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六神磊磊说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首先问一个有趣的问题：唐诗里能不能打广告？搞植入？我觉得可以。

当然，这很不容易的，特别是在人气值很高的大诗人的作品里露脸。


比如我曾说过，有两个原来没有一点名气的人，一个叫岑勋，一个叫元丹丘，无意中被李白搞了个植入，在他那伟大的文案《将进酒》里提了一笔：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结果是什么效果？这俩人从此永垂不朽，红了一千多年。

今天我们的话题是——植物。同理，天下那么多花花草草，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幸运入诗的。

你看《唐诗植物图鉴》，五万首唐诗，其中经常露脸的植物不过七八十种。

究竟哪几种植物，能成为大诗人们的最爱，不惜亲自给它写诗、代言？我认为最猛的有四种。

它们天生丽质，色艺双绝，成为了唐诗中的耀眼巨星。

令箭

二
我们从排行榜上的第四名说起。

今天，它的名字如雷贯耳。但在唐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并不太出名，只是西北地区的一种花花。

就像今天的娱乐明星一样，它也有过很土鳖的“曾用名”。有人叫它“鼠姑”，有人叫它“鹿韭”，有的仅仅因为它和芍药很像，就叫它“木芍药”，也真是够不走心的。

当时，它真的并不红。

从初唐到盛唐，在一个个诗人的炒作包装下，很多花花草草都已经红了，比如兰花、丹橘，桂子、蔷薇……可它还是在默默地当二三线艺人，没有大红大紫。

这一年，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诗人遇到了它，瞬间被它的美丽惊到了。这个诗人叫做王维。

王维想必很惊讶：天啊，这么美貌的花花，我大唐开国都一百年了，居然没有诗人认真写过你？

那么，今天就让我来给你写首诗吧。

于是，就有了那首《红牡丹》：

“花心愁欲断，
春色岂知心。”

这是自有唐朝以来，我所知道的咏牡丹的最早的诗。

可惜的是，这首诗仍然没有红。看来，即便是人气数一数二的大V王维，也不是每首诗都会红的。

陆续又有一些诗人给它写诗，比如岑参，比如裴士淹……但牡丹还是不很红。它还在静静等待着机会。

终于，它等到了这一天。因为唐代的三个女人，使它一飞冲天，成为唐诗中的绝代名花。

第一个女人，叫做武则天。她和牡丹的纠葛，还发生在王维写诗之前。这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故事：

武则天有一天突发奇想，想要冬天游公园，命令百花紧急绽放。所有的花都从了，只有牡丹不搭理她。

没有人能无礼地命令我开花，哪怕你是女皇。

武则天大怒，把牡丹谪贬出首都长安，赶到洛阳。但牡丹的高傲，却开始渐渐征服唐代人的心。


第二个女人，叫做杨贵妃。她无意中成为了牡丹的代言人，因为唐代第一文案高手李白给她写过一首诗，把她比作牡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然而，即便有了这两个名女人的背书，牡丹想要跻身唐诗中最美的四种名花草之一，还仍然不够。

关键在于第三个女人的代言。

她只是个普通的唐代女孩子，并不是什么名女人，更不是什么贵妃、女皇。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的准确姓氏、身份、生平。

但牡丹在唐诗中的地位，却最终是由她奠定的。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那一年，有一个二十二岁的男青年，看见了这个女孩子。

他想给她写首诗，题目就叫《牡丹》。

这是一首绝美的诗，这是一首绝美的诗，这是一首绝美的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它的最后两句是：

“我是梦中传彩笔，
欲书花片寄朝云。”

这个青年诗人，叫做李商隐；而那个神秘的姑娘，大概就叫做朝云。

今天，再牛的学者，也考证不出这位朝云姑娘的来历了，就好像再资深的古龙迷，也永远不会知道，谁是古龙书里的那个绝世美女“春雨”。

而牡丹却彻底红了，成为了唐诗中无可争议的巨星。

令箭

二
排名第三的植物，是菊花。

你可能不同意：它凭什么能排在牡丹的前面？难道它也有杨贵妃、武则天、李商隐当代言人吗？

不要着急，我慢慢告诉你原因。

有人说，唐诗无非就是四种套路：田园有宅男，边塞多愤青。咏古伤不起，送别满基情。

可是你知道吗，唐诗里的宅男和愤青全都喜欢菊花。什么叫“半壁江山”？这就叫半壁江山。

众所周知，日本有一个著名的“菊花王朝”。但我觉得，唐朝才是名副其实的“菊花王朝”。

我并不是指唐朝人喜欢搞基，而是说它伴随了唐朝的始终。

——唐朝就是在菊花的芬芳中开启的。唐代第一个杰出的诗人，叫做王绩。他是一代著名田园宅男，是陶渊明再世。和陶渊明一样，他也喜欢菊花：

“涧松寒转直，山菊秋自香。”

——唐朝还是在菊花的摇曳中走向盛世的。比如孟浩然，他一生都生活在王朝最强盛的年代，虽然从来没有做过官，但却洋溢着盛世的气派、悠闲和自信：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最后，唐朝还是菊花的狂舞中走向灭亡的。

那一年，有一个年轻人高考失败了。他觉得社会不公平，于是满怀愤怨地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做《咏菊》。

这人叫做黄巢，是整个唐朝最大的一枚愤青。


我说过，当时的愤青也是喜欢菊花的。黄巢的这一首菊花诗，让整个大唐王朝都在战栗、颤抖：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后来兑现了他可怕的誓言。他率领大军攻入长安，给摇摇欲坠的唐王朝捅了深深一刀。

这个王朝捂着伤口，再也没能痊愈，二十多年后就覆灭了。

这不禁让我想起，在距此半个多世纪前，大才子元稹曾经写过一首一语成谶的菊花诗：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预言太准了。当黄巢的菊花绽放之后，唐朝就再也没有花好月圆机会了。

令箭

三
现在，请屏住呼吸，让我隆重介绍在唐诗中排名第二的植物——杨柳。

它在诗歌史上的地位高不可攀。在它面前，千花伏地，万木拱手。

前文说了，菊花伴随了唐诗的始终；而杨柳却可以更骄傲地说，这算什么，整个中国的诗歌，都是从我杨柳开始的。

因为早在距今近三千年前，那一部伟大的《诗经》里的那一首伟大的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许多人相信，从这首诗开始，中国的诗才不只是发泄，不只是言志，不只是男女勾引对方交配的呼号，不只是献给鬼神的言语，而是为了追求一种新的、纯粹的东西——美。

在整个唐代，杨柳，就几乎是唐诗的形象标识。如果说“田园宅男”和“边塞愤青”喜欢菊花，那么“咏古伤不起”和“送别满基情”，则几乎全靠杨柳。

它出现在唐朝人离别的时候：“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在他们恋爱的时候：“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在他们思春的时候：“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在他们怀古的时候：“ 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

在他们开心的时候：“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在他们沉吟的时候：“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要不是有下面的这一位的话，杨柳真的应该排名唐诗第一的。

令箭

四
这或许是唐诗里最哀婉的一个传说：

这一年，在洛阳，有一个叫顾况的青年诗人，正在皇宫御沟的水边游玩。

忽然间，一片红色的叶子顺水漂来，上面依稀写有几行小字。

顾况捡起了它，发现那是一首诗：

“一入深宫里，
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
寄与有情人。”

这是一个宫女题诗后放入水里的。她所在的这座宫殿，就是大名鼎鼎的上阳宫。

上阳宫的出名，主要因为两点：一是里面关着的宫女多；二是皇帝来得少。

这里是名义上的行宫，实质上的冷宫。它像一座没有火焰、没有温度的炉子，焚烧的是无数少女的青春。

顾况手持红叶，伤感不已——这个宫女一定很孤独，很寂寞吧？她可能还要再被关上几十年，变成老太婆了，才有希望出来吧？

他也找了一片叶子，写上一首诗，从御沟的上游放了进去：

“君恩不禁东流水，
叶上题诗欲寄谁？”

我们不知道宫女是否收到了这片叶子，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再写诗给顾况。

尽管有一种一厢情愿的说法称，宫女捡到了红叶，又给顾况回了诗，两人搭上了线。多年之后，他们最终在一起了。

留下这段美丽传奇的，就是唐诗中最美的角色——红叶。

它是慈悲的。皇宫里有无数牡丹，但在关键时刻，都不如一片红叶能帮助宫女传情。

唐代的每一个伟大诗人，心中几乎总有一株红叶：

李白是在夜晚想起它的：“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王维是在晨时想起它的：“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白居易在醉的时候想起它：“似烧非因火，如花不待春”；张继在醒的时候想起它：“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和别的花花草草相比，红叶更含蓄，它怨而不愤，哀而不伤，感情从不过渡浓烈。

它也更飘忽，不像杨柳，代表“离别”的印记太深；也不像牡丹，总是代言高贵的妇人。

这也是为什么，在今天存世的五万首唐诗中，我觉得写到植物最美的，是这一首几乎所有小孩子都会背的诗：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首诗，好安静，好平和。它证明了唐诗完全可以没有田园宅男、没有边塞愤青、没有咏古骚人、也没有送别基情。

这就是红叶的气质——它可以无比深情，也可以无比地正大、平和、醇美。

唐诗第一，我给红叶。

令箭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蔡振华笑了一下，然后就被你们嫌弃了。

前几天，很多电视观众看到了这一幕：广州恒大赢球的时候，许家印和马云上窜下跳，揎拳捋袖，而旁边的足协主席蔡振华却表现得很含蓄。

他坐在那里，抿着嘴，似笑非笑，低头刮着手机，似乎确是在开心着，但又透着一点点尴尬。

如果只看这几秒的电视画面，小题大做地说，那么和许家印、马云比，蔡振华是显得有点不大入戏。

有的读者对他这幅脸孔很不爽。一个朋友甚至说他“端着官架子，笑一半、板一半的二皮脸，眼神里都透着左冷禅式的狡黠和狠辣”。

但是，我又有点理解蔡振华。你想一下：如果他放开了大笑，就不挨骂了吗？

估计会被骂得更凶：“国家队怂成这样，亏你笑得出来？还笑这么开心？”“这货为什么笑？一定是因为恒大赢球了，他总算找到遮羞布了”……

也许，含蓄而知趣地抿嘴笑笑，是蔡振华唯一的选择。

因此，我个人并不反感他的干部式笑容，让我感触最深的倒是另一个问题：一个过去的强人，怎么换了块战场，就瞬间变成大家眼里的庸人了？

令箭

二
在乒乓球的世界里，蔡振华好像怎么玩怎么有。

那些先进的东西，他玩了，他赢了。有些先进的发球，先进的前三板，先进的打法，他带队玩了，然后胜利了。

可有些你觉得落后的东西、你看不上的东西，他玩了，他也照样赢。

比如你不喜欢的球队宣传动员方式，不喜欢的他渐渐浓起来的官腔，甚至你就是不喜欢他的“一脸正气”，可人家还是赢。

甚至还有一些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也玩了，可他还是赢。

比如让球，今天大家慢慢都明白了让球是坏事，让球不光彩。我们以前的很多球员，包括蔡振华自己也是受害者。可惜屁股决定脑袋，他当了教练后好像也搞让球。

——“我们一般不会再有让球……但如果在奥运会上，那就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意思很明白：我们奥运会上还是要让球。

本来在职业体育圈里，这种事就算做了，也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你不能公开把球迷当猪头。足球世界里，哪怕世界杯、欧洲杯、五大联赛也不可能场场干净，也有可能搞让球、踢默契球，但人家死都不能承认的。

可我们的乒乓球、蔡指导却可以一脸正气地明说让球，“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但那又怎么样呢？人家照样赢，照样带队战绩彪炳，照样桃李满天下，赢得大叔大妈爱戴。

那样的江湖，那样的环境，那样的观众，该他赢。

令箭

三
于是一到足球的世界里，这一切都不灵了。

蔡先生过去的一切手腕都不好使了，他的一脸正气，他的政治素养，他的御人之术，他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觉悟，以及从乒乓球队带来的牺牲奉献拼搏精神，都不好使了。

那些你觉得落后的东西固然不好使了，比如让球，让给谁？怎么让？

可你觉得先进的东西也不好使了——人家蔡振华上任以后没有倒行逆施啊，没有搞超长集训啊，没有搞大体测啊，没有牺牲联赛豪赌世界杯啊，没有停止升降级啊，也没有听说假黑赌啊。平心而论，他也很努力啊，也还是做了很多工作啊，可怎么也玩不转呢？

我不禁想到金庸小说里的一个人物——《笑傲江湖》里的林震南。

在小说的开场，他作为大型连锁企业——福威镖局的掌门人，是一个标准商界能人、强人，有头脑、有手腕，胸中大有丘壑。

比如他教育儿子的一番话，关于怎么开镖局，怎么做大局面，怎么搞好各界关系，可谓字字珠玑，智、术、道兼而有之。黑道上白道上的手段他都懂，怎么玩怎么有，很有点蔡振华在乒乓球世界里的意思。

可是当他换了一个江湖，从镖局行当被拽入武林行当以后，一切都变了，被人随便宰割，满门杀光光。林震南过去的一切手腕、经验、心得，都没有半点作用。

他心里想必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为什么？

令箭

四
换个了世界，过去的经验就不灵，这种事经常在我们身边发生。

就好一些平时如鱼得水、官腔滔滔不绝的官员，忽然碰到境外媒体；好像一些写长篇典型人物通讯的老记碰到互联网；好像一些高原上号称“杀狮毙虎”的猛犬，被放到马赛马拉，遇到斑鬣狗或是非洲狮。

他们可能会哀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但有时候，有很多成就，你以为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潮流、风向、环境。

所以你会看到，在某些圈子里，一脸正气的蔡振华可以赢，一脸匪气的李永波也可以赢。但在足球圈子里，一脸正气的阎世铎们不灵了，一脸匪气的蔚少辉们也不灵了。

五
最后，我忽然想起欢呼雀跃的许家印和马云。在眼下天河体育场的这个江湖里，蔡指导玩不转了，许家印玩得很转。

就像蔡指导在乒乓圈里一样，许家印玩正面的赢了，比如增加投入、建设球队、聘请好教练；玩恶心的事也赢了，人家东风日产真金白银买了球衣广告，突然被他换成“恒大人寿”，可好像谁也拿他没办法。

有朋友很愤怒、很痛惜，说：恒大得不偿失，保险行业是最需要信誉背书的，这种行为是在损害恒大人寿的信誉。

但我却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环境、现在的观众，就该他赢。

你想想，我们现在的保险行业里，很多从业者哪里靠什么信誉吃饭呢？很多被忽悠得存单变成保单的弱势群体，有多少机会和能力去研判人家的信誉呢？

换句话说，有几个人不买“恒大人寿”的保险，仅仅会是因为它曾经背弃过东风日产呢？

你再看看观众，还有人在叫好：“东风日产是日企，活该”“亚冠决赛的球衣怎么能出现日企，换掉才爽”……

就像乒乓球、羽毛球一样，很多观众至今觉得“让球”、假球挺对的，挺在理的——奥运会上国家利益就是高于一切呀！国家培养的你，我纳税养活的你，要你让个球怎么啦？球队故意输场球又怎么啦？怎么就不能“合理战术安排”啊？

什么样的环境，就出产什么样的英雄。


也许某一天，许家印突然发现，临时毁约换球衣广告的做法得不偿失了、玩不转了，过去的这些伎俩和手段都不灵了，那才说明我们的江湖变了、环境变了。他才会像蔡振华老师一样，无力又无奈地抿嘴笑着，喝着恒大冰冰泉，冰冰的。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经常听到一种说法：金庸的“文笔烂”，没有古龙、温瑞安的文笔好。

因为这些读者认为：古龙、温瑞安们经常有“诗一样的语言”，又美又酷，让人沉醉，还动不动是警句，很有哲理。

我很理解这样的读者。他们喜欢的比如：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陆小凤》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做烘炉，熔万物为白银。”——《风云第一刀》

好了，不多举例了。如果你觉得小说里出现这样的句子，就是美呆了、美极了，那么你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中文小说写到一定的境界之后，往往就没有“文笔”这个东西了。它会融化掉，像水浸润到了字里行间。这种小说很容易被人说成“文笔烂”。比如刘慈欣，就特别容易被说成“文笔烂”。

金庸是不是没有诗的语言？不是的，它到处都是诗的语言，只是你不一定读得出来而已。

比如金庸小说里，我举几个最没文化的大粗人，他们只要感情到位了，随便一开口，就是很棒的诗。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经常听到一种说法：金庸的“文笔烂”，没有古龙、温瑞安的文笔好。

因为这些读者认为：古龙、温瑞安们经常有“诗一样的语言”，又美又酷，让人沉醉，还动不动是警句，很有哲理。

我很理解这样的读者。他们喜欢的比如：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陆小凤》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做烘炉，熔万物为白银。”——《风云第一刀》

好了，不多举例了。如果你觉得小说里出现这样的句子，就是美呆了、美极了，那么你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中文小说写到一定的境界之后，往往就没有“文笔”这个东西了。它会融化掉，像水浸润到了字里行间。这种小说很容易被人说成“文笔烂”。比如刘慈欣，就特别容易被说成“文笔烂”。

金庸是不是没有诗的语言？不是的，它到处都是诗的语言，只是你不一定读得出来而已。

比如金庸小说里，我举几个最没文化的大粗人，他们只要感情到位了，随便一开口，就是很棒的诗。

令箭

二
第一位，比如胡一刀。

他的外貌一个字：丑，简直是颜值跌破底线，一看长相就是个丑版的犀利哥：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头发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


可是看了《雪山飞狐》，我惊讶地发现，胡一刀老师是个深藏不露的现代诗人，张嘴就是很美的诗，混个什么诗歌协会的常务副主席、理事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随便举一首他的代表作，叫做《死是很容易的》。

这首诗的创作的背景，是胡一刀即将要和苗人凤决斗，在临战的前夜，胡一刀大哥的诗才爆发了。他对老婆说的话，拿出来就是一首诗：

《死是很容易的》

“妹子，

刀剑一割，

颈中一痛，

甚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

你活著可就难了。

我死了之后，

无知无觉，

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

唉，

我心中，

真是舍不得你！”

怎么样？是不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顺便说一句，不但胡一刀会作诗，他的夫人也不赖。胡夫人这晚回答丈夫的话，拿出来也是一首棒棒哒好诗：

《孩子》

“我瞧著孩子，

就如瞧著你一般。

等他长大了，

我叫他，

学你的样，

什么污吏、

土豪恶霸，

见了，

就是一刀。”

令箭

三
可能你以为，这是金庸笔下的妙手偶得。那么让我热烈请出第二位大诗人——周伯通老爷子。

你可能要晕倒了，周老爷子疯疯癫癫，哪里会写什么诗。可是你错了，他的佳作数不胜数。

比如有一次，他苦劝郭靖不要找老婆，这一番话拿出来就是一首好诗：

《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

“若是有女人，

缠上了你，

你练不好武功，

固然不好，

还要对不起朋友、

得罪了师哥。

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

总而言之，

女人的面，

是见不得的，

她身子更加碰不得。”

读完感觉如何？是不是特别缠绵悱恻？有没有让你想起年少轻狂的往事，那些失去的爱、错过的人？

尤其是周伯通老爷子深入浅出的“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是不是很富有哲理、发人深思，很有点当年“人生派”新诗的味道？

周伯通这样的好诗很多，简直是出口成章。后来他再一次力劝郭靖不要结婚，这一番话又是一首好诗：

《岳甚么父》

“岳甚么父？

你怎地不听我劝？

黄老邪刁钻古怪，

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

你这一生一世之中，

苦头是有得吃的了。

好兄弟，

我跟你说，

天下甚么事都干得，

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

也不打紧，

就是媳妇儿娶不得。”

有没有感觉特别棒呢？

令箭

四
下面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出场的这位大诗人：东方不败。

你可能要惊呆了：什么？死太监也会写诗？我必须说：是的，而且写得特别好、特别缠绵，既有灵性诗派的调调，有时又兼具一点九叶诗派注重现实的味道。

举一首代表作为例。比如这一首《我很羡慕你》，是写给任盈盈小姐的，是他在闺房里对任盈盈讲的一段话。我把它整理出来，供广大诗歌爱好者鉴赏：

《我很羡慕你》

我一直很羡慕你。

一个人，

生而为女子，

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

何况你这般，

千娇百媚，

青春年少。

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

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

就算是皇帝老子，

我也不做。

这是东方不败的性灵的控诉，是欲望的呐喊，是“我要变性”的狂暴宣言，充满了骚动的力量。如果用一个词来评价它，那只能说“完美”。

顺便说一句，东方不败一生的死对头，叫做任我行，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的代表作《及得上我》，可谓是开了后世郭沫若天狗流、狂吠流的先声。

《及得上我》

诸葛亮，

武功固然非我敌手，

他六出祁山，

未建尺寸之功，

说到智谋，

难道又及得上我了？

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

固是神勇，

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

又怎能

胜得我的“吸星大法”？

令箭

五
接下来出场的一位诗人作品更厉害，她就是是郭芙。

人人都知道这姑娘粗鲁没文化，连亲妈黄蓉都承认：“芙儿是个草包”。

但在《神雕侠侣》的结尾，她和杨过并肩大战蒙古军团的时候，忽然开始YY起杨过来，想了一段奇怪的心事。这一段心理活动从原著上一字不改地扒出来，就是一首经典的诗：

《嫉妒》

我难道讨厌他么？

当真恨他么？

武氏兄弟

一直拼命的想讨我欢喜，

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

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

我便为他死了，

也所甘愿。

郭芙啊郭芙，

你是在

妒忌自己的亲妹子！

这首诗已经很优秀了，但却还不是金庸小说里最好的一首现代诗。

最后出场的，是一位纯粹意义上的粗人，甚至可以说是野蛮人——《天龙八部》里的完颜阿骨打。

人家是一个女真人，半原始部落，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真是没文化到家了。

但在全书的结尾，当完颜阿骨打和他最亲爱的好朋友萧峰短暂相聚，并肩作战，又要分别时，这条女真汉子的诗才和基情一起不可阻挡地爆发了。

面对萧峰，他分别时说的这番话一字不改地搬过来，就是一首催人泪下的牛逼好诗：

《喝酒》

哥哥，

喝酒。

不如便和兄弟，

共去长白山边。

打猎喝酒，

逍遥快活。

中原蛮子，

罗里罗唆，

多半不是好人，

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

你被感动了吗？

令箭

六
看见没，这就是大师的“文笔”。

他们不需要浮夸的辞藻、美文、警句，那些是学生的游戏。更高级的东西，是文字上的顿挫、节奏、分寸。

就像金庸，他会把最不起眼的对白都写成了诗，悄悄地对着你万箭齐发，然后深藏功与名。

你被吸引了、被感动了，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还以为他“文笔不好”。

而你平时以为很好的那些东西，比如这样的一段：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来，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看上去很好、很优美、很警句对不对？但它拼凑起来的东西，却叫做《无极》。

我不禁想起《水浒》里，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点评少年史进的武功时，曾说过的一句话：“令郎学的，都是花棒，上阵无用。”

就好像上面这一段文字，也是“上阵无用”的。它们不是“文笔”，而是笑话。

令箭

文／六神磊磊


张铁林老师最近有点委屈。前几天，他“坐床”当了活佛，有了个新法名，不记得是叫白马曲奇还是白马曲培之类，然后就被你们一通挖苦。

你们说他的搞法不规范啦、不对路啦、是外道啦……换句话说，人家想当金轮法王，你们非说人家路子不正，是金钹法王。

我想给张铁林老师说几句话。




我不觉得张铁林老师有什么了。人家玩金轮也好，玩金钹也好，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小就分不大清楚这两个人，不就是一个捉龙女，一个捉白蛇嘛，金钹法王怎么啦，说到底你们就是看不起敲锣的。

你们还非说人家的坐床、拜师很滑稽。那怎么拜师叫正经？怎么承受衣钵才正统？那个代价很大的。

据说当年，禅宗二祖慧可要拜达摩祖师当老师，算是正统吧？慧可在雪地里一直站着，达摩都不吭声，最后一发狠把自己胳膊砍了，这才拜师成功。你们难道想要张铁林老师也这么干？

人家张老师是要演皇帝的，没有了胳膊，你要他一辈子只能演杨过吗。

前不久我有一篇文章《不让拜大师，难道还特么让我去读书吗》，就是讲明星的信仰的，可惜很快被干掉了，绝大多数新读者没有看过。我把大致内容放在这里吧。看过的应该都是一路陪伴的老读者。

首先，张铁林老师去当金钹法王，不是为名，不是为利，说穿了就是想有点子信仰。这个你要理解——作为成功人士，却没有一点子信仰，很不洋气的，很空虚的。

《西游记》读过没？猴子一开始在水帘洞里扮大王，就像演皇帝的张铁林老师一样，“觉得自己特别大”，可谓是典型的成功人士，好吃好喝，逍遥快活。可是后来猴子为什么不开心，“忽然忧恼，堕下泪来”？说白了就是空虚嘛。

猴子空虚了，都知道出门找信仰，求个仙访个道；我们的成功人士、社会贤达、演艺明星又怎么不行了。

令箭

可是你要考虑人家的实际情况。你想信佛，想受尊敬，那么多典籍，那么多经书要研究，动不动十万颂、二十万颂，张老师这样的不一定看得进去。何况他么忙，要给广大观众演戏，家庭里里外外、各类子女的事情也多，要捯饬古董，还要奉献教育界，关怀女学生，忙不过来。

所以人家要拜大师。张铁林的那位老师，你管他是“白玛奥色法王”，还是“白马奥利奥法王”，管他的头衔是买的还是转世的呢。我以前说过，大师是信仰的速食面，你管人家吃鲜虾鱼板面还是老坛酸菜面？

何况咱们几千年历史，连真皇帝身边的法师都骗子居多，你对一个演皇上的人的要求这么高做什么。

我们真的不可以对明星、成功人士们拜大师、修真习法有偏见，总说人家是人傻钱多、瞎起哄、乱磕头。我觉得人家真是可以悟透、可以出息的。

你看张艺谋成大师了——《英雄》看过没？天下，懂吗，天下！人家早晚要成帝师，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加号元妙真仙、金门羽客。

你看陈凯歌也成大师了——《无极》看过没？命运，懂吗，命运！人家早晚要得证无上正等正觉。

你看李连杰也成大师了——《霍元甲》看过没？止戈，懂吗，止戈！早晚关帝庙要换成李大侠生祠。

还有王家卫，本来不算神神道道的，现在慢慢也有点成大师的气象了——《一代宗师》看过没？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懂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懂吗？人家早晚要追赠新建港侯、王文成公。

前不久，看到一位歌迷，如是评价自己的偶像：


“世俗的人，已无法理解她了。她的生活已经进入了‘灵’的境界。”


我读书少，为此困惑了很久：“灵”的境界到底是个什么境界？


直到有一天，偶然地重新翻起《天龙八部》，才恍然大悟：少林寺的班辈排行，是灵、玄、慧、虚、空。“灵”是特别高的辈分。比如少林老掌门灵门大师，就是“虚”字辈僧人的太师祖！


原来这位女明星的境界，比虚竹的境界还高三倍，真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最后，你们笑话张老师，也要考虑人家的圈子。你说人家老不正经、老来昏聩，可年轻白净的就正经么？白净的许仕林们都在吸毒呢！我金钹法王坐个床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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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古德

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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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古德 发表于 2016-4-1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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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荆轲，是司马迁《刺客列传》的大人物。

张无忌，是金庸《倚天屠龙记》的主人公。

众所周知，荆轲想刺秦王。但很少有人知道，张无忌也想过杀皇帝——元顺帝。

荆轲刺秦王，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边是有一个小马仔的，叫做秦舞阳。而张无忌想刺元顺帝的时候，身边也是有一个小马仔的，叫做韩林儿。

荆轲刺秦王之前，身边有很多姑娘，“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张无忌的生活作风要正派一点，但在打算刺元顺帝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个姑娘，就是周芷若。

这两个故事看起来非常地像，但结果却大相径庭：荆轲好像明明知道自己会死，但还是当了神风突击队，捋着袖子去了。

张无忌呢？他没有去，而是在关键时刻被一个人劝住了。

这个人叫做彭莹玉，是明教的一大智囊，很会说话。他劝了张无忌一大堆话，大意是：这个皇帝又坏又蠢，恰恰对我们造反有好处。您千万要留得有用之身，不能冒险作那“博浪一击”。

张无忌听进去了，表示要从长计议。

这就是荆轲和张无忌的区别，是司马迁和金庸的区别，是公元3世纪的战国的“侠”，和公元20世纪的文人眼里的“侠”的区别。

前者是刺客，不是侠客，而后者才是侠客。前者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能绕道走，而后者可以。换句话说，前者是直的，而后者被掰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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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其实，如果让司马迁来写金庸小说，按春秋战国的那一套玩法来玩，很多人都早该死掉了。

比如杨过就该死。

郭靖黄蓉是他的间接杀父仇人，杨过立志要报父仇，但却又面临困惑：郭靖义气深重，国士无双，小时候还养育过自己，我是杀他，还是不杀他？

要是按照荆轲同时代的人的搞法，杀不杀郭靖，杨过都是个死。

如果杀了郭靖，杨过就是要离。

要离不是指要离婚，而是一个人名，是春秋时候吴国的一名大刺客，他要去刺杀吴国另一个猛士，叫做庆忌。对方是吴国第一高手，身材魁梧，力大如牛（很像郭靖对不对）。

可双方在接触过程中，庆忌对要离不错，甚至有点惺惺相惜。最后要离仍然杀了庆忌，然后自杀了。你看杨过如果杀了郭靖，是不是该死。

如果杨过不杀郭靖呢？那他就是鉏麑。

鉏麑也是春秋时候的一个大刺客，要刺杀一个大人物——晋国大臣赵盾。不料他半夜潜入赵家一看，发现赵盾还在熬夜写文件、读马列、忧国忧民。他很受感动，陷入两难境地。

杀赵盾不行，不杀赵盾也不行，结果呢？他的选择是大开脑洞——找了颗树，自己一头撞死了。

你看杨过如果不杀郭靖，是不是也该死。

再或者，杨过仍然选择刺杀郭靖，却被郭靖抓住了呢？那么杨过就是豫让。

豫让也是春秋时代的著名刺客。他为主人报仇，去刺杀敌人的大boss，不幸被抓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请求敌人脱下外衣，自己对着这衣服猛砍，表示尽了义务，然后从容就义。

这就是司马迁的刺客，他们的人生是直线的，没有选择，只能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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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不只是杨过，真让司马迁来写，很多金庸人物的命运都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比如令狐冲——你的主人（岳不群）不喜欢你了，嫌弃你了，还怀疑你吃里扒外、背叛师门。你是不是该立刻攻打魔教，战斗到最后一秒，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比如韦小宝——你的朋友（天地会）让你去杀主公，你的主公却派你去打朋友，你在两难之下，是不是应该马上自刎，尽节守义？

比如段誉——你的大哥乔峰被逼死了，你还安心回国当皇帝、逛后宫，是人不是人啊？你应该主动把脸划伤，头发披下来，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针扎屁股、自抽耳光、吞火炭之类，要像高渐离为荆轲报仇一样，去找那些仇人的晦气。

在那个时代，刺客的人生就像事先被输入了某种程序，只要一剑在手，就别无旁骛，唯有前进、出击。

而到了金庸的时代，刺客变成了侠客，他们的人生是可以转身的，可以有新的方向。


令狐冲可以从自怨自艾中走出来，学习独孤九剑，开辟新的局面，进入人生的自由王国。


韦小宝可以撂下一句“老子不干了”，躲到云南去当土豪；杨过、袁承志可以放下“报父仇”的担子，找到人生的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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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同样地，如果让金庸写《史记·刺客列传》，也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荆轲也许还是没杀到秦王，但可能会拐跑秦王的公主，逃到渤泥国当山大王；聂政行刺之后，可能会被越女阿青之类的绝世高手救出来，给他新的生命，然后带上寒玉床，共练几个疗程的玉女心经。

还有高渐离，当他准备去做人体肉弹，要和秦王拼命、为荆轲报仇的时候，会有人及时出场，像劝张无忌一样地劝他：

“不要啊，高先生。这个秦王十分残暴，恰恰我们造反的帮手。您要从长计议，留得有用之身啊！”

过去，他们生命的目标只有一个：尽节报恩，守义不辱。但金庸给他们多了很多新的人生方向，比如自由、爱情、有趣的生活。

金庸是崇敬司马迁的。他在《笑傲江湖》里曾说，武学的无上经典《葵花宝典》，追根溯源，是宫中一位了不起的太监写的。

这可以理解成变相向司马迁致敬，因为武侠小说的历史，追根溯源，正是太史公公的《刺客列传》。

但致敬归致敬，一个民族，是要不断更新“侠”的内涵的。两千多年过去了，他要写一种新的侠客，他们的人生要有更多可能：

既要会直线出击，也善于迂回前进；冲要冲得凶猛，转要转得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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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


       关于雾霾的文章很快被删了。以前也被删了一些文，我理解人家是工作，我也无法，只好笑笑，叮嘱自己要更加循规蹈矩，多发广告少作死。可是这一次，我总觉得有一点点辛酸。为什么辛酸呢？因为我自己并没有吸霾。我前几天在三亚，后两天在重庆。三亚天气好你懂的，老同志们到这时候都纷纷过去了；重庆的空气最近也还不错。所以雾霾真的并不很关我的事。可是删贴的人呢？他们倒很可能真的在吸霾。也就是说，我在外地关心着雾霾，而吸着霾的人却在删我的帖。我觉得辛酸，是为他们，并不是为我自己。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在金庸的小说里，如果郭靖喷欧阳锋，欧阳克不让，这很好理解，如果换了我是欧阳克，我也不让的，这叫养育之恩。

        如果杨过喷丘处机，尹志平不让，也可以理解。尹志平未必心里都向着丘处机，但是大家各为其主，尹志平要尽基本职责，要保全衣饭。可是如果令狐冲说，希望江湖关系和谐一点，不要乱抢人家祖传的剑谱，不要动不动就灭门之类，然后林平之不让，还来删帖，这就有点奇怪了。因为天天被虐的不是令狐冲啊，反而正是你林平之啊。就好像吸霾的人不是我啊，而是你啊。我愿意把人往好的地方想。我想林平之一定非常非常无奈。

       删雾霾帖的人，他们上班顶着霾来，下班迎着霾去，无力净化自己的办公室，却要净化别人的朋友圈，不是很无奈吗。可以想象，他们会偶尔抬起头来，忧郁地望一眼窗外，冒出一丝念头：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这就是我和孩子以后要生活很多年的城市吗？然后又强行压下去，眼睛瞪得像铜铃般继续工作。

令箭

忽然，又发现一个外地人在对雾霾耍贫嘴了，他很不开心：删掉！这语气、这神态，都是他从上司那里学来的，上司又是从上司那里学来的。

这片刻间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棒，像张铁林老师一样“觉得自己特别大”，还像狮子王穆法沙一样：网络能到的地方，都是我的国土。

可是，国土那么大，他们却偏又困在霾最浓的地方，哪里也不能去。他们远方的父母，一定颇以他们为骄傲吧，一定很想念他们吧？但是那山清水秀的家乡、月明星稀的凉夜，他们也回不去。

夜晚十点，他们的父母看完晚间新闻，关掉电视，小声地聊着：咱孩子一定在北京努力吧？在陪大领导吧？在见大世面吧？咱孩子大学里学的专业、博览的群书，一定派上大用场了吧？

可此时此刻，在办公室里的他们只能默念：我在删帖，删帖。

当窗外灯火阑珊，他们才走出办公室。环顾大堂四周，疲倦的心里油然生出一丝丝荣耀：这里是外面的人向往的地方啊！

但随即，他们又隐隐感到这里其实并不好——大楼里还飘着白天食堂的味道，娱乐体育设施总是属于老同志和闲人的。更烦人的是，每月删百十个雾霾贴，到手的报酬却未必买得起一台空气净化器。

外面，地铁停了，空气很冷，深吸一口气，肺隐隐地痛。好在打开朋友圈，发现一切状况都平稳。他满意地想：嗯，我的工作，是有价值的啊。

令箭

终于，风来了，风来了，霾要吹散了。他由衷地一喜，孩子终于可以出门跑两步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又要用删雾霾帖的工作，来赚三十分之一台净化器的工资。

我理解他们的心事，理解他们的工作，理解自己过去那些文章的被删掉。我理解饱汉不许饿汉嚷嚷，差拨不许武松嚷嚷，巨灵神不许孙猴子嚷嚷。我都理解。


但是唯独一点：吸着霾的人不许别人嚷嚷雾霾，我不太很理解，总觉得有点奇怪。可能我不懂情调，人家是真心喜欢霾的，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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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
一

公元2015年12月，就是我文章连续被删的这几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

遇见后台君，前来问我道：“先生今天可曾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

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很多删帖的人生前其实也爱看先生的文章。

好吧，后台的催更也越来越猛烈了罢，我确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一期的话题是“左冷禅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