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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社离婚之时,按照协议,我被判给了父亲。
但是两年之后,我也被父亲扫地出门了。那年我十一岁,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父亲忽然冤枉我把饭煮成了夹生,狠扇了我一个耳光,将我掼出门外,大声斥道:“你这贼儿给我死出去,随便死到哪!再不许进周家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惊骇至极,蜷缩门外,靠近门缝不断哽咽,期盼父亲听到产生恻隐之心。
但直到子夜,父亲仍是无动于衷。
我浑身发抖,彻底失望了,只得踩着残雪,象丧家犬一样,直奔蔡家庄而去。
不久,父亲突然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因为癫疯,已经没人敢把脑袋再放在他的剃头刀下了,于是改行做补鞋匠,天天挑个担子,在周边山村到处转悠。挣了一些钱,就回到芙蓉街卖酒当饭,癫疯更甚,每次见到我奶奶我爷爷等家人,总是辱骂不止,语言极其恶毒。搞到最后,我所有家人一见我父亲,就远远躲开。那些了解我父亲过去的乡邻亲朋,看见我父亲现在变得如此,都惋惜地说:“周友勉真的是荡了!”
荡了以后的父亲,最常去的是雁湖芙蓉峰下的长桥村口,摆个补鞋摊,连续几年,经常是一呆就好几个月。旁人很奇怪,哪有那么多的生意,这荡人怎么天天耗在这里?一天,长桥村里有人到芙蓉街赶集,碰上我奶奶,我奶奶向他问讯我父亲,他回去以后学给了我父亲听。父亲听了后,仰天长叹,第二天就离开了那里,翻山越岭到了永嘉山区,继续补鞋流浪,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回乡工作。
关于父亲赶我出门这个事件,一直成为母亲谆谆教诲我要恨父亲的一个铁证。我也一直为此事不解。多年以后,当我明白事理时,才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当时,父亲已归于失败,房屋变卖,一无所有,重振家威的梦渐渐破灭,只得搭一草屋与我相依为命,暂避风雨。而我因苦难所逼,经常旷课上山砍柴,下海拣贝,以致荒废了学业。
面临儿子的前程,好强的父亲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又不能去央求财力较好的我母亲收养我,只能赶我出门。十一岁的孩子,除了娘边,还有何处可去?如此既可保全他的自尊,又成全了我的前途。可是,有谁能理解我父亲此时做为男人的悲哀,以及难以诉说的隐疼?又有谁能理解我父亲默默承受被世人戳脊梁,即使被这唯一的儿子恨一辈子也无怨的胸襟?我那可敬的父亲啊,也许只有他这样的癫人,才会有如此的癫行;也许只有我这样的儿子,才会做如此的理解。
禅宗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尽管父亲没有跟我透露片言只语,但我知道父亲的突然癫疯,是一种预谋,他当年改行做流动鞋匠,也是一种预谋,那把小小的剃头刀,一直暗藏在他的屁股兜里。他连续几年在长桥村口的老樟树下守着补鞋摊,是在耐心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蔡汉三。蔡汉三的岳父住在更里面的一个山村,他由芙蓉街来看望岳父,必须经过长桥村口,而我父亲在村口的路边溪塘下,早就瞄好了一个深坑。父亲很明白,自己在芙蓉街势力单薄,明干蔡汉三是绝对得不了手的。
奇怪的是,这几年蔡汉三却从来没去过岳父家走动。也许,是他早有觉察。
但是,如果不是我奶奶的主动问讯,我父亲也许还会在长桥继续守株待兔,这里是他最有胜算的地方。可惜,我的家人永远不懂,我父亲对他们的恶毒辱骂,只是逼迫家人跟他断绝关系。如此一来,仇杀蔡汉三之后,蔡家人追究到周家人身上时,周家人也有了推脱之词。现在奶奶这么一打听,父亲才知善良的家人还是割舍不下他,即使仇杀蔡汉三成功,周家人还是难逃蔡家人的荼毒,父亲只得长叹一声,不得远遁而放弃了仇杀计划,一直到得知蔡汉三病死,才回到芙蓉街,前往蔡家庄凭吊一番……
说起来,我父亲一辈子中,做得最具戏剧的就是吊孝这件事。父亲放弃仇杀计划以后,担心在芙蓉街偶遇蔡汉三,忍耐不住仇恨而动手,为了眼不见心为净,干脆隐居到了远离芙蓉街的永嘉群山之中。但人走心在,一直关注芙蓉街这边的事态。蔡汉三的死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时,他赶回了芙蓉街,买了香纸蜡烛等,专程去了一趟蔡家庄。
更具有戏剧意味的是,他带去的祭品中,居然还有一篮长寿面!
这时,一看荡人友勉登门,当年恶霸一方的蔡汉三的家人,惊恐失措中,竟然慌忙把大门关上,远避在一丈开外!我父亲全然不顾他们的目光,顾自在蔡汉三家门口点起蜡烛,烧起香纸,拉长声音,不快不慢地喊着:“阿三兄弟——我周友勉来看你来啦——给你送点冥币做盘缠啊——别嫌少哦——阴间路远——我的阿三兄弟哎——你要慢慢走噢——”
一想到这一细节,不由得我开怀大笑。
馄饨店主投来疑惑的眼神,不知荡人阿爸跟聪明儿子谈些什么,父子俩竟会这样地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