进行饶有兴味的交谈。

  他活了一辈子,可还从未碰到过这样一本真正值得一读的书。

  要不是刺痛感射向头部的这脖子迫使他躺在这张病床上,那他未必会去读它。这些小故事也许打动不了一个健康人的心。

  还是在昨天叶夫列姆就注意到这样一个标题:《人们靠什么活着》拍这个标题拟得是那么贴切,仿佛就是叶夫列姆自己想出来的。最近几个星期,他在医院里徘徊的时候,尽管没有明说,事实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人们靠什么活着?

  这篇故事并不算短,但一开始读起来就很轻松,给人一种亲切、朴素的感觉:

  “一个鞋匠带着老婆孩子住在一个农民家里。他既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地,全靠皮匠活养活一家人。面包价格昂贵,可活儿不值钱,挣来的钱都花在吃的上面。鞋匠跟老婆两人只有一件皮祆,而且,这件皮袄已穿得破烂不堪。”

  这些都明明白白,下面也很容易懂:谢苗本人又高又瘦,帮手米哈伊尔也有点儿瘦,可是老爷:

  “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脸又红又圆,脖子跟公牛脖子差不多,整个儿有如生铁铸成……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怎能不滚瓜流油呢,这个像铆钉一样结实的人连死神也拿他毫无办法。”

  这样的人物,叶夫列姆见过不少:煤炭托拉斯的经理卡拉休克是这样的人,安东诺夫也是,还有切切夫、库赫季科夫。再说,叶夫列姆本人岂不也开始有点儿像这类人物了?

  波杜耶夫慢慢地,仿佛是逐字逐句琢磨地把这篇故事整个儿读完了。

  这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叶夫列姆既不想徘徊,也不想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体内,在那里把一切都倒了过来。原先有眼睛的地方,现在没有眼睛了。原先是嘴的地方,现在已没有嘴了。

  医院反正已从叶夫列姆身上刨下了头一层粗木花。现在就尽管刨好了。

  叶夫列姆还是那样,两个枕头垫在背后,曲着两腿,合起来的书放在并拢的膝上,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外面,天空中阴云密布。

  叶夫列姆对面床上的那个白脸的疗养员打针以后一直在睡。由于他冷得打颤,给他盖得比较厚实。

  旁边的床上,艾哈迈占在跟西布加托夫下跳棋。他们的语言很少有共同的地方,所以互相用俄语交谈。西市加托夫坐的姿势要使患病的腰不歪不曲。他还年轻,可是前顶上的头发却越来越稀少。

  而叶夫列姆的头发却一根也没有脱落,还是那么蓬松稠密,有如一片无法通过的棕色密林。他身上至今还保存着对付娘儿们的全部精力。然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叶夫列姆究竟搞过多少这类女人是很难想像的。起初他还记个数,老婆不算在内,后来也就懒得记了。他的第一个妻子阿米娜是叶拉布加的一个挺规姑娘,白白的脸蛋,脸上的皮肤非常细嫩,只要指甲稍微碰一下,立刻就会出血。她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子,主动带着小小的女儿离开了他。从那时以来叶夫列姆就不愿再使自己丢脸,总是首先将娘儿们抛弃。他过的是候鸟式的生活,自由自在,一会儿去应招工,一会儿去签订合同,要是拖着一个家,他会感到很不方便。在任何新去的地方他都能为自己找到主妇。至于那些随便搭上的女人,自愿的也罢,不自愿的也罢,他有时连名字也不问,而只按说好了的价码付钱。现在,在他的记忆里,她们每个人的面貌、习性和有关的经过,全都混淆在一起了,只有属于特别的情况,他才铭记在脑子里。比方说,他记得那个工程师的妻子叶芙多什卡,战时在阿拉木图车站月台上,她怎样站在他的车窗下面扭动着屁股求他。当时,他们全班人马前往伊犁去开辟新的矿区,托拉斯的许多人都在为他们送行。其中也有叶芙多什卡的丈夫,这个窝窝囊囊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在说服某人什么。而火车头已经拉响了第一声汽笛。“暗!”叶夫列姆喊着,伸出了两只手。“要是你愿意,那就爬进来,咱们一起走!”她果然抓住了他的两只手,当着托拉斯的人和丈夫的面爬进了车窗,就这样她跟着去了,和他同居了两个星期。怎样把叶芙多什卡拖进了车厢,这样的事他记得。

  如果说叶夫列姆一生中从娘儿们身上发现了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她们能缠。把一个浪儿们搞上手很容易,可是甩掉就难了。尽管到处都讲“平等”,叶夫列姆也不反对,但他内心里从来没把女人当作完全的人――除了自己的第一个妻子阿米娜以外。要是别的汉子认真指出他对待娘儿们不好,那他说不定会感到奇怪。

  然而,按照这本奇怪的书来说,叶夫列姆简直一无是处。

  灯被提前打开了。

  那个有洁癖的满腹牢骚的病号醒了,从被窝里探出秃脑袋,匆匆戴上了眼镜,看上去像个教授。他立刻向大家宣布一个喜讯:针打下去他没觉得什么,本以为会有严重反应。说罢他就伸着脑袋到床头柜里取烧鸡。

  叶夫列姆注意到,这些虚弱的人只能吃鸡肉。即使给他们羊羔肉,他们也会说:“这肉不消化。”

  叶夫列姆还想看看别人,但这需要把整个身躯转过去。而朝前看去,只能见到这个喜欢训人的家伙在啃鸡骨头。

  波杜耶夫呻吟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转向了右边。

  “瞧,”他大声宣布。“这儿有一篇小说。叫做《人们靠什么活着形。”说着便冷冷一笑。“这个问题谁能回答?人们靠什么活着?”

  正在下跳棋的西布加托夫和艾哈迈占抬起了头。艾哈迈占的健康正在恢复,他心情愉快,信心十足地回答说:

  “靠给养。靠伙食和被服。”

  参军前他一直住在家乡的小村子里,只会讲乌兹别克语。所有的俄罗斯词儿和概念,有关纪律性和散漫性,都是从部队里学来的。

  “还有谁回答?’被杜耶夫声音嘶哑地问道。来自书本的这个难题出乎他的意料,对大家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回答。“还有谁回答?人们靠什么活着?”

  穆尔萨利莫夫老头不懂俄语,否则,他有可能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回答得好。但这时正好有一位男护士――医科实习生图尔贡来给他打针,此人回答说:

  “靠工资呗,那还用说!”

  黝黑的普罗什卡从角落里全神贯注,像看商店橱窗似的注意着,他甚至嘴都张开了半拉,但什么也没有说。

  “噶,说呀!”叶夫列姆敦促着。

  焦姆卡把自己看的一本书放下,皱着眉头在思考这个问题。叶夫列姆手里的那本书,也是焦姆卡拿到病房里来的,但他没能把它读下去,那本书像一个聋子在与你交谈,答非所问,谈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使人消沉,思想混乱,而所需要的却是行动方面的忠告。因此他没有读《人们靠什么活着?》,不知道叶夫列姆所期待的答案是什么。他在考虑自己怎么回答。

  “唁,说吧,小伙子介叶夫列姆鼓励他。

  “在我看来,”焦姆卡慢条斯理地回答,像站在黑板前回答老师提问一样,一边想一边回答,惟恐答错。“首先靠的是空气。其次靠水。再就是靠食物。”

  先前,要是有人问叶夫列姆,他也会这样回答。只是还会补充一点――靠烈酒。但这本书谈的完全不是拥方面的问题。

  他吧嘈了一下嘴。

  “赔,还有准回答?”

  普罗什卡决心一试:

  “靠熟练的技术。”

  这说得也对,叶夫列姆一辈子也是这样想的。

  西市加托夫这时却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

  “靠故乡。”

  “这是指什么?”叶夫列姆感到奇怪。

  “就是说,靠自己的家乡……要生活在出生的地方。”

  ‘啊……这倒不必。我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卡马河,如今,对我来说那里有它没它都无所谓。河就是河,岂不反正一样?”

  “在自己的家乡,”西市加托夫固执地低声说,“病也不会缠着你。在家乡什么事情都好办。”

  “好啦。还有谁说?”

  “是在说什么?说什么?”精神有点振作了的鲁萨诺夫插嘴问。“到底是什么问题?”

  叶夫列姆呼味着向左边转过身去。靠窗的病床都空着,只剩下那位疗养员。他两手捏住一条鸡腿的两端正在啃。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仿佛是魔鬼故意安排的。叶夫列姆眯缝起眼睛。

  “是这么个问题,教授:人们靠什么活着?”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假思索,甚至连啃鸡腿也几乎没有耽误: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问题。应当记住。人们活着,靠的是思想信仰和社会利益。”

  说罢,他把关节处的那块美味的脆骨咬了下来。此后,除了爪子上的厚皮和耷拉着的筋,腿骨上什么也没有了。于是他把鸡骨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张纸上。

  叶夫列姆没有应声。这位虚弱的人回答得如此干脆使他很不高兴。既然是思想信仰,那就只好闭口不谈了。

  于是他打开书,又专心读了起来。他自己也想弄个明白,究竟怎样回答才算正确。

  “那是本什么书?都写了些什么?”西布加托夫放下棋子问道。

  “好,听听吧……”波杜耶夫念了开头的几行。“‘一个鞋匠带着老婆孩子住在一个农民家里。他既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地……”

  但朗诵起来是很费力的,且时间又长,所以他就靠在枕头上,开始用自己的话向西布加托夫复述,自己努力在头脑里把故事重温一遍:

  “总之,鞋匠开始借酒浇愁了。有一次他有点儿醉意,把路上遇到的快要冻僵的米哈伊尔带了回去。老婆骂他,说自己的日子都不知怎么过,还带个白吃饭的回家。可是米哈伊尔干起活来腰也不直一下,他学会了统鞋,手艺比鞋匠还高明。有一次,那是在冬天,一位老爷坐车到他们那儿,带来一张贵重皮革,要加工订做一双长筒靴子,穿在脚上不走样,不脱线。可鞋匠如果把皮革剪坏了,那就得赔偿。而米哈伊尔好像莫名其妙地微笑了起来:在老爷背后的角落里他似乎看到了什么。老爷刚走,米哈伊尔就裁这张皮革,结果剪坏了:统和面连成一体的直拨式长筒靴是做不成了,而只好做成一双平底鞋。鞋匠急得捂住了脑袋,说‘你是怎么搞的,这不等于害了我?’可米哈伊尔说:‘此人为自己做好了一年的打算,哪知还活不到晚上。’果然,这位老爷在半路上就呜呼了。太太打发一个小男孩来告诉鞋匠,说靴子不用做了,而要赶快做一双平底鞋。是给死人穿的。”

  “真见鬼,纯粹是胡说八道!”鲁萨诺夫猛然反驳,气愤得咬牙切齿。“难道谈别的话题不行吗?l,000米以外也能听出来,那不是我们的道德观念。那里面究竟是怎么说的――人们靠什么活着?”

  叶夫列姆中断了叙述,一双肿胀的眼睛转向了这个秃了顶的人。他本来就很不高兴,因为这秃脑袋差点儿猜到了点子上。书里写着,人们不是靠关心自己,而是靠对别人的爱活着。这个虚弱的人说的则是:靠社会利益。

  两者似乎是一致的。

  “靠什么活着?”这话甚至不便于公开议论。似乎不太光彩。“人们说,凭借爱的力量……”

  “靠的…提爱!?……不,不,这不是我们的道德观念!”金丝边眼镜显得十分得意。“喂,这玩意儿都是谁写的?”

  “什么?”波杜耶夫发出牛叫似的声音。他的话被歪曲了,离开了本题。

  “暗,这些玩意儿都是谁写的?作者是谁?……你看看第一页上边那儿。”

  问姓名干什么呢?它跟问题的实质,跟他们的病有什么相干?叶夫列姆看书没有看上边这姓名的习惯,即使看了,也随看随忘。

  现在他还是翻到第一页,并且大声念道:

  “托尔……斯泰”

  “坏……不可能!”鲁萨诺夫立刻表示反对。“请注意:托尔斯泰只写乐观主义的和爱国主义的东西,否则他的作品是不会出版的。《粮食》《彼得大帝》。他是三次斯大林奖金获得者,你们当会知道?”

  “这并不是那个托尔斯泰!”焦姆卡从角落里插话说。“我们这说的是列夫・托尔斯泰。”

  “怎么,不是那个?”鲁萨诺夫拖长了声调说,一是舒了口气,另是表示轻蔑。“啊,原来是另一个……是俄国革命的那面‘镜子’和‘糯米丸子’吗?……你们那个托尔斯泰太软弱了!他在很多问题上,在很多很多问题上认识不清。而应当抗恶,小伙子,应当同恶进行斗争!”

  “我也是这么想。”焦姆卡声音低沉地应道。

使用道具 举报

86
发表于 2024-10-27 23:42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Tumor cordis

  外科主任医生叶夫根尼娅鸣斯季诺夫娜几乎不具备外科大夫所不可缺少的任何一种特征――既没有那种明显的坚定目光,又没有额头上那种刚毅的皱纹,也没有上下颌咬紧时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她虽已年过半百,但把头发全都塞进医生帽子里时,看到她背影的人常常会呼唤:“姑娘,能不能告诉我……?”可她转过脸来就现出了倦容,满面是舒展不开的皱纹,眼窝下面浮现出小小的肿包。她经常涂鲜艳的口红以抵销这种老相,但口红每天得涂好几次,因为它总是被烟卷抹去了。

  任何时刻,只要不是在手术室里,不是在换药室和病房里,她都在抽烟。即使在那些地方她也会找机会跑出来狠命地抽上一支,看上去她就像要把烟卷吃下去似的。巡诊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把食指和中指举到嘴唇上,过后甚至会引起人们争论:她在巡诊的时候是否抽过烟。

  这个已现出老相的瘦瘦的女人同身材明显高大、胳膊很长的外科主任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一起,做过医院所承接下来的一切手术――截肢,在喉头上切开气管插导管,切除胃,触及肠子的任何部分,在骨盆区内可谓为所欲为,而在手术日快结束的时候,她还往往得去切除一两例发生癌肿的乳腺,作为不怎么复杂而她又技术熟练的工作去完成。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没有一个星期二或星期五不给女人切除乳房,有一次她一边用干瘪的嘴唇抽烟,一边对打扫手术室的女工友说,要是把她所切除的乳房统统收集在一起,那就能堆成个小丘。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一辈子都只是个外科医生,外科学以外她无用武之地,不过她还是记得并且懂得托尔斯泰笔下叶罗什卡这个哥萨克评论欧洲医生的话:“他们只会用刀拉。真是些傻瓜。可是瞧瞧,山区里的大夫才称得上是行家。他们懂得草药。”

  “只会用刀拉”?不,叶夫根尼娅,斯季诺夫娜可不是那样理解外科学!当初,她们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一位很有声望的外科专家就在讲台上说过:“外科应当成为善行的化身,而不是残酷的代表!不是给人以疼痛,而是使人解除痛苦!拉丁文里的一句谚语说:镇痛乃神圣之举!”

  然而,即使是治疼的第一步――消痛,也离不开疼痛。

  在一次次主刀的过程中,吸引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的并不是极端措施,并不是不顾一切,也不是独出心裁,而是相反,尽可能不留痕迹,做得细腻,尽可能做到使内心里感到最为明智――仅此而已。她认为自己主刀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旦她仿佛置身于电梯之中,半睡半醒的脑子里突然从某个地方浮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新的开刀方案――不是已经写在病历卡的那个方案,而是手术小一些的方案――是最幸福的夜晚。待头脑完全清醒时,她就爬起来赶忙记下,第二天早晨则在最后时刻担着风险改变方案。这常常成为她主刀的最成功的手术。

  如果明天,放射疗法、化学疗法、草药疗法或者什么光疗、色疗、心灵感应疗法能够避开手术刀而救治她的病人,如果外科学将在人类的实践中遭到消失的厄运,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一天也不会为它辩护。

  因为她总是能够拒绝的那些手术,正是最最有成效的手术!对病人是最大善行的那些手术,她总是能悟得出来,并且善于改变计划,绕道而行或者延缓执行。在这一方面,叶罗什卡是对的!她最不愿意的就是丧失自身的这种探索。

  但她丧失了……在同手术刀打了35年交道的工作中,她已经习惯于人们的痛苦了。常常没好声好气。常常疲惫不堪。已不再出现萌生改变计划这种念头的夜晚了。愈来愈看不到每次手术的独特之点,更多看到的是它们那流水作业线式的单调。

  人类不得不忍受的讨厌的限制之一,就是人们在人生的中途不能大改行以使自己的面貌焕然一新。

  到病房巡诊他们通常是三四个人一起: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她和主治医生。但是几天前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到莫斯科去参加胸腔手术讨论会了。本星期六到楼上男病房去的,不知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主治医生,就连护士也没有。

  她甚至不是走了进来,而是悄悄站在门口,身体靠在门框上。这属于女孩子动作。只有妙龄女郎才会那样倚着,知道这种站法优美,比腰板笔直、两肩出齐、脑袋挺立要好看得多。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阴郁地注视着焦姆卡的游戏。焦姆卡把有毛病的那条腿伸直,搁在床上,把一条好腿蟋曲起来,当成桌面,放上一本书,两手拿着4支铅笔在书本上搭着什么图形。他端详着这个图形,说不定会那么久久地望着,但这时有人叫他。他抬起头来,顺手也把叉开的铅笔收起。

  “焦姆卡,你这是在搭什么?”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带着哀愁问道。

  “证明定理!”他爽朗地回答,声音似乎格外响。

  他们话虽那样说,但相互注视着对方,心里都明白,双方所关心的事与这些话无关。

  “不然时间就白白过去了,”焦姆卡解释,但已不那么爽快,声音也不那么响了。

  她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那么倚在门框上。不,并不是故意要像女孩子那样,而是由于疲劳。

  “要么让我给你看一下。”

  一向深明事理的焦姆卡,却显得比平时激动,提出异议:

  “昨天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看过了!她说还得继续照光。

  叶夫根尼惭乌斯季诺夫娜点点头。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雅致的愁思。

  “那很好。不过我还是得看一下。”

  焦姆卡皱起了眉头。他把立体几何放到一边,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腾出地方,把病腿袒露到膝盖那儿。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在旁边坐下。她毫不费力地把白长衫和连衫裙的袖管捋了上去,几乎露出胳膊肘。她的两只纤细而灵活的手像一对小动物似的开始在焦姆卡的腿上爬动。

  “疼吗?疼吗?”她一再这样问。

  “有点儿。有点儿疼,”焦姆卡应道,眉头愈皱愈紧。

  “夜里觉得腿疼吗?”

  “觉得……不过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她……”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并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朋友。还继续照光吧。”他们又一次面面相觑。病房里悄无声息,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站起来转过身去。炉子旁边本来应该是普罗什卡的床位,但昨天晚上他换到靠窗的那张床上去了(虽然有不吉之兆:本不该躺在出院去等死的人床上。)而炉旁的那张床,现在由宇里希・费德拉乌占用,此人个儿不高、性格沉静、头发呈淡黄色,对病房里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已经在楼梯那儿躺了3天。现在他站了起来,手臂贴着裤缝伸直,亲切和尊敬地望着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他的个儿没有她高。

  此人完全健康!他没感到任何地方有什么不舒服!第一次手术就把他的病彻底治好了。他之所以又来到癌症楼,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病痛,而是严格遵照医嘱:出院通知书上写着――1955年2月五日来医院复查。他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交通很不方便,换了好几次车。他来到医院的日子既不是1月21日,也不是2月2日,而是像月亮在一定的时刻开始出现月蚀那么准确。

  不知为什么又安排了他住院。

  他很希望今天能放他走。

  个儿挺高但很干瘦,眼睛暗淡无神的玛丽亚走近。她送来毛巾。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擦了擦手,袖子还是那么将到胳膊肘,在一片寂静中举起手来,用指头在费德拉乌的脖颈上做了很久的推压动作,随后吩咐他解开上衣,进而在锁骨附近凹窝和胳肢窝里摸了半天。最后她说:

  “一切都好,费德拉乌。您的情况很好。”

  他脸上闪现出喜悦的光彩,像获了奖似的。

  “一切都很好,”她慢吞吞地亲切说道,又在他的颌下推压。“再做一次小手术也就没事了。”

  “怎么?”费德拉乌顿时脸色一沉。“要是一切都好,为什么还要做手术,叶夫根尼娅鸡斯季诺夫娜?”

  “为了使情况更好,”她淡然一笑。

  “在这儿吗?”费德拉乌用手掌做了一个斜切脖子的动作。他那柔顺的脸上泛起恳求的表情。他那有点儿稀疏的头发近乎灰白,眉毛也是灰白色。

  “是这儿。不过您放心好了,病情一点儿也没耽误。那就安排在下星期二吧。”(玛丽亚记了下来。)“2月底您就可以出院回家,争取以后不再到我们这里来。”

  “不是还得来‘复查’吗?”费德拉乌试图微笑一下,但是未能笑成。

  “对,除非是复查,”她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除了自己那疲倦的微笑,她还能用什么去鼓励他呢?

  她撇下费德拉乌(他站在那里,随后坐下来寻思),在病房里继续往前去。一边走一边还向旁边的艾哈迈占微微一笑(3星期前她给他的腹股沟开过刀),接着就在叶夫列姆床前停住。

  他已经把那本蓝皮书扔在一旁在等她了。叶夫列姆脑袋挺大,缠着绷带的脖子格外粗,加上肩膀也宽,此时蟋着腿在病床上似坐非坐,简直跟荒诞故事里的矮腿神仙差不多。他皱着眉头望着她,准备承受打击。

  叶夫根尼娅鸡斯季诺夫娜的胳膊肘支在他的床架上,两个手指搁在嘴边,仿佛是在抽烟。

  “赔,情绪怎么样,波杜耶夫?”

  问问情绪,无非是随便聊几句而已。说上几句话她就可以走了,算是对这个病号巡诊过了。

  “开刀把我都开腻烦了,”叶夫列姆说。

  她扬起了一道眉毛,似乎对开刀还能使人腻顿感到惊讶。

  她什么也没有说。

  叶夫列姆要说的也已经都说了。

  两人默默无语,好像都在呕气。又像面临着分手。

  “不用说,还是开那个地方噗?”叶夫列姆甚至不是在问,而是在自言自语。

  (他本想洁问:你们前几次的刀是怎么开的?你们都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个对任何领导都不客气、总是当面顶撞的人,却给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留了情面。让她自己去想想好了。)

  “稍微靠旁边一点儿,”她回答说。

  (能对你说什么呢,你这苦命的人啊?舌癌――这可不比下唇癌。颌下的几个淋巴结切除了,可是又发现深处的淋巴道也有转移。先前这是不能切除的。)

  叶夫列姆呼啸了一声,就像在硬拖拖不动的东西似的。

  “不必了。什么也不必了。”

  她也没劝说他什么。

  “我不要开刀。我什么也不要了。”

  她望着他,一声不吭。

  “您让我出院好了!”

  她望着他那棕红色的、他经忧患和恐惧反而无所畏惧的眼睛,也在想:何必呢?既然手术刀追不上转移,何必再让他受折磨呢?

  “到星期一那天,波杜耶夫,咱们解开纱布瞧瞧。好吗?”

  (他嘴上说要出院,但心里还是希望她说:“你发疯啦,波杜耶夫?出院是什么意思?我们还要给你治呢!我们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然而她没有表示反对。那就是说,只有等死了。)

  他以整个身躯做了一个表示同意的动作。要知道他已无法做到单单点一点头。

  于是她向普罗什卡那边走去。普罗什卡起来迎接她,满脸带着微笑。她没给他做任何诊视,只是问:

  “咯,您自己感觉怎么样?”

  “挺好,”普罗什卡更是笑脸绽开。“那些药片对我很起作用。”

  他把一只盛着复合维生素片的小瓶指给她看。他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更讨她好?怎样才能说服她打消给他开刀的念头!

  她朝药片那儿点了点头。接着,把手伸向他的左胸:

  “这儿怎么样?有刺痛感吗?”

  “稍稍有一点儿。”

  她又点了点头:

  “今天我们就让您出院。”

  普罗什卡从本这么高兴过!他那两道黑眉简直是翘了起来:

  “您说的是真的吗?!那么就不用开刀啦?”

  她淡然地笑着摇摇头。

  整整一星期,医生们对他反复触诊,4次爱克斯光透视,一会儿让他坐着,一会让他躺下,一会儿又叫他起来,还把他带去给一些穿白长衫的老头子们瞧,他本以为自己的病十分严重,可是突然,不用动手术就可以出院了!

  “这么说,我的病已经好了?!”

  “还没完全好。”

  “那些药片对我的病很起作用,是吗?”他那漆黑的瞳仁闪烁着会意和感激的光芒。他十分愉快润为他看到自己平安无事的这种结果使她也感到高兴。

  “那几种药片您可以到药房里去买。而我这里再给您开一种,您也要服用。”她扭过头去对护士说:“抗坏血酸。”

  玛丽亚严肃地低下头去记在本子上。

  “你一定要每天服三次,按时眼!这很重要!”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劝慰他。(劝慰比药还重要。)“您还很多多保重!走路不要匆匆忙忙。别举重的东西。如果弯腰,那就要极其当心。”

  普罗什卡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她世上的事不是样样都懂。

  “怎能不举重的东西呢?我是拖拉机手。”

  “您暂时不用去工作。”

  “怎么?凭病假条吗?”

  “不是。您此刻可以领到我们开的残疾证书。”

  “残疾?”普罗什卡惊愕地望着她。“难道我当真是残疾了吗?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过?我还年轻,我要干活。”

  他摊开一双粗壮有力、要求干活的大手。

  但这未能说服叶夫根尼哑・乌斯季诺夫娜。

  “过半小时您到楼下换药室去一趟。证明会给您开好,那时我再跟您解释。”

  她走出去了,瘦瘦的玛丽亚腰板笔直地跟在她后面也走了出去。

  病房里一下子七嘴八舌地开了腔。普罗什卡在说,为什么要给残疾证明书,这件事得跟小伙子们商量商量,但其余的人都在议论费德拉乌。这事儿使大家都感到吃惊:白白的、光溜溜的脖子好端端的,哪儿也不疼,偏偏要开刀!

  波杜耶夫在床上用两手撑着将蟋着腿的躯体转了过来(这看上去就像没有腿的人转身一样),气冲冲地嚷着,甚至睑都涨红了:

  “别答应,亭里希!别上当!要是让他们开刀,就会像我一样,迟早会被他们宰了。”

  但是艾哈迈占却有不同的看法:

  “应当开刀,费德拉乌!他们不会没有根据地瞎说。”

  “既然不疼,干吗要开刀?”焦姆卡为之愤慨。

  “你那是怎么啦,老弟?”科斯托格洛托夫瓮声瓮气地说。“让好端端的脖子上挨刀,岂不是发疯。”

  鲁萨诺夫被这些叫嚷声吵得直皱眉头,但他没责备任何人。昨天打了一针,他心情一度很好,因为没引起什么不良反应。但是整个夜间和早晨,脖子底下的肿瘤依然妨碍他的脑袋动弹,今天他觉得自己非常不幸,因为肿瘤一点儿也没见小。

  诚然,汉加尔特医生来过。她非常详细地问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了解他昨天晚上和夜里以及今天都有什么感觉,了解他感觉虚弱的程度,并向他解释,不一定第一针就能把肿瘤打退,一时打不退也是完全正常的。这使他稍稍安下了心。鲁萨诺夫仔细打量了一下汉加尔特――她的脸长得不合。归根到底,这所医院里的医生还不是最次的,他们有经验,只是得善于向他们提出要求才行。

  但他安下心来的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医生走了,可肿瘤还在颌下耷拉着,压迫着他,病人们则议论纷纷,说那个人一点毛病也没有的脖子却偏要开刀,而鲁萨诺夫的瘤子这么大,反倒不开!而且也不准备开。难道情况真有那么严重?

  前天,刚走进病房的时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根本不能想像,自己会如此之快地感到同这些人的某种联系。

  要知道,话题是关于脖子。他们三个人都是脖子方面的问题。

  亭里希・雅各博维奇的心绪非常不好。大家给他出的主意,他都听着,无所适从地微笑着。大家都很自信地劝他,告诉他该怎么办,可他自己对自己的事情却看法模糊。(正如他们各自对自己的事情看法模糊一样。)开刀有危险,不开刀也有危险。还是上一次在这所医院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得不少了,打听得够了,当时用爱克斯光给他照射下唇,就像现在给叶根别尔季耶夫治疗那样。从那时以来,嘴唇上的痴先是膨胀,后来干缩,再后来就脱落了,但他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切除颈腺:防止癌细胞扩散。

  然而你瞧,给波杜耶夫开过两次刀了,又管什么用呢?……

  要是癌并不打算爬到别处去吧?要是它已经不存在了呢?

  不管怎样,得跟妻子商量一下,尤其是得听听女儿亨里埃塔的意见,她是他们家里最有学问、办事最果断的人。可是他占着这里的床位,医院不可能等候信件往返(况且从火车站到他们草原腹地每周只送两次邮件,这还得道路没问题才行)。出院回家去商量很困难,比医生们和那么轻易就给他出主意的病人们想像的要困难得多。为此,必须到本市的管理处去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弄来的外出证明上盖章,注销临时居留登记,然后坐车上路;光穿一件短大衣和矮迹皮鞋坐火车到一个小站,在那里穿上来的时候交给不相识的好心人保管的皮袄和毡靴(因为那边的气候同这里不一样,那边还是寒风凛冽的严冬),再坐150千米汽车,颠簸到自己那儿的拖拉机站,路上说不定不是坐在驾驶室里,而是坐在货舱里;一到家里,马上就得给州里的管理处打报告,再次申请外出,等批准就得花上两三个乃至四个星期;州里批下来之后,再向本单位请假,而那时候正好开始化雪,道路泥泞,汽车停驶;这且不说,在那个每昼夜只有两班火车、每次只停靠一分钟的小站上,还得向一个又一个列车员烧香磕头才上得了车;来到这里,又得去本市管理处办临时居留登记,然后还得在医院里待上那么几天等候床位。

  与此同时,大家又在讨论普罗什卡的事儿。瞧,怎能相信什么不祥之兆!他岂不刚刚换到这张不吉利的床上!大家都向他祝贺,劝他接受临时发给的残疾证明书。“他们给――你就拿!既然给,那就是说应该给。现在他们给,以后你就甭想要。”但普罗什卡还是说,他要干活。大伙劝他:你这傻瓜,日子长着呢,活儿够你干的!

  普罗什卡去办出院手续了。病房里静了下来。

  叶夫列姆又把那本书打开了,但他一行行地看下去,却不明白写的是什么,这他很快就意识到了。

  他不明白字里行间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坐卧不宁,心神不定,时不时看房间里和走廊上在干什么。要看明白书中的意思,他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也来不及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也说服不了任何人。他自己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日子能够对自己本身作一番分析了。

  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能看懂这本书写的是什么。书虽然是普通的黑字印在普通的白纸上,但要读懂它,光靠认得字还不行。

  普罗什卡已经办完了手续,兴冲冲地上楼来,在二楼的穿堂里他遇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便把手中的一份份证明拿给他看:

  “瞧,上面都盖有圆圆的图章!”

  其中一张证明是要求火车站让刚动过手术的这个病人买票时不用排队。(如果不写明动过手术,车站上照样让病人排队,那就有可能两三天也走不成。)

  另一张证明是写给当地居民医疗单位的,上面写着:

  (tumorcordls,casusInoperabilis.索尔位尼巴文集・癌症达)至终记得自己亲爱的爷爷的一句口头禅:“傻瓜好为人师,而聪明的人甘当学生。”甚至在部队里的那几年,他也经常吸收一些有益的知识,倾听富有智慧的话语,不管说话的是其他团的军官,还是自己排里的士兵。诚然,为了不伤自尊心,他听的时候总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能记就拼命往脑子里记。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与人结识的时候,从不急于炫耀自己,而是首先设法了解对方是何许人物,来自哪儿,为人怎样。这大大有助于他增长见闻。要说在什么地方吸收的知识最多,那要算战后在拥挤不堪的布特尔监牢里。那里,每天晚上都有教授、副博士和其他有学问的人在自发地宣讲――关于原子物理、西方建筑,关于遗传学、伦理学、养蜂学等等,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所有这些宣讲最热心的听众。还有,在红色普列斯尼亚的板床下,在取暖货红色普列斯尼亚系莫斯科的一个区,此处指设在该区的监狱。车的粗糙板铺上,在押解途中席地休息时,在劳改营的列队过程中,他无时不按爷爷的那句口头禅去努力弥补大学课堂里没能学到的东西。

  就这样,在劳改营里,他曾求教于一位医务统计员――一个上了年纪的怯生生的小老头儿,他在卫生所抄抄写写,而有时也被派去打开水,此人原来是列宁格勒大学古代语文和古希腊、罗马文学讲师。科斯托格洛托夫想到可以跟他学拉丁文。为此,他们有时只好在警戒区内冒着严寒来回地走,身边既没有铅笔也没有纸,这位医务统计员偶尔脱去手套,用手指头在雪地上写什么。(老头儿授课毫无私心,他只是为了短时间之内感到自己是个人罢了。再说,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付不出什么代价。但他们差点儿没在看守长那里付出代价,他把他们分别叫去审问,怀疑他们是在策划逃跑,而在雪地上画的就是地形图。他怎么也不相信写的是拉丁文。从此,授课也就中断了。)

  根据所学过的几课,科斯托格洛托夫脑子里还记得,casus是“病例”的意思;in是否定性前缀。or和cordis他也是从那里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也不难猜测出来,因为“心电图”这个员便来自同一个词根。而tumor一词,他在向卓妞借来的《病理解剖学》的每一页上都能见到。

  因此,这会儿他没花什么力气就明白了医生对普罗什卡的诊断:

  “心脏肿瘤,不宜于手术治疗的病例。”

  既然给他开的药是抗坏血酸,那就意味着,不仅不能开刀,而且任何疗法都不能用。

  科斯托格洛托夫俯视着楼梯井口,脑子里想的不是拉丁文的翻译,而是自己昨天向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提出的一条原则――应当让病人了解全部情况。

  但那条原则只适用于像他这样见过世面的人。

  而对普罗什卡是否适用呢?

  普罗什卡手里几乎没提什么,他东西不多。送他的是西布加托夫、焦姆卡和艾哈迈占。3个人都小心谨慎地走着:一个注意自己的脊背,另一个当心自己的腿,第三个毕竟是拄着拐棍。

  普罗什卡则轻松愉快,他那一口白牙烟用闪光。

  这真有点像过去偶尔送出狱的人那种情景。

  可一出大门他又会被逮捕,这该不该说呢?……

  “那么,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呢?”普罗什卡一边将证明收起,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鬼知道写的是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撇嘴,他的疤痕也随之扭动了一下。“医生们变得那么狡猾,写得让你看不懂。”

  “躇,愿你们早日恢复健康!小伙子们,愿你们大家都恢复健康!都能很快回家!跟爱妻相聚!”普罗什卡同大家―一告别,从楼梯上还高兴地不时回过头来,向大家连连挥手。

  就这样,他满怀信心地走下楼去。

  去迎接死亡。

使用道具 举报

87
发表于 2024-10-27 23:43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孩子们

  她只用手指摸了摸焦姆卡的肿瘤,还轻轻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接着就走往别处。但焦姆卡感到,似乎发生了不幸的事情。

  这他不是一下子感觉到的,病房里先是在议论普罗什卡的事并送他出院,后来是他打算搬到他那靠窗的、现在来说是挺吉利的床上去,那儿看书光线好些,跟科斯托格洛托夫学立体几何也方便些,可就在这时进来了一个新病号。

  这是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青年人,漆黑齐整的头发略略卷曲。论年岁,他大概已有20多了。他左边腋下夹着3本书,右边腋下也夹着3本书。

  “你们好,朋友们!”他一进门就打招呼,那么大方而又诚恳,使焦姆卡产生了很好的印象。“我该睡哪儿?”

  可不知为什么他不是看床位,而是看墙壁。

  “您看书的时间多不多?”焦姆卡问。

  “整天都看!”

  焦姆卡想了想。

  “是看专业书还是消遣书?”

  “专业书!”

  “那好吧,你就睡在靠窗的那张床上。被褥很快就会给您铺好的。您的书是关于哪方面的?”

  “地质学,老弟,”新来的病号说。

  焦姆卡看到其中一本的书名是《地质化学探矿》。

  “睡在靠窗那儿好了。您什么地方疼?”

  “腿。”

  “我也是腿疼。”

  是的,新来的病员迈步时有一条腿特别小心,可他的体态简直可以跟冰上舞蹈演员媲美。

  新来病员的床已经铺好了,真的,他好像是为了读书专程而来的,他立刻把5本书摆在窗台上,而第六本他埋头看了起来。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讲,看了有一个小时的书,随后被叫到医生那里去了。

  焦姆卡也在用功看书。先是读立体几何,还用铅笔搭图形。可是定理怎么也进不了他的头脑。而各种图形,无论是直线的截距还是锯齿状的截面,都总是提醒和暗示焦姆卡那件事。

  这时他便拿起一本比较容易读的书――得过斯大林奖金的《活水》。各种书出得很多,谁也来不及将它们都读完,而哪一本你读了,却又觉得不如不读。不过焦姆卡还是有一个宏伟蓝图,至少要把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书都读一遍。这样的书每年都有近40本,焦姆卡还是来不及读完。在焦姆卡的头脑里,甚至书名也混淆在一起。概念也搞糊涂了。他刚刚掌握了一条――对事物要进行客观分析,就是说要看到事物在生活中的本来面貌,可是随即读到有人骂一位女作家的文章,说她“陷入了站不住脚的、愈来愈不能自拔的客观主义泥淖之中”。读着《活水》,焦姆卡总也闹不清楚,怎么自己的心也像书中那么乏味和烦闷。

  他心中茫然若失的感觉渐渐增强。莫不是他想找人商量商量?还是向谁诉诉苦衷?只要有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哪怕对他表示一点同情,也是好的。

  当然,他从书本上读到过,也听人家说过,怜悯是一种有损尊严的感情:既有损于怜悯者,也有损于被怜悯者。

  然而,他仍然希望别人对他表示同情。

  在这医院的病房里,听听别人的谈话,或者自己跟人谈谈,都很有意思,但此时他所渴望的并不是那种谈话内容和谈话方式。跟男人们在一起,得保持男子汉的气派。

  医院里女人很多,可以说多得很,但焦姆卡是不会愿意跨进她们那喧闹的大病房的。如果凑在那里的都是健康的女人,经过门口时顺便往里面看一眼倒是会挺有意思,说不定能看到点什么。但在这么一大窝子女病人面前他不敢正视,惟恐看到什么。她们的病是一道比寻常的羞耻心更强的禁幕。在楼梯上和穿堂里,焦姆卡经常会遇见这些女病人中的几个,她们颓丧得连病号长衫也不好好系,焦姆卡甚至可以看到她们胸前或腰下的内衣。然而这种情形在他心里总是引起痛苦的感觉。

  所以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垂下眼睛。在这里结识女人可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斯焦法大婶自己注意到他,主动向他问这问那,于是他也就跟她结识了。斯焦法大婶不仅是一位母亲,而且还当上了奶奶,她脸上已经带有老太太们那种共同的特征――皱纹和对弱点迁就的微笑,只是说话的声音像男人。他和斯焦法大婶有时会站在楼梯顶上附近的什么地方聊好长时间。别的人从来没像她那样满怀同情地听焦姆卡倾诉,仿佛她自己再没有比他更亲近的人。谈谈自己,甚至谈谈他不愿向任何人透露的关于母亲的事,他会感到轻松些。

  父亲在战争中牺牲时,焦姆卡才两岁。后来有了个继父,虽然对他并不亲热,却是个讲道理的人,跟他完全可以相处,但母亲成了一个婊子(对斯焦法大婶,他没说出这个词来,可是心里早就下了这样的断语)。继父离开了她,他做得对。从那时起,母亲就把男人带到家里来,而她和焦姆卡住的只有一间屋子。带了男人回来,就必然一起喝酒(他们还硬要焦姆卡也喝,可他总是不肯),而男人们在她家留宿的情形也不一样:有的到半夜,有的到早晨。屋子里没有任何隔板,也并不太暗,因为路灯的光亮从街上映照了进来。这简直使焦姆卡厌恶和感到恶心,这种事情他的同龄人想起来就会打冷颤的。

  就这样,他念完了五年级和六年级,上七年级的时候焦姆卡走了,住到学校里看门的老头儿那里。学校每天供他吃两顿饭。母亲也不怎么上劲要他回去――她倒是觉得松了口气,反而高兴。

  焦姆卡谈起母亲来总是恶狠狠的,心情不能平静。斯焦法大婶听着,连连点头,可是得出的结论却很奇怪:

  “大家都在人世间过日子。大家都只有一个人世。”

  从去年开始,焦姆卡搬到工厂区去,那里有夜校,给了他宿舍。焦姆卡起初当学徒,后来成为二级车工。他对自己的工作并不是很卖劲,但为了跟母亲的放荡生活对抗,他一点酒也不喝,也不扯着嗓子唱歌,而是拼命学习。他以很好的成绩念完了八年级和九年级的前半年。

  他只是偶尔才跟同伴们踢踢足球。就为了这点小小的乐趣,命运惩罚了他:有人脚穿足球鞋在抢球的混乱中并非故意地踢了焦姆卡的小腿,焦姆卡一点也没在意,走路瘸了一阵子,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是秋天的时候,这条腿就愈来愈疼,他又拖了很久,没到医生那儿去看,后来用热敷的办法,结果更糟,于是就逐级转诊,转到了州中心,再后来就到了这里。

  现在,焦姆卡问斯焦法大婶,命运到底为什么这样不公平?有的人一辈子都是那么一帆风顺,事事如意,而有的人则总是离不开苦难。人们都说事在人为,命运取决于本人。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取决于上帝,”斯焦法大婶对他说。“上帝什么都看得见。必须顺从上帝的旨意,焦姆沙。”

  ‘慨然取决于上帝,既然上帝什么都看得见,那就更对了――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压在一个人身上?总该设法分摊一下才是啊……”

  然而,必须顺从――这是无可争辩的。如果不顺从,又有什么办法呢?

  斯焦法大婶是本地人,她的女儿、儿子和儿媳妇常来看望她,送来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斯焦法大婶那里留不多久,她都拿来请周围的女病人和女工友吃,有时也把焦姆卡从病房里叫出来,塞给他一只鸡蛋或一个包子。

  焦姆卡老是不觉得饱,他一辈子也没吃饱过。由于经常抑制吃东西这种念头,结果饥饿的感觉比事实上更甚。但老是吃斯焦法大婶给的东西他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要是他收下了鸡蛋,就不想再留包子。

  “拿去,拿去!”她连连摇手。“包子是肉馅儿的。趁现在是可以吃荤的日子,就吃吧。”

  “怎么,以后就不能吃了吗?”

  “当然,莫非你不知道?”

  “开斋期之后是什么日子呢?”

  “谢肉节呗,能是什么!”

  “那就更好,斯焦法大婶!谢肉节来了岂不更好?!”

  “任何事情都有自己好的地方。不过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不能吃肉。”

  “那么,要是谢肉节过个没完呢?”

  “怎么会没完!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以后我们还该做什么?”焦姆卡兴致勃勃地问,一边吃着香喷喷的手工做的包子,他自己家里从来没烤过这种包子。

  “瞧,现在成长起来的青年人都不信上帝,什么也不懂。而接下来就是大帝期。”

  “可为什么要来上个大斋期呢?斋期,而且还是个大的!”

  “这是因为,焦姆卡,你若把肚子填得太饱,它就老想往地上耷拉。不能总是那样,间歇也是需要的。”

  “要间歇干吗?”焦姆卡所体会到的全是间歇。

  “安排间歇是为了净心。肚子空才头脑清,难道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斯焦法大婶,这我可从来没有注意。”

  从一年级开始,当焦姆卡还不会读不会写的时候,他就由于学校里的灌输而牢牢地记住并明确地懂得:宗教是麻醉剂,是反动透顶的学说,只对骗子们有利。由于宗教的影响,有的地方劳动者至今未能摆脱剥削。一旦清除掉宗教障碍,那就可以拿起武器,就会有自由。

  斯焦法大婶有她自己可笑的习惯,每句话都离不开上帝,即使在这令人沮丧的医院里她也常常带着无忧无虑的微笑,还请他吃这包子,然而,这个斯焦法大婶也可说并非是个反动人物。

  尽管如此,现在,星期六的下午,医生们都走了,每个病人在想自己的心事,阴沉的天还把某种程度上的光亮映进病房,而穿堂里已经亮起了灯,焦姆卡微微瘸着腿走来走去,到处寻找的正是这个除了劝他顺从而不可能提出什么切实忠告的斯焦法大婶。

  但愿不要失去腿。但愿不需要截肢。但愿不是非截不可。

  同意截还是不同意截?同意截还是不同意截?……

  虽然比起这种啃咽似的疼痛来,也许还是截去好些。

  但是斯焦法大婶不在平时待的几个地方。不过焦姆卡却在楼下走廊变宽而形成一个小小穿堂的地方(那里虽然也摆着楼下值班护土的一张桌子和一橱药品,但被认为是医院的阅览室)看到了一位姑娘,甚至可以说是看到了一位女郎,她虽然也穿着洗得变成了灰色的病号长衫,却像电影里的人物:她那黄颜色的头发在现实生活里是没有的,况且这一头黄发还梳成一种颤巍巍的式样。

  还是在昨天,焦姆卡就已经头一次瞥见过她,而且,还由于这一把颤巍巍的黄发而眨巴了一下眼睛。他觉得那姑娘很美,简直使他不敢多看上一会儿,所以瞥了一眼便走过去了。虽然按年龄来说整个医院里她与他是最接近的(还有被截去一条腿的苏尔罕),但这样的姑娘在他看来总是高不可攀的。

  今天早晨他又见到过她一次背影。即使她穿着病号长衫,也与众不同,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她那黄色的发朵一耸一耸地抖动。

  毫无疑问,焦姆卡这时并不是找她,因为他还不可能下决;已去跟她认识,因为他知道,他的嘴会像是被面团粘住了似的,哼哼卿卿说些不清不楚而又十分愚蠢的话。但看见了她,他的心猛然缩紧了。他竭力不现出腿瘸,竭力平稳地走过去,拐进阅览室,开始翻阅合订本的共和国《真理报》,这合订本里的好多页已被病号剪去包东西或作他用了。

  铺着红布的那张桌子被斯大林半身铜像占去了一半,那铜像的头和肩头都比普通人大些。旁边,似乎与斯大林并排站着一个身量高大、嘴巴也大的女护理员。星期六这天她没有什么急事要办,所以就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铺了一张报纸,放了一把葵花籽儿,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壳儿直接吐在报纸上。也许,她本打算来这里呆一会儿,可是怎么也放不下这些葵花籽儿。

  墙上的广播匣子声音沙哑地放送着轻音乐。还有两个病员在一张小桌上下跳棋。

  而那个姑娘,如焦姆卡眼角所见,就那么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什么也不干,但是坐得端端正正,一只手神着病号长衫的领口,那儿一向是没有招扣的,除非病员自己给钉上。这位黄发女郎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娇嫩的安棋儿,碰是碰不得的。要是能跟她随便聊会儿该有多好!……当然,也谈谈他的腿。

  焦姆卡一边翻阅报纸,一边生自己的气。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为了节省时间他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发型,推成光头了事。可此刻在她面前就像个笨蛋。

  忽然,安淇儿主动说:

  “你怎么这样腼腆呀?已经是第二天了,见了也不打招呼。”

  焦姆卡哆咦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啊!――能是跟谁说话呢?这是在跟他说话!

  那花冠似的发朵在她头上微微颤动。

  “你怎么,有点害怕,是吗?去找把椅子,拖过来,让咱们认识一下。”

  “我,并不害怕。”但某种东西使他的声音有点异样,妨碍他响亮地回答。

  “那就搬把椅子过来坐下好了。”

  他抄起一把椅子,加倍小心不现出腿瘸,一只手将它挪到姑娘旁边,跟她的椅子并排靠着墙壁。接着,他伸出手:

  “我叫焦姆卡。”

  “我叫阿霞,”对方把自己那柔软的手放在他手中,随后又抽了出来。

  他坐了下来,结果弄得十分可笑:两个人并排坐着,像新郎新娘似的。再说,这样看她也不方便。他站了起来,移动了一下椅子,显得随便一些。

  “你干吗呆着,什么事情也不做吗?”焦姆卡问。

  “为什么要做呢?再说,我是在做呀。”

  “那你是在做什么?”

  “我在听音乐。在想像中跳舞。而你,恐怕不会吧?”

  “在想像中跳舞?”

  “哪怕真的跳也行!”

  焦姆卡否定地咂了随嘴。

  “我一下子就看出,这方面你不报在行。否则这会儿咱们可以转几圈呢,”阿霞环视了一下四周,“况且也没有地方。再说,这算得上什么舞曲呢?只不过那么听听罢了,因为沉默总是使我感到压抑。”

  “那你喜欢什么舞呢?”焦姆卡兴致勃勃地跟她交谈。“探戈吗?”

  阿霞叹了口气:

  “什么探戈,那是奶奶辈跳的舞!现在真正的舞是摇摆舞。我们这儿还没有人跳。莫斯科有,而且是行家在跳。”焦姆卡并不是注意听她所有的话,只不过跟她聊天感到愉快,并且有机会瞧她而已。她的眼睛有点奇特――略带绿色。要知道,眼睛是没法染的,原来就是那样。不过它们还是很讨人喜欢。“那才叫跳舞呢!”阿霞打了个板子。“究竟怎么个跳法,我也不会,没亲眼见过。说说看,你是怎么消磨时间的?是唱歌!吗?”“不,不是。我不会唱歌。”“为什么,我们只要觉得闷得慌,就唱歌。那你做些什么呢?拉手风琴吗?”“不……”焦姆卡感到惭愧。他哪儿也不如她。他总不能直接对她说,他对社会生活有浓厚的兴趣…”阿霞简直感到不可思议:瞧,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典型!

  “你大概喜欢田径运动吧?而我,五项运动的成绩还不错。

  我跳高能跳三.4米,铅球能推13.2米。”

  “我――不行……”焦姆卡痛切地意识到,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多么无能的人。瞧,人家会为自己创造多么轻松的生活气氛!

  而焦姆卡从来都不会……“只是偶尔踢踢足球……”

  连这也甭想再玩了。

  “那么,烟你总会抽吧?酒喝不喝?”阿霞问道,还抱着希望。

  “还是只会喝啤酒?”

  “啤酒能喝,”焦姆卡叹了口气。(其实他连啤酒也没沾过嘴边,但总不能让自己彻底丢脸。)

  “哎哟哟!”阿霞拖长了声音,像腰下面挨了拳头似的。“你们怎么还是没出娘窝的宝贝儿子哟!什么体育成绩也没有!我们学校里的男生也是这样。9月份我们被并到男校了,校长给自己留下的都是些被整得服服贴贴的和功课好的学生。而所有的棒小伙子都被赶到女校去了。”

  她不是想侮辱他,而是怜悯他,可他毕竟对“被整得服服贴贴”这种说法感到生气。

  “你上几年级?”他问。

  “10年级。”

  “谁允许你们梳这种发式?”

  “哪会允许呢!一个劲儿地反对…不消说,我们也跟他们斗!”

  倒也是,她说话很直爽。焦姆卡即使被她取笑,即使被她拳头打,也不要紧,只要她不停地说下去就好。

  轻首乐结束了,播音员开始报告关于各国人民反对可耻的巴黎协定的斗争。这个协定对法国来说是危险的,因为法国被置于德国统治之下;而对德国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因为德国被置于法国统治之下。

  “那么,总的来说你是做什么的呢?”阿霞还在探问。

  “总的来说,我是个车工,”焦姆卡漫不经心而又庄重地说。

  但即使是车工,阿霞也没感到惊奇。

  “那你的工资是多少?”

  焦姆卡很珍视自己的工资,因为那是血汗钱,而且又是刚刚挣来的。但此时他感觉到,说工资是多少,他张不开口。

  “当然微不足道!”他终于挤出了一句。

  “这毫无意思!”阿霞胸有成竹地说道。“你还不如去当个运动员!你有这方面的条件。”

  “这得有本领……”

  “得有什么本领?!每个人都能成为运动员!只要多练就行!而运动员的待遇多高啊――坐车不花钱,伙食费每天30卢布,住宾馆就不用提了!还有奖金!又有多少城市可以观光啊!”

  “喂,你都到过什么地方?”

  “到过列宁格勒,到过沃罗涅什……”

  “你喜欢列宁格勒吗?”

  “嗅,那还用说!多大的商场啊!百货大楼!什么东西都有专卖的柜台――专卖长筒丝袜的,专卖手提包的!

  这一切,都是焦姆卡所不能想像的,他心里很羡慕。因为这姑娘如此大胆谈论的一切,也许的确很好,而他的眼界却十分狭窄。

  女护理员,像一座雕像,还是那么站在桌旁,与斯大林并排,直着腰板往报纸上吐葵花籽壳儿。

  “你这个运动员,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没敢问她究竟有什么病。这可能会使对方不便于回答。

  “我在这里只呆3天,做做检查,”阿霞甩了一下手。她的另一只手不得不一直按着或者神着敞开的领子。“给穿这种不像样子的病号衫,真丢脸!在这地方位上一个礼拜,非发疯不可……可你是由于什么而到这里来的?”

  “我?……”焦姆卡咂了咂嘴唇。关于腿么,他倒也是想谈谈,而且要谈得有来龙去脉,不喜欢三言两语。“我的一条腿上…”

  至今,“我的一条腿上”这句话,对他来说是意味深长而又痛苦的。但面对着心情轻松的阿霞,他已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那么严重。于是他几乎像谈到工资那样,不好意思地谈了谈腿。

  “医生们是怎么说的?”

  “明摆着…他们嘴上不说…可是正打算把腿截去……”

  他脸色晦暗,说完了这句话便望着阿霞那容光焕发的面孔。

  “你说什么呀!!”阿霞像对老朋友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怎么能把一条腿截去呢?他们发疯了不成?是不想治罢了!说什么你也别答应!活着只有一条腿,还不如死了好,你说呢?你要是成为一个残废,还谈什么生活2人活着是为了幸福!”

  是的,她当然又是对的!拄着条拐杖还谈得上什么生活?就拿这会儿来说吧,他跟她坐在一起,可是拐杖能往哪儿放呢?那半截腿又怎么摆?……再说,他连椅子也搬不来,这还得她替他搬。不,缺一条腿根本谈不上生活。

  人活着是为了幸福。

  “你早就来这里了吗?”

  “你是问多少天?”焦姆卡心里算了一下。“3个礼拜。”

  “太可怕了!”阿霞耸了耸肩。“多闷得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手风琴!我能想像得出病房里都会谈论什么!”

  这一来,焦姆卡更不想如实告诉她,说自己整天都在用功学习。他所珍视的一切,都顶不住阿霞嘴里吹出来的快速气流,此刻它们似乎被夸大了,甚至变成虚假的了。

  焦姆卡冷冷一笑(其实他内心里一点也没有冷笑之意),说道:

  “比方说,刚才大家就在议论,人们靠什么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嘿!”对任何问题阿霞都能回答。“老师也曾给我们出过这样的作文题:‘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还给了提纲:关于种植棉花的农民,关于挤奶员,关于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以及对保尔・柯察金的功勋、对马特洛索夫的功勋你持什么态度……”

  “那你持什么态度呢?”

  “这还用问吗?意思是:你自己会不会那样做。一定得表态。我们就都写:我们也会那样做。临近毕业考试了,何必把关系搞坏?可萨什卡・格罗莫夫问:‘我能不能不这样写,而按自己的想法?’老师对他说:什么‘按自己的想法’,我看你敢不敢!会让你体会一下得一分的滋味!……有一个调皮的女生写得很逗:‘我还不知道,我爱还是不爱自己的祖国。’老师当即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思想太可怕!你怎能不爱自己的祖国?’‘是的,我也许爱它,但并不确切知道。这需要验证。’‘没什么要验证的!你在吃母奶的时候就应当把对祖国的爱也吮进去!你得重写,并且在下一堂课之前写好!’这个女老师我们管她叫蛤模。她进教室的时候,从来没有笑意。这也不难理解,她是个老处女嘛,个人生活不如意,就把怨气往我们身上出。她尤其不喜欢俏丽的女生。”

  阿霞是顺口说出了这话的,她坚信脸蛋儿不同,价值也不同。显然,她没有经历过疾病、疼痛、折磨、吃不下和睡不着的任何一个阶段,还没有失去娇嫩的容光和红润的脸色,她只不过是从那些个健身厅和练舞场上跑来作3天检查的。

  “那么好的老师呢,有吗?”焦姆卡问,这只是为了让她继续讲点什么,不至于沉默,而他就可以不停地看她。

  “没,没有!全都是些生闷气的火鸡!唉,学校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已回・回@谈都不想谈广

  她那活泼乐观的谈吐也感染了焦姆卡。他已不再感到拘束,而是舒展自如,坐在那里怀着感激的心情听她闲聊。不论什么问题,他都不想跟她争论,对一切他都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而同意她的见解:比如活着是为了幸福,又比如不能同意把腿截去。怎奈腿使他感到啃啮似的疼痛,这疼痛缠扰着他,使他不知怎样摆脱――截去半条小腿?截到膝盖?还是半条大腿?由于这条腿,“人们靠什么活着?”的问题对他来说仍然是个主要的问题。于是他问道:

  “说真的,你是怎么想的呢?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可不,这个黄毛丫头什么都明白!她那有点儿泛绿色的眼睛望了望焦姆卡,似乎不相信他是认真地在问,而是故意在返弄她。

  “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爱呗!”

  为了爱!……连托尔斯泰也说过“为了爱”,可那是什么意义上的爱呢?老师也要求他们回答说“为了爱”,那又是什么意义上的爱?焦姆卡毕竟习惯于刨根问底和独立思考。

  “但是,要知道……”他声音嘶哑地说(话虽然是很简单的,但毕竟不便于说出口),“爱情……爱情还并不等于全部生活。这只是……偶尔才有。从一定的年龄开始,到了一定的年龄为小,”

  “你说从什么年龄开始?从什么年龄开始?”阿霞气呼呼地请问,仿佛他侮辱了她。“我们这种年龄一切都是甜蜜的,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除了爱情,生活中还会有什么?”

  从她扬起的两道眉毛可以看出,她是那么自信,简直不容反驳,而焦姆卡也没反驳什么。是的,他只是要听,而不是反驳。

  她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俯下身,虽然没有伸出手,却好像伸出了两臂穿过大地上所有的残垣断壁:

  “这――永远属于我们!我就是我们的今天!至于别人嚼什么舌头,要听是听不完的,有的有影儿,有的没影儿。爱情!!这就是一切!!”

  她对他是那么直爽,好像他们已有上百个晚上在一起闲聊,聊啊观啊,无话不谈…看来,要是没有那个嗑葵花籽儿的女护理员、一个护士、两个下跳棋的棋手在场,要是走廊里没有病人走动,那么,哪怕是此时此地,就在这个角落里,在他们最美妙的青春期,她也准备帮助他理解人们赖以生存的是什么。

  焦姆卡忘记了腿上那一刻不停的、甚至在睡梦中也感到的啃啮般的疼痛,仿佛根本没有他那条病腿。焦姆卡望着阿霞那敞开的领口,嘴微微张开了。过去,母亲所做过的那种令他极其厌恶的事情,此时第一次使他觉得无须愧对任何世人,一点也不肮脏,甚至超越出人间的一切丑恶范畴。

  “你怎么啦…”阿霞悄声问道,几乎是耳语,差一点笑出声来,但却怀着同情。“直到现在还没……?小傻瓜,你还没……”

  仿佛在偷东西的时候被当场逮住似的,焦姆卡只感到耳朵、脸上、脑门火辣辣的。在20分钟之内,这个黄毛丫头就把他多少年来所固守的一切彻底打垮了,于是他喉咙干渴,像求饶似的问道:

  “那你呢?……”

  如同她的病号衫里边只有一件内衣,再就是胸部和心房一样,她的话里也没对他隐瞒什么,她认为没有必要隐瞒:

  “唉,我们那儿,半数姑娘都开始了…请一个还是在上八年级的时候就怀孕了!还有一个是在住宅里被抓住的,那是……为了挣钱,你懂吗?她已经有自己的存折了!这事怎么会发现了呢?因为她夹在学生手册里,忘记了,结果被老师看见。……越早越有意思!……干吗要等呢?当今是原子时代!……”

使用道具 举报

88
发表于 2024-10-27 23:44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桦树癌

  不管怎么说,星期六晚上癌症楼病房里的那种看不见的轻松气氛还是能够感觉到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须知,病人在周末并不能解脱自己的疾患,更不能抛开疾患所引起的愁绪。他们无非是摆脱了同医生们的谈话和主要的治疗措施,看来,人身上永远保持稚气的那根弦所喜欢的正是这一点。

  跟阿霞闲聊之后,焦姆卡小心翼翼地迈着愈益疼痛的腿,艰难地走上楼梯,进了自己的病房,并且立刻发现病房里从来也没有这么热闹过。

  不仅同病房里的人和西布加托夫都在,还有从楼下来的客人,其中有的是熟人,例如从放射病房里放出来的那位姓倪的朝鲜族老人(当他舌头上安放着镭针的时候,他像银行保险柜里的珍宝似的被锁了起来);有的则是新来的。一个刚住院的俄罗斯男子,仪表堂堂,灰色的头发梳得高高的,他的患处是咽喉,只能像耳语似地说话,这会儿他正坐在焦姆卡的床上。大家都在听,就连不懂俄语的穆尔萨利莫夫和叶根别尔季耶夫也不例外。

  说话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不是坐在床上,而是坐在自己床边的窗台上,就这一点也表明话题正处在吸引人的时刻。(要求严格的护士是不会允许他坐在那里的,但值班的男护士图尔贡是自己的哥们儿,他懂得这样做不会使医学科学头末倒置。例斯托格洛托夫把穿着袜子的一只脚踩在自己床上,把另一条腿错了起来,使它像吉他似的搁在前一条腿的膝上,并且微微摇晃着身子,面对整个病房激昂慷慨地发表议论:

  “这就是那位哲学家笛卡儿。他说过:“可以怀疑一切!”

  “不过,这并不适用于我们的现实!”鲁萨诺夫举起一个指头提醒他。

  “不适用,当然不适用,”科斯托格格托夫对他的异议甚至感到惊讶。“我只是想说,我们不应该像家兔一样听任医生摆布。请看,我读的这本书,”他从窗台上拿起一本打开了的大开本的书。“阿布里科索夫和斯特鲁科夫为高等院校合写的教科书《病理解剖学》。这里说,肿瘤的变化过程与中枢神经活动的联系还是研究的薄弱环节。而这种联系却是极其奇特的!甚至开门见山地写道,他找到了要引用的一行,‘虽然很少,但是自行疫命的例子是有的’!这里是怎么写的,你们注意到没有?不是治愈,而是痊愈!嗯?”

  整个病房都活跃了起来。仿佛从那本翻开的大书里飞出了“自行痊愈”这只能够触摸得到的彩蝶,每个人都探出前额和面颊,渴望彩蝶发发善心用翅膀来轻抚一下。

  “自行痊愈!”科斯托格洛托夫把书放下之后,晃动着十指张开的双手,一条腿仍像吉他似的搁在膝上。“这就是说,肿瘤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向相反的方向收缩!它渐渐缩小,消散,最终完全消失!懂吗?”

  大家都默不作声,像听故事似地微微张着嘴。他们无一不希望他的那个肿瘤,那个把整个生活都彻底搅乱、置人于死地的那个肿瘤,会突然萎缩,消退平复,化为乌有……

  大家都默不作声,等候彩蝶来抚摸自己的脸,只有脸色阴沉的波杜耶夫把床弄得嘎吱嘎吱响,绝望地紧皱着眉头,声音沙哑地说:

  “大概,这需要……良心上干净。”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他是在参加这场谈话呢,还是自己在谈别的事情。

  但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这一次不仅是聚精会神地,而且是怀着一定的好感在听啃骨者这位邻居发表议论,这时,他不屑一顾地甩了甩手:

  “这跟良心有什么相干?你应感到惭愧,波杜耶夫同志!”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却及时接过话头:

  “说得好,叶夫列姆!说得好!一切都是可能的,我们连个屁也不知道。比方说,战后我读过一本杂志,那上面有一篇极其有趣的东西…原来,人的脑袋通口处有一道脑血屏障,只要那些能够致人死命的物质或细菌无法通过这道屏障进人大脑,人就活着。而这取决于什么呢?……”

  那位从进入病房就手不释卷研究地质学的青年,此时正坐在靠近科斯托格洛托夫那另一个窗口的床上看书,偶尔抬起头来听人们争论。这会儿他也抬起了头。客人们在听,同病房的人也在听。炉子旁边的那个费德拉乌正侧身蜷缩在床上,靠在枕头上听,此人的脖子暂时还是洁白的,但已厄运难免。

  “……原来,取决于这道屏障本身中钾盐与钠盐的比例。其中的哪一种盐,我不记得了,权且是钠盐吧,如果钠盐占主要地位,那么,什么也不能把人制服,屏障不会被突破,人就死不了。相反,要是钾盐占了上风,屏障便起不了保护作用,人就会死去。而钢和钾的比例又取决于什么呢?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它们的比例取决于人的情绪!!懂吗?这就是说,如果精神饱满,如果人的心情舒畅,屏障本身的铀就占优势,任何疾病都不能把人置于死地!但只要他情绪低落,钾马上便会占上风,那也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地质学家带着平静的欣赏的表情听着,像一个聪明的大学生,大致能料到黑板上下一行将会写些什么。他表示赞同:

  “乐观主义生理学。这个思路很好。”

  似乎浪费了时间,说完他就又埋头看书了。

  对这一点,连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也没有任何反对意思。啃骨者的讨论完全符合科学。

  “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继续发挥,“如果再过那么100年,我们的机体在问心无愧时会分离出一种雄盐来,而在问心有愧时则分离不出来。细胞会不会形成肿瘤或肿瘤能不能消退,也就取决于这种锅盐。”

  叶夫列姆声音嘶哑地叹气说:

  “我毁了好多娘儿们。生了孩子又把她们抛弃了……她们流了很多眼泪……我的肿瘤消不了。”

  “这有什么联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克制不住了。“这是极端的宗教迷信,好好想想吧!乌七八糟的书,波杜耶夫,您读得太多了,思想上解除了武装!显而易见,您在这儿给我们咦叨的是道德上的什么自我修养……”

  “您为什么跟道德上的自我修养那么过不去呢?”科斯托格洛托夫顶撞他。“为什么谈道德上的自我修养会引起您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个问题会刺痛谁呢?只会刺痛那些道德上的败类!”

  ‘您……不要忘乎所以!”只见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眼镜及其边框倏地一闪,这一时刻他把脑袋挺得又正又直,仿佛没有任何肿瘤从右边顶着他的下颌。“某些问题早就有了定论!您已不能再妄加议论!”

  “可为什么我不能呢?”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对乌黑的大眼睛直盯着鲁萨诺夫。

  “算了,算了!”其他病员纷纷劝解。

  “喂,同志,”坐在焦姆卡床上的哪个发不出声音的人耳语似地说道,“您刚才的话题是关于烨树菌……”

  但无论是鲁萨诺夫还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都互不相让。他们累不相识,但都剑拔弩张似地望着对方。

  “既然您想发表意见,那就应该具有起码的常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有板有限地吐着每一个字,教训自己的对手。“关于列夫・托尔斯泰之流的道德上的自我修养观点,列宁曾写过文章,一劳永逸地批判过!斯大林同志也写过文章!还有高尔基。”

  “对不起!”科斯托格洛托夫强忍着怒火向对方伸出一只手回敬道。“世上任何人对任何事所下的结论都不可能是一劳永逸的。因为,那样一米,生活也就会停止不前了。一代一代的后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无言以对。他那敏感的白耳朵的外缘开始涨红,面颊上有的地方也泛起了圆圆的红斑。

  (现在需要的不是反驳,不是参与星期六的这场争论,而是要查一查此人是谁,从哪儿来的,有什么背景,以及他的那些极其荒谬的观点对于他所担任的职务是否有害。)

  “我并不是说,”科斯托格洛托夫匆匆说道,“在社会科学方面我有什么学问,这我很少研究。但我凭自己的头脑这样理解,列宁之所以批评列夫・托尔斯泰的道德修养经,是由于那时这种主张会使社会偏离反对暴政的斗争,偏离即将成熟的革命形势。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您为什么不许人家开口?”他伸开两只大手,指向波社耶夫。“他是在生死边缘上思索生命的意义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读托尔斯泰著作,您为什么如此恼火?这会碍谁的事呢?莫非要把托尔斯泰的书扔到火堆里烧掉?难道政府的教务管理局还没把事情做绝?(科斯托格洛托夫对社会科学缺乏研究,他把“至圣的”和“政府的”两个词搞混了。)

  此时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两只耳朵已全部涨红了。这已经是对政府机构的直接攻击(诚然,他没听清是对哪个具体机构),而且当着偶然聚在一起的听众,这就使局面更为严重,必须适可而止地结束这场争论,待以后有了机会首先审查一下科斯托格洛托夫这个人。因此,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暂时不把问题提到原则高度,仅如波杜耶夫那边说:

  “让他读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好了。那会更有益处。”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重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所把握的分寸,继续在没有思想准备的听众面前宣扬自己的一套:

  “为什么要妨碍别人思考呢?归根结底,我们的生活哲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生活多少美好!…俄爱你,生活!生活就是幸福!’谈什么深刻感受!这不需要我们,任何动物――鸡、猫、狗都会说。”

  “我请求您!我请求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这时已不是在履行公民义务,而是按人之常情提醒他。“不要谈论死亡!我们连提也不要再提了!”

  “对我没什么好求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连连摆动铲子似的大手。“要是在这儿不谈论死亡,那到什么地方去谈呢?‘啊,我们将永远活在世上!”

  “这么说,您打算怎么样呢?”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提高了声音。“老是谈论死亡,老是想到死亡不成!用这种方式去使钾盐占优势吗?”

  ‘“不必老是谈,”科斯托格洛托夫稍稍冷静了些,自知陷入了矛盾。“不必老是谈,但哪怕偶尔谈谈。这会有好处。否则,想想看,我们一辈子都对人强调:‘你是集体的一员!你是集体的一员!’但这只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死亡来临的时刻,我们就把他放出集体。成员他倒是成员,可死他不得不自己去死。肿瘤也是只生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不是生在集体身上。就拿您来说吧!”他很粗鲁地伸出指头指向鲁萨诺夫。“好,您说说,世上您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是死!!您最不愿谈论的又是什么?还是关于死!这怎么解释呢?”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再听下去,他失去了同他们继续争论的兴趣。刚才他没有注意,一不小心让肿瘤牵动了脖子和头部,疼得他完全熄灭了开导这些糊涂蛋、澄清其妄言的兴致。说到底,他进这所医院纯属偶然,在病情处于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不应该同这些人待在一起。而主要的,同时也是可怕的一点是,昨天打过针以后,肿瘤一点也没收缩或软化。想到这里,他心都凉了。啃骨者倒是可以兴致勃勃地谈论死亡,因为他正在一天天康复。

  焦姆卡的客人,那个发音困难的大身量的男子,捂着疼痛的喉咙,几次想插话发表自己的意见,从而打断这场不愉快的争论。他想提醒他们,此刻他们所有的人统统是历史的客体,而不是主体,但他那嘶哑的声音谁也听不见,而要说得响些他又无能为力,只好把两个指头按在喉头上,以减轻疼痛并帮助发声。舌头和咽喉部位的疾患,说话能力的丧失,不知为什么尤其使人感到难受,而整个面部就成了反映这种难受之感的镜子。刚才他直摆两只大手,试图阻止争吵的双方,而此刻他已走到病床间的通道里。

  “同志们!同志们!”他声音嘶哑地说,别人也为他的喉咙感到难受。‘不要再提这种丧气的事情!我们岂不已经被自己的病折磨得够沮丧的了!喂,您这位同志!”他从通道里走过去,几乎像祈求似地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喉头上),面对着高高坐在窗台上的、头发蓬乱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有如面对着神明。“关于烨树菌的事,您讲得很有意思。请您继续往下讲,请!”

  “讲吧,奥列格,讲白烨蘑菇!你开头讲什么来看?”西市加托夫问道。

  就连皮肤呈古铜色的倪老头也艰难地转动着舌头,吐字不清地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他的舌头一部分已在先前的治疗过程中脱落了,其余的部分此时依然肿胀。

  别的人也要求他讲。

  科斯托格洛托夫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轻松感。多少年来他在自由人面前一直习惯于默不作声,手搭在背后,脑袋低着,这使他像先天性佝偻那样成了他的天生特征,甚至经过一年的流放生活也没完全改过来。即使是今天,在这个医疗中心的小径上散步时,他的手也是搭在背后,觉得这样更为自然轻松。多少年来,自由人都被禁止与他这样的人平等交谈,甚至不能把他们当作人来认真商量事情,而更为心酸的是,不得同他握手或接他递来的信,可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些虔诚的自由人,正等待他这个无拘无束坐在窗台上的人赐给他们以希望的支柱。从自己这方面来说,奥列格也注意到,此刻他也不像习惯的那样把自己同他们对立起来,而是在共同的不幸中把自己同他们联系在一起。

  他尤其不习惯在许多人面前发表讲话,正像不习惯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和参加群众集会一样。此刻却要他成为演说家,科斯托格洛托夫感到难以想像,仿佛置身于可笑的梦中似的。然而,正像溜冰一样,起跑之后就很难停住,只能任其飞也似地滑下去,他正是如此,顺着自己未曾料到。但看来必然会痊愈的良好趋势,继续顺水推舟。

  “朋友们!这是一件罕见的事情。是一个前来复查的病人讲给我听的,当时我还正在等这里的床位。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寄去了一张明信片,回信地址写的是医院。瞧,今天竟然收到了回信!过了12天,回信就未了。医生马斯连尼科夫还为复信晚了而向我表示歉意,原来,因为他平均每天要写10封回信。而每一封要把事情写明白的信,少于半个小时是写不完的。这样,单为写信就得花去5个小时!而且这是没有任何报酬的!”

  “相反,每天还得花4个卢布,用在买邮票上,”焦姆卡插了一句。

  “是啊。一天花掉4个卢布,一个月就是120卢布!这不是他的义务,也不是他的职责,这只不过是他情愿做的好事罢了。要么,这该怎么说呢?”科斯托格洛托夫转向鲁萨诺夫。“是人道精神,对吗?”

  但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正在读报纸上一篇预算报告的末尾,装做没有听见。

  “他没有任何部下,既没有助手,也没有秘书。这一切都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做的。为此他也没得到什么荣誉!要知道,对我们病人来说,医生好比摆渡人:用着的时候才找他,过后也就被忘了。他把人家的病治好,人家反倒把他的信扔掉。他在信的末尾抱怨说,有些病人不再跟他通信了,殊不知通信会对他们有好处。他们不把服用的剂量和效果写信告诉他。他还请求我,让我按时给他写回信!我们可真应该向他深深地鞠躬!”

  “不过,你还是顺着次序讲,奥列格!”西布加托夫请求说,面带着希望的淡淡微笑。

  他是多么渴望把病治好啊(尽管那长年累月折磨人的治疗,显然已没有治愈的可能)!多么希望有朝一日会突然彻底治好!希望背上的创口愈合,腰能够直得起来,走路步伐坚定,时刻感到自己是个堂堂的男子汉!能够跟东佐姓大夫打招呼:“您好,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我的病已经好啦!”

  他们大家多么渴望了解这样一位神医,了解此地医生所不知道的那种药啊!他们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反正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相信,某个地方隐居着这样一位神医,或者这样一位草药郎中,或者这样一个巫婆,只要得知哪儿能弄到此药,他们就能够得救。

  是啊,他们的生命不可能已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不可能!

  无论我们在身体强壮、幸福顺遂的时候会怎样嘲笑奇迹,可是一旦生活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而只有奇迹才能拯救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会重视这种独特的和罕见的奇迹!

  与所有聚精会神贪婪倾听他演讲的听众的心情相融合,科斯托格洛托夫开始讲得有声有色了,此刻他相信自己的话甚至超过他默默读过的那封信。

  “如果要从头讲的话,沙拉夫,事情是这样的。关于马斯连尼科夫医生,先前的那个病人告诉我,他原是莫斯科近郊亚历山德罗夫县的一个本地的老医生。按照从前的一般惯例,他在同一家医院里当了几十年的医生。他注意到一点:尽管医学书刊上关于癌的论述愈来愈多,可是他所接触的农民病人当中却没有人生癌。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小的时候谁不害怕妖魔鬼怪?――一碰那穿不透但却能神秘启合的墙壁就会吓得发抖,仿佛什么人的一个肩膀或者什么人是一条大腿马上就会挤出来。即使在我们的智慧可以揭示奥秘的今天,日常生活中已没有妖魔鬼怪的容身之地,却也说不定会有神怪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说:我在这儿!不要忘记!)

  “……于是他开始研究,于是他开始研究,”科斯托格洛托夫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一句,“结果发现这样一种情况:当地所有的农民,为了节省茶叶钱,都不煮茶喝,而是煮恰加,又名烨树蘑.....”

  “那不是鳞皮牛肝菌么?”波杜耶夫打断了他的话。最近他已感到绝望,终日不声不响,甘愿认命,此刻这种普通的、不难弄到的药物甚至给他带来了一线光明。

  在场的都是南方人,不要说鳞皮牛肝菌,即使烨树本身有些人也从未见过,所以更加不能想像科斯托格洛托夫所说的是什么东西。

  “不,叶夫列姆,不是鳞皮牛肝菌。总的来说这甚至不是烨树蘑,而是烨树癌。如果你记得的话,在一些老烨树上有这种…样子十分难看的增生物――一层脊状的东西,外表呈黑色,里面是深褐色的。”

  “那么,是多孔菌?”叶夫列姆继续追问。“从前人们用除石打火时拿它们作引子?”

  “也许是。就这样,谢尔盖・尼基季奇・马斯连尼科夫突然想到:几个世纪以来,俄罗斯庄稼人会不会就是在不知不觉中用这种恰加抑制了癌症?”

  “就是说,起到了预防作用?”年轻的地质学家点了点头问道。今天整个晚上他都没法看书了,不过听一听这种谈话倒也值得。

  “可是,光猜想还是不够的,懂吗?这一切都还必须经过检验。还必须对喝与不喝这种自制土茶的人进行多年的观察才行。还得让身上已经出现了肿瘤的人去喝这种上茶,这就要承担不用其他手段给人治疗的责任。并且需要摸准煮到什么温度、用多少剂量才为合适:煮得滚沸好还是不滚好;每天喝几杯;会不会有后遗症;对哪种肿瘤治疗效果好些,对哪种差些。对所有这一切的研究,耗去了……”

  “那么现在呢?现在呢?”西布加托夫急切地问。

  而焦姆卡想道:莫非对腿也有帮助?说不定能保住腿?

  “现在么?瞧,他写来了回信。信里告诉我,该怎么治疗。”

  “他的地址您也有吗?”那个发声艰难的病人,迫不及待地问,他的一只手依然捂着嘶哑的喉咙,另一只手已从茄克口袋里摸出笔记本和钢笔。“信上连怎么个服法也写着吗?对喉头肿瘤起不起作用,他没写吗?”

  不管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是多么想保持自己的尊严并以彻底的蔑视来对他的这位邻居实行报复,可是他却不能不听听这个故事。对提交最高苏维埃会议审查的1955年度国家预算草案的数字和意义,他再也看不进去了,干脆放下了报纸,脸也渐渐转向啃骨者这边来,没有掩饰自己的希望――这种普通的民间土方也能治好他的病。为了不刺激啃骨者,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已毫无敌意地、但毕竟是提醒式地问道:

  “可这种疗法是不是已经得到正式承认?有没有获得哪一级的批准?”

  科斯托格洛托夫从窗台上居高临下地冷冷一笑。

  “关于哪一级批准没批准,我可是不知道。信么,”他扬了扬用绿墨水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小张有点发黄的纸,“信写得是很具体的:怎样捣碎,怎样溶解。不过我想,要是这种疗法已被上级批准,那么护士该会发给我们这种汤药喝的。楼梯上该会放着一只桶。也用不着往亚历山德罗夫那里写信了。”

  “亚历山德罗夫,”发声困难的病人已经记下来了。“是哪个邮区的?什么街道?”他问得很快。

  艾哈迈占也听得很有兴趣,在听的过程中还轻声为穆尔萨利莫夫和叶根别尔季耶夫翻译了大意。艾哈迈占本人不需要这种禅树菌,因为他正在渐渐康复。不过,只有一点他不明白:

  “既然这种菌子是好东西,医生们为什么不采用呢?为什么没被收进药典?”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艾哈迈占。有些人不相信;有些人不愿重新学习,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挠;还有一些人为了推行自己的一套方法而设置障碍。因而我们也就无从选择。”

  科斯托格洛托夫回答了鲁萨诺夫,回答了艾哈迈占,但却没有回答发声困难的那个病人――没把地址给他。这――他做得很自然,仿佛没听见,没来得及,而实际上是不愿意告诉他。这个发声困难的病人有点不大知趣,尽管看起来令人敬重,身材和脑袋像个银行行长,甚至可以说像南美洲的一个小国的总理。再就是,奥列格不忍心叫马斯连尼科夫这个忠厚的长者牺牲过多的睡眠时间去给陌生人写信,毫无疑问,发声困难的病人会向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从另一方面来说,又不能不可怜这条丧失了正常人声音的哑嗓子(我们发声正常却不知爱护)。还有一层,科斯托格洛托夫可说是一个生病专家了,作为一个病人对自己的疾患做了精心的研究,就连病理解剖学也读过了,各种问题都设法从汉加尔特和东佐娃那里得到了解释,现在又从马斯连尼科夫那里收到了回信。为什么竟要他这样一个多年被剥夺一切权利的人来教这些自由人如何躲闪倾压下来的巨石?在他性格形成的内心深处,有这样的生活信条:找到宝贝别吱声,骗得横财莫露形。如果大家一股脑儿地给马斯连尼科夫写信,那么你科斯托格洛托夫下次就甭想再收到回信。

  这一切并不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得出的,而是在他那有疤痕的下巴从鲁萨诺夫一边掠过发声困难的病人,转向艾哈迈占的一瞬间闪现的。

  “那么,服法他写了吗?”地质学家问。纸和铅笔本来就放在他面前,他看书时总是这样。

  “怎么个服法,我可以念给你们听,请拿铅笔准备写吧,”科斯托格洛托夫宣布说。

  病房里顿时忙乱起来,大伙互相借铅笔、讨纸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手头什么也没有(他倒是有一支新式的包尖自来水笔,可是留在家里了),焦姆卡递给他一支铅笔。西市加托夫,费德拉乌叶夫列姆,倪老头,都想记。等大家都准备好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便开始慢慢地一边念信一边解释:怎样使恰加不要晒得太干,怎样捣细,用多少水煮,怎样熬浓和滤清,每次喝多少。

  大家一行行地记着,有的写得快,有的跟不上便要求重念一遍,就这样,病房里的气氛变得特别融洽和和睦。他们之间有时说话态度是那么不够友好,但有什么隔阂呢?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死亡。既然死亡跟所有的活人作对,那么世上还有什么能使他们分开的呢?

  焦姆卡记完之后,用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粗嗓门慢慢吞吞地说:

  “不过…倒哪儿去弄烨树蘑呢?这里又没有……”

  大家都叹了口气。在这些离开俄罗斯很久(有的是自愿离开的)或者从来也没到过那里的人面前,掠过了这个植物容易生长、气候温和、没有酷热太阳照射的地方的景色,时而是笼罩着有利于章类生长的菲菲细雨,时而是春潮泛滥和泥泞不堪的田间和林中之路。在这个静谧的地方,普通的树木对人来说却是森林里待上几个月,采集这种恰加,研成细末在髯火上熬汤,像动物那样渴了就喝,渐渐把病治好。一连几个月在森林里游逛,一心把身体养好,别的什么也不去想。

  然而,去俄罗斯的路对他来说是禁止通行的。

  而其他有可能到那里去的人,却没有学会这样一种人生哲学:为了一个主要目标,不惜牺牲一切,不惜把一切都置诸脑后。他们所看到的都是不成其为障碍的障碍:为了寻找这样的药物,怎样才能弄到证明或者请假?怎样打破生活常规,同家人告别?到哪儿去筹集一笔钱?作这样一次远行该如何穿戴,随身带些什么?到哪一站下车,之后又该到哪儿去打听需要了解的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还轻轻拍着那封信说道:

  “他在这里提到,有些所谓的采购员,简直是精明能干的人,他们收集恰加,晒干后寄给委托代购的主顾。不过价钱很贵――l公斤要15卢布,而一个月需用6公斤。”

  “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愤怒了,他摆出的一副威严上司的面孔,会使任何一个采购员吓软了腿。“用毫无代价的取自大自然的东西去发横财,他们还有什么良心?”

  “别瞎亮亮(嚷嚷)片叶夫列姆向他嘘了一声(他把字音歪曲得特别难听――既不像是故意的,又不像是口齿不清)。“你以为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拿到吗?这得背着口袋、拿着斧头满树林里走啊。冬天的时候,还得脚踩滑雪板呢。”

  “但是1公斤总不该要15卢布呀,这些该死的投机分子!”鲁萨诺夫怎么也不肯让步,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些红斑。

  这是一个带根本性的原则问题。若干年来,鲁萨诺夫形成了一种愈益明确的看法,而且越来越坚信不疑:国内所存在的所有短缺、亏欠、毛病、损失,根源都在于投机倒把,在于小商贩的倒买倒卖。例如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在街上卖青葱和鲜花,一些女人在市场上卖鸡蛋和牛奶,在车站上卖酸奶、毛袜乃至炸鱼;也在于大规模的非法活动,例如“开后门”挖国家仓库,成卡车地盗运物资。如果把这两种投机倒把活动连根铲除,我们所有的毛病很快都能纠正,我们的成就会更加惊人。如果一个人靠国家的高工资和高额退休金去巩固自己的物质地位,那没什么不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自己就想成为这种特殊人物)。在这种情况下,汽车也好,别墅也好,便都是劳动所得。然而,同一种牌子的汽车,同一种标准化设计的别墅,如果是用投机倒把的钱买来的,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因为其中包含着犯罪的因素。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盼望――正是盼望――对投机商人采取处决示众的对策。公开处决可以迅速而又彻底地健全我们的社会。

  “那好吧!”卅夫列姆也火了。“别瞎亮亮,你自己坐车到那儿去组织收购好了。用国家的名义也好,用合作社的名义也好,随你的便。在这儿你嫌15个卢布的价钱太贵,那就别订。”

  鲁萨诺夫明白,要害就在这里。他痛恨投机商人,可是现在,如果这种新药还要经过医学科学院的批准,还要等中部俄罗斯各州的合作社去组织连续的采购供应,那么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肿瘤是等不及的。

  发声困难的新病人,像一家颇有影响的报社的记者,拿着笔记本几乎爬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床上,扯着嘶哑的嗓子继续追问:

  “有没有采购员的地址?……信上没写那些采购员的地址吗?”

  就连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也准备好了,要把地址记下来。

  但是,不知为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回答。不管信中有没有这样一个地址,反正他没回答,而只是从窗台上下来,伸手到床底下去摸一双靴子。他不顾医院的种种禁例,还是私藏了一双靴子,留着散步时穿。

  焦姆卡把药方藏进床头柜里,他不再问什么,只是十分谨慎地把自己的那条腿搁到床上。他没有、也不可能弄到那么多钱。

  白烨树有助于治病,但并不是对谁都起作用。

  鲁萨诺夫可说是有点不好意思:跟啃骨者发生了冲突(3天来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冲突)之后,现在又对他谈的事情如此明显地感兴趣,而且还跟他要地址。也许是为了讨好啃骨者,也许不是,反正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并非存心,而是无意中提到使他们连结在一起的共同命运,态度颇为真诚:

  “是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癌吗?但他生的不是癌)这些……肿瘤…比癌更糟的呢?”

  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心,一点也不为这个年龄比他大。地位比他高、经验比他足的人的信任所动。他用的靴筒上晾干了的深褐色包脚布将脚包起来,一面把皱折处胡乱补缀过的可恶的人造革破靴子往脚上套,一面冲着鲁萨诺夫说:

  “比癌更糟的吗?麻风!”

  这两个可怕的字以其排炮似的强烈声音在房间里响彻开来。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皱了皱眉头,平和地说:

  “这话怎么说呢?何以见得更糟?麻风的病变过程倒是比较慢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以阴沉和不友好的目光盯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浅色的眼镜和闪亮的眼睛。

  “糟就糟在人还活着就被从世界上清除。硬使他们跟亲人分离,关进围着铁丝网的地方去。您以为这比得了肿瘤病好受吗?”

  同这个粗鲁无礼的人离得如此之近,毫无遮蔽地处在他那燃烧着阴郁之火的目光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觉得很不自在。

  “我是想说,所有这些可诅咒的疾病……”

  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这时都会明白,应该迈出一步迎上前去。但是啃骨者不理会这一点。他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所把握的这种分寸嗤之以鼻。这时,他挺直瘦长的身躯站了起来,穿上了外出散步作为大衣的那件肥大而又几乎拖到靴子的浊灰色绒市女式长衫,洋洋得意地抛出一句自以为富有哲理的话:

  “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人要是不生病,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寿数。”

  他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了卷成4指厚的一条带五角星搭扣的军人皮带,用它束在掩上了衣襟的长衫外面,只是留神没把肿瘤部位勒得太紧。接着,一边揉着一支不等抽完就会自行熄灭的那种廉价的蹩脚“钉子”烟卷,一边向门口走去。

  发声困难的那个病号在病床之间的通道上给科斯托格洛托夫让路,尽管他具有银行行长和部长总理的外表,但那央求的神态却好像科斯托格洛托夫是四海扬名的肿瘤学权威,但此去将永远离开这栋楼房:

  “那么,请您说说,喉头肿瘤大约有百分之几是癌?”

  “34%,”科斯托格洛托夫对他微微一笑,从他身旁走过去。

  门外台阶上一个人也没有。

  奥列格幸福地吸了一口静止的湿冷空气,没等这口冷气流遍全身,他就即刻点起了一支烟卷,不这样他就总觉得美中不足(尽管现在不仅仅是东佐娃,而且还有马斯连尼科夫在信中也没忘记提醒他戒烟)。

  外面一点风也没有,也不算很冷。借着一扇窗户透出的灯光,看得见附近的一个水洼,水面发黑,没有结冰。算来只是2月5日,可已经是春天了,似乎还不习惯。空气里悬浮着算不上雾的薄雹,薄得掩不住远处路灯和窗户的光亮,只是使它变得柔和些,不那么强烈而已。

  奥列格左边有4棵金字塔式的白杨,像4个兄弟紧挨着,耸然向上,比楼顶还高。另一边只有孤零零的一棵,但技权伸展得无拘无束,跟那4棵一般高。它后面就是密密层层的其他一些树木,公园从那里延伸开去。

  13号楼门前是没有遮拦的石头平台,它的几级台阶通向一条夹在灌木树篱中间的慢坡沥青路。现在树木都没有叶子,但紧密地挨在一起,显得很有生气。

  奥列格是出来散步的,他想沿着林荫小径走一走,随着每一步的迈出,随着每一次腿骨的舒展,感受一下作为一个九死一生的人走路稳健、有其好腿之喜悦。但是从平台上看到的景色使他停住了脚步,于是他就在这里把烟抽完。

  对面几栋楼稀疏的路灯和窗户的光线十分柔和。小径上几乎已没有人走动。当后面附近一条铁路上没有隆隆驶过火车的时候,这里就会传来均匀的温偏流水声――一条湍急的山洞之水在那边楼房后的悬崖下面奔流、飞溅。

  再往前,过了悬崖,过了山涧,是市区的一个公园。不知是从那个公园(尽管天气很冷)还是从俱乐部开着的窗户里传来管乐队演奏舞曲的乐声。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有人在跳舞……某某人同某某人跳着交谊舞……

  奥列格由于讲了那么多话,而且别人都洗耳恭听,所以还处在精神亢奋状态。还是在两星期之前他就认为自己同生活已经完全绝了缘分,而现在,生活却又突然回到他的身边――这种感觉占据了他整个心灵、诚然,这生活并没向他许诺任何被称之为美好的东西,也没许诺这座大城市的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住宅、财产、事业上的成就、金钱。但是倒能带来他始终懂得珍惜的自在之乐: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迈步的权利;独自呆会儿的权利;眺望星星、凝视灯光照不到的空间的权利;夜间熄灯在黑暗中睡觉的权利;往邮筒里投寄信件的权利;星期日休息的权利;在江河里游泳的权利。是的,这类权利还有许多许多。

  包括同女人谈话的权利。

  由于恢复了健康,所有这些数不尽的美妙权利才回到他的身上!

  他站在那里,一面抽烟,一面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音乐是从公园里传来的。但奥列格所听到的不是这音乐,而仿佛是响彻在他内心里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他仿佛听到这交响曲激动不安而又令人心碎的开头,听到开始部分一支奇妙的小曲。对这支小曲,奥列格是这样理解的:仿佛主人公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又仿佛主人公本来是一个盲者,突然重见光明,――仿佛他伸出手来抚摩那些物体或亲人的面庞,摸着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不敢相信这些东西是实际存在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已开始复明。

使用道具 举报

89
发表于 2024-10-27 23:45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一切欲望和激情全部复归
  
  星期日早晨,卓娅匆匆穿衣服要去上班的时候,想起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请求――下次值班时一定还穿那件金灰色的连衫裙。那天晚上他只看到白长衫底下这件衣服的领口,因此想“在白天的光亮里看一眼”。有时,满足一些通情达理的要求是很愉快的。今天她穿这件连衫裙倒也合适,因为它凑合算得上是过节似的服装,而卓娅指望白天没什么事情可做,那就可以等科斯托格洛托夫来跟她开心。
  
  想到这里,她急忙换上了他说的那件连衫裙,喷了点香水,梳了梳头发,但时间不多了,她就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穿大衣,奶奶差点儿没来得及把早点塞进她的口袋里。
  
  这是一个有点雾气、阴冷的早晨,但已完全不像冬天的时节。在俄罗斯,逢这种天气外出要穿风雨衣。可是在这儿南方,人们对冷和热的概念就完全不同了:大热天还穿毛料衣服;大衣,人们总是尽量早穿、尽量晚脱;而有皮大衣的人、就巴不得有寒冷的天气,哪怕有几天也好。
  
  一出大门口,卓娅就看到自己要乘的那路电车,便跟在车后跑过一个街区,最后一个跳了上去,气喘吁吁、面颊绯红地待在有风的后面车台上。市内的电车都驶得很慢,又隆隆作响,拐弯时与铁轨的磨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对年轻人来说,气短也好,乃至急剧的心跳也好,都是愉快的,因为马上就会过去,而过去之后就会更充分地感到体魄的健康和心情的欢畅。
  
  医学院放假期间,无非是到医院里去值班――每周值3班半――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轻松的,等于休息。当然,不值班就会更轻松,不过卓娅已经习惯于双重负担:她半工半读已是第二个年头了。在医院里没有多少实习的机会,卓娅工作不是为了实习,而是为了挣钱,因为奶奶的退休金光买面包还不够,卓娅的助学金一花就没了,父亲从未寄来什么,卓娅也不向他要。她不愿向这样的父亲伸手。
  
  从上次值夜班以来,也就是寒假的最初两天,卓娅没睡过懒觉,她从小就没有这个习惯。首先,她坐下来给自己缝一件春天穿的乔其纱内衫,衣料还是工Z月份领到报酬时买的(奶奶经常说:“夏天准备雪橇,冬天准备大车”;正是根据这个谚语的道理,商店里好的夏令用品只有冬天才能买得到)。卓娅是在奶奶的那台旧“辛格尔”牌缝纫机上做活的(这台机器是从斯库棱斯克搬来的),最初的缝纫技术和剪裁手法也是奶奶传授的,现在都已过时了,于是卓娅就靠眼看心记向邻居、熟人中上过裁剪缝纫培训班的人学,因为她自己怎么也挤不出时间去上这样的课。在这两天里,她没能把内衫缝完,但却跑了好几家化学干洗店,总算找到一家愿意洗她的一件旧的单大衣。她还坐车到市场上去买过土豆和蔬菜,在那里她讨价还价,似乎把每一分钱都掂一掂,最后,两手提着两只沉甸甸的拎包回来(在商店里买东西,通常是奶奶去排队,但重东西她拿不动)。卓娅还去过一次浴室。她想随便躺下来看看书,可是没有时间了。而昨天晚上,她跟大学同年级的同学丽塔一起,到文化宫去参加过舞会。
  
  卓娅真希望能有比一般俱乐部更健康、更清新的地方,但是除了俱乐部,便没有可以结识年轻人的那种风气、场所和晚会。她同一个年级和同一个系里有很多俄罗斯姑娘,可小伙子差不多都是乌兹别克人。因此,学校里的晚会她懒得去。
  
  她跟丽塔一起去的那座文化宫,地方宽敞、整洁、供暖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楼梯,有镶青铜框架的高大镜子――走路或跳舞的时候,老远就能看见你自己,还有昂贵的舒适太师椅(不过它们被套子罩了起来,不允许往上坐)。然而,从新年晚会以后,卓娅就没到那里去过,因为她在那里曾受到很大委屈。当时举行的是化装假面舞会,设有精彩服装奖。卓娅给自己缝了一套猴装,带有绝妙的尾巴。她的整个打扮都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发型也好,薄薄的脂粉也好,色彩的对比也好,这一切都既滑稽而又漂亮,可说能稳拿头奖,尽管能够与她竞争的人很多。可是就在发奖之前,几个缺乏教养的小伙子用刀子将她的尾巴割了下来,相互传递和藏匿。卓娅哭了起来――倒不是由于这些小伙子的愚蠢行为,而是由于周围人的发笑,把恶作剧看做是很机智的举动。没有尾巴,这套服装便大为减色,加上卓娅情绪低落,结果什么奖也没得到。
  
  即使是在昨天,她走进文化宫俱乐部时,还带着委屈情绪生俱乐部的气。可是没有任何人和任何物提醒地猴子尾巴事件。到的人是来联欢的,有大专院校的学生,有工厂的工人。卓娅和丽塔没有一次机会能在一起跳,她们一下子就被分开了,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她们一连3个小时尽情地旋转、摇晃、跺脚。身体需要这种活动,需要这种旋转和扭动,它觉得很舒服。而所有跟她跳舞的舞伴都很少说话,要是偶尔说了句笑话,那按卓娅的鉴赏标准来看,也显得有点愚蠢。后来,一个名叫科利亚的技术设计员出来送她回家。一路上他们谈论印度电影,谈论游泳;要是谈什么正经话题,那必定会觉得可笑的。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们在比较晦暗的地方接吻,而卓娅那撩人春心的乳房是最够受的了。它们被他搂得多么紧啊!他还试图通过别的途径达到目的,卓娅已陶然心醉,但与此同时她想到星期日还要早起,此刻有点浪费时间,一股冷意不由地透入心胸,于是她把他打发走了,自己顺着年久的扶梯跑上楼去。
  
  在卓娅的女友中间,尤其是医学院的女同学之中,流行着这样一种观点:必须尽快向生活索取,而且愈早愈好,愈多愈好。在这种思潮的氛围中,要在一年级、二年级、直至三年级还保持什么老处女似的状态,除了滚瓜烂熟的理论知识以外一无所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卓娅也经历过,也跟不同的小伙子数次经历过相互接近的各个阶段――从逐渐放宽限制开始,到被突袭和被占有;经历过忘乎一切的飘然时刻,即使炸弹落到屋顶上也不能改变姿势;也经历过平静下来以后浑身乏力的时刻,把散扔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衣物捡起来――本来,他们的衣物怎么也不可能放在一起,而这时双方却看到它们放在同一个地方,而且一点也没感到奇怪,还当着对方的面很自然地把衣服穿上。
  
  快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卓娅就绕过了老处女的行列,可这毕竟不是那么一回事n试一切之中缺少那种生活稳定乃至生活本身的基础,缺少某种具有本质意义的连续性。
  
  卓娅今年只有23岁,可她见到的已经不少了,至今还记得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那令人发疯的漫长路程;起初坐货车,后来乘驳船,再后来又坐货车。不知为什么她尤其记住了货车上的那个邻居,此人不停地用绳子去量每一个人所占用的铺板的宽度,最后证明卓娅一家多占了两厘米。她也记得战争年代这里的饥饿而又紧张的生活,那时人们所谈论的都是关于食品配给卡和黑市上的价格。记得她的叔叔费佳常常从床头柜里偷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面包。而如今,在医院里,她所看到的都是这些忍受着癌症痛苦、难以摆脱厄运的病人,听到的是他们那令人沮丧的倾诉,看到的是他们的眼泪。
  
  同这一切相比,偎依、拥抱乃至更进一步,都只不过是生活苦海中有点甜味的几滴。靠这样的儿满是无法解渴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定要出嫁呢?是否意味着幸福在于嫁人?可同她结识、跳舞、散步的年轻人,无一例外,统统表现出这样一种意图:热乎一阵,一走了事。这些年轻人私下里说:“我本来可以结婚,可是一两个晚上就能找到一个,何必结婚呢?”
  
  当周围的人都肯于让步的时候,你就没法摆出一副傲然不可接近的样子,就像往集市运送的货物很多时,没法卖高价一样。
  
  即使登记也无济于事,同卓娅互相交接班的乌克兰族护主玛丽娅就有过这样的教训:玛丽娅相信登记,但过了一周丈夫还是把她抛弃,远走高飞,无影无踪。7年来,她独力抚养孩子,还要被认为是个有夫之妇。
  
  因此,在举杯相祝的小小晚会上,如果生理方面正赶上危险期,卓娅每走一步都格外留神,就像士兵处在布雷区似的。
  
  卓娅还有比玛丽娅更近的例子,她看到过自己的父母过的那种活受罪的生活,看到过他们怎样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和好;怎样一会儿各奔东西,一会儿又聚在一起――就这样彼此折磨了一辈子。重蹈母亲的覆辙,对卓娅来说,无异于喝硫酸。
  
  这同样是任何登记手续都不起作用的一个例子。
  
  在自己身体内部,在身体各个部分的对比方面,在自己的性格中,在对生活的整个理解上,卓娅都感到平衡与和谐。只有在这种和谐的气氛里,才谈得上她的生活的扩展。
  
  如果有谁在两手摸她身体的间歇中对她说些愚蠢、庸俗的话,或者像昨天科利亚那样,几乎是照搬电影里的一套,那他马上就会破坏这种和谐,不可能赢得卓娅的好感。
  
  就这样,卓娅站在后车台上随着电车一路颠晃,直站到终点,其间女售票员大声斥资过一个不买票的年轻人(而那人听着,还是没有买票)。电车开始绕圈子调头,圈子的另一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等车的人。被数落的那个年轻人没等电车停住就跳了下去。有一个男孩也跳下去了。卓娅也跟着跳下车,因为从这儿走过去路近些。
  
  时间已是8点零1分了,卓娅沿着医疗中心那曲折的柏油小路飞奔。作为护土,她不应该奔跑,但作为大学生,则完全可以原谅。
  
  等她跑到癌症楼,脱去大衣、穿上白大褂和到了楼上的时候,已是8点10分了。如果是奥林皮阿达・弗拉季斯拉沃夫娜交班,那卓娅就不会有好脸子瞧;如果是玛丽娅交班,那也会对她板着个脸说些难听的话,仿佛她不是迟到了10分钟,而是耽误了半班的时间。然而幸运的是,在她之前值班的也是医学院的大学生――卡拉卡尔帕克族的图尔贡,此人一向待人宽厚,尤其是对她。他本想朝她屁股上拍一下作为惩罚,可她没有使他得逞,两个人都笑了,结果反倒是卓娅把图尔贡从楼梯上往下推了一把。
  
  图尔贡虽说是个在校的大学生,但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干部,他已被任命为一所乡村医院的院长,他只有最后几个月可以自由自在,不必一本正经地约束自己。
  
  图尔贡留给卓娅的是一本医嘱簿,另外还有护士长米塔交特的特别任务。星期日没有巡诊,治疗暂停,没有刚刚输过血的病人,不过也增加了一件操心的事:病人家属未经值班医生批准不准闯进病房。此外,米塔依然把自己来不及做的、份内的没完没了的统计工作,分一部分给星期日值白天班的护士做。
  
  今天,这项工作是整理去年――1954年12月份的厚厚一叠病历卡。卓娅嘟圆了嘴唇,仿佛要吹口哨似的,手指弹了一下卡片的一角,估了估有多少张,还有没有剩余时间用来绣花儿,这时她感到身旁有个高大的人影。卓娅并未觉得奇怪,扭过头去便看见科斯托格洛托夫。他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梳过了,只是下巴上的疤痕像往常一样表明他有一段强盗般的历史。
  
  “早上好,卓英卡,”他完全按绅士的派头说道。
  
  “早上好,”她摇了摇头,仿佛什么事情使她不大高兴抑或怀疑什么事情,其实没有任何原因。
  
  他那深褐色的大眼睛望着她。
  
  “我倒是看不出,您是不是按我的请求做了?”
  
  “什么请求?”卓娅皱起眉头惊讶地问(她的这一着,向来都会收到好的效果)。
  
  “您不记得啦?我还为这一请求占卜过呢。”
  
  “您从我这里借走一本解剖学,这事我记得很牢。”
  
  “我现在就把它还给您。谢谢。”
  
  “都看明白了吗?”
  
  “我觉得,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我这样做是不是对您有害?”卓娅问,这次并非戏言。“我后悔了。”
  
  “不,不,卓英卡!”他急于否定这一点,几乎碰到了她的手。“相反,这本书使我得到了鼓舞。您借给我的书简直太好了。不过……”他望着她的脖颈,“请您把白长衫的第一颗钮扣解开。”
  
  “干什么??”卓娅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这在她同样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没觉得热!”
  
  “恰恰相反,您已经热得满脸通红了。”
  
  “这倒是真的,”她温和地笑了,自己的确想敞开长衫衣领,因为刚才跑到很急,又跟图尔贡爆闹了一阵,还没喘过气来。于是她把长衫的领子解开了。
  
  灰金色的连衫裙金光炯烟……
  
  科斯托格洛托夫睁大了眼睛望着,几乎不出声地说:
  
  “真漂亮。谢谢。待会儿多露出些给我看看行吗?”
  
  “那要看您占的什么卦。”
  
  “我一定告诉您,只是稍微晚些,好吗?我们今天岂不一直要呆在一起?”
  
  卓娅把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像个布娃娃似的。
  
  “那您得来帮我的忙。我冒汗发热是因为我今天有许多工作要做。”
  
  “如果要我用针头去扎活人,我可帮不了忙。”
  
  ‘要是做些医务统计方面的工作呢?往表格上划划线行吗?”
  
  “我尊重统计工作。只要不是保密的就行。”
  
  “那么您吃过早饭以后来吧,”卓娅向他嫣然一笑,作为预先酬谢他的帮助。
  
  已经在往各个病房送早饭了。
  
  还是星期五早晨交班的时候,被夜间一席谈话激起好奇心的卓娅,就到挂号处去看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登记卡。
  
  原来他叫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拗口的父名跟他那令人不快的姓倒很般配,不过本名多少冲淡了这种印象)。他生于1920年,已满34周岁了;尽管很难想像,但的确还没有结婚,也的确住在一个叫作什么乌什一捷列克的地方。他没有任何亲属(病人亲属的地址,在肿瘤医院也必须登记)。他的专业是地形测绘,而现在却是土地测量员。
  
  这一切并不能使人看清他的来历,反而更加模糊。
  
  今天,她在医嘱簿上看到,从星期五开始,每天给他肌肉注射两毫升人造雌酚。
  
  这应该由晚上的值班护士来做,就是说,今天这不是她份内的事。但卓娅动了动嘟成猪鼻子似的圆嘴唇。
  
  早饭后,科斯托格洛托夫把《病理解剖学》教科书带来,并准备帮她做事,可是这时卓娅正忙于向各个病房发放一天应服3次或4决的药。
  
  后来,他们终于在她的小办公桌旁坐下。卓娅取出一大张纸用来绘制表格,所有的统计数据都得用画杠杠的方式标上去。她向他解释如何如何(该怎么做她自己也几乎都忘了),还一边移动一把沉甸甸的大尺。一边在纸上画线。
  
  一般来说,这样一些“帮手”――小伙子和单身汉(也包括结了婚的)究竟能帮多少忙,卓娅心中是有底的:每次这样的帮忙总是变成闲聊、说笑、献殷勤,结果表格上老是出现错误。不过卓娅不在乎这些错误,因为即使是最缺乏新意的献殷勤也总比至关重要的表格更有情趣。今天卓她并不反对把一场可以充实值班时间的游戏继续下去。
  
  使她更为惊讶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刻就不再对她横看竖瞧和用特殊声调讲话了,而且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该做什么和怎么做,甚至还反过来向她解释。他埋头整理卡片,念出需要统计的内容,卓虹则在大统计表的格子里画杠杠。“局部神经瘤,”他念着,“……肾上腺瘤……鼻腔肉瘤……脊髓瘤……”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就问她。
  
  需要统计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每一种类型的肿瘤有多少病例:男的有多少,女的有多少;以10年为一类的不同年龄者各有多少。还需要按采用的治疗方法和用药剂量的不同而加以分类。而每一类又得分为5种可能的结果:治愈、好转、无变化、恶化和死亡。对于这5种结果,卓娅的帮手特别注意。一下子就能看出,完全治愈的几乎没有,不过死亡的也不算多。
  
  “我看,这里总是让垂危病人出院,不叫他们死在医院里,”科斯托格洛托夫说。
  
  “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奥列格,您自己想一想。”(她叫他“奥列格”,作为对工作的奖励。他注意到这一点,即刻向她瞥了一眼。)“如果明显看到一个病人已无法挽救,只有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可活了,那又何必让他占着床位呢?那些有可能治愈的病人正排着队等候床位住院。再说那些不治之症的病人……”
  
  “什么不治之症?”
  
  “就是无法医治的那些病人…他们的模样和谈话会对可以治愈的那些病人产生很不好的影响。”
  
  瞧,奥列格这次坐在护主办公桌旁,似乎在社会地位和世界对他的看法方面都提高了一步。那个已无法挽救的“他”,那个不应再占床位的“他”,已与他科斯托格洛托夫无关,他不属于不治之症的病人之列。而现在人们同他――科斯托格洛托夫谈话,已经是另外一种口气了,仿佛他是不可能死的,仿佛他是完全可以治愈的。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这一飞跃是那么出乎意料,简直使他受之有愧,使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件事来,但他现在不可能沉洞于对那件事的回忆中。
  
  “是的,这完全合乎逻辑。可是,让阿佐夫金出院便是另一回事。昨天,医生当着我的面在阿佐夫金的出院证明上写tumor ocrs(心脏肿瘤),对他本人没做过任何解释,什么话也没说。因此,我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也参与了这场骗局。”
  
  此时他坐在那里,不是有疤痕的一侧对着卓娅,所以他的脸看上去一点也不带凶相。
  
  在这种融洽的气氛里他们继续工作,合作得很好,午饭之前就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了。
  
  诚然,米塔还留下另一项工作:把化验结果按在病人的体温单上,以便减少病历的篇页,也便于往上面粘贴。可是仅仅一个星期日就干这么多活,也太不公平了。所以卓娅说道:
  
  “好啦,多谢您,多谢,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
  
  “别再这样!请您还像刚才那样叫我奥列格!”
  
  “您午饭以后得休息休息……”
  
  “我从来不休息!”
  
  “可您要知道,您是病号呀。”
  
  “倒也奇怪,卓英卡,您一走上楼来值班,我的病也就完全好了!”
  
  “那好吧,’卓娅爽爽快快地让了步。“这一次我要在客厅里接待您。”
  
  她随即向医生会议室那里把头一摆。
  
  不过午饭后她又给病人发药,那间大的女病房里还有一些急于处理的事情。这里,她的周围充斥着疾患和病痛,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卓娅深感到自己从头到脚乃至每一个细胞都是那么干净和健全。她怀着异常喜悦的心情意识到自己的一对乳房既匀称又富有弹性;在病床旁边向病人俯下身去的时候,她感觉到它们那沉甸甸的分量;走得快的时候,它们又是怎样的颤动。
  
  事情终于少些了。卓娅吩咐女护理员坐在桌旁,阻止探病者进入病房,有什么事情就叫她。她把绣花活儿带走,奥列格也就跟在她后面进了医生会议室。
  
  这是尽头里的一个明亮的房间,有3个窗户。房间的陈设并不是随随便便的,而是表明会计和院长都明显插过手:里面的两张沙发并不是随便安放着,而是完全正规地摆在那里,高高的陡直的靠背足以使脖子发僵,靠背上的镜子只有长颈鹿才能在里面看到自己。桌子也是按令人难以忍受的机关格局摆着:一张主席专用的桌面上压着有机玻璃的大写字台,与另一张长条会议桌垂直相接,排成了T字形。长条会议桌似乎按撒马尔罕风格铺着天蓝色的长毛绒桌布,这一桌布的颜色使房间里洋溢着明朗的色调。此外,有几把舒适的小扶手椅,它们没放在会议桌旁,而是奇妙地放成一组,这也使房间显得很别致。
  
  这里,除了11月7回到来之前出的一期《肿瘤学家》墙报,没有任何东西会提醒你这是一所医院。
  
  卓娅和奥列格在房间最亮地方的两把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那里的座架上摆着几盆龙舌兰,正面窗户的整块大玻璃外面,有一棵技机繁茂的橡树比二楼还高。
  
  奥列格不只是坐着,他整个身体都感受到这把椅子的舒适,脊背在其中弯得多么适中,脖子和头部还可以多么自由地反仰。
  
  “真阔气!”他说。“我大概有……15年没坐过这么阔气的靠椅了。”
  
  (既然他那么喜欢扶手椅,为什么他不给自己买那么一把呢?)
  
  “好吧,您占的是什么卦?”卓娅问道,她头部的倾斜和眼睛的表情正好符合这样的提问。
  
  现在,他们躲在这间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在这样的扶手椅里坐下来,推一的目的就是交谈,而谈话的进行将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人,取决于每一个用词海一句话的语气、每一个眼神。对于前一种谈话方式卓娅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来到了这里她却预感到第二种方式的出现。
  
  奥列格没有使她发生错觉。他的头依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掠过她的上方,盯着窗户,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占的卦是……一位有金色刘海的姑娘会不会愿意……到我们那边的新垦地去。”
  
  只在这时他才看了她一眼。
  
  卓娅抵住了他的目光:
  
  “可是,那边等待着这位姑娘的是什么呢?”
  
  奥列格叹了口气:
  
  “这我已对您讲过。令人高兴的事情不多。没有自来水熨斗得用木炭烧。点的是煤油灯。雨天到处泥泞不堪,地皮一干就尘土飞扬。好的衣裳永远也没有机会穿。”
  
  他没有漏说令人不快的任何细节,仿佛存心不让她表示愿意考虑!说实在的,如果永远没有机会穿得漂漂亮亮,这还叫什么生活?然而,卓娅知道,住在大城市里尽管什么都方便,但人并非与城市住在一起。她首先要了解的是这个人,而不是想像那个村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把您控制在那里的呢?”
  
  奥列格笑了起来:
  
  “是内务部!还能是什么!”
  
  他还是那样把头靠在椅背上,享受着这种安适。
  
  卓娅警觉起来。
  
  “我也这样料想过。不过,请允许我问,您是……俄罗斯人?”
  
  “是的,百分之百的俄罗斯人!难道我不可以有黑头发吗?”
  
  说着,他掠了惊头发。
  
  卓娅耸了耸肩膀。
  
  “那么……为什么把您……?”
  
  奥列格叹了口气:
  
  “唉,如今的一代青年人可真什么也没见过!我们那个时候,对于刑法是毫无概念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条款,对它们可作怎样广义的解释。可你们是生活在这儿呀,生活在整个边区的中心,居然连集遣移民与行政流放犯之间的起码区别也不知道。”
  
  “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拿我来说,就是个行政流放犯。我被流放不是因为民族属性,而是因为我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个人问题,懂吗?”他笑了起来。“有如一个‘荣誉公民’,不得跟正直的公民们住在一起。”
  
  他的黑眼珠这时朝她一闪。
  
  但她并没有害怕。换句话说,吓倒是吓了一跳,不过惊魂已定了下来。
  
  “这么说……您被流放多久呢?”她问,声音很轻。
  
  “永久!”他声音很响地答道。
  
  卓娅耳朵里甚至嗡地一响。
  
  “是终身流放?”她又问了一遍,声音近乎耳语。
  
  “不,正是永久流放!”科斯托格洛托夫坚持说。“案卷上写的是永久。如果是终身流放,那么至少说,死后可以从那里把棺材运出来,而永久流放,想必连棺材也不得运出来。即使太阳熄灭也不得返回,因为永久这个时间概念意味着比太阳的寿命还长。”
  
  就在这时她的心才真正缩紧了。一切都并非无缘无故――这道疤痕也罢,有时他会现出凶相也罢。他也许是个杀人犯,一个可怕的家伙,只要一时性起,就可能把她捐死在这里……
  
  但是卓娅没把椅子挪动一下,以便逃跑时方便些。她只是把绣花活儿撂了下来(连一针都没有绣过)。卓娅大胆地望着既不紧张也不激动、还像那样舒舒服服靠在扶手椅里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自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
  
  “要是提起来会使您难过,您就不必对我说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判您这样可怕的重刑,到底是由于什么?……”
  
  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非但没有因为意识到犯罪而心情沮丧,反而带着一副完全无忧无虑的笑容答道:
  
  “没有任何判决书,卓英卡。我是根据通知单得知被永久流放的。”
  
  “根据……通知单??”
  
  “是的,就是这个名称。跟发货单差不多。就像从工厂往仓库发货一样:什么东西多少包,什么东西多少桶,…所用的包装…・”
  
  卓娅捧住自己的脑袋:
  
  “等一等……我不明白。这可能吗?……这――只是对您?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不,不能说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只触犯第10款的不流放,而第10款加上第11款――就得流放。”
  
  “这第11款是怎么回事?”
  
  “第11款?”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想。“卓英卡,我似乎对您讲得太多了,以后有关这方面的事情您可得当心啊,否则您自己也会为此而受牵连的。加到我头上的主要罪状是根据第10款,判了7年。凡是被判刑8年以下的,请相信,都意味着罪行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但还有第11款,而第11款意味着集团性的活动。第11款本身规定的刑期似乎并不更长,但既然我们构成了一个集团,那就得天南地北地永久流放。为的是我们在老地方永远也不能相聚。现在您明白了吧?”
  
  不,她还是没有明白。
  
  “这就是说…,”她尽量说得温和些。“是被称为……一个帮吗?”
  
  科斯托格洛托夫突然发出响亮的笑声。而笑声又突然中止,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真是妙极了。跟我的审问者一样,‘集团’这个词儿并不使您满意。他也喜欢把我们叫做一个帮。是的,我们的确是个帮――一年级的一帮男女大学生。”他严厉地一瞥。‘哦知道这里不许抽烟,否则就有罪过,但我还是想抽一支,行吗?当时我们聚集在一起,向姑娘们献殷勤,跟她们跳舞,小伙子们还谈谈政治。也谈论过……那个人。您要知道,当时有些现象使我们不满。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对什么都感到欢欣鼓舞。我们中间有两个人上过战场,本指望战后会有所改变。就在5月份,考试之前,我们全都被抓了起来,姑娘们也包括在内。”
  
  卓娅感到惶惑…他又把绣花活儿拿在手里。从一方面来看,他讲的这些危险的事情不仅不应该向任何人重述,而且连听也不应该听,应该把耳朵捂上。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倒也如释重负,因为他们毕竟没把任何人骗到黑胡同里去,没杀过人。
  
  她咽了一下唾液。
  
  “我不明白……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能干些什么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把烟吐出来。烟雾的面积多大呀,可一支烟卷竟是那么小。“我已经对您讲过:我们是一起学习的。助学金够花的时候,也一块儿喝喝酒。去参加晚会。结果,姑娘们也跟我们一起被抓了去。她们每人被判5年……”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卓娅。“您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期终考试之前突然被抓了起来,于是也就进了班房。”
  
  卓娅放下了绣花活儿。
  
  她原以为会从他那里听到种种可怕的事情,到头来这一切都有点像儿戏。
  
  “那你们,男孩子们,为什么要那样呢?”
  
  “什么?”奥列格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为什么不满意…潮待什么好结果……”
  
  “不借,的确是这样!真的,的确是这样!”奥列格不由地笑了起来。“这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您又跟我的审问者走到一起去了,卓英卡。他也是这么说的。这椅子太好了!在病床上是不可能这样坐着的。”
  
  奥列格又使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凝视那整块玻璃的大窗。
  
  外面虽然已近黄昏,但本来就有点晦暗的天色却没有再暗下去,反而变得明亮了。西天的云层在渐渐拉开,变得稀薄了,而这个房间的一角正好是朝西的。
  
  只在这时卓娅才认真地绣起花来,而且带着乐趣在一针一针地绣。两人都默默不语。奥列格没像上一次那样夸她的手艺。
  
  “都么……您喜欢的姑娘呢?她当时也在场吗?”卓娅问道,一边继续绣花,头也没抬。
  
  “是,是的……”奥列格说,但不是一下子说出了这个“是”字,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现在她在哪儿?”
  
  “现在?在叶尼塞河一带。”
  
  “那您何不想想办法跟她待在一起?”
  
  “我没有这个打算,”他漠然地说。
  
  卓娅望着他,而他望着窗外。可他那时为什么不在他那个地方结婚呢?
  
  “怎么,待在一起――这很难办吗广她想了想问道。
  
  “对于没有登记的人――几乎不可能,”他心不在焉地说。“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没有必要。”
  
  “您随身有她的相片吗?”
  
  “相片?”他感到奇怪。“犯人是不许有相片的。会统统被撕毁。”
  
  “那么,她是什么模样呢?”
  
  奥列格微微一笑,稍稍眯缝起眼睛:
  
  “头发垂到肩上,可是末端全都往上卷。眼睛么,比方说,您的眼睛总含着几分嘲笑的意味,而她的眼睛总带着某种忧郁的神态。人莫不就是这样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嗯?”
  
  “你们在营里的时候是不是在一起?”
  
  “没在一起。”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在我被捕之前5分钟……就是说,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5月份,我们在她家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我跟她分手后走了出来,刚刚横穿过马路,就被捕了。当时,汽车就停在拐角上。”
  
  “那她呢?!”
  
  “是在第二天夜里。”
  
  “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还见过一次面。是在对质的时候。当时,我已被剃去了头发。他们指望我们互相揭发。我们没那么做。”
  
  他捏着烟蒂犹豫不决,不知道往哪儿搁。
  
  “搁那儿,”卓娅指着主席位置那里一只亮烟烟的干净烟灰缸。西天的浮云愈拉愈薄,嫩黄色的夕阳几乎要整个儿脱落出D来。甚至奥列格那一向古板而执拗的面孔在这夕阳的余辉里也显得柔和了一些。“可是您现在为什么不想找她呢?’津败同情地问。“卓娅!”奥列格坚定地说,但突然停下来想了一想。“您能不能稍稍想像一下,如果一个姑娘长得挺标致,她在劳改营里会有什么遭遇?如果她在押解途中,没被那些坏蛋轮奸,那么到了营里他们也来得及对她这样干。到了营里的第一天晚上,营里的那些吃闲饭的寄生虫、派工的淫根、管口粮的色鬼就会安排她洗澡,让她被带进澡堂时,光着身子从他们面前过。当场决定她归谁。第二天早晨就会把建议告诉她:跟某某人一起住,活儿会在干净、暖和的地方干。要是拒绝的话,他们就会设尽一切办法让她吃苦头,非逼得她自己爬来求饶不可。”说到这里,奥列格闭上了眼睛。“她活下来了,顺利地服满了刑期。我不责怪她,我能够理解。但…仅此而已。她也理解这一点。”
  
  两人陷入沉思。夕阳突破了薄云,放出全部光辉,整个世界顿时变得欢快而明亮。小花园里的树木现出清晰的黑色轮廓,而这儿,房间里,天蓝色的台布和卓娅的金发也闪出了光彩。
  
  “……我们的女同学之中有一个自杀了……还有一个活着……3个男同学已不在人世……两个我不知道下落……”
  
  他侧向椅子的一边,微微晃动身体,朗诵起诗来:
  
  那场风暴已经过去了…
  
  我们的人所剩无几……
  
  畅叙友谊许多人缺席……
  
  他就那么侧身坐着,凝视着地板。他那蓬乱的头发向各个方向翘起和撅出。它们每天需要两次抹湿和抚平,否则就不可收拾。
  
  此时他沉默不语,但卓娅想听到的一切,都已经听到了。他被禁烟在流放地,但不是由于杀人;他没结过婚,但不是因为品行不好;过了这么多年,他谈到自己从前的未婚妻依然一往情深,看来这个人是会有真正的感情的。
  
  他沉默不语,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眼睛时而看看绣花活儿,时而看看他。他身上尽管没有什么称得上美的地方,但此刻她也找不出特别丑的地方。对于疤痕是能够习惯的。就像奶奶所说的那样:“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是一个好人。”经受过这样的磨难之后还那么坚强和刚毅――这就是卓娅从他身上所明确感觉到的。这种经过考验的刚毅,她在自己所结识的男青年当中还没有遇到过。
  
  她一针针地绣着,忽然感觉到他投来打量的目光。
  
  卓娅投去一瞥,但并没抬起头来。
  
  他开始以极富表现力的语调朗诵,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
  
  我该召唤谁呢?……
  
  只因为我还活着,
  
  我该跟谁来分享
  
  这既悲又喜的欢乐?
  
  “可你们不是已经分享过了么!”卓娅悄声说,眼睛和嘴唇在向他微笑。
  
  她的嘴唇不像玫瑰,但似乎也不是涂了口红。那是一种燃烧得不太炽烈的火焰的颜色,介于朱红与橙黄之间。
  
  黄色夕阳的柔光使他瘦削面庞的病态脸色有了生气。在这温暖的天地里,看来他死不了,他能活下去。
  
  奥列格把脑袋一抖,像吉他歌手唱完了哀伤的歌要换唱快乐的歌似的:
  
  “暧,卓英卡!您就彻底为我安排一个节日吧!这些白长衫让我腻烦透了。我希望您给我看的不是护士,而是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要知道,在乌什一捷列克我是看不到城里姑娘的。”
  
  “不过,我到哪儿去给您找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卓娅假意地说。
  
  “只消您把白长衫脱去一会儿。再就是……走上那么几步!”
  
  他把扶手椅往后移动了一下,指了指在什么地方行走。
  
  “可我是在上班呀,”她还没有同意。“我不能在上班的时候…”
  
  不知是关于阴暗的事情他们谈得时间太长了呢,还是夕阳的余辉使房间里那么美好,总之卓娅感到了一股冲动,她心血来潮,觉得这是可以做的,而且一切都会挺好。
  
  她把手中的绣花活儿扔到一旁,陡然离开椅子,站起身来,像个顽皮的小姑娘似的,而且已微微低着头解钮扣了;她那急匆匆的样子,似乎表明不是打算走上几步,而是准备跑上一会儿呢。
  
  “您倒是扯呀!”她把一只胳膊伸给他,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手臂。他一扯――一只衣袖随即脱下来了。“还有一只!”卓娅以一个舞蹈动作背朝他转过身去,于是他又把她的另一只衣袖扯着脱下来了,白长衫也就顺势留在他的膝上,而卓娅便开始在房间里行走。她像时装模特儿那么走――保持躯体适度的曲线,两臂时而摆动,时而稍稍举起。
  
  她就这样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来停住不动――胳膊依然微微伸开。
  
  奥列格把卓娅的白长衫抱在胸前,眼睛睁得很大,直盯着她。
  
  “妙极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叭叭叫。”
  
  就连在夕阳映照下蓝得无比鲜艳的乌兹别克台布,也在他心中触发起昨天曾响起的那支有所发现和豁然开朗的曲调。种种放荡、纷乱、低俗的凡人欲望又回到他的身上。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被剥夺一切而始终不屈的生活之后,这柔软的家具、这舒适的房间又给他带来了喜悦。他看着卓娅,并非无动于衷地欣赏她,而是有所图,这就使他感到加倍的喜悦。要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是个垂死的病人!
  
  卓娅自豪地窈动火焰色的嘴唇,仿佛还知道什么秘密似的,带着既调皮又严肃的表情,向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直走到窗前。这时她再一次向他转过身来,像上回那样站着不动。
  
  他没有站起来,还是坐着,但却以小扫帚似的一头黑发自下而上地向她凑近。
  
  根据某些只能急会、不可言传的迹象可以感觉得到卓娅身上有一种力――不是搬动柜子时所需要的那种力气,而是另一种力,它要求对方以同样的力加以接应。奥列格很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一挑战,能够跟她较量。
  
  生活中的一切欲望和激情全都回到渐渐康复的躯体上了!一切都已复归!
  
  “卓――妞!”奥列格拖长了声调说。“卓――妞!您对自己的名字是怎样理解的呢?”
  
  “卓娅――这就是生命!”她认真地回答,像念标语口号。她喜欢作这样的解释。她两手按在背后的窗台上站在那里,整个身子微微侧向一边,重心移在一条腿上。奥列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跟动物有没有关系?有时候您没感到自己跟动物祖先比较近似吗?”
  
  她笑了起来,以他的那种口吻说:
  
  “我们大家都跟动物祖先有点相似。寻觅食物,喂养后代。难道这有什么不好?”
  
  也许,她应该到此止步!然而,由于受到全神贯注的赞赏目光(这样的目光,哪怕在每个星期六的舞会上都能轻易搂抱姑娘的城市青年那里,也是遇不到的)的激励,她还进一步伸出两手打着柜子,扭动着整个身子,像一般演唱流行的印度电影插曲那样唱了起来:
  
  “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
  
  但是奥列格突然脸色一沉,对她说:
  
  “别唱了!别唱这支歌,卓娅。”
  
  她即刻就摆出规规矩矩的样子,好像刚才根本就没唱过也没扭过似的。
  
  “这是《流浪者》里的插曲,”她说。“您没看过那部影片吗?”
  
  “看过。”
  
  “是部很好的影片!我看过两次!(其实她看过四次,但不知为什么她不好意思说。)您不喜欢那部片子吗?您的遭遇岂不跟‘流浪者’是一样的。”
  
  “跟我的遭遇可不一样,”奥列格皱起了眉头。他没恢复到先前那种开朗的表情,夕阳的黄光已不再使他感到温暖,看得出,他毕竟还身体有病。
  
  “但他也是从监狱里回来的。他的全部生活同样遭到了破坏。”
  
  “统统是骗人的把戏。那是典型的强盗片。一群‘恶狠’。”
  
  卓娅伸手去取白长衫。
  
  奥列格站了起来,把衣服抖开,帮她穿上。
  
  “您不喜欢他们?”卓娅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随即开始扣上白长衫的钮扣。
  
  “我恨他们。”他的视线掠过卓娅,目光冷酷,下颌微微地动了动,样子十分难看。“这是一些残忍的野兽,是专靠牺牲别人过活的寄生虫。我国大事宣传了30年,说他们得到了重新改造,说他们是我们的‘社会近亲’,可他们所奉行的原则是:如果你还没被…值时他们所有的是骂人的话,而且极其难听,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如果还没打你,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会轮到你的;如果是扒旁人的衣服,不是扒你的,那你就乖乖地坐着,会轮到你的。倒在地上的人,他们也要去踩,以此为乐,还厚颜无耻地用罗曼蒂克式的外套伪装起来,而我们却帮他们制造神话,甚至让他们的这些歌曲在银幕上一唱再唱。”
  
  “制造什么神话?”卓娅望着他,仿佛请求原谅什么错误似的。
  
  “这――100年也说不完。好吧,要是您愿意,我就说一个给您听听。”此时他俩并排站在窗前。与自己的谈话毫无联系,奥列格不由分说地握住卓娅的臂肘,像开导小妹妹似地说。“盗贼们总是以义侠大盗自居,吹嘘他们不打劫穷人,不碰囚犯的圣杖――就是说,不抢狱中的基本口粮,而只是剥夺其余的东西。可是1947年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一座递解犯人的监狱里,我们一间牢房里连一只海狸也没有――就是说,从任何人手中都没有什么可抢的。盗贼几乎占牢房人数的一半。他们饿得受不了了,于是就把所有的食糖、面包占为己有。而牢房里的人员组成相当有意思:一半是‘恶狠’,一半是日本人,而俄罗斯人只有我们两个政治犯――我,还有一位是著名的极地飞行员,北冰洋上的岛屿至今还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他本人却在坐牢。‘恶狠’们丧心病狂地把日本人和我们3天的吃食全部抢去,一点也不留下。于是日本人商量好了(他们的话反正听不懂),夜里悄没声儿地爬起来,拆下板铺的木板,一边喊‘班宰!’,一边扑向‘恶狠’猛打!他们把这些强盗揍得多狠啊!真值得一看!”
  
  “你们也挨打了吗?”
  
  “干吗打我们?我们又没抢他们的面包。那天夜里我们保持中立,但心里在为日本人助威。第二天早晨,局面就恢复正常了:面包也好,食糖也好,我们又得到了规定的一份。可是你瞧监狱当局采取了什么措施?他们把日本人从我们牢房抽走一半,而把没挨过揍的‘恶狠’塞进来增援。这么一来,‘恶狼’们又揍日本人,因为他们在人数上占优势,又有刀子――他们什么都有。他们打得十分残酷,往死里打。我和那位飞行员实在忍不住了,便站在日本人一边。”
  
  “反对俄罗斯人?”
  
  奥列格把手从单妞的臂肘上移开,直了直腰。他轻轻摆了摆下颌:
  
  “我不认为盗贼是俄罗斯人。”
  
  奥列格抬起一只手,用指头摸了一下从下巴顺着腮颊的下缘延伸到脖子上的疤痕,仿佛要把它抹去:
  
  “就在那里,我也被砍了一刀。”

使用道具 举报

90
发表于 2024-10-27 23:46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幽灵也―一归来
  
  从星期六到星期日早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肿瘤还是一点也没有消退,一点也没有软化。他还没有起床就明白了这一点。一大早,他就被乌兹别克老头吵醒了,那老头从天朦亮的时候就开始咳嗽,整个早晨都冲着他的耳朵咳个不停,真叫他心烦。
  
  窗外已经露白了,阴晦无风的一天已经开始,同昨天、前天一样,只会增添更多的愁闷。那个哈萨克牧民一清早就盘着腿茫然地坐在床上,活像个树墩。今天不会有医生来巡诊,也没有人会被叫去照爱克斯光或包扎换药,所以,他大概直到天黑都能这样坐下去。老是让人感到不安的叶夫列姆又在埋头读托尔斯泰那抚慰灵魂的书;偶尔起来在通道上徘徊,震得病床发颤,但总算还好,没再缠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也没跟别的人抬杠。
  
  啃骨者出去了以后,病房里就一整天没有他的人影。地质学家――那个很有教养、给人好感的青年,在读自己的那本地质学,不妨碍任何人。病房里其余的人,都安安分分。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由于妻子要来看他,心里感到宽慰。当然,妻子不可能给他任何具体的帮助,但至少可以向她诉诉苦:他是多么难受;打针没有一点效果;病房里都有些什么样令人可惜的人。听她说几句同情的话,心里也会轻松些。还可以让她带来书来看看,带本令人振奋的现代书来。再就是要她把钢笔带来,免得像昨天那样出洋相,跟一个小青年借铅笔记药方。对了,最主要的是嘱咐她烨树菌子的事。
  
  归根结底,并非完全无路可走,药物治疗不起作用,还有其他的方法。最重要的是,保持乐观主义精神。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对这里的环境也在渐渐地适应。早饭后,他继续看昨天的报纸,把上面登载的兹韦列夫那篇预算报告的结尾部分看完了。恰好,今天的报纸也及时送到。焦姆卡收下了报纸,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让焦姆卡把报纸先递给他,于是他立刻满意地读到孟戴斯一弗朗斯政府垮台的消息。雕叫你颁布绞刑!谁叫你把巴黎协定强加于人!)他准备回头再读自己所注意到的爱伦堡的一篇长文章,此刻先读另一篇文章,内容是贯彻执行一月中央全会关于大大提高畜牧业产品生产的决议。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这样消磨时间,直至女护理员通知说他的妻子来了。一般说来,卧床病人的亲属是允许进入病房探望的,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此时没有精力去证明自己属于卧床病人,况且他自己也觉得,还是离开这些没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人到穿堂间里去比较自由些。于是鲁萨诺夫用绒围巾把脖子围上,到楼下去了。
  
  并不是每个人对妻子都像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对卡色那样,在只差一年就是银婚纪念的时候,依然一往情深。的确,对他来说,一生中没有比卡色更亲近的人了,没有任何人能像她那样善于同他共享成功的喜悦和分担不幸的忧愁。卡色是个十分能干的聪明女人,又是忠实的伴侣(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经常在朋友们面前夸赞说:“她的头脑相当于一个村苏维埃”。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从来没产生过对她不忠的邪念,她也没有不忠于他的行为。据说,随着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丈夫就会渐渐羞于提及自己青年时代的伴侣,这完全是胡说。他们今天的社会地位,与结婚时的水平相比,已是大大地提高了(当年她是通心粉厂的一名女工,最初跟他一起在那里的和面车间工作,但结婚之前鲁萨诺夫就被提拔到厂工会委员会里工作,管过安全生产,曾被派去加强商业企业部门共青团方面的工作,还当过一年厂办九年制学校的校长),但在这段时间里,夫妻俩的感情没有发生裂痕,也没有由于地位的改变而瞧不起人。过节的时候,几杯酒下肚以后,如果在座的都是普通客人,鲁萨诺夫夫妇还喜欢回忆自己在工厂里工作的往事,喜欢尽情地唱《艰难的岁月》和《我们的红骑兵,来,我们把自己唱一唱》。
  
  现在,体胖的卡芭,连同她的双重褐狐色皮大衣、大小跟公文包相仿的手提包以及装满了食品的购物袋,在穿堂间最暖和的一个角落里的长椅上足足占去了3个人坐的地方。她站了起来,用柔软而温暖的嘴唇吻了吻丈夫,让他坐在自己那翻开的皮大衣的下摆上,使他感到暖和些。
  
  “这里有一封信,”她牵动了一下嘴角说道,根据这一熟悉的动作,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立刻断定,这是一封不愉快的信。在各个方面卡色都是一个深明事理和头脑冷静的人,可就是始终摆脱不了这种女人的习气:凡是得到什么消息,不管是好是坏,肚子里总是藏不住,一迈进门坎就会让它冒出来。
  
  “那好吧,”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有点生气了,“索性把我整死好了!整吧,既然这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让话冒出来以后,卡色心里就有所解脱,能够像正常人那样说话了。
  
  “不,没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她有点后悔了。“赌,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帕西克?打针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因为星期五我给护士长打过电话,昨天上午也打过。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反应,我早就赶来了。但我听说情况非常好,是吗?”
  
  “打针的情况倒是很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肯定了这一点,他对自己的坚强表示满意。“可这里的环境,卡芭…真够呛!”于是,这里的种种令人灰心丧气和有苦难言的事情,从叶夫列姆和啃骨者起,一齐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该从哪一件事开始诉苦为好,结果却痛心地说:‘哪怕能用上个单人厕所也好!这里的厕所成什么样子!隔也不隔开!谁都看得见谁。”
  
  (在工作单位里,鲁萨诺夫总是到另外一层楼去上厕所,那地方不是大家都可以去的。)
  
  卡色理解他的心情是多么不好,需要吐一吐怨气,所以不打断他的倾诉,反而一次次引导他说下去,直到他渐渐把满腹的怨气都倾吐出来,提出那个得不到回答而又无可奈何的问题:“给医生们发工资是为了什么?”卡芭详细问他打针过程中和打针以后的自我感觉,问他对肿瘤有什么感觉,并且解开他的围巾看了看,甚至还说,在她看来,肿瘤稍稍变得小了一点。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知道,肿瘤并没有缩小,但是听说有可能小了些,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至少没有扩大,是吧?”
  
  “没有,一点也没扩大!当然没有扩大!”卡色对此确有把握。
  
  “只要能停下来,不再发展就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说,像在恳求,他的声音含着眼泪。“只要能停下来,不再发展就好!否则,再这样发展下去,过一个星期,那还得了!・……那不就…”
  
  不,他不敢说出这个词来,不敢往那黑洞洞的无底深渊里看」一眼。然而,他是多么不幸,这一切又是多么危险!
  
  “下一针是明天打。星期三再打一针。万一不见效呢?那该怎么办?”
  
  “那就去莫斯科!”卡芭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决定好了:如果再打两针还不见效,那就坐飞机去莫斯科。你星期五已经往那里打过电话了,而后来你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也给申佳乎挂过电话,还去找过阿雷莫夫夫妇,阿雷莫夫亲自往莫斯科打电话了解,原来不久前你的这种病只能在莫斯科治,所有的病人都往那里送,可他们,你瞧,为了培养当地的专家,便着手在这里接诊治疗。总而言之,反正医生都十分可恶!既然活人成了他们的加工原料,他们还有什么权利谈论生产成就?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恨这些个医生!”
  
  “是,是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怀着痛苦的心情表示同意。“是啊!这话我在这里也对他们说过!”
  
  “我还讨厌那些个教书的!为了马伊卡的事,他们给我添了多少麻烦!而为了拉夫里克,岂不也是这样?”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擦了擦眼镜:
  
  “如果是在我当校长的时代,那还可以理解。当时,教书的都是异己分子,跟我们不是一条心,而我们的直接任务就是使他们就范。可是现在,现在我们可以向他们提出要求了吧!”
  
  “对,你听我说!所以我认为把你转到莫斯科去不会有多大问题,走走门路,总可以找到理由。况且,阿雷莫夫已经跟他们说妥了,让他们在那边设法把你安置在一个较为满意的地方。怎么样?……等打了第三针再说,好吗?”
  
  他们就这样商定了明确的计划,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心里也感到轻松些了。总不能在这个散发霉味的窟窿里乖乖地等死!鲁萨诺夫一家一辈子都是积极主动、讲究实干的人,只有在发挥主动精神的过程中他们的内心才能保持平衡。
  
  今天他们没有必要匆匆忙忙,只要能在这里跟妻子多坐一会儿而不回到病房里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会感到幸福。他觉得有点儿冷,因为外面的门经常打开;卡皮托列娜・马特维耶夫娜便把自己肩上的披巾从大衣里边抽出来,把他裹上。长椅上坐在他们旁边的人正好也都干干净净、很有教养。因此,不妨多坐一会。
  
  他们不慌不忙地逐一讨论生活中由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生病而中断了的各种问题。只有悬在他们头上的一件主要的事情他们加以回避:病情恶化的结局。针对这种可能出现的结局,他们提不出任何解决方案,无法采取任何措施,做不出任何解释。他们对这种结局毫无思想准备,仅仅根据这一点来说,就不会出现这种结局。(诚然,妻子头脑里有时也闪过一些想法,比如,万一丈夫死了,财产和住房的分配方案,但是他俩如此受到乐观主义精神的熏陶,心里都觉得宁愿让这些事情处于糊里糊涂的状态,也比大伤脑筋预先安排或者立下什么悲观失望的遗嘱为好。)
  
  他们谈到了工业管理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是前年从工厂的特殊部门调到那里去的)的同事所打来的电话,表示的慰问和祝愿。(当然,他并不亲自去抓工业问题,因为他没有那方面的专门知识,工业问题相应地由工程师和经济学家去管,而鲁萨诺夫的任务则是专门负责对这些人进行监督。她的下属都爱戴他,此时得知他们关心他的病情,他感到得意。
  
  他们也谈到关于他拿退休金的打算。不知怎么回事,他虽然长期处在相当显要的岗位上,工作中也没出过差错,可显然还实现不了自己毕生的理想――领取特种退休金。就连在数额和起始期上有些优待的那种机关干部退休金也没有他的份,原因是U39年他没能响应号召穿上肃反工作人员的服装。可惜啊,不过从最近两年不怎么稳定的局势来看,也并不可惜。也许,安宁更可贵。
  
  他们也谈到近年来人们愈益明显表现出想改善生活的普遍愿望――穿得好些,住得舒适些,有较好的家具等等。谈到这里,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说,如果对丈夫的治疗进展顺利,正如事先向他们指出的那样需要拖上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工夫,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把他们的住房整修一下,倒也合适。浴室里的一条管子早就该移动一下了,厨房里的泄水盆得换个地方,厕所的墙壁需要贴上瓷砖,而饭厅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房间必须重新加以油漆:改换色调(她已经考虑过选择什么色调),并且一定要有金色的滚边,现在这很时髦。对这一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并不反对,但马上出现了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虽然工人是按国家的派工单派来的,他们凭单子领取报酬,可他们还必定向住户勒索(不是要求,而硬是勒索)额外的钱。这并不是说舍不得钱(不过,也可以说是舍不得!),而是一个更为重要和更为令人气恼的原则问题摆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面前:凭什么要掏出钱来?为什么他自己除了领合法的工资和奖金,从来不要小费和外快?而这些不知羞耻的工人拿了工资还想要钱?在这个方面让步等于放弃原则,是对整个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不可容忍的让步。每当接触到这类问题,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总是非常激动:
  
  “你说说,卡芭,他们为什么这样不珍惜工人的荣誉?为什么我们在通心粉厂工作的时候就从来不提任何条件,从来不向工长要什么‘小费’?再说,这种想法还会跑到我们的头脑里去吗?……所以说,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往坏的方面滑下去!这跟受贿有什么不同?”
  
  卡色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随即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要是不给他们钱,要是一开始或者中途不给他们“摆一桌”的话,他们必定会报复,必定会在活儿上捣鬼,让你后悔莫及。
  
  “有人讲给我听,一位退休的上校非常坚持原则,他说:额外一个戈比也不给!结果工人们把一只死老鼠塞在他浴室的排水管里,弄得下水不畅,还散发臭气。”
  
  就这样,关于修房子的事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妥。不论接触到哪一个方面,生活都是复杂的,非常之复杂。
  
  他们还谈到了尤拉。这孩子长大了以后性格十分内向,缺乏鲁萨诺夫勇于进取的那股子劲。他学的是法律,应当说专业不错,大学毕业后又给他安排了很好的位置,不过,应当承认,他不是干这一工作的材料。无论是确立自己的地位,还是结交有门路的人物,他都一点也不会。这次出差,说不定会捐出漏子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很不放心。而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则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开汽车是爸爸硬叫他学的,单独的住宅也得由爸爸帮他去弄,可是在婚姻问题上怎样关心和指点他,使他不犯错误呢?要知道,他是那么没有心眼儿,即使一个纺织女工也能把他迷得晕头转向,暗,就算他不可能遇上什么纺织女工吧,因为他从来不去那些地方,可现在他是在出差呀,能打保票么?要是他轻率地走了草草登记结婚这一步,那就不仅仅是毁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而且也是毁了全家的业绩!申佳平的女儿就是这样,她差点儿嫁给医学院里的一个同班同学,可那青年家是在农村,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集体农在庄员,不妨设想一下:申佳平家的住宅,他们的室内陈设多么阔气,一些负责干部经常到他们那里去做客,突然间餐桌旁出现了这个包着白头巾的老太婆――他们的亲家母!鬼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谢天谢地,总算在社会关系这条线上查出未婚夫的问题,才救了他们的女儿。
  
  阿维叶塔,又叫做阿拉,则是另一回事。阿维叶塔是鲁萨诺夫家的明珠。父母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给他们带来过烦恼或麻烦,当然,上小学时的淘气不算。她长得很漂亮,既聪明能干又富有朝气,能够正确地理解和把握生活。不论在大的事情上,或者在小节方面,她都不会走错一步,所以,对她用不着处处留意和操心。她呢,只是由于自己的名字至今还在埋怨父母,说什么不该玩新的花样,现在就叫她阿拉得了。但是身份证上写的阿维叶塔・帕夫洛夫娜。再说,这名也很美。寒假快结束了,星期三她就会乘飞机回来,而且必定会马上赶到医院里来。
  
  名字的事,可真不好办:生活的要求经常在变化,而名字却永远也不能改变。现在,连拉夫里克也为自己的名字在抱怨。目前在学校里还没什么,叫拉夫里克就拉夫里充好了,谁也不会拿他开心,可是今天他就该领身份证了。那上面会怎么写呢?拉夫连季・帕夫格维奇。当初父母的确怀有这种想法:让他跟一位部长、斯大林的不屈不挠的战友同名,并且在各个方面向他看齐。可是你瞧,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要说出‘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这个名称来,就得极其小心才行。好在拉夫里克一心想进军事学校,而军队里是不按本名和父名称呼的。
  
  要是私下里消声问:这样做都是为了什么呢?由佳平夫妇之间也在这样想,不过不向别人说罢了:就算贝利亚是个两面派和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有夺取政权的野心,那好吧,尽可审问他,尽可把他秘密处决,但是把这件事向普通老百姓宣布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动摇老百姓的信念?为什么要在他们思想上引起怀疑?其实,本可发一个秘密文件到一定的级别,把整个问题加以解释就行了,而报纸上就说他因心肌梗塞而逝世。还可以举行隆重的葬礼。
  
  他们也谈到了最小的女儿玛伊卡。在这一年里,玛伊卡所有的5分都黯然失色了,她不仅失去了优秀生的称号,从光荣榜上被除名,甚至连4分也没得多少。问题都是因为升入5年级引起。前几年一直是同一位女老师教她。她了解码伊卡,也了解家长;玛伊卡的学习成绩非常出色。可是这一年里,各科老师有20个,每个每周来教课一次,连学生的面孔都不认识,只是为了完成教学计划而已,至于对孩子会带来怎样的损害,孩子的性格会受到何等摧残――难道这一点他会考虑?然而,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决计不惜代价,一定要通过家长委员会把这所学校的秩序整顿好。
  
  他们就这样无所不谈地坐了不止一个小时,但都谈得没精打采;谈话的内容,每个人心里都觉得不着边际,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情绪十分低落,不相信他们所谈论的人和事有什么现实意义,他什么也不想干了,甚至觉得,此时最好能够躺下身来,让肿瘤贴在枕头上,蒙起头来睡觉。
  
  而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之所以极力维持这席谈话,是因为今天早晨收到她弟弟米纳伊从K市寄来一封信,这封信几乎把她的手提包烧穿。战前,鲁萨诺夫夫妇住在K市,在那里他们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在那里他们结为伉俪,所有的孩子也是在那里生下来的。但战时他们疏散到这里,此后再没有回K市,住房也就转给了卡芭的弟弟。
  
  她明白,此时此刻,这类消息丈夫不会感兴趣,但是今天带来的这个消息,就连对知心的朋友也不能讲。要把事情的原委和经过说给什么人听听,全城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对象。结果是,她在这里竭力安慰丈夫的同时,其实自己也需要得到支持,她无法待在家里,把这个消息闷在自己心中。孩子们之中也许只能对阿维叶塔说明一切。对尤拉,无论如何也不能讲。即使要告诉阿维叶塔,那也得先跟丈夫商量。
  
  可是丈夫跟她在这里坐得越久,他就越显得萎靡不振,使她愈发感到没有可能同他谈这个主要的问题。
  
  就这样,时间渐渐到了她该走的时候了,于是她开始从购物包里把带来的食品―一掏出来给丈夫看。她那皮大衣袖子镶着褐色狐皮的翻口,大得几乎伸不进全张开着的袋口。
  
  看见了食品(他的床头柜里还有不少),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马上想起对他来说比任何吃食和饮料都重要的事情,其实今天一开始就该先谈那件事。他想起的是恰加――样树菌子!他焕发了精神,开始向妻子述说这种奇迹,述说那封信、那个医生(说不定是江湖骗子)的情况,还对她说,必须马上想好给谁写信,请他在俄罗斯帮他们收集这种菌子。
  
  “要知道,在我们那边,K市郊区,白禅树到处都是。这事让米纳伊帮我办办能有什么难处?!你马上给米纳伊写信!还可以给别的人写,我们岂不有一些老朋友,让他们也操点心!让大家都了解我的处境户
  
  正好,他自己提到了米纳伊和K市!此时,卡芭把手提包的搭锁卡喀卡塔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却没把那封信掏出来,因为从弟弟写信的用辞来看,调子是低沉的。卡芭说:
  
  “你知道,帕沙,让K市那边的人纷纷议论你是否妥当,这应好好考虑一下…休纳伊来信说……不过,这可能还不是事实……说……罗季切夫……在他们那边城里露面了……好像是被……恢复了名誉……这可能吗?”
  
  在她说出又长又令人讨厌的“列一阿一比一利一季罗万”(恢复名誉)这个词儿和瞧着手提包的搭锁低头掏信的时候,正错过了那一瞬间,末能看到帕沙的脸是怎样变得比床单还白。
  
  “你怎么啦??”她惊叫了起来,丈夫的神色比这封信本身更使她害怕。“你怎么啦!?”
  
  他靠在靠背上,以女人式的动作用她那头巾把自己裹紧了些。
  
  “也许这还不是真的!”她那有力的双臂即刻抱住他的肩膀,一只手还拿着手提包,仿佛正尽力把它往丈夫肩上套。“还不一定有那么回事!米纳伊自己也没看到过他。不过,人们在议论…”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煞白的脸色渐渐消褪,但他浑身乏力,腰部、肩膀和两手都没有力气,而脑袋则被肿瘤扭得侧向了一边。
  
  “你告诉我做什么?”他痛苦地说道,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难道我的痛苦还太少?难道我的痛苦还太少?……”接着,他牵动胸部和头部,做了两次没有眼泪的抽泣。
  
  “略,原谅我,帕申卡!原谅我吧,帕西克!”她抱住他的肩膀,自己也在发抖,摇晃着梳成雄狮式的古铜色曹发的脑袋。“要知道,我实在是没了主意!难道说如今他会从米纳伊那里夺去一间屋子?不,这样下去会导致什么结果?我们已经听到过两起类似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还管它什么屋子,让他要回去好了,那该诅咒的屋子,”他回答她,声音像是哭泣,又像是耳语。
  
  “屋子有什么罪过?往后米纳伊怎么能挤得下?”
  
  “你倒是为丈夫想想吧!你想一想,我会怎么样?……关于古宗,他信上提到没有?
  
  “没提到古宗…如今要是他们都开始一个个地回来,那会怎么样呢?”
  
  “我怎么知道!”丈夫压低了嗓门回答说。“他们有什么权利现在把那些人一个个放出来?……怎么能这样不近人情地作践人呢?…”
  
  第十四章 审判
  
  鲁萨诺夫本来指望这次会见会使他精神上得到鼓励,不料心里反而更难受了,还不如卡芭别来。他扶着栏杆,摇摇晃晃顺着楼梯往上走,身上愈来愈觉得发冷。卡芭穿着大衣不能送他上楼,因为一名女护理员专门站在那里把守,对家属挡驾,于是卡芭就遣使她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送到病房,并把一袋食品带去。坐在值班小桌旁的就是那个眼睛有点凸出的护土卓妞,不知为什么鲁萨诺夫第一天晚上就对她有了好感,现在卓妞坐在那里,被一堆登记表挡着,正同没有教养的啃骨者调情,没把病人放在心上。鲁萨诺夫向她要一点阿斯匹灵,她即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阿斯匹灵只在晚上才发。不过,她还是量了量他的体温。随后给他送来了点药。
  
  不消说,床头柜里的食品都换了新的。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躺了下来,正像他渴望的那样,让肿瘤贴在枕头上(这里有相当软的枕头,这一点出人意料,这就免得从自己家里往这儿拿了),连头带脑地蒙了起来。
  
  千头万绪像火一样涌进他的脑海,如此翻腾、撞击,使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像打了麻药似地失去了知觉,他已听不见病房里的那些愚蠢的谈话,感觉不到叶夫列姆的走动,虽然他的病床也跟地板一起随着叶夫列姆的脚步在颤动。他也看不见天已放晴,看不见太阳落山之前在什么地方露出了脸儿,因为夕照不向着楼房的这一边。时间的飞逝他也无所觉察。他一度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吃了药,后来醒了。醒来之后见电灯已经开亮,于是又睡着了。直到午夜时分,在晦暗和寂静中他又醒来。
  
  他感到睡意已完全没有了,起保护作用的一层雾幕已经消失。这时,恐惧马上袭来,揪住他胸膛中央的下方,而且愈期愈紧。
  
  千头万绪开始云集和翻滚:在鲁萨诺夫的脑海中,在房间里以及更远的黑暗空间里。
  
  这甚至不是什么思绪,而只是他感到害怕罢了。很简单,他就是感到害怕。他怕罗季切夫,说木定那人明天早晨就会冲破护士和护理员的一道道阻拦,闯进这里来揍他。鲁萨诺夫所怕的,不是受到审判,不是舆论的谴责,也不是出丑,而是挨揍。一生中他只挨过一次打,那是在学校里他上6年级也是念最后一年书的时候:傍晚,一帮人在校门口将他拦住了,不错,谁也没带刀子,可是那无情的硬拳头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这种可怕的感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果我们最后一次看到某人是个青年,即使多年之后他已变成老头儿死去,在我们的想像中死者依然是个青年。同样,罗季切夫在事隔18年之后归来,想必已成了个残废,也许变成了聋子,也许得了佝偻病,但在鲁萨诺夫的想像中现在他还是当年那个黝黑健壮的汉子,被捕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在他们两家合用的长阳台上练哑铃和壶铃。他光着膀子在呼唤:
  
  “帕什卡!你过来!暗,摸摸我的二头肌。唉,别嫌,使劲腐!现在你明白了吧,新型的工程师该是什么样的?我们不是像爱德华・赫里斯托福罗维奇那样的佝偻病患者,我们是全面发展的人。可你,瞧瞧,变得有点虚弱了,老坐在门上包皮革的办公室里你非枯干了不可。到我们厂里来吧,我把你安排到车间里去,怎么样?你不愿意……确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随即去洗脸擦身,边走边哼:
  
  我们是打铁的,
  
  我们富有朝气。
  
  此时,在鲁萨诺夫的想像中,正是这个健壮的人挥动着拳头闯进病房里来。而他却无法摆脱这个虚幻的形象。
  
  当初他跟罗季切夫是朋友,在同一个共青团支部里,这套住房也是他们共同从工厂分配得来的。后来罗季切夫走了进工农速成班和上大学这条路,而鲁萨诺夫则顺着领导工会工作和管人事档案这条线高升。起先是双方的妻子关系不好,后来他们两人也不和,罗季切夫跟鲁萨诺夫谈话时常常语气伤人,总的说来是过于不负责任,把自己同集体对立起来。紧挨在一起住他们觉得无法忍受,也感到很挤。就这样,各种因素凑在一起,矛盾自然越来越尖锐,于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写了一份检举材料,说罗季切夫在同他私下里谈话时,曾对已被粉碎了的工业党的活动表示赞赏,并有在自己工厂里把暗害分子组织起来的打算。(他没直接这样说过,但根据他的行为,他是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是会有这种打算的。)
  
  惟有一点鲁萨诺夫放心不下,他反复要求在这件事的案卷里哪儿也不要出现他的名字,也不要进行对质。审讯员对他保证,说根据法律不要求鲁萨诺夫露面,也不一定要当面对质,只要被告人自己承认就行了。甚至鲁萨诺夫的检举信原件也可以不订入此案的卷宗,因此,被告承认触犯第206条罪行而签字的时候,是决不会碰到他这位邻居的名字的。
  
  要不是由于厂党委书记古宗,事情本来会全都顺利地过去。古宗接到保安部门的密令,说罗季切夫是人民公敌,必须把他开除出基层党组织。但古宗坚决反对,并开始叫嚷,说罗季切夫这个小伙子是自己人,要开除他就得把详细材料拿给他看。他拿自己的脑袋给罗季切夫打保票,结果两天后的夜里,他自己也被捕了,第三天上午,作为同一个反革命地下组织的成员,罗季切夫也好,古宗也罢,都被顺利地开除出党。
  
  然而,现在使鲁萨诺夫如坐针毡的事情是,保安部门在向古宗施加压力的两天内,最终不得不告诉他,材料是鲁萨诺夫提供的。这就是说,只要古宗在那边见到罗季切夫(既然他们是由于同一个案件而去到了那里,那么最终他们可能会见面的),就必定会告诉他。这就是鲁萨诺夫现在如此害怕罗季切夫这次预兆不祥的归来的原因,他担心这种根本无法想像的死人的复活。
  
  当然,罗季功夫的妻子也是有可能猜得到的,不过她还活着吗?卡色当初的设想是这样的:等罗季切夫一被捕,马上就叫卡季卡・罗季切娃搬出去,把整套住房拿下来,阳台也就全都是自己的了。(现在看来会觉得可笑,连煤气也没有的住宅里,一间14平方米的屋子竟然会起那么大的作用。而且,孩子照样会长大。哪间房子的过户手续已经全都办好了,有关方面已派人来让卡季卡搬迁,但她打出这样一块牌子――宣称自己是个孕妇。他们坚持要证明,她也把证明拿来了。而按照法律,不能逼迫孕妇搬迁。只是到了第二年冬天将临时她才搬了出去。在她怀孕和生产期间,甚至直到产假期满,这漫长的月份里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她隔壁相处。不消说,在厨房里卡芭不会让她说一个不字,而当时已满4周岁的阿娃也会跟着捉弄她,让人哭笑不得。
  
  此时,鲁萨诺夫仰卧着,在可以听到各种呼吸声和鼾声的病房的晦暗中(惟有护士的台灯从穿堂间透过毛玻璃门映进来一点微光),试图以毫无睡意的清醒头脑去分析一下,为什么罗季切夫和古宗的幻影会使他如此坐卧不宁?如果其他经他插手而被定罪的人里面有的回来了,是不是也会使他感到害怕?比如说,那个曾当着工人的面骂帕维尔是傻瓜蛋的爱德华・赫里斯托福罗维奇――资产阶级教育制度下培养出来的一个工程师(后来他自己也承认,希望资本主义复辟);比如说,那个罪在歪曲了一位重要首长――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保护人――讲话的女速记员(在首长的讲话中,那些话根本不是那么说的);比如说,那个性格倔强的会计(他偏偏还是神甫的儿子,所以一下子就叫他服服贴贴了);再比如说,叶利恰斯基夫妇;是啊,这样的人还少吗?……
  
  要知道,这些人当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谁也不怕,他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公开地帮助当局确定他们的罪状,甚至两次出面对质,当场提高了嗓门进行揭发。是的,那时思想上的不可调和丝毫用不着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在那个形势大好的诚实时期,在1937年、1938年,社会气氛明显得到纯洁,呼吸变得那么舒畅!所有的撒谎者、诽谤者、过分勇于自我批评或过分卖弄理论玄虚的臭知识分子――统统不知去向和销声匿迹了,而原则性强、立场坚定、忠心耿耿的人们,包括鲁萨诺夫的朋友和他本人,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可是现在不同了,出现了一个什么新的、混乱的、不健康的时代,自己从前的那些立场坚定的进步表现难道成了可耻的事情?难道还要为自己的命运担心?
  
  简直是荒唐。的确,回顾自己的一生,鲁萨诺夫不能指责自已胆小怕事。有什么事情使他害怕过!也许他算不上是一个什么特别勇敢的人,但也找不出他表现过怯懦的事例。没有理由认为他在战场上会害怕,因为作为一名宝贵的、经验丰富的干部,根本没要他上过前线。不应断言他在敌机轰炸下或房屋起火时会惊慌失措,他倒是在敌机轰炸之前就离开了K市的,而房屋起火他也从未遇到过。同样,他从来不怕司法机关和法律,因为他从不犯法,而司法机关一向是保护和支持他的。他也不怕舆论谴责,因为舆论也总是为他辩护。州报上也不可能出现揭露性的文章抨击鲁萨诺夫,因为亚历山大・米哈雷奇或尼尔・普罗科菲伊奇肯定会不让它出笼。而中央一级的报纸不可能过问下面鲁萨诺夫的事情。因此,对于报界他也从来没感到害怕过。
  
  就连乘船横渡黑海的时候,他也丝毫没对海水之深感到害怕。至于他怕不怕登高,这很难说,因为他不是那么没有头脑,会冒险去爬山或攀登悬崖峭壁,而就工作性质来说也用不着他去架桥。
  
  在将近20年的漫长岁月里,鲁萨诺夫的工作属于管理人事档案一类。这一职务在不同的机关里有不同的名称,但实质都是一码事。只有无知的粗鲁人和不明真相的外人才不明白,这是多么精细的工作。在人生途中,每个人都填过不少表格,而每一份表格上都提出相当数量的问题。一个人对一份表格上一个问题的回答就是一条线,这条线永远从那人身上通到当地的人事档案中心。从每一个人身上都要如此拉出几百条线,合在一起就有千百万条。如果让这些线都能为世人所见,那么整个天空就会被蛛网遮蔽;如果这些线变得像富有弹性的皮筋那样,公共汽车、电车和路人便都将无法行动,报纸的残片或秋天的落叶也不会被风吹得沿街飘飞。它们是看不见旅不着的,但人们时刻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问题在于,所谓水晶般纯洁的档案,如同绝对真理,如同十全十美的理想,几乎是达不到的。如果仔细分析的话,对每一个活人,档案里总能写点什么反面的或可疑的意见,因为每个人都会做过什么错事或隐瞒了什么。
  
  由于经常感到这些看不见的线的存在,人们对牵动这些线的人,对管理极其复杂的人事档案的人,自然会产生敬意。这些人便有了权威。
  
  不妨再打一个音乐方面的比喻,鲁萨诺夫凭着他的特殊地位仿佛拥有一架木琴的全副键板,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和选择,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敲击键板上的任何一只键。虽然所有的键都是木头做的,但发出的声音却各不相同。
  
  有些键板,在操作的时候,特别讲究谨慎、细腻的方法。例如,倘若要暗示某一位同志,本人已对他有所不满,或者直接向他发出警告,让他有所收敛,鲁萨诺夫就善于采用各种特殊的方式打招呼。当那人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不用说,是对方先打招呼),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可以严肃地还礼,但勿须微笑;也可以把眉头一皱(这是他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子练出来的),稍稍迟疑一下,仿佛是在考虑,应不应该同这个人打招呼,值不值得,而只是在这之后才给予相应的还礼(这里也有文章:是把头全转过去,还是半转过去,或是根本不转)。这一短暂的停顿永远能收到很大的效果。受到这种稍微迟疑或态度有点冷淡的答礼的工作人员,脑子里就会开始认真检查自己可能犯了什么错误。可见,这一短暂的停顿在工作人员心中播下了疑惑的种子,这也许是挽救了他,阻止他失足,因为他已经处在危险的边缘,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得悉这种情况似乎为时已晚。
  
  比较厉害的方法是,在遇见某人时(或者打电话给他,甚或特地把他叫来)对他说:“请您明天上午10点钟到我那儿去一趟。”“现在可不可以?”对方必定会这样问,因为他想尽快弄清楚,为了什么事情找他,尽快结束他们的谈话。“不,现在不行,”鲁萨诺夫会温和地说,但语气又很严肃。他不说他有别的事情或要去开会,不,他决不明确说明原因,以便让对方宽心(妙就妙在这里),他会把“现在不行”这句话说得如此意味深长,让它能包含许多重要意思,而且不是所有的含义都是吉兆,“谈什么问题呢?”对方会这样问,也许他是斗了斗胆子,至少说是没有经验。“明天您就会知道,”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用悦耳的声调绕过这个不知趣的问题,避而不答。可是,到明天10点钟以前还有多少时间啊!还有多少事情要做!那个工作人员还得做完一天的工作,下班回家,跟家里的人交谈,说不定还要去看电影或到学校开家长会,然后是睡觉(有的能睡着,而有的睡不着),再往后便是第二天早晨,这时,早饭吃不下,因为这个问题老是有如针扎、鼠啃似地刺激着他:“他找我去谈什么事呢?”在这好多个小时之内,那个工作人员会在好多事情上感到后悔,会在好多事情上开始担心,暗自发誓再也不在会上跟领导过不去。而等到他按时去到那里,也许什么事情也没有,只不过是要核对一下出生的年月或文凭号码。
  
  如同木琴的键板,不同的奏法可以按木键的音阶使声音逐渐升高,直到发出最尖、最刺耳的声音:“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这是全企业的经理,当地的‘当家人’),请您在几号以前把这份表格填一下。”这时便会有一份表格递给那位工作人员,这可不是一般的表格,而是存放在鲁萨诺夫柜子里的一切表格中最详细。最令人不快的一种,例如,接触秘密文件之前所要填写的那种。也许,根本不需要这位工作人员去接触机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大家对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都怕得要死,谁还会去问?那位工作人员接过表格,还得故意打起精神来,其实,如果他对档案中心隐瞒了什么,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了。因为在这份表格上什么也没法隐瞒。这是首屈一指的表格。这是一切表格中再好不过的表格。
  
  正是借助于这样的表格,鲁萨诺夫才得以迫使好几个女人同她们的根据第58条被监禁的丈夫离婚。这些女人无论怎样消灭痕迹,如不用自己的名义寄邮包,不从本市寄出,或者根本没有寄过,都逃不出这表格上那极其森严的“问题围栅”,要继续撒谎是不可能的。这围栅是只有一条出口:依照法律手续彻底脱离夫妻关系。凡属这种情况,手续从简:法院勿须征求囚犯的同意便可判决离婚,甚至判决之后也勿须通知他们。对鲁萨诺夫来说,最重要的是使她们的离婚成为事实,这样就可以避免罪犯那肮脏的手把尚可挽救的妇女从全体公民的康庄大道上拖走。至于这些表格本身,可说派不上任何用场。即使送给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看,也无非是当作笑料。
  
  在总的生活过程中,鲁萨诺夫所处的半阴半阳、神秘莫测的特殊地位,使他对真正的生活过程有了深刻的了解,从而也使他得到了满足。人人都看得见的生活(生产、开会、厂报、工会基层委员会贴在出入口的布告、补助申请、食堂、俱乐部)并不是真正的生活,那只不过对不明底细的人来说是如此罢了。生活的真正趋向,不是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所能决定的,而是由两三个彼此了解的同志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心平气和地交谈或通一次语调亲切的电话决定的。真正的生活还流动在机密文件里,流动在鲁萨诺夫及其同事们公文包的深处,它会久久地悄悄跟踪某人,而且仅仅在倏忽间显现本相,露出血盆大口,向牺牲品喷吐火焰――随后便又躲起来,不知去向了。于是,表面上又一切如常:俱乐部、食堂、补助申请、厂报、生产。只是通过出入口的人当中缺少了一个――被解职、被除名、被清洗了。
  
  鲁萨诺夫办公的地方也布置得与他的工作性质相称。这永远是个单独的房间,房门上最初包着皮革、镶有亮晶晶的包钉,后来,随着社会财富的增多,还在门口增设了一个起防护作用的门斗,像只黑洞洞的箱子。这个门斗似乎是一种普通的发明,一点也没什么了不起:深度不超过一米,来者只不过在关上第一道门和尚未推开第二道门的时候多耽搁一两秒钟的工夫。但在决定性谈话之前的这一两秒钟,来者仿佛遭到一次短暂的囚禁:他看不到亮光,空气又不流通,他会感到自己在正要去见的那个人面前实在是渺小得可怜。如果说,他本来还有点胆量和自信,那么在这儿,在这只箱子里,胆量和自信也会不辞而别。
  
  自然,几个人同时拥进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办公室是不可能的,被召见或在电话里获准前去的人,只能一个一个地进去。
  
  办公地点的这种设施以及放人进去的这种规定,对于周密思考和有条不紊地履行鲁萨诺夫这个部门的职责是极其有利的。要是没有那个起保险作用的门斗,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是会感到不舒服的。
  
  不消说,现实中一切现象都有辩证的相互联系,根据这一点来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在工作上的处事方式不可能不影响他的整个生活方式。随着岁月的推移,他和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不仅对火车上的普通车厢,就是对那对号的卧铺车厢也愈来愈不能忍受了,因为那里总是有人挤来挤去,有的穿着羊皮祆,有的带着提桶,有的背着麻袋。后来,鲁萨诺夫夫妇改坐包间软席车厢。不消说,鲁萨诺夫任旅馆也总是事先订好了单间,免得跟别的旅客住在一起。当然,要去休养的话,鲁萨诺夫夫妇也不是随便什么疗养院都肯去的,而是一定要去服务周到、环境和条件称心如意的地方,那里的浴场和供漫步的林荫小路得跟普通老百姓隔开。自从医生嘱咐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要多走路以后,除了在这类疗养院里同身份相等的人相处,她简直感到没有地方可以走路。
  
  鲁萨诺夫夫妇热爱人民,热爱自己国家伟大的人民,并为这伟大的人民服务,甚至准备为人民而贡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愈来愈无法忍受那些……居民。无法忍受那些执拗而任性、老是阳奉阴违、还经常提出什么要求的居民。
  
  鲁萨诺夫夫妇对有轨和无轨电车、公共汽车特别反感,因为那里总是你推我读,特别是建筑工人和其他工人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拼命挤着上车的时候,会把机油或石灰蹭在你的外套上,而主要的是,那里所形成的不拘礼节的作风令人讨厌:拍拍肩膀请你递钱买票或传递找回的零钱,你就是为他们效劳,传来传去没完没了。徒步在城里走路又太远,而且很没有气派,与自己所担任的职务很不相称。因此,遇到公家的小卧车已出车在外或在修理的时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会连续几个小时不回家吃饭,而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给他派车。能有什么办法呢?跟行人随时都有可能碰上不愉快的事,他们之中有的举止粗鲁、穿戴寒酸,有时还喝得醉醺醺的。衣冠不整的人通常是危险的,因为他们很少有责任感,想必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否则就会穿得整洁些。当然,万一发生冲突,民警和法律是会保护鲁萨诺夫的,但这种保护必然会来迟一步,只能在事后惩罚坏蛋。
  
  如此看来,对世上什么都不感到害怕的鲁萨诺夫,开始害怕那些放荡不羁、喝得半醉的人了,而说得确切些是,害怕正面挨上一拳,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正因如此,罗季切夫归来的消息,起初使他那么惊慌。他倒并不是害怕罗季切夫或古宗按法律程序对他起诉,因为按法律程序他们是奈何不得鲁萨诺夫的。然而,如果他们依然保持着健壮的身体,并且想摸他呢?
  
  不过,要是清醒地分析一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开始情不自禁产生的恐惧是完全不必要的。也许,罗季切夫早已不存在了,上帝保佑,但愿他回不来了。这些关于什么人已经返回的传闻,很可能是无稽之谈,因为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在自己的工作过程中,还没感觉到有预示新的生活局面的迹象。
  
  再说,就算罗季切夫真的回来了,那也是回到K市,而不是到这里。他现在还顾不上找鲁萨诺夫,而是需要自己处处留神,免得重新被撵出K市。
  
  即使他已开始寻找鲁萨诺夫,那也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通这里来的线索。到这里来,火车要跑3天3夜,穿过8个州。就算他坐火车来到了本市,他也总是先找到鲁萨诺夫家里去,而不是到医院里来。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来说,在医院里恰恰最安全。
  
  安全!……真可笑……带着这个肿瘤,竟然觉得安全……
  
  是啊,既然会出现这样一个不稳定的时代,那还不如死了。如果成天担心那些人一个个回来,还不如死了为好。把他们放回来――这是多么荒唐!何必呢?他们在那里已经习惯了,他们在那里已经变老实了,何必把他们放回这里,搅得人们不得安宁呢?……
  
  看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总算是度过了思想上的痛苦,打算重新入睡了。应当想办法睡着。
  
  但他需要上趟厕所――这是在医院里最令人不快的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翻身,小心翼翼地动弹(肿瘤像一个铁拳压在他脖子上),从翻开的被窝里爬起身来,穿上睡衣和拖鞋,戴上眼镜,轻轻地蹲着地面走出去。
  
  严肃而黝黑的玛丽亚坐在桌旁值班,听到抄沙声便警觉地回过头来。
  
  楼梯尽头一张床上有个新病号――手臂和腿都很长的一个希腊人――在那里不停地折腾和哼哼。他只能坐着,不能躺下,仿佛被窝里容纳不下他似的,他那一双惊恐的失眠的眼睛目送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
  
  在中间的楼梯平台上,一个面孔蜡黄、头发倒还梳得整齐的小个子,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吸防雨布料的氧气袋。他的床头柜上放着柑子、饼干、果汁糕,还有一瓶酸奶,但这一切对他来说全都无所谓了,因为连普通的不用花钱的干净空气都不能按需要进入他的肺脏。
  
  楼下走廊里还有几张躺着病人的床。有些病人睡着了。一个东方人模样的老妇人痛苦地仰面躺着,浓密的长发蓬乱地披散在枕头上。
  
  随后,鲁萨诺夫走过一间斗室的门口,那里,凡是要灌肠的病人,不管他是谁,一律放在同一张不怎么干净的较短的小沙发上处理。
  
  终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走进了厕所。在这个没有隔板、甚至连马桶也没有的厕所里,他尤其感到自己没有遮蔽和尊严扫地。一天当中,女护理员把这里打扫好多次,但总也来不及收拾干净,还会出现呕吐、血污和大小便的痕迹。要知道,使用这个厕所的有对卫生设备尚不习惯的野蛮人,有已经到了不中用边缘的病号。应该去找一下院长,争取允许他使用医生的厕所。
  
  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似乎对实现这一具体的设想并未下定决心。
  
  他又从灌肠室门口走过,又从头发蓬乱的哈萨克老姐床旁走过,又从睡在走廊里的病人身旁走过。
  
  他又从那个吸氧气袋的垂危病人旁边经过。
  
  而到了楼上,那个希腊人以其可怕的嘶哑的耳语声问:
  
  “喂,老兄!这里――所有的病人都能治好吗?是不是也有死在这里的?”
  
  鲁萨诺夫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一动作的同时,他尖锐地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已不能独自转动,非得像叶夫列姆那样跟整个身子一起转动才行。粘在脖子上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向上顶着他的下颌,向上压迫着他的锁骨。
  
  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他还会考虑什么?!他还会怕谁…还会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
  
  他的命运就在这里――在下颌与锁骨之间决定了。
  
  他将在这里受到审判。
  
  在这种审判面前,过去的靠山和功绩,都为他辩护不了。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北斗六星文学网所有文字仅代表作者个人言论,本站不对其内容承负任何责任。

Copyright ©2011 bdlxbbs.cn All Right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本站信息均由会员发表,不代表本网站立场,如侵犯了您的权利请发帖投诉   

平平安安
TO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