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天明时分风雨大作。 “漏啦,快拿盆!” 听着窗外的雨声,正躺在床上寻找诗意,突然听见床面地上响起了滴答声,我一跃而起,大喊大叫。 毛到厨房抱了一摞水盆,漏雨已经连点成线,从楼板接缝处齐刷刷下来,在床前形成一道水帘。各色塑料盆一字摆开,房间里立即响起了欢快铿锵的鼓音,小丫睡梦中翘起头来,拍手笑道,呀,好听好听。 这是我们出租屋里的新生活。 我据说成了真正的城里人,租房住,买菜吃,每天骑着电瓶车上班下班,风尘仆仆,慌哩慌张。 在城里混得不错的人一抒情大多厌倦都市的喧嚣,怀念乡村的宁静。毫不掩饰地说,我是没有品位的,我不怕喧嚣,很想进城,并为之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 最初的目标是县二高,找的第一个人是毛的初中老师,彼时他已经是县二高的资深教员,并据说他的夫人跟校长太太关系好。果然,他答应地很爽快,并描述了颇为乐观的前景。于是,我们不时掂着小礼到他家打探消息,但每次不是校长培训去了,就是校长太太回娘家了,要么他们一起出门旅游了,后来侧面一打听,人事安排暑假之前已经冻结。 正沮丧,偶遇一个调入县一高的老同事,他自言跟级主任乃至校长关系好,叫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找局长这工作叫我很为难,我不相信随便一个同志跟她一提要求她就恩准,也不知道如何让她俯下身来静听一个女下属倾诉衷肠,但我必须去,为了家庭的前程,为了同事的热情。我一口气去了三次,尾追,堵截,死守,终未能谋面。外合行不通,只能寄希望于里应,于是,我们又掂起小礼不时到旧同事家去敲门,我至今记得我买给那家小孩的那件可爱优雅的连衣裙。 连续两个暑假,我们揣着借来的五千块——那时候我月薪不足三百,五千块算是一笔巨款——奔跑在往返县城的路上,朝蹬紫陌,暮践红尘,充分体会到了何谓“跑”调动。怀里的五千块最终没能送出去,不是舍不得,是没机会,不见兔子我怎能撒鹰。现在想想,还是自己太小气呀,若是大方,若是爽快,若是有钱,嘁哩咔嚓一阵狂甩,不愁没有鬼推磨。没有三叔二舅舅当长官,还幻想不花冤枉钱,难怪我们一圈一圈,始终没能跑下外环高速路。 身心俱疲偃旗息鼓之际,双语学校入主县城,一纸招聘给了我们新的希望。我们几个同事结伙应聘,笔试面试顺利通过,每次去都得到热情接待,甚至有专人不厌其烦地开车带我们参观新校园。可是,人家如期开学了,我们却没接到通知,一问,答曰,职高的老师统统不要,怕影响学校声誉。 我切齿,咬断了进城的念头。 就在我们静心养老的时候,江湖上流传起搬迁的传言,他们每每说起“全盘端”,我就会想,那该需要多大的盘子啊。接下来的两年,我们的情绪被各种各样的搬迁版本左右着,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被装进大巴,拉离了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没有小草,结束了一年客居市区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我们在县城工业区那片充满希望的狼藉中开始了新的生活。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老板,我终于成了城里人。 感谢之余,我总会想到白凯南相声里的一个故事:说有个姑娘叫小菜,后来呀,她被人端走了,啊哈哈哈哈。 小菜姑娘就是我,我,进住县城了。你要找我,汽车站打的四块钱——只需要四块钱,如果他跟你要五块,你尽管瞪了眼睛理直气壮跟他吵,你说,才几步呀你就要五块钱,你干脆抓住脖子勒死我算了!他会赶紧赔笑,说,好好好,别生气,四块四块!你打的直接报烈士陵园,我住城南,烈士陵园旁边,与之隔路相望。 搬过来的第一夜不能安睡,清早蹬上房顶放眼望,心里咯噔一下——好壮观,一排排密植林立的墓碑间,缠绕铺排着色彩鲜艳的塑料花环,肤浅的绚丽,肆意的灿烂,兀自任性地抵抗着“好花不常开”这句箴言。正是这片虚拟的姹紫嫣红,在民居四围的窘迫空间里,为逝者营造了一片天地,让他们排排列座,静观红尘。我每天从墙外走,能看见依势而建高出围墙的墓碑花环,我只看一眼便匆匆走,因为我怀疑他们也在看我,怕他们突然伸出手来跟我握。时空变迁,烈士陵园早已变成了百姓公墓,不知那些松柏掩映下、我们学生时代曾经列队献过小白花的英灵们如今云游在何方。 除了烈士陵园,我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就要数那座厕所了,那天跟一个同事介绍我的新住址,她说,你在厕所哪边?这是一座免费公厕,粉黄色油漆外墙,天蓝色水滴纹地板,乳白色木质隔板,浅咖色墙裙上嵌着重咖色镶边,镶边瓷砖上印有古编钟和铜马车的图案,并附有篆书注解,其清洁美观度完全超过普通人家的厨房。这样的公厕在一般小县城里是不多见的,连市里好象都没有。曾经在县政府网站上读过县委书记一首咏古城的诗,也没觉怎么样,直到进了这个厕所,才知道他真的是诗人。 厕所是有专人看管的,每天清晨开门,早起的大多是老太太,她们哈欠悠悠甩着手走来,找一个习惯的位置蹲下,酣畅淋漓唏哩哗啦间伴随着一声声舒坦的叹息,让人觉得人生幸福莫过于此。有熟悉的见面打招呼,一个问,吃了没?一个答,没呢,才馏上馍,然后,各自叹息。厕所管理员两个人轮班,一替五天,其中一个有时脱岗,有内急的人们手握“机密文件”碎步走来,一抬头,闭门羹,回转身便跟陆续走来的人们一路嘟囔,说,你看,又不开门,上趟厕所比住回旅社还难!一个说,不能找个地方反映反映?我不信没人管他!一个说,上哪儿反映呀,看个厕所一个月七八百块,根儿里没人会轮到他干?一个说,可惜呀,咱不会写,会写的话写几句贴到门上,看他知道赖不!我以为她想说“会写的话写几句贴到网上”,却原来是“门上”。 这些老人都是我的街坊,他们本属郊区或从城里拆迁出来,每天聚在树阴下闲谈,偶尔吆喝几声膝边的孩子,显得现世安好。我至今弄不明白这些老太太分属谁家,但见了她们热情招呼就对了。我一向有老人缘,出来往门口一站,她们就停了谈话,朝着马路大声喊,卖馍的,别走!然后回头问我,是买馍吧?倒是那些媳妇们不太理我,见面点头也是面无表情的。年纪相仿的陌生女人容易互生排斥,但我没有年轻美貌让她们嫉妒,也没有金珠富态给她们威压,大概是因为脸上的眼镜了,貌似有文化,惹她们不屑。我没办法脱掉眼镜,觉得抱歉。 也有例外的,她是斜对门那家的保姆,每天坐在门前的柿树下洗衣服看孩子,见我出来便热情招呼,叫我“过来玩会儿”或“坐下歇会儿”,有时候满脸好奇问我“老坐在屋里急不急”。她家的女主人是她的亲姐姐,她帮着照管的是她姐姐的两个孙子。姐姐干练泼辣,据说经营着一个颇具规模的长途车队,天天早上出门,中午回家,大概是去跟伙计们结帐。她对我热情大概有几个原因,一是她还保留着乡民的淳朴好奇;二是她在大户人家呆久了有见识,知道戴眼镜也不一定就有文化,即便有文化也远不如有钱钞;三是她每天跟自己的姐姐及母亲在一起,虽然忙碌,内心总是平和的。 我的对门住着祖孙四人,也是二层小楼,但跟前院比起来要朴素得多。爷爷奶奶五十多岁,均黑瘦,处世谨慎,言谈客气。爷爷的职业是烤毛蛋,夏天招蝇子,暂时歇业。他歇业的理由是怕家里招蝇子,这让我对毛蛋这个食品大有看法。前两年步行街中段有个“毛蛋王”,生意特火,倒不是他的毛蛋味道独特,而是他卖毛蛋的方式独特。你正在人流中漫不经心,突然被一阵扑扑踏踏的声音所吸引,循声看去,一个男子正手舞足蹈。他身边的铁皮案板上十几个佐料瓶一字摆开,瓶盖上扎着细密的孔,案板对面,架着烤毛蛋的炉火煎锅,男子在案板和煎锅间跳跃扭转,十几个佐料瓶被他依次循环迅速抓起在锅上晃,起落之间,作料瓶和铁皮案板之间噼啪作响,节奏欢快,加上他表情夸张,动作舒展,叫人误以为他在进行华丽的舞蹈表演,忍不住驻足观看,购买品尝。但是,联系“夏天招蝇子”的说法,可以看出,很多事情纷繁复杂,真相却简单不过,但大多时候,我们无法知道真相。 奶奶整天在院子里忙碌,沉默寡言但为人热情,有次跟她借气筒,她一把拿过来三个,问我是打自行车还是电动车还是三轮车,并亲自帮我整理了气门芯打饱了车胎。经常跟孩子们吆喝纠缠的是爷爷,他喜欢用命令性的口气跟孩子说话,比如,憋着,不许哭!比如,我喊一,二,三,过来穿衣服!但孩子们往往置若罔闻。孙女六七岁,头上杂花生辫,喜欢静静地看我,我怀疑她是在想妈妈。孙子爱哭,特别是跟小朋友玩被人抢了东西时,他总是扯着喉咙以百米冲刺的架势向家奔跑,哭声之烈速度之快叫人以为他身后定有恶狗追咬,其实只有别的孩子得意的笑脸。对待这样的孩子,我以为只有一招,那就是关起门来痛打一顿。不能胡乱给他抚慰的怀抱呀,必须让他明白该争取的要争取,该维护的要维护,不能事事都寻求靠山,要敢于面对,勇往直前。如果一味退让懦弱,谁能给他永远的怀抱呢。 我的后院是三间平房,住着一对母女。母亲身体硬朗,喜欢伺弄门前的小菜园,女儿四十壮岁,手脚麻利,但神情严肃,这可能跟她深凹的眼窝和尖削的嘴巴有关系。她每天早早收拾了家务,便组织人手坐在树下打麻将。那天路过驻足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竟是有残疾的,右手少了中间的三个手指。虽然残了指头,但她的手掌非常灵活,兴奋起来夹住麻将翻转腾挪,很像李咏的“非常6加1”。 手臂挥舞间,一大一小两朵嫣红悄然绽放,我想,当她一个人闲来无事揉了指甲草敷在指尖上时,表情一定是柔和的。 非常姐姐的后院是两间小矮房,住着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小矮房的门前长着两棵石榴树,彤红似火的榴花下,老爷子面向墓园坐着,抬头看天,低头看地,眯着眼睛守望远方。天近中午,他会踱步到巷口树阴下叫老伴儿,远远弓腰站住,说,哎,切汤吧,我擀好了。汤就是面条,我们把擀面条叫擀汤,大概从前白面缺,面条做得稀,喝汤为主。叫上一声“哎”,对于老婆婆来说,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称呼了,声音不大,她总能及时回头,慢慢起身,絮絮说,买的面条又硬又酸呀,也不知咋了,面也不是面味了…… 门前的主干道整洁干净,这得益于环卫黄马甲的兢兢业业。主管我们附近路段的大叔五六十岁,湖北口音,骨架魁梧,腰身佝偻——大概是黄马甲布料不够柔软的原因,我发现很多环卫工人都是驼背的。他每天天不亮就上班,把垃圾车放在十字路口,然后面对宽阔漫长的马路弓身埋头,一丝不苟。扫帚挥舞间,明了天色,净了路面,这期间,早起的主妇们掂着垃圾陆续走来,他的车厢便渐渐充实起来。有大嫂故意逗他,提着垃圾站在路边作势往地上倒,说,蛮子,你个孬种,那么早呼啦呼啦扫,还叫人睡觉不?把车拉过来,要不我倒地上叫你重新弄!他也不还口,只是嘿嘿笑,大嫂佯了几佯,终不忍心,一路骂着,提过去倒进车里。大叔的根据地是厕所一带,每天做完工作,便把车子停在厕所旁边,席地坐在厕所门前的小树下。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回家歇会儿,但他没有,估计他的领导说过“出满勤干满点”的话。小树还小,抵不住日光毒辣,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咧嘴蹙额,大概是因为有点龅牙,脸上又似乎总带着笑意。他身后的厕所门挂着带有美羊羊与灰太狼图案的粉色纱帘,透过纱帘能看见休息室里的木床上管理员粗糙的脚丫和独自玩牌的手,以及床底下的酒瓶。他们为什么不一起玩呢,我常常想,不能斗地主但可以丁勾钓鱼呀。他的家就在附近吧,有时候他身边会有一对长相酷似的双胞胎孩子,娃娃们两三岁的样子,每次出现都一丝不挂,浑身上下闪着瓷实的黑,在路边奔跑追逐。他仰脸坐着,手抱脚踝,十指相扣,目光被那两个小身体牵扯得七弯八绕,一次路过,我说,呀,你俩的皮衣可真一样!他便笑了,牙齿一点都不显龅。 我每天在大叔扫过的路上走,踢拉着拖鞋步行到街口去买菜。合欢已过了花期,槐树正开得热闹,米黄色的花朵无声飘落,给地面撒了一层浅淡的清新,脚步不忍踏上去,脑海里浮出散文名篇《故都的秋》里关于落蕊的细节。最妙的是那树下停歇的汽车呀,车顶,车身,后镜,雨刷,一朵一朵铺着,排着,挂着,像一个身披黄纱的新娘,含蓄婉约,令人怦然,估计它的主人捏着钥匙出来,会歪头看上老半天。宅基宽绰的人家,大门两侧多有单间的出租房。那天广场散步回来,有推着童车的小夫妻在前面走,女的身材苗条,男的衣裤整齐。男的推着小车,女的把手搭在男的肩上,走着走着拍一下,说,黑了半夜你还穿这么齐整,脱了怕人看呀!男的不说话,顺势楼过女人,女人咯咯笑,说,呀,我闻到咱屋里蚊香味了!我看看两旁深沉气派的宅门,猜想他们的家应该就在附近,或许孩子的爷爷奶奶已经在等着帮孙子洗澡了。可是,他们一直往前走,说着笑着,最终在路边一间出租房前停了下来,我回头看看来路,觉得他们走过的一段距离绝对闻不到蚊香味。从此我经常注意那间房,很多时候他们的房门是需要开着的,因为没有窗户,后面是房东的院子。隔着纱帘,可以看到屋里的锅碗瓢盆桌椅床铺以及童车电车,女人站在锅边忙碌,男人坐在床角逗孩子。有时候他们坐在门口吃饭,菜碗放在一个小方凳上,两个人头对头嚼得香,孩子坐在旁边的小车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急得乱抓碗。 街口的固定摊位有三个,一个卖青菜,一个卖鸡肉,一个卖面条和豆芽。卖面条的总能根据你的口味给你建议,告诉你该买多粗的面条以及搭配黄豆芽还是绿豆芽。卖鸡肉的妇女大肚挺挺,看她麻利皮实的样子应该是二胎,她剁起鸡肉来手起刀落啪啪啪,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估计会对鼓点节奏表现敏感。她有着少见的职业热情,每次从装有冰块的泡沫箱子里拿出一个鸡腿或鸡翅总会赞叹,说,看,干鸡子,刚杀的!听口气似乎想照着那鸡腿咬下一口。“干鸡子”一词叫我楞了好久,后来猜测应该是没浸泡过或没注过水的鸡肉。每次听她说“干鸡子”,总会想到某银行的墙体广告:小额贷款,快捷方便,无需送礼,当天办理。 卖青菜的大婶五十多岁,短发,瘦高,竹竿一样的板平身材,棉绸套衫穿在身上无风而晃。大婶守寡多年,终于熬到儿女成家,现在,媳妇在家做全职妈妈,她自报奋勇奋斗在前线。她每天凌晨三点蹬着三轮到市场进货,土豆洋葱要一个一个挑选,韭菜豆角要一根一根摘好。早晨出生意,她总是先帮别人撑开大伞;城管突袭,也总是先帮别人收拾摊位;抹个零头饶个青菜,她一摆称杆,豪爽道,好咧,你自己看着拿。大婶是亲切的,她“妮儿呀”“孩儿呀”的称呼,叫得人心头暖暖;大婶是开朗的,她略带沙哑的嗓音总能给人带来轻松愉悦。但大婶自己脸上却很少有笑容,似乎她的快乐只能向外发散,不能向里渗透。有一次正帮我挑茄子,她突然感叹,说,哎呀,我以后啥也不想了,人生几十年,我得高兴啊!我说,你本来不就很高兴吗,就是因为你的开朗爽快我们才愿意买你的菜呀。谁知她却变了脸色,垂下眼皮正色道,你不知道我的情况,不开朗没办法,我是守寡呀……这个咋卖?我打断她,故作轻松,拿拿番茄,摸摸豆角,并不看她的眼睛。我想,坚强可以硬撑,开朗可以假装,但撑惯了装久了就变成真实,何必还要经常翻过背面提醒自己呢。 出了巷口拐弯,就到了阔绰的南海寺西门广场,每到夜晚,这里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广场栅栏外的马路边,一帮痴迷的票友每天聚在一起自得其乐,荒腔走板也没关系,那些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中老年粉丝们,他们屁股下垫着拖鞋的,照样伸了脖子张了嘴巴,全情陶醉。临近入口的广场一角,架设着各种各样针对孩子们的游乐设施,震天的音乐,煽情的吆喝,惹得孩子们流连忘返。游乐场的旁边便是全民健身的广场舞方阵,衣袂飘飘的,赤肩裸背的,姿势优美的,动作僵硬的,跬步之间,一片天地。沿着直通南海寺西门的大道漫步徐行,有带闪灯的电动风筝在夜空翻转起落,呼呼有声,循着灯光看过去,有彪悍的汉子在地面上合作牵引,两个人前进后退,左右避让,时而配合默契,时而互相埋怨,孩子一样认真。打太极的老人躲在边缘僻静处,消食散步的中年夫妇快步疾走,荧光闪烁的手机一族坐在角落,寺院剪票入口处的栏杆成了人们的锻炼休闲的器械,压腿翻杠,斜倚闲聊。广场南北两侧的栅栏外是两片荒地,一条条曲折的小土路蜿蜒伸向齐肩的蒿草深处,有勤快的人们开荒种植,两片芝麻,几株绿豆,行走其间,清新扑鼻,虫语呢喃,竟有着乡野夜晚的迷人韵致。凭栏驻足,可以听到曲廊亭台边悠扬的笛音,可以看到悟颖塔下闪烁的霓虹。月色下的南海寺西门巍峨雄伟,两边垛口高耸的围墙逶迤而去,俨然两段古长城,将红尘俗世和佛门莲池隔离开来。站在门前大桥四下望,你会想到一个词:各得其所。 广场栅栏外的票友戏班还在锣鼓喧天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回家了,我们要早睡早起,上学上班。上学的是小丫,上班的是我和阿毛。爸爸阿毛先生结束了春天的流浪,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忙的很呐,连我都没时间接见,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我起床的时候他还在梦中。我每天做好饭打电话:9595,总台叫你回家吃饭!他每次进门总是大步流星,右手抓着手机和钥匙,左手抓着一把钱,然后坐下,一块一块地数,阔气极了。我从前主张女人要独立,现在不了,我发现伸手跟人要钱花是很爽的,如果他不情愿,还可以劈手夺来,跟他吵一架。 我可以跟他吵,但是你不能啊,你千万不要相信我开头说的“你干脆抓住脖子勒死我算了”的话,你会把人气坏的。一次就是因为有人跟他说了这句话,他回来跟我闹了好一阵,他说,因为一块钱我值当勒死他吗,你说说!你说说!!猜对了,我们的阿毛是的哥,车牌号码叉叉95,代号,95。 开出租一直以来就是我们全家人的梦想,这职业自由,体面,既能让我们家阿毛有车玩,又不耽误他挣钱养家糊口。前回书交代,在买货车做货郎之前,毛的的哥梦基本酝酿成熟,就因为冯海洋突然开回了比亚迪,毛才搁置了的哥梦想做了货郎。但山不转水转,人生相逢必定有一站,在做了两年心猿意马的货郎之后,毛同学终于加入了的哥的行列。车是租来的,除了押金,每月还要交纳一笔不菲的租金和台费,所以阿毛同学不敢有丝毫懈怠。正是因为他的勤奋执着,被同行们感叹为“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取名“钢铁”,又名“钢铁侠”。 小丫在作文里写到,“我爸爸是的哥,我们家要上哪玩儿可方便了”。这是小孩的浪漫主义理想呀,其实不然,一是我们根本没时间全家一起玩,二是我现在出门连的都舍不得打了。我从前是很腐败的,几个同事上街逛,一人捏着一块钱挤公交,我建议把钱集中起来打的她们都不同意,觉得打的不是一个本分妇女该做的,我不那样,我一扭身就去打的。我的观点是,本来没钱就窝囊,如果再为了省几个的费而弄得丢盔掉甲,那就更委屈。可是,卖油的婆娘水梳头,自从阿毛当了的哥之后情况就变了。我出门先打电话,喂,这会儿闲着吗,不闲?不闲算了。扭头就骗小孩,快,你爸爸马上来,咱先走走。你想想,我们阿毛起步一回挣四块,只有一块属于自己,而我一招手,四块就没了,不坐,三轮四轮机动脚蹬,一律不坐,甚至有时坐在车里看见有人招手,我都恨不得立即滚下去把车让给他们,碰上个生意不容易呀。 当我拿风扇对着地板猛吹时,阿毛先生边用早膳边发呆。我说咋了?他说,我没用啊,没本事给你买房,让你淋雨!我忙唬起脸,说,你看你这就不对了,大夏天漏点雨有啥关系,拖拖吹吹还更干净了呢。小孩健康成长,老婆又不胡搞,你每天就应该轻松愉悦去干活,快乐的哥知道不!他立即转呆为喜,胡噜胡噜奋力喝稀饭。 可是,的哥的快乐总是被打扰,因为总是有人关心我们房子的事情。 房子在哪儿买着呀? 没买呢,没钱。 没钱?谁信呀,怕俺给你借钱吧! 真没钱,租房住也一样。 那撇起的嘴角立即挂上一抹怜悯,然后便是满怀真诚的安慰: 没关系,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这怜悯和安慰比撇嘴更让人尴尬,我们想要买房了。就在我们决而未定的时候,各路关心我的人们,男同学女同学,男朋友女朋友,他们听说我搬迁县城,纷纷致电,就房子问题进行督促并提出合理化建议若干。特别是闺密王同学,不辞辛苦亲自把我拎到大街上,各大楼盘间实地考察,打听比对。 我感觉很压抑,走在据说即将成为县城中心带、极具升值空间、高层林立的几个小区间。我说不行,楼太稠,挤得慌。说话间溜达到城外,不曾想河堤公路上却别有洞天,习习的爽风,夹道的花木,沁润的清香,人行其间,心旷神怡。我指着河堤外一片蓬勃的树林,说,这个地方若盖房,我一定来买。话音刚落,孩儿爸爸打来电话,叫我到双河湾售楼部看房子,我说我不看,你只告诉我具体工程在哪儿就妥,他一说,竟然正是我指的地方,我大喜,当即批示,买。 买是买,可没钱。没钱也敢提房子,这就是魄力,这魄力是近年来我们总是债海沉浮练就的。我们开始筹钱。举目四壁,我们的目光很快落在那辆小解放箱货车上。从小镇到市里,从市里到县城,一路走来,我们的小解放就像一只忠实的大狗,默默蹲守在我们身旁。有时候我们躺进温暖的被窝,会想,嗯,我们的车在外面呢。随着我们驿城客居生活的结束,小解放也终止了恒得利二手车店展示台上的等待,来到我们县城出租屋的窗外。阿毛做了的哥后,小解放就很少再被启动。房后路边,它静静站着,任凭一簇凌霄花在它身旁的房顶上恣意灿烂。我们每天出出进进总要看它,小丫说,每辆汽车都有一张脸呢,有眼睛,有耳朵,有脑门,而我们的小解放最可爱,有一张娃娃脸。 小丫舍不得,毛觉得不是季节。正犹豫,双河湾推出了交五万抵六万五的促销活动,我当即开导他,说,车卖便宜点,房子定金一交,不就立挣一万五?他一听有道理,就开了车到县城二手车市场,问了几家,最高出价一万六,这怎么能让人接受呢。一边是房款首付毫无着落,一边是白白闲置的小解放,我想着着急,看着闹心,就嘟囔,生意已经不做了,越等不是越贬值?毛被我嘟囔烦了,恰有县城二手车店打电话来,说驻市有人想买,可以出到一万八。我不知道毛收拾了各种手续仓促上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不是有打发孩子出家的不舍呢。但我知道他是有些赌气的,因为我的嘟囔。他应该叫上冯海洋或别的兄弟,遇事好有个商量,可是他不声不响自己就出门了。 毛空了两手到家时,我正在做晚饭。他呆呆坐着,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涨。我撩起围裙擦手,说: “卖了?” “卖了。” “多少钱?” “一万六千九。” “啊?”我吃了一惊,“不是说好一万八吗?” “他们压价,咱又太着急……” “那咋还六千九?” “一百块钱中介费。其实这个钱不该咱出,买车才是喜事,可他们人多嘴杂……我怀疑那买车的根本不是从信阳来的……知道中介是谁吗,还是那个恒得利老板。” 是天命有归吗,转来转去,最终还是没能撞出那个人的掌心。当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又是那个老板时,毛的心头会涌起怎样的悲苍呢。从最初的一万八不卖,到花几千块缴纳各项费用,到现在的一万六千九出手,半年时间,我们都做了什么呀,我不忍细想。 “卖就卖了,管它多少,卖了干净。” “窝囊……那一百纯粹是讹人。” 毛又愣了一会,便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卷,努力夹在指间,一张一张数,数一遍,又数一遍,数完了呆呆看我,继而便在身上乱摸,掏遍了口袋。 “咋了,不够?”我心里咯噔一下,满腔紧张。 “少一百……咋会少一百?我想想,应该是掏掉了……他们一圈子人围着我,我坐在一个瘸了腿的塑料椅子上……对了,肯定是抽那一百块的时候带掉了一张……” 我无比气愤。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怎么能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呢!要是叫个人陪同还会出现这种事情吗,就别说冯海洋,就是我一个女的跟着,你还能会这样迷三倒四!? 毛两眼直直没有焦点,脸上的红涨越来越重,要哭的样子。我捋了捋胸口,说: “那些人真没素质,看见人家掉东西就不能说一声?算了,只当喂狗了,翻篇吧。” 攥着小解放换回来的一万六千八,翻翻箱倒倒柜扫扫老鼠洞,离五万块还差一万五。他屡次怂恿我回家借钱,但考虑到交够首付还得好些万,我轻易不敢动手里的线索。支吾了几次后,我郑重跟他宣布:我哥哥我妹妹我舅舅我姨妈我三叔二大爷,他们,都没钱。他说那咋办,我说你借,房子必须买。踌躇良久,他决定给一个最贴心的同学打电话。电话通了,他的嘴唇在翕辟了一万五千次之后终于张开。他起身徘徊,堆了笑,哈了腰,挠头发,挠脖子,挠下巴,挠牙齿。同学说,有啥困难你尽管说,他说,也没啥困难。我在一旁看得气愤又心酸,才知道借钱不能让男人开口。 五万块钱交上后我们洋洋窃喜,自以为赚了大便宜,可是,开盘当天我们傻了眼:所有的客户,交定金的没交定金的,一律在总房款里减去一万五,更别提交五万定金抵六万五首付款的事情。找人理论,美女业务员们紧紧保留着解释权笑脸相陪。罢罢罢,俺想有个房,只能一把头发任你薅! 2011年11月20日,我们交齐首付十一万签了购房合同,同时在现场办公的银行信贷员的指导下填写了N份表格摁了N个大红手印办理了十六万元的按揭贷款。看到我做了一点手脚的收入证明——不是一点,简直是很大,一千六百元写成三千元,后来不好意思,又改成了两千九——那银行的信贷员颇为不屑,说,咱们豫南县的教师工资能有两千九!? 年末岁尾,单位组织给孤寡老人献爱心。某同志一听又要捐款,当即哇哇大哭,问之,答曰:呜呜,俺刚当上房奴!我听说了这事哈哈大笑,简直想去安慰她,“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个情况是真的,她不知道吧。再说当房奴有啥哭的,如果我们现在连房奴都不敢当,那才应该哭。 我姥姥那村叫李湾,他姥姥那村王湾,现如今,俺们这村叫双河湾,好亲切啊。记得第一次去看房,售楼小姐万分景仰地跟我们说,呀,你们选双河湾真选对了,这里是高品位人士的首选!到底俺本来就品位高,还是选了双河湾才变得高品位呢?不知道。 品位的问题无从考证,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住进双河湾。我想要住进去是为了从那里走出来,一路雀跃去上班:快步跑过一段花木扶疏的滨河路,小心走过一架河水脉脉的铁路桥,一跳一跳跨过枕木,一扭一扭翘首闲云,爬上一面坡,翻过一道岭,采一束花,嗅一棵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