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六神磊磊说

令箭

二
在金庸的江湖上，我发现老板们永远有一个选择：当猪，还是当狗？

如果当猪，那么就很危险，肥了以后，人家过年想杀几头杀几头。如果能当上狗，那就安全一点，因为打狗要看主人。

我无意对任何企业家或者逝者不敬，我只是在打比方。

金庸有一本小说叫做《笑傲江湖》，首先出场的就是一个大企业家，叫做林震南。他是福威保险公司的董事长，生意做得很大，是“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换句话说，是一头大肥猪。

可是林震南很没有安全感，因为他和江湖上的武林门派不熟。自己只有钱，而人家有拳头，掌握生杀予夺大权。

在那个江湖，越肥的猪就越痛苦。林震南不想只当猪，而想当狗。他必须找到主人。

他为自己量身选择的目标，是江湖二流的峨嵋派和青城派，天天去送礼，“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

可是这目标还是定高了，礼送不进去，人家总是退回来。“别说见不到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

那个武侠世界的猪们，大概都有类似的求为狗而不可得的苦闷。

令箭

三
曾几何时，林震南以为自己有了机会——某一次，青城派的余沧海掌门居然收了他的礼物。

林老板很开心：“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他觉得推开了一扇人生的新大门，看到了希望的光，脑海中想必已勾勒出了一个路线图：结交上了青城派，以后可以一步步给人做附庸、做马仔、做钱袋，甚至可以做管家。

如果能给余沧海们做到管家，那是江湖上生意人的最高境界。换句话说，是做狗的最高境界。

你看郭靖黄蓉夫妇，他们就有一个钱袋——陆家庄。郭靖开个英雄大会，就是陆家庄掏的钱，“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可是以陆家和郭靖夫妇这么硬的关系，都没做到管家。

什么样的才算做到了管家呢？《倚天屠龙记》里就有一个成功例子，他是河北卢龙的大财主，丐帮的总堂都放在他家里，帮主开会的后勤保障都是由他打理的，甚至还给他一个六代弟子的职级，很不低了。这才是典型的管家。

林老板也想做成这样，甚至某一天，余沧海先生能把福建分会的牌子挂到他家镖局门口。可事实证明林老板想多了。余沧海掌门带人提着刀子过来，杀光了他全家，抢光了他家的书和财产——人家无意让他当狗，只想让他当猪。

这很像元末的大老板沈万三。据说他就努力想当狗，出钱给皇上修首都城墙的，朱元璋毫不领情，照样一指头捻碎了他：谁屑你当狗？我只把你当猪。

令箭

四
那么，当猪难道就一点好处也没有吗？当狗就一点风险也没有吗？也是有的。

别说是当余沧海的管家，哪怕林老板飞黄腾达，攀上了更牛叉的人物，当上了岳不群的管家、左冷禅的管家，都是有隐患的。因为当主人倒台以后，猪的风险只是被瓜分，而狗的风险则是被清算。

比如哪一天左冷禅倒霉了，家里被人攻破了，一般人都不会跑到他家猪圈里去声讨：这只猪助纣为虐、作恶多端……

而狗就不一样了。你看姜文提着大刀，训斥黄老爷的走狗：“你替他享福，替他作恶，你就应该替他把罪也受了……”

那么，我不愿当背锅的狗，也不想当挨宰的猪，怎么办？答案是你只能当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就像《笑傲江湖》里想洗手不干的令狐冲、梅庄四友、刘正风曲洋，都想当特立独行的猪。可这也很麻烦，所有人都讨厌这种猪。


你要是只给左冷禅当狗当猪，只有岳不群打；你要是给岳不群当狗当猪，只有左冷禅打。可如果你想当特立独行的猪，那么恭喜你，两边都要打。王小波就遇见了这样一只猪，结果生产队里所有人都拿枪打。


这种高难度的猪，能不能当好，只能是 God Wants To Check The Air Quality，翻译成中文就是——主要看气质了。

令箭

文／六神磊磊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天我聊金庸，真的聊金庸。


这一期的主题是：做好汉。


经常被问到：你最喜欢哪个男性角色？这真还用问吗，当然是我自己了，高大威猛（体重67kg），聪明有才又帅气，一生至今都很成功，唯一一次失败是整容失败。

如果你问我，金庸小说里最喜欢哪个男性？那选项有很多。除了众所周知的乔峰、胡一刀等大v之外，还有很多好汉，他们是非著名的，看书时稍不仔细你就错过了，但我很爱他们。

比如有这么五条好汉，今天的我之所以这么体魄强壮、人格健全，正是由于他们的故事感动、激励着我，一直到今天。

令箭

仁
我要说的第一条汉子，叫做无色禅师。


这位名字很禁欲的禅师，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无色禅师在少林寺工作，职务是罗汉堂首座，相当于三把手。熟悉机关工作的人都知道，三把手可不比一把手，很多工作不好做，如果爱管闲事的老同志再多一点，那就难上加难。

可是我们的少林寺三把手无色禅师，却把两件大事做得很光彩。

第一件事，是郭襄为了找杨过，误闯少林，大打出手。这乖乖不得了，放在有的寺庙干部眼里可是性质很严重的，这是冒犯佛门，这背后一定有人，要赶快抓、打、审，严办郭襄。

然而无色禅师出来了。他的处理结果是摸摸郭襄的头：

“老和尚作个东道，陪你好好喝一天酒，你说怎样？”

作为三把手，他大包大揽，不为难小姑娘，这是担当，是气魄，是仁慈。

然而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不久，少林寺遇到外敌入侵，寺中一个叫张三丰的少年挺身而出打退了敌人，却反而给自己惹来了大祸。寺里的老同志上纲上线，说他是偷学武功，严重违反寺规，要挑筋断脉。

张三丰和郭襄这两个闯祸的孩子落荒而逃，老同志们派人到处捉拿。幸运的是，追到这两个孩子的是无色禅师。他会怎么认定这个事件的性质呢？

话说我们的领导干部，一般都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老把屁大的事看成天大的事；一种是老把天大的事看成屁大的事。无色禅师是第二种。

被追上之后，郭襄问他：大和尚，你是来抓我们的吗？无色禅师只淡淡地说了两段话：

“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

“他们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

在他的眼里，一个无辜少年的生命，比那些迂腐暴虐的陈年规矩更为重要。


我不禁想起，明朝的大学问家李贽评价花和尚鲁智深，给了七个响当当的头衔，其中第一个就是“仁人”。

什么是“仁”？仁者，爱人。无色禅师就是一个仁人。

令箭

义
第二条汉子，名叫崔百泉。

他的外号叫做“金算盘”，那是他的随身武器。一看这种非主流奇葩兵器，你就基本可以断定他武功不会太高。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调侃崔百泉老师，说他面对强敌时喜欢疑神疑鬼。但为防止误会，我特意说明了：他虽然猥琐，但为人很仗义，我其实很喜欢他。

金庸一开始故意往死里毁他，说他难看、惫懒、酗酒，简直没有任何优点。有一次段誉要找一个身边最猥琐的人来做游戏，结果光荣当选的正是崔百泉。

然而，在对他百般抹黑之后，金庸却出人意料地笔锋一转，让这个丑男爆发出了最华丽的光芒。

这一天，崔百泉得知了一件大事：他的师哥被人杀了，凶手可能是姑苏慕容。

他吓尿了。具体表现是“神不守舍”“面红耳赤”“垂头丧气”，把手上的茶碗都打翻了，连旁边的段正淳都看不下去了，心想：“这崔百泉是个脓包。”

接下来呢？他立刻逃跑、还是直接吓死？都没有。在惊慌过去之后，他镇定了一下，拿起了自己的算盘，站了起来，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一句话：

“杀兄之仇，岂能不报？咱们这就去吧！”


说着向众人团团一揖，转身便出。他要去找慕容氏报仇。人人顿时对他肃然起敬。

是的，我怕你，我知道自己在你面前是蚂蚁，是虫豸，是螳臂当车。你动一动手指头都可以把我杀死。


然而，谁让你杀了我师哥？我怕你，但也要找你报仇。这就叫义气。

关于义气，曾经有一个叫文天祥的人写过一封这样的绝笔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崔百泉不是高手，不是侠客，但却是当之无愧的义士。

令箭

礼
话说，凡是丐帮的人，名字一般都比较接地气的。比如鲁有脚。

然而在《倚天屠龙记》里，却有一个丐帮高手，他的名字特别高贵飘逸，叫做方东白。他的武器也是兵器中最高贵的——剑。

可惜这个人出场的时候一点也不高贵——他已经沦落成朝廷爪牙，赵敏的家奴。他甚至卑微得连名字都没有了，只能被叫做“阿大”，就相当于周星驰在华府里的名字9527。

然而，一个男人是不是高贵，不一定看名字和身份的。

当时，方东白被赵敏派出来，和张无忌作生死搏斗。激战之前，张无忌忽遇尴尬：自己不懂剑法，必须临时现学。

所有人大概都哄笑起来：要打架了才临时学武功，你是搞笑的吧？

然而方东白没有笑，作为奴仆身份的他，问出了一句庄严的话：

“你去学招吧，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吗？”

从这一问之中，我们可以读出方东白的气质和风度。

张无忌一方回答说：不用，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学好。方东白点了点头，说出了第二句话：

“那也好，我到殿外等候便是。”

他居然不肯在边上看，不肯占这个天大的便宜。对此，金庸给出了一句点评：

他是以佣仆身份，行武林宗师之事。


礼，是一个人内心高贵的表现。方东白寄人篱下，委身异族，身为佣仆，连名字都变成了“阿大”，过去的一切光荣都已如云烟。但至少在此刻的格斗场上，他是高贵的。

我想起了鲍鹏山先生“读水浒”时说的：有个成语叫“穷困潦倒”，但一个人可以穷困，不可以潦倒。

有时候，不好的境遇会让男人粗鄙、颓唐。方东白的故事告诉我们：你必须先认为自己是高贵的，你才可能真的高贵。

令箭

智
第四条好汉，叫做彭和尚彭莹玉。

如果问一个问题：谁是倚天屠龙记里最重要的人？你可能会说张无忌、张三丰、赵敏、周芷若、谢逊……

但千万别忘了这个不出名的彭莹玉，因为他超人的智慧和眼光。

他是明教的高层领导人之一。多读几遍《倚天屠龙记》，你会发现每在重大关头，提出那个最关键意见的总是彭莹玉。他所说的几句话，每一句都分量千钧。

第一句：“咱们只有先上光明顶去。”

这句看似平淡的提议，其实非同小可。当时六大门派围攻明教，明教内部却四分五裂，大家积怨很深，好多巨头不肯上光明顶出力。


危急时刻，第一个力排众议提出摒弃前嫌、重回光明顶的，正是彭莹玉。


第二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同样地，还是在明教分裂、内斗不休的时候，彭莹玉说了这样的话，让杨逍也感叹：还是彭大师识大体。

第三句：“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

张无忌当明教教主，这天大的事是谁第一个提议的？是彭莹玉。

第四句：“鞑子皇帝，除他不得”。

张无忌想行刺元朝皇帝，紧急时刻拦下他的，还是彭莹玉。他言简意赅地给张无忌讲了一番道理：这个皇帝是个大昏君，而太子精明能干。留着傻皇帝，是我们造反的好帮手、大卧底。

彭莹玉像是个高人一头的人，别人只看到浪花，他却总能看到潮流。这样的人，我们叫做智者。

他们永远是稀缺品，因为男人练出一身肌肉容易，练出眼光和头脑却很难。

令箭

信
最后出场的，是柯镇恶。




他不是公公，虽然人人都叫他柯大公公。他其实是一个响当当的男人。

他最喜欢玩一种游戏，叫做真心话、大冒险。


当时，柯镇恶和一位江湖名流丘处机打赌发誓，说要找到郭家的后人。这一次冲动的真心话，酿成了一场作死的大冒险：柯镇恶等人从江南一直追到蒙古，才找到了郭靖，兑现了诺言。

此事传开，所有人都说：柯大侠真是一诺千金！

但是，很多人却还不知道后来的另一件事，比之前那件还魔幻：

那一次，柯镇恶在江湖上办事，不小心撞到几个老仇人，都是越狱在逃的犯人。柯镇恶承诺说：等办完了事，我就回来找你们受死。

那些逃犯居然答应了！“柯老头子说话，一定算数，让丫去吧！”

如果换了我是柯镇恶，恢复自由身后，肯定是带上天下第一打手——徒弟郭靖，回来把这帮人捶扁。然而他没有，他居然真的跑回来送死了。


大丈夫，言出如箭，一诺无悔，这叫做信。

这一件事，比他当初和丘处机的约定更难。丘处机毕竟是有头有脸、有社会地位的人物。我们对答应了大人物的事，总是更重视、更不便反悔的。

但柯镇恶对逃犯们的承诺，是对卑贱、猥琐、不受尊重的人的承诺，他居然也要兑现。这才叫一诺千金。

记得有一次赵敏和张无忌约会，张无忌准时到了，赵敏表扬说：“张公子真乃信人。”

其实张公子为人拖泥带水，不见得是信人。柯大公公才是无可争议的信人。

这就是金庸笔下我很喜欢的五条汉子，仁义礼智信，顶天立地。

令箭

文／六神磊磊

最近我看了一个视频节目，叫做《中国古代爱情文化大观》（标题是我美化过的），专门讲一些古代人的雕塑、壁画之类，都是古人约会恋爱的场景。

本来我研究得津津有味，但看到后来，我居然有点脸红。

这倒不是因为我脸皮薄，而是因为我发现：古人在户外约会、恋爱时居然排队。有一个古代艺术作品叫“觅夫”，表现的场景是一位婉约动人的女子，仪态万方地坐在树下，男子们排队向她求爱，表达思慕之情。

这不禁让人感慨，先人们真是讲秩序，连这种事都排队。再想想我们今天的马路，你争我抢，甚至大打出手，又觉得惭愧。


我上中学的时候，曾经以为大学里会排队；我坐公交的时候，以为地铁会排队；我在小城市的时候，以为大城市会排队，结果我都错了。在平时生活中，我因为不会挤、不会抢，几乎到了生存艰难的境地。

比如在医院，有时候很难看上病的，因为凡是不叫号的医院，往往总是有一堆人围在医生面前，随时准备抢夺上一个病人留下的板凳。别的病人看鼻子、看嘴巴，他们围在边上看；别人看疱疹、看杨梅疮，他们也围在边上看。

这让我很慌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围上去。如果去围，我实在不想旁观人家的鼻腔、口腔或疱疹杨梅疮；不去围的话，我又怕自己可能永远看不上病。所以我干脆不上医院，哪怕下巴掉了，也在家里运功疗伤了事。

在有些超市买菜，我也很害怕买蔬菜和水果，因为总是过不了秤。那里经常不排队，总是有一窝人围着，四五只手同时把菜往秤上放。有的阿姨或大叔能隔着两三个人把卷心菜抢先拍到秤上，像是乔丹和科比隔着人扣篮。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没有车，随即就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永远打不上车，因为后面的人会走到你前面去打，前面的人又会走到更前面去打，大家你走一段，我走一段，估计要从江西走到延安才能打到车。

即便运气凑巧，一辆车正好停在我面前下客，我也经常打不上，因为会有一群人冲上来，扒车身、抓车门、呼朋唤友杀入车中。我没法和他们抢——如果对方是女人，肯定不好意思和她抢；如果是男人，67kg的我多半打不过，不敢和他抢。

令箭

所以我只有自己买车，以避免走到延安打车，每年还得交2000块的路桥费——哦对了我在重庆。

历史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一个曾经连求爱都排队的古老国度，现在连马路都过不去了，走在人行道上，直行、左转不让也就罢了，连右转也不让，总之就是不能让。

我唯一解气的机会，是在下飞机的时候。只要飞机刚停稳，他们就必定一窝蜂挤在过道里，一个个目光呆滞地站着，忽左忽右地别着头，以躲避旁人呼出的口气，站十分钟、二十分钟。这时我才可以安然地坐着，猥琐地想：孙贼，挤，让你们挤。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许多武侠小说都告诉我：世界本来是可以很美好的，都是被抢成这个样子的。

小说《连城诀》里，几十个江湖高手发现了一座大金佛，就一窝蜂去抢，结果全部被毒死了——原来金佛身上被涂了毒药。

他们要是能排个队、成立个金佛分配工作组，讲究点秩序，被毒死的人肯定会少一点，哪怕先被毒药撂倒几个，后来的人总会发现金佛有毒，洗洗更健康。

还有《笑傲江湖》里，一群高手中了岳不群的计，被关在了一个山洞里。要是大家平心静气商量一下，搞好秩序，齐心协力，总有出去的办法。

结果是当他们发现有地道后，立刻变成了一窝蜂，“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继而干脆人人抽刀子乱砍，结果大家都互相剁成了老干妈。

令箭

其实，凡事讲点秩序、排个队，既安全又有效率。以我个人的经验，除了摇号、买经济适用房之类的极端情况，只要大家排了队，按秩序来，那怕队伍看起来长一点，终究会很快轮到你的。

曾经有人问：你想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我的回答就是：懂得排队的城市。我不能拿诸如米国、日本等来比较，我深知洋人里也有不守规矩的，也很理解有些读者比较敏感，不爱听外国的月亮圆。但我拿古人来打比方总是可以的。

你看古人搞户外爱情，都能耐心讲个秩序，你的事再着急也没有求爱着急吧，慢慢来，不要抢，总能轮到你的。

在古人的田野里，我觉得最美好、最文明的话，是“你丑你先上”；而今天，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我觉得最美好的话，是“让你好好过”。

令箭

令箭

文／六神磊磊


牡丹峰，来也冲冲，去也匆匆。

蛾眉不肯让人。这个隆重来华的朝鲜乐团突然取消了演出，微笑而来，高冷而去。来的时候热情高调，要“征服中国观众”；走的时候俨然难以侵犯，只剩下民族饭店里的香屑清冷，和大剧院里默默被拆的舞台。

所有人都好奇：她们为什么忽然走了？我真不知道，我和玄松月团长又不熟。

我倒觉得，同样很有意思的是我们观众们的反应：大家竟然并不怎么生气。

对于这事，我们大家普遍情绪稳定，是真的稳定。很少有人深责对方出尔反尔，玩弄观众感情。

平时那些动不动就气鼓鼓、连明星在国庆日晒个娃都不能忍受的网民，忽然集体变和气了，网上只见各种遗憾、惋惜、最多是略带猥琐的慨叹：缘悭一面啊，缘悭一面！

按理说，千辛万苦搞到票的朋友是直接受害者，但他们也一个个嘻嘻哈哈，把票拍照上传。最大的牢骚，也无非就是说说对方又“耍小孩子脾气”——我们忽然变得好洒脱、好豁达、好自信。

我们的官方也大气起来。新华社发的稿子说：这是因工作层面间沟通衔接原因。对于这句话，大家一般只关注后半句“沟通衔接原因”。其实它的重点更在于“工作层面”。什么叫“工作层面”？就是低级层面，不是决策层面，和高层无关。

尔后我们大方表态：重视中朝文化交流，愿意继续向前看，总而言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令箭

平时的局促、敏感、以及那种有点好笑的不可侵犯感，统统都没有了。


对于负气而走的姑娘们，我们还特别包容。几乎人人都可以想到，在她们的口中，这件事会是另一个版本，它必然会是一个捍卫尊严的故事：面对瓷器国“工作层面”的一些做法，她们是如何有理有节，如何又毅然停止演出，捍卫了尊严。

在每一个敏感封闭的村落，总会有这样的“不做受气包”的故事流传，就像当年曾被津津乐道的“不吃苏联的死鱼”的故事，都无非为了表明：不要看不起爷，爷也是不好伺候的。

可我们似乎并不介意她们回去会发布什么版本。面对高冷的姑娘们，不少网民反而表现出丝丝缕缕的爱怜：patpat，既然不演，姑娘们多吃点自助餐再走。

我们平时急缺的理性、文明、豁达、大气，似乎一夜之间就实现了。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个演出的小事，所以大家都能看得开？不一定。如果情景换一下，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设想，如果是我们的乐团到朝鲜去演出，票都发了，舞台都搭了，宣传都做足了，却忽然甩脸子不演了，把隔壁的观众晾在了那里。

人家的观众绝不会觉得这很有趣。他们绝没有闲情逸致patpat我们的姑娘，也不会心情好到晒票根。他们大概会愤怒，觉得这是轻慢，不可接受的傲娇，是大国沙文主义。

令箭

那么我们的胸怀比人家大啰？比人家看得开啰？我看也未必。

再设想一下，如果是日本的樱花峰、韩国的木槿峰，又或者是美国的什么玫瑰峰来我们这儿演出，却因为正治原因——不管是大纠纷还是小纠纷，归根结底是正治原因——取消了演出，晾了我们一把，我们也会patpat他们的姑娘，道一声好来好去吗？

估计是不行的。我们会气得跳起来：你们历来不是好人，一百多年来都不是好人。过去你们看不起我们，现在你们还看不起我们。

就像我们平时乐看疯子发癫，乐看小孩胡闹，但若是隔壁富户老王来一个白眼，我们就难过无比，对他恨入骨髓，要向他比一百个中指。

你看金庸小说里，黄药师从不是个豁达之人，但是小一辈的尹志平跳着脚骂他“黑药师”“大魔头”“你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以为意，一笑了之。尹志平越耍小孩脾气，他大概就越有优越感：patpat，别紧张，回去吧，我不为难你。

可如果王重阳、欧阳锋对他说：你武功烂透了，黄药师大概要气得噎住，非把场子找回来不可。

我们提出过，要大家在道路上自信、理论上自信，说得非常好。我们大家在牡丹峰面前的表现说明，如果我们的道路和理论真有优势，自信这事儿根本不用教，我们的心态会特别好，特别自信。

最后，我特别特别想牡丹峰的姑娘们。用一首美丽的李煜的词，寄托我一厢情愿的相思吧：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令箭

文／六神磊磊


金庸小说里面，有一个很耐人寻味的故事，就是全真教搞创新的故事。什么是全真教？稍微看过几集武侠电视剧的都知道，它是金庸小说里的一个牛叉的组织，天下第一大门派，它的武功一度是“玄门正宗”。特别是创始人王重阳先生，武功天下无敌。可是众所周知，它也是衰落得最厉害的门派，几乎是直线式自由落体哦下跌，别看创始人这么牛，才传了三代，就沦为江湖的末流，混不下去了，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wei）焉。

令箭

衰落成什么样呢？随便说几个例子你就知道了。它的第二代弟子，七个人加在一起，可以挡住黄药师；可到了第三代弟子，九十八个人加在一起，挡不住一个郭靖。

更丢脸的是，金轮法王只派了两个徒弟，带着一伙乌合之众，就差点把全真教的总舵给捣了。幸亏法王没有派大弟子白马曲奇铁林大师来，不然一个坐床就把全真教坐平了。

堂堂天下第一门派，怎么会衰落得这么快，我今后会另写文章详细分析。可人家也不是傻子，自己的武功越练越差，他们难道不知道吗？当然是知道的。

他们并不是没有危机意识。作为全真教的领导集体“全真五子”，对江湖形式是了解的，对自己问题的认识是深刻的，“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继先师的功业。”

令箭

他们也想要改变，也在带头创新，搞了个创新一号工程，打算闭关静修，“要钻研一门厉害武功出来和古墓派相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全真教绝对不能说是不知死活、坐井观天。他们也没有躺在“武学正宗”的历史功劳簿上沾沾自喜。

可是这一搞创新，问题就来了。

几个老头闭关这么久，规模很隆重，可是创出什么武功来了呢？说起来好笑，只有一招，叫做“七星聚会”。

具体来说，就是大家凑仔一块，同时发力，联手攻击敌人——原来还是仗着人多，几个打一个！

令箭

这还不算，最有趣的在于，如果只有丘处机在场，或者王处一在场，这个重大创新成果就不能使用；只有大家都在，新武功才能派上用场。

说白了，这门武功的本质，就是一个妥协的产物。搞出这么一个奇葩创新成果的根本原因，就是全真教的门户、派系的壁垒。

众所周知，全真教里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门户界限是很分明的。弟子们在江湖上互相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问：“道兄是哪个真人门下？”

全真弟子如果有幸是丘真人门下的，则洋洋得意，脸上有光；如果是孙不二真人门下的，大概就脸上无光，羡慕嫉妒恨。君不见有一个女侠程瑶迦，是孙不二的门下，一听尹志平说自己是丘处机的门下，立刻肃然起敬，好生羡慕。

第三代弟子已然如此，等到了第四代，恐怕门户壁垒更森严。每个真人都有一大帮团团伙伙，各有各的算盘。

令箭

这个时候搞创新，利益就很难平衡——研究出来一门武功，你说算是丘处机系统的、还是王处一、孙不二系统的？

再说了，如果丘处机搞创新，需要调动刘处玄、郝大通的资源，刘、郝会全力支持吗？

这就是为什么全真教上上下下那么重视创新，但一到研究武功，却必须搞大锅饭，大家都要有份。所以几个真人一起搞，结果搞出来的是一个不伦不类的“七星聚会”——人人有份，人人能玩，谁也不落空，至于它在江湖上有没有市场，能不能御敌，且管他呢。

更有趣的是，这个规模庞大、体制落后、架构复杂的公司搞创新，常常南辕北辙，名义上高喊创新，实际上却对各种新思想、新元素装痴作呆。

令箭

比如杨过，郭靖把他送到重阳宫学艺，这对于全真教简直是送上门的宝贝。要知道，这孩子可是郭靖、黄蓉调教过的啊！说不定他身上就有一些桃花岛、北丐的武学、甚至《九阴真经》的底子。

这是何等珍贵啊。要是全真教真的重视创新，应该马上把这孩子拿来研究研究，不说抄袭，至少有吸收、借鉴、启发意义。

以全真五子的能力，甚至还可以看出杨过身上有西毒蛤蟆功的底子，如果认真加以参详研悟，假以时日，说不定对自己的本门功夫大有裨益。

可是全真教是怎么对待杨过的呢？直接扔给第三代弟子去教，平时不闻不问，更无人关心一下杨过从身上汲取任何新武学。

令箭

好吧，从外人、小辈身上学习，全真教不屑为之，还可以理解；可是教中长辈周伯通还在世，他武功天下独步，还研究出了空明拳、左右互搏等无数神奇武学，可是从五子以下，有一个人想过去向这位了不起的师叔学习请教的吗？

一个都没有！

当然，周师叔脾气古怪，他教不教、能不能教好是一回事；但你学不学、肯不肯请教是另外一回事。

全真教里，人人把周师叔当作不正常人类对待，表面恭恭敬敬，礼数周到，心里却把他当麻烦、当刺头，从来想不到虚心学习求教，非要另起炉灶，搞个“创新一号工程”，关起门来研究“七星聚会”。

令箭

看到全真教的衰败，我不禁尊敬起另一个门派——少林派来。同样都当过天下武学正宗，同样都有相似的江湖地位，少林寺却历代都有创新。七十二绝技可不都是达摩祖师研发的，而是历代高僧一代代接力创新的成果。

诚然，少林寺也有打压创新、戕害创新的不好的现象，也有过逼走张三丰的恶例，但不管怎样，研究武学的达摩堂、罗汉堂始终发挥着作用，少林寺也人才辈出，从宋到清，始终没有没落过。

在小说里，周伯通游戏人间，一说起徒子徒孙，就表现得特别不屑，我们平时都觉得他是性格使然，不喜欢拘束。

可是有没有人想过，他的神奇武功教了郭靖、教了耶律齐、教了小龙女，却始终没有教过一个自己的徒子徒孙。

令箭

更何况，小龙女被他的徒子徒孙当作头号大敌，全真五子们研究“七星聚会”，大搞创新，主要目的就是对付古墓派。周伯通却反而给小龙女传授武功，让她补强成一代高手，等于是自己家人与人开展，他却给敌国大卖军火。

由此来看，在周伯通的内心里，是不是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呢？

而当全真教的牛鼻子后辈们，看着小龙女用师叔的“左右互搏”的剑术武功，把自己打得一败涂地，想想那位自己从来没真正当回事的师叔，再看看大堂上重阳祖师的英风侠骨的画像，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令箭

一
在金庸小说里，作为掌管江湖武林门派的，就难免要碰到“刺头”，也就是明明托庇在你治下，却老跟你找茬、闹别扭的人。

比如包不同，明明是慕容公子的仆属，却拼命反对公子的复国路线，还大放厥词。又比如南海鳄神，他老大想要修理段誉，他就帮段誉说话；要修理段正淳，他就又帮段正淳说话，横生无数枝节。

碰到刺头，我们就想拔，人同此心，从生理角度上完全可以理解。

令箭

从执掌门户的庄家的视角看来，一些刺头似乎还当上瘾了，不给它拔了，它反而越来越卖好沽名，更让人产生了想拔的冲动。

你看王重阳，本来是最仁善的庄家了，拔刺头的时候也搞霹雳手段，想要直接一指戳死欧阳锋，根本顾不上先历数欧阳峰十大罪之类。

然而，有一件事情却需要注意，那就是拔刺头这种事，毕竟是需要成本的。出于对庄家好的考虑，有时候我们应该认真算一算拔刺的成本，到底怎么拔、用什么方法去拔才好。

在这里，我只讲利害，只讲江湖规矩，不纠缠所谓的道义。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让庄家和江湖好。

令箭

二
有一种刺头，是不管什么成本都要拔的。比如欧阳锋，对于王重阳来说，就无论如何都要拔。

本来按照“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共治条款，王重阳应该是五方共主。这个协议欧阳锋签是签了，但从第一天起他就想撕毁。欧阳锋的所有活动的目的，就是篡夺经典、窃居神位，把全真教拉下马。

你要搞死我，我当然就搞死你。从利害角度说，王重阳的选择无可厚非——在《射雕英雄传》里，他就玩了一招引蛇出洞，果决下手，在重阳宫现场摆下刑场，要把欧阳峰斩首不留。

令箭

如此狠手拔刺，有没有代价？也有代价。首先是令誉上的，不排除有道学先生说：一是诱歼，似乎杀之不仁；二是偷袭，似乎胜之不武。但影响都很轻微，可以忽略不计。

其次是现实风险——和西毒彻底撕破了脸，激化了矛盾。但问题是，双方本就你死我活，这脸皮早晚是要撕破的。因此王重阳的这一次拔刺行动势在必行。仅从利害上分析，这次决策没有什么问题的。

令箭

三
第二类刺头，拔起来就要小心，要多考虑成本了。

比如包不同。

包不同是慕容公子的僚属、仆从、子民。他喜欢唱反调，反对庄家的路线、方针。比如慕容公子要暂时投靠大理段氏，他就反对，还骂骂咧咧，上蹿下跳。

作为庄家，看他不爽，心里窝火，我特别能理解。

庄家也是人，就会有人的情绪：不搞他一下子，以后怎么立威服人？以后做什么事他都跳出来说三道四，何时是了？要是不收拾他，他多半还要以骨骾硬汉自居，尾巴要翘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