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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货郎手记(小说连载)
楼主: 李小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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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手记(小说连载)   [复制链接]

91
发表于 2015-5-30 07:06 |只看该作者
今天,你摸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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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发表于 2015-5-30 07:06 |只看该作者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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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发表于 2015-5-30 07:06 |只看该作者
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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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发表于 2015-6-1 15:53 |只看该作者

谢鼓励,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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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发表于 2015-6-1 15:56 |只看该作者
21、
当我们满怀兴奋奔跑在通往市区的公路上时,月亮还没有出来。不管前因后果,人生常常满怀兴奋,总是好的。
早听说腊月最挣钱,哗啦哗啦,搂豆叶一样,一个月堪比一年。我们熬啊熬啊,转眼腊月已过大半,我们还没摸到门道。朱伟大整天早出晚归,估计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这家伙,我们没做货郎的时候他天天炫耀生意经,现在想跟他打听个方向,他都没时间接电话了。不说拉倒,鼻子底下是大路,我们不会自己摸索?
小丫明天开始放寒假。我前天已经放了,不过领导不让说,叫对外统一口径,也说明天放。领导说放假早了人家笑话,显得不正规。
越是不正规的人越爱假装正规。
学期结束,搬迁的传说江湖又起,并且有了新版本——某老板正在请风水大师看地方。我们向往已久的实验中学已经确定由县二高接手,并开始动工增补原来投资商留下的烂尾部分。实验中学应该算是豫南县招商引资工作最显著的后果了。在原有教育资源的基础上,小小一个县城,突然一下新开了两所规模较大的私立学校,这在十年前,目光短浅的我们普通百姓都是有疑虑的:生源,生源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果然,另一所私立学校如期开学,而实验中学却一拖再拖,好不容易两年后开张,却只招来了一百多人,一个学期没完,又因为学生斗殴致死人命而草草关门。
一群崭新的建筑,一片撂荒的土地,位于出入县城要道口的实验中学,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尴尬。时隔数年,借着教育资源整合的契机,县里终于着手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听说他们花了好大的价钱才从原来的投资商手里买回当年送出去的土地,然后把这片地方连同县二高收拾收拾一并交给了一个什么江浙老板。好端端的县二高从此由公变私搬出了县城前途未卜,祝福吧。
我们一直想象着入主实验中学后的情形,我们可不在乎吉祥不吉祥,我们只想离开眼下这个没头没绪的破地方,哪怕我们的菜园郁郁葱葱,哪怕我们的庭院百花盛开。可现在,显然我们没戏了,何去何从呢,食肉者谋之吧,先做好货郎再说。
超限站前排起了长队,一辆辆超长超高的重型卡车载着满满的沙子正等着过地磅,它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车身下泥水淋漓。这种车辆对公路损毁特别严重,本身超重,又随时洒水,一碾一压,路面就松动了。从地磅上下来的车辆出现了分流,交了罚款的直接通过,下一个超限站再交罚款再通过,这么一路交下来,八九十块钱从淮河里买来的一车沙,拉到周口就得卖到两千块了。不愿意交罚款的也很自觉,直接把车辆开到旁边的沙场里卸下一部分。卸下的沙子堆积如山,然后由超限站一铲一铲、一袋一袋,面粉一样卖掉。
这些沙车貌似很贱,他们不能不超重吗,答案是否定的。河沙是很特殊的商品,随便一装就超重了,一个十几轮的大卡车,如果完全遵守核载量几乎是白落辛苦。关键是,即使不超重,他们一路走来也摆脱不了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纠缠,公路,工商,营运,甚至城管,不论什么人伸手一拦,他们就得诚惶诚恐乖乖停下,然后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在心底祈祷对方下手轻一些。所以,他们选择尽量超载,只有多载,别人拿够了,才能给自己多剩些。
超限站前方不远是收费站,这个公路中央简易的小亭已经存在了十几年,正是为了避开这个地方一来一往20元的过路费,我们才常常把货发到真阳物流去。收费站灯火通明,“一车一挡,闯岗重罚”的标示很是醒目,为了避免到时慌张,我得先拿出十块钱捏在手里。正低头翻找,却发现我们的车子突然拐弯,我嘴里说着“干啥干啥”,已来不及阻止。这是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路的一边是冬眠的麦田,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便是收费站员工们办公和生活的地方。
这条路我是知道的,从前或搭车或开车也走过,从收费站一端下公路,再从收费站另一端上公路,一百米的路程绕成一千米,就可节省10块钱,大概是有了收费站之后才被为了逃避收费的人们开发出来的。说逃避收费也不确切,这条小路也是要收费的,不过只要一块钱,由附近村庄的村民收取,看来,收费站的设立也能带动了一方经济呀。我不愿意走小路是因为天太黑,黑暗总让人恐惧。夜晚的小路空无一人,车灯把黑暗掏出一条隧道,隧道边沿,偶尔闪过一两个坟堆,还有几垛包谷杆,它们都在寒夜里静默着,似乎披着一层白霜。颠簸中我瞪着眼睛直直坐着,想,那些忙碌把守了一天的妇女们,该已经搂着孩子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吧。
正紧张,竟突然发现有人出现在灯光里,他弓身跨步到路中央,挥舞着两臂示意我们停下。车辆猛然刹住,一股尘土卷过来扑向那人,那人咳嗽着走近前来。我捂着怦怦心跳,好半天才看清挡在路上的是位老人,有七十多岁了吧,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裤,等到看见包谷杆垛边露出的棉被,我才明白他是从包谷杆堆里钻出来的。
毛一时很茫然,摇下车窗看到老人手里捏着的钱才猛然醒悟。老人接了钱很快闪开,谁知刚走了几米,又一个老人出现了,这是一个老奶奶,她穿着一件露了棉絮的军绿大衣,一边示意我们等一下,一边朝我们身后喊:
“给了吗?给了是吧!”
大概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老人挥手让我们通过。我们慢慢拐过一个弯,以为哨卡已经过完,刚要加速,又有人从包谷杆堆里钻出来,这是一个更老的奶奶,她穿着斜襟大棉袄,棉裤脚上缠着绑腿,头上戴着厚厚的绒帽。老人没有拦路,只是弓腰在路边站着,嘴里哈出的白气在灯光里滚了两下,很快与扑上来的灰尘融为一体。我立即拉开了钱包,刚要摇窗户,后视镜里,那个穿黄大衣的老人正伴着翻滚的尘土摇摇摆摆往前跑,边跑边摆手。我把钱递过去,老人已经听到了后面同伴的喊声,摆了一下手,说:
“交过了是吧,交过了就走吧。”
终于驶上公路,我暗暗松了口气。
“这么冷的夜,这么老的人,唉。老人太老了睡不着觉才出来值夜班吧,还是他们太老了、用不着陪别人、也没有别人陪,所以方便出来值夜班呢。可是,为什么只要1块钱呢……”
毛不说话,只是加足了油门往前跑。
公路两旁的树干上涂满了白灰,灯光远远打过去,白色的树干似乎为我们筑起了两道篱墙,穿行其间,有种梦幻般的温暖和踏实。
“你看这两排树,保护我们呢——”
正想象,毛突然松下了油门,与此同时我大叫一声:
“停车!”
灯光扫过的一瞬间我们都看到了,那是一辆红色摩托车,车把前轮已经严重变形,显然是撞上了树干,不用说,人已经飞到了路边的深沟里。
稍一愣神,松了的油门又被毛轻踩下去。我很吃惊,推了一把他的手臂,瞪着眼道:
“停车呀,你没看见吗?”
毛将车开出一百多米后靠边停下:
“有啥事别推我胳膊,开着车呢。”
“那你为啥不停车,你没看出事了吗?”
“就是因为出事了,我才得离他远点,你停他旁边他要诬赖是你撞的呢?”
毛抓起手电筒推门下车扑通扑通向后跑去,我愣愣的,佩服他想得真周到。正在设想出现在毛手电筒光束里的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他却很快回来了,带着一身凉气爬上车,直着两眼只管发呆。
“咋了,啥情况啊,你看见啥啦?!”
毛慢慢扭过脸看着我:
“没走到地方,我害怕。”
我一听有些着急:
“那咋办?不能不管啊!”
毛依然呆呆的:
“我走着走着不敢往前走了,你想想,那沟底都是修路时丢弃的废石,人要是摔下去磕着脑袋……我拿着手电筒一照,哎呀,我害怕,不敢看。”
我也突然恐惧起来,觉得的确不能让他去看,可是,怎么办呢?
“报警吧”,毛说,“就是看了也没办法,咱们还等着赶路,是吧”。
我赶紧拨打110,。通了,接线员打着哈欠,问了大致情况和具体位置,我刚要说“请你们快点救人要紧”,那边已经挂掉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呢,那红色摩托车的主人到底在哪儿呢,是已经被家人带走还是正躺在沟底呢,是已经冰凉还是正期盼救援呢。唉,惭愧,我们……希望110快点赶到吧,快点,快点,快点……
一路走一路念叨着110,可是眼巴巴瞅着一辆一辆呼啸而过,到了豫南县城也没见110出动,不知道110从接警到出警一般需要多长时间,难道是他们不亮警灯不拉警笛?
赶到驻市已经是夜晚九点,水果批发市场里冷冷清清。大部分商户已经收摊,只有几个三轮穿行其间,从车上品种繁多的水果来看,他们大概是市里的小贩。我们在塑料布覆盖着的大垛大垛的水果箱间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一家有人的。没说几句,那老板就看出我们是新手,当明白了我们的市场主要在农村后,他直接把我们领到一个更大的垛前,掀开蓬布:
“诺,农村来的都拉这个,便宜又好看。”
果然好看,大红的磨沙纸箱上,烫金的“富贵”或“发财”字样在灯光下显得富丽堂皇,正是乡间超市里处处可见的那种。我们要求打开看看,老板把箱盖一拿,一朵大红花赫然绽放,我刚要伸手去摸,那老板已迅速把盖子扣上了,我说:
“看看嘛,包装恁好里面啥样?”
那人笑了:
“看来你们真是新手,大扣盒就是这样,你要是懂行就别看,我一套包装下来就八九块,苹果还用看?”
这叫什么话,蒙人吗不是,我小声咕哝着,拉起阿毛转身走开。可是转来转去,凡是打开箱子让看的,每箱批发价都在三十块以上,这个价位在农村的年节市场上是不行的,既然来了也不能空车回去,只好再去找那刚才的老板。谈定价钱组织装车,老板很热情,一再提醒每个箱子都要倒过来放。我感觉奇怪,问为啥,他一仰脸:
“别问为啥,我是看你们没经验才帮你们,听我的就对了。”
我心里还是没底,抱起一箱到磅上称,老板见了大手一挥,信心满满:
“随便称,二十斤高高的,少一两补十斤!”
点数停当,又另外装了几十袋货真价实的,水晶富士,一咬嘎嘎脆甜,要好的同事们老早就鬼着吃我捎的苹果呢,且看我明天给她们惊喜。
结账告别,启程回家。白霜匝地,月色清冷,公路上的车流已经不再汹涌,原本拥挤的路面变得宽阔。行驶在宁谧的深夜里,我们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充满希望。有雾从路边的沟底冒出,升腾,氤氲,扭转,盘旋。当那白色的丝缕滚成一团扑向车头横亘路面时,我突然紧张。那混沌的一团有脸有手啊,它似乎张牙舞爪想要吞噬我们的车灯,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吗,即便是,也应该是“白艮”吧。小时候听人说,“黑艮”是坏的,会让人迷失方向转到坟场去,“白艮”是善良的,他会保护赶夜路的人一路平安不至迷失方向。我总愿意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翻滚扑转的白雾里,渐渐安心。我说,这么慢,要是有人偷苹果就坏啦,从后门卸完咱也不知道!毛没说话,大概他是觉得没有人敢到这浓雾里来。接近事故路段时我们又为难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幸那辆红色摩托车已经不见,我们终于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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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发表于 2015-6-1 15:57 |只看该作者
22、
不顾连夜劳顿早早起床。正在灶间忙碌,毛一脸凝重进来了,低声说:
“后门——昨天晚上你没锁吗?”
我的心脏一阵狂跳:
“咋?”
“你过来看。”
我们的箱货车还停在原地,只是后门门扇微微开启,透过门缝可见几袋苹果散落下来,被门扇档在车厢口。毛上车,把散乱的苹果袋垛好,仔细点查,一共少了四袋,原本应该锁在门鼻上的大铁锁也不见了踪影。我们面面相觑,茫然无措。怎么回事呢,遭贼了?什么时候下手的呢?步履蹒跚的浓雾里,还是精疲力尽的午夜门前?要是贼,他们不会下手那么轻吧?
“我算账的时候叫你关门你没关吗?”
“关了呀。”
“锁了没?”
“你没说让我锁呀——”
我一下愣住了,心头顷刻聚满了沮丧。怪我了,我没锁门,我只是扣了一下门搭,因为我平时从未操心过锁门的事情。唉,幸亏雾大不能快跑。
“怪我了,我忘了再检查一遍”,毛说着跳下车,回手把门扣好,推着我的肩膀往院走。观望多时的门卫大妈终于结束哈欠露出一脸狐疑,说:
“咋啦?进的啥货呀又?”
“没咋”,毛笑了一下,推我进屋,然后拿出一把新锁,返身出门。
吃饱早饭,梳洗停当。当我们拉着一车倒置的苹果箱驶上乡间公路时,便又慢慢活泼起来。
“派大星,派大星,我是海绵宝宝!”
“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我是派大星!”
听着他们欢快的唱和,我脸一唬变成了苛刻的蟹老板,就差映着钞票的眼珠咣当一声竖到脑门上去。
“嗨,我是蟹老板,海绵宝宝,快给我赚钱去……”
在“海绵宝宝”特有的笑声中,“蟹老板”又开始了暗暗盘算:进十八卖二十,一件两块钱,三百件就是六百块,除去一百块费用,除去……这一趟还算不赔钱,嗯,不错。
可是,不太好卖。规模稍大的超市不理我们,扛着脸硬上去拉话,人家只说预定好了,价钱都不问;门脸小的要么嫌早,要么挑挑拣拣卸几箱。一路走来,苹果没卖掉多少,卖苹果的倒碰到不少,一开车门,一色大红烫金的“富贵”或“发财”。我们开始后悔了,毛后悔的是不该那么早丢了摩配生意转行来卖苹果,我后悔的是不应该进这些千篇一律的大红箱子,等到碰见那个村口小店的老板娘,我就更后悔了。
她的小店在一家规模较大的超市旁边,门脸窄小,很不起眼的样子,我们在她门前停下是因为旁边那家超市门前已经停满了大小箱货。她正坐在门前朝邻居望,以至没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苹果要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坐着没动:
“啥苹果?”
毛慌忙拉开车门,她看一眼立即撇嘴:
“来一车红彤彤,来一车红彤彤,我坚决不卖大壳子!”
“大壳子?”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对呀,看着包装怪漂亮,里面都是空的,没多少苹果!”
“不可能吧,咱的货你放心,随便称,二十斤高高的,少一两补十斤!”斤两我倒是有把握的,所以我拍着胸脯说。不想她嘴一撇:
“这种包装能有二十斤苹果?谁信啊,水泥箱子吧!”
“水泥箱子?”
“啊,不信你们自己抠开看!”
天黑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搬下一箱苹果打开看。揪掉大红花,解开塑料袋,套着泡沫网的苹果一行行整齐排列,网边往外翻着,露出粉红色塑料膜,膜上贴着标有“精品”字样的小标签。退掉粉色泡沫网,撕开粉色塑料膜,终于触到了苹果,苹果不是红色的,青黄色,斑点疤瘌的样子。苹果下面是蛋托一样的塑料板,塑料托下是一层纸箱板,纸箱板下又是一层苹果,所不同的是这层苹果统统裸着,更小更青且皱缩干枯,下层的这十二个丑陋的小苹果躺在一个一个格子里,格子高大,苹果瘦小,可怜兮兮的样子。伸手翻到第三层,又是一个一个纸格子,格子里面,空空如也。我终于明白那老板为什么提醒苹果箱要倒着放了。
上上下下二十多个小苹果怎么可能“二十斤高高的”呢,原来机关真的在箱子上——纸板的夹层间灌满了已经凝固的白色浆状物。这东西是水泥?可以确定,这箱子的坚固和“二十斤高高的”一定跟这东西有关。
我气坏了,勒令阿毛再也不许拉这种苹果,并高瞻远瞩做出预测: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有市场,一级一级的奸商都想骗老百姓,老百姓能是那么好骗的?大家要买的是苹果不是箱子,到时候都知道了那个包装是骗人的,叫那些超市的小老板抱着一垛一垛的大壳子哭去吧!我们趁机拉些实在的,爆个冷门成为货郎界黑马也未可知!孩子爹点头称是,两个人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很有才。
腊月二十二日下午,卸下半车大壳子,我们再次开往驻市。充分考察比较之后,我们选定了一垛草箱花牛,箱子寒碜了点,但苹果香,香气扑鼻。卖花牛的是一对老姊弟,高高的个子,妮儿呀孩儿呀叫得人心里暖暖。
腊月二十三大清早,一开门,便看见朱伟大正歪了脑袋围着我们的汽车转。
“咋啦蚂虾,想偷我车轱辘呀。”
“车上装的啥?”朱伟大并不理会毛的调侃,一本正经的样子。
“还能装啥,辣条呗,想跟你取取经你也不理。”
“不可能,看轮胎你肯定拉水果了。”
阿毛到底没忍住,打开车门叫伟大欣赏我们的创意。谁知朱伟大一看竖起了眉毛,大惊道:
“草箱花牛?你别屙手里了!”
切,天杀的朱伟大,你这是严重的羡慕嫉妒恨,我非要叫你看看有文化的人是怎么做生意的,哼!
早饭没吃,我们就拉着将近四百箱花牛和剩下的一部分大壳子有上路了。一路上,我无比高傲的在心底盘算:等着吧,这个苹果一箱不给二十二我绝对不卖,我保证他们在别的货郎那里找不到这么好的苹果,一箱赚四块,四百箱就是一千多,哇塞!倒是那些大壳子,一定得赶紧处理,别等大家都知道了那个是假的,就不好出手了。
许是年节临近,停站第一家小超市就有好兆头。一说苹果,老板立即走到车边,我一拉车门,他说,呀,啥苹果那么香!我说花牛,你看,都是实在东西,苹果好,斤两足……。我滔滔不绝,一边夸花牛,一边说大壳子的坏话,提醒他千万不要上当。那人伸手拿了一个花牛,在身上一抹,喀喀吱吱吃起来,边吃边说,嗯,好吃好吃!我跟毛相视一笑,说话间那人已经探身到车厢里,指着垛在后边的大壳子问,那个咋卖?我们傻眼了,我说花牛呢?你不要点实在的?他只是盯着大壳子,撇着嚼满花牛的嘴说,这种草箱你们拉都不该拉,一个是价位肯定高,一个是包装不好看。我说,大壳子包装好但苹果不好呢,他一撇嘴说,好不好我自己又不吃。
跑了半天,情况大多如此。我丧气极了,可心说,苹果很香,卖起来很臭;毛说,弄毁了,真屙手里了!
连着卖了四天,大壳子早已告罄,花牛报价不敢超过二十块,还是有七八十箱压在手里,弄得我们身心俱疲。到底是怎么了呢,两个自诩有文化的人怎么就那么笨呢,人家一天卖一车呼呼啦啦数钱,怎么到我们这儿就那么难呢,我们错在哪呢?想来想去,我们没错,错的是那些虚伪的超市小老板,他们不进实在货,乡亲们想买也没处买呀。我突然灵机一动,小超市难缠我们就绕开他们,直接让利给老百姓,批发价二十元一箱,我就不信他们不要,买谁的不得掏钱呀。
给一个小学同学打电话,说,有几十箱苹果,好吃的,实在的,看你们村谁家过年走亲戚需要。他说,现在估计没人要,走亲戚谁还大箱小箱的带呀,兜里装着钱走到哪儿就近买点就行了。我说那不是贵嘛,咱这个是批发价。他说那有啥,贵个三块五块的图个方便,现在人都懒呢。我说咱这个实在呀,那些包装好的不实在。他笑了,说,实在不实在是样礼品看着好看就行了,反正走亲戚又不是自己吃,我给他拿去他不能骂我,再说他说不定看都不看又转送给别人了。我说这可咋办呀我还有几十箱卖不掉,他咕哝了一会儿,说,怎么想着干这个,你们不适合,平时跟那些超市都没什么联系,肯定不好做,他们只认熟人,这样吧,你拉过来,我给俺村一家弄一箱自己吃,谁不要我就拿脸硬扛。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苹果战斗,确切的说,战争还没打响,我们就已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同事们见了我都问苹果卖得怎么样挣了不少钱吧,我瞪着祥林嫂一样痴呆的眼睛傻傻的说,谁知道呀,今年流行大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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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发表于 2015-6-1 15:58 |只看该作者
23、
冬天尚且不肯败阵,春天却已昂然而来。
不只为砖缝间那一线茸茸翠青,不只为院墙角那一树灼灼桃红,但只是那鲜车怒马的一行出现在我们落满灰尘的会议室里,已足以让我们迷蒙的双眼直接看到了春暖花开——来的据说是县局领导和我们未来的东家(竹市某技校的老板)。全体教职工大会在午后召开,他们分明都带了酒意。会议首先由县局领导传达政策,资源整合,招商引资,四校合并,整体搬迁;然后是新东家表态致意,造福桑梓,回报父老,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最后是我们的代理校长励志感言,天宽地广,前途光明,感恩戴德,积极进取。在热烈亢奋憧憬忐忑的氛围中,我们接过印刷精美的“职教中心效果图”,气势恢宏的学校大门,高大巍峨的教学楼群,设施完善的体育场馆……正感叹图片制作技术的精湛绝伦日新月异,紧接着便见识了那招生主管的舌灿莲花雄才大略……
地处县城工业区的新学校还酣睡图纸,招生工作却已经轰轰烈烈。相比之下,我们呕心沥血的货郎生意却是毫无起色,甚至是淡出个鸟来,虽然我们筚路蓝缕勇往直前,虽然我一手拿笔一手拿鞭把我们家的春联写成“金豹奋蹄奔小康,银虎展翅铸辉煌”(阿毛同学学名金豹)。唉,白瞎了我们在春节前送给那些客户们一家一箱的花牛苹果。
趁闲开辟新市场,我们信马由缰逛到了真阳南部。
兴店和铜锣两个乡镇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这两个乡镇毗邻信阳地处交界,我们想在偏僻的地方寻找一下商机。不知道两个镇之间有没有直达的公路,正在岔路口对着地图点点画画,突然想起了大学同学大宝和小贝。大宝正在赶往市里的车上,一听是我很着急:
“哎呀你看真不巧,你们先到家吧,小贝在家,去吧去吧,到家吃饭,到俺兴店的水泥路好漂亮!”
我只是想问路,却抵不过他的热情,特别是他说“到俺兴店的水泥路好漂亮”,叫我觉得他对眼前这片眯蒙的天地原野有着强烈的热爱。
“好啊好啊,我去看小贝。”
小贝是我大学时的同寝室姐妹,开学第一天就得到老师的表扬,因为我们全班五十二个人里她是唯一没人陪护独自扛着硕大行李卷趔趔趄趄前来报道的一个。老师当时是想教育我们要自立自强的,但我却想,她怎么那么可怜呢。印象中的小贝总是乌着嘴唇皱着眉头抱肩缩颈浑身上下到处胃疼的样子。青春飞扬的岁月里,当我们一手情书一手球拍蝴蝶一样翩跹忙碌之际,她总是蜷缩在上铺的一角,楚楚可怜的样子。有时候我们逗她:
“嗨,走哇小贝,约会去!”
她就一缩脖子,夹着细细的颤音一声长哼:
“哎呀,不行呀,俺害冷呀!”
不知道现在的她还冷不。
到兴店的路的确漂亮,坚实的路基,宽阔的路面,一条崭新的白线伸向远方,在两旁油菜花的映衬下显得洁净而清新。大宝和小贝的家就在前方,我很想知道大宝当年不惜把班主任气得摔电话而坚持要回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摔电话”的事情我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在云同学仙去的送别宴会上,几年不见的同学们拍拍握握唏嘘感叹,印象中一向沉默拘谨的大宝竟也端着酒杯一路碰过来,从容自若。我不禁赞叹,身边的同学却说,你是不了解大宝,他当年可是班主任最器重的一个,老头子看中了他的踏实稳重能喝酒要招他当上门女婿呢,工作都给安排好了,可惜他不干。
我“呀”了一声,觉得他真傻。
正在盘算着兴店街上会不会有生意,小贝的电话来了,声音没变,语气却斩截了不少。
“在哪呢,快到了吗,我在街口等你们,我们在街上吃!”
我赶紧客气:
“哎呀,在家随便吃点就行啦,俺主要是想看看你呀!”
小贝的家在一条小巷深处,一条崎岖的土路,路面上坑坑洼洼留着雨天的脚印,路边不时有一滩一滩从路旁院子里流出的脏水,怎么看都不像是置身在集镇上。
“你怎么没住学校?每天上班来来去去这路可怎么走哇。”
“能走,大宝的爹妈就在里面,我们一直住家里。”
没了少女时代那些娇娇的语气词,小贝的语言简洁多了,言谈间再不见当年的眉峰紧蹙。我想象着她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的样子,禁不住扭头细细打量:紫色翻领窄腰小褂,乌黑直板披肩长发,眼角面颊基本光洁,但额头眉心当年的那条小纹却是深不见底了。
大宝跟小贝的爱情在我们班是最突然的事情。谁都没想到,当大家满腹忧伤执手话别喋喋凝噎之际,一直蜷缩在上铺一角摇头蹙颚的小贝竟突然打起背包抿着嘴唇跟着大宝低眉浅笑袅袅而去。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市郊长大的她竟躲在这么一个陌生偏远的旮旯里过起纯粹的乡村生活,一过就是十五年。
小贝家的院子挺宽敞,一进门,各种农家元素扑面而来:小狗,老猫,鸡窝,猪圈,压井,农具,花香,粪臭,青菜,柴堆,青砖,红瓦……大宝的爹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刚杀了鸡,新剖了鱼,案板灶台碗碟杂陈。我弯腰进门,迎头碰碎了一团炊烟:
“婶,我来帮忙!”
“坐着吧坐着吧,跟小贝到那屋坐!”老人一脸拘谨,连连摆手。
小贝却是坐不住的,她又现出当年的样子,似乎总有着不安和歉意,不停拿出各种零食玩具殷勤招待:
“你看,也没啥好东西,屋里也乱,也没好好收拾……”
毛拿起遥控器搜体育频道,小贝更显出不安:
“哎呀,你看俺家也没装闭路,我给你放碟吧,故事,儿歌,都好看,好吧好吧……”
毛被她的呵哄逗得咯咯直笑,起身到院子里去了。这是一座带走廊的青砖红瓦房,斑驳的门框门扇显示出它已经有些年头,门框两边挂住的熏肉腊肠更增添了这房屋的质朴敦厚。与这乡村古朴相对照的是小贝窗前的现代文明——两个一米多高的木质大音箱。
“这个,哎,这个有创意!”
“好玩吧,大宝弄的,我们在院子里玩耍洗衣服的时候好听。”
看着小贝的一脸得意,我能想象她们一家人在这小院中其乐融融的情形。
小贝的闺女不到四岁,浓眉大眼白白壮壮。小孩子都是人来疯,我们一说话她就缠着小贝闹,一会要穿花花衣裳,一会要换美美皮靴。看她活泼喜性的小模样,我无从猜测她的身世,但总觉心头不够爽朗,就连“啊小宝贝真可爱”都不敢说的太张扬,虽然她真的很可爱。小贝走来走去满足孩子的要求,回头对我笑:
“你看,小孩总怕被大人忽视!”
“小日子很幸福嘛!”我静静地看着她们,随口道。
“幸福幸福,我现在觉得幸福死了!幸福又没啥统一标准,没谁规定有多少多少钱就是幸福,没谁说必须要住啥样的房子才是幸福,幸福只在自己的感觉,我现在感觉很幸福!”小贝立即接口,她说到幸福的时候有些兴奋,语速很快,似乎急于表白。
我愣愣地看着她,偶尔附和,其实,我并不太想说“小日子很幸福嘛”这句话。
饭终于好了,八菜两汤,极丰盛。客气错了,我完全没料到在家里吃竟然更隆重。大婶把菜上齐就退回了厨房,我过去请,她正弓腰递一碗饭给灶下的老伴
“吃吧吃吧,只管吃,灶屋里啥都有,不用管俺们!”
她把我们看作尊贵的客人了,我的心里满是不安。我们农村的父母就是这样,他们永远把自己放在幕后,默默支撑着儿女的门面,心甘情愿,满怀热情。
刷洗完毕,大宝的父亲第一次走出厨房,不知是有些驼背还是泔水桶太满,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大婶端着猪食紧步赶上,把料盆和水桶放上猪圈矮墙,然后跨上矮墙慢慢翻进去。心急的猪们伸过嘴来乱拱乱叫,墙外的大叔就摸起墙边的一根棍子在矮墙上啪啪猛敲,嘴里吆喝:
“猪啊!猪啊!”
猪们终于平静下来埋头吃食儿,大叔回转身到堂屋陪毛坐下。他应该有七十岁,布衣布鞋,灰白须发,双手搁在膝上,端端正正坐着。他的眼睛静静的睁着,目光有着婴孩的纯净和长者的庄重。说起附近乡镇间的路线问题,他如数家珍。我站在廊下看他,他突然抬头,说:
“你坐呀,有板凳。”
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我立即坐下了,不知为什么,面对一双失明的眼睛,我的目光竟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
小贝说他的眼睛是早年在粮所干活被熏麦药给熏坏的。那个时候还不兴出外打工,大家为了挣几个吃盐钱就到粮所扛包,他身量小扛不动只好撑袋子,天长日久呆在大仓里熏啊熏,眼睛就坏了,视网膜脱落。
原来大宝他不是傻。
辞别了小贝一家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走在那条两旁开满油菜花的路上,想着大宝小贝的故事,不觉哼起一首歌:一条大路呦通呀通我家,我家住在呦梁呀梁山下,山下土肥呦地呀地五亩啊,五亩良田呦油菜花……
刚到铜锣镇还没开张,大宝的电话就来了:
“在哪呢,我马上到家,等我,我们吃饭!”
我笑起来,说
“刚从你家吃完饭出来,还撑着呢,吃不下啦!”
“不行不行,必须吃,我安排!”
“我安排”,这是同学聚会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无论多么腼腆的人,只要一说这句话,就显得特别豪爽大气。每当他们拉拉扯扯互相邀请拍着胸脯说“我安排”的时候,我心里就充满甜蜜,特别崇拜他们——呀,我的同学都出息了。
铜锣镇上转了一圈收获甚微,正在讨论一路向南还是打道回府,大宝的电话又来了:
“我已经到了真阳县城呀,你们先忙,我先订好餐厅等你们!”
盛情难却。
一家颇具特色的信阳菜馆里,大宝组织了阵容豪华的陪客团队,但因为我们开着车,他们几个推来让去也没能尽兴。倒是大宝,不用哄不用劝也不吃菜,只喝得双眼微眯言语絮叨,最后弄得他的朋友们不得不劝起他来,说大宝别喝了,吃点饭吧,空肚子醉了难受。
作为公务员,大宝属于兴店乡政府,但近几年来他一直借调在县纪检会,每天拿着月票坐公交车上班下班;作为那个小院的户主,他需要帮爹妈端猪食,替小贝绑音响,陪小妞做游戏,关键是,农忙的时候他需开着四轮到田里亲自耕种。忙碌而充实,辛劳而坚强,这,就是大宝的生活吧。可是,他分明是贪杯的。在我看来,贪杯的人大多喜欢迷醉的感觉,希望暂时放松一下脱离正常的生活轨道。我又想起了小贝的幸福——我丝毫不怀疑并真挚的尊重那份幸福——只是我的心底不够阳光,我执拗的认为,如果是我,我不能生育,我不会完全释怀。可是,我又能怎样呢。
我们步伐坚定走在一条选定路上,却常常会偷偷设想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我不知道大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没有回头想过——我知道我这么想是鄙俗的,虽然我对他们满怀尊重甚至崇敬,但话一出口就造成了不尊重——我想说的是,如果大宝当年接受了老师的安排,现在会是什么情形呢。换个角度,对于父母来说,他们内心深处是觉得儿子媳妇带着一个领养的孩子膝前尽孝来得踏实呢,还是留守家园满怀牵挂抱着电话听孙子甜甜的叫爷爷奶奶更觉得舒坦呢,不知道。
我回到办公室里讲大宝,我说,他傻不傻呢?所有的女人都拍桌子,说,傻!肯定傻!绝对傻……所有的男人都打板凳,说,不傻!肯定不傻,绝对不傻……
他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其实,不用讨论,作为一个感性的人,作为一个饱受传统道德约束的感性的人,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完全明白如果稍稍变通一些自己可能会活的更舒服,但他更注重的是心底的坦然,他一旦上路就不会旁骛,他当然害怕未知的风雨,但是风雨真的来了,他不会允许自己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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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发表于 2015-6-1 15:59 |只看该作者
24、
学校来了新保安。
他在下面看大门,我在楼上看他。
他耸肩,弓背,两手插裤袋,看校园,看街道,看天空,看脚尖。
他尤其爱看我。我上班下班,肩上挎着包,蹭蹭蹭快走,他便一眼一眼,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恋爱。我想起一句广告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于是我唬起脸,可是,食指才伸出,胳膊还未抬起,他却慌忙转身,给人开门去了,绷着腰身,撅着屁股,推得伸缩门轴吭哧吭哧响。
那天小丫拍着小手跳着小脚嘻嘻直笑,说,真好真好,妈妈当老师,我当学生,爸爸给咱们看大门!
爸爸还是小丫的旧爸爸,学校却已不是原来的老学校。
结束了大旱望云的渴望,结束了迫不及待的向往,结束了心驰神飞的憧憬,结束了翘首跂踵的期盼,公元2010年8月25日上午9时许,我们马店职业高中男女老少四十多口欣欣然登上了一辆豪华大巴。
豪华大巴是我们的新东家特意派来迎娶我们的,已经调好了车头,稳稳当当停在学校门前的街道上。细雨蒙蒙的街道稍显冷清,没有围观,没有送别,没有祝福,但我们都挺直了腰杆,用一脸矜持来回应想象中街道两旁小商户们的探头探脑。羡慕嫉妒恨吧他们,是的,他们再不能边在我们操场散步边打听我们“还有几个学生”,再不能边在我们的菜园里挖野菜边询问我们“上你们职高能干啥”,再不能边挣着我们的钞票边嘲笑我们学校“老师比学生多”。结束尴尬,结束等待,我们期盼更有尊严的生活,虽然前途未卜,虽然世事难料。别了,熟悉的小镇,别了,沧桑的校园,别了,温馨的小院,还有,嫣红的指甲草,繁茂的牵牛花,葱郁的小白菜。
如果有谁提个歌,相信一定没人跟着唱,但这并不否定这是一次愉快的行程。端庄和平静堆在大家脸上,但偶尔的一应一答泄露了我们掩藏的愉快。是的,我们的愉悦需要掩藏,我们不能让人家笑话我们“一说进城慌得不知道哪个脚朝前了”,我们得端起架子,稍显忧虑,撇着嘴角说,“进城有什么好啊”,“要流落街头啦”,“皇家的女儿下嫁民间啦”,“正室下堂做小妾啦”……
“快看,我们的新学校!”
行至县城外环,有人喊了一声,大家纷纷扭头,有人甚至隔了过道探过身来。但车窗外一片迷蒙,偶尔有几块牌子在细雨中一闪而过。
“哪儿呢哪儿呢,我咋看不见?”
当然看不见,因为我们的新校区还只是一片玉米地。我们要投奔的,是投资方在市里的老学校,我们麦收之前招来的一千多人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要在那儿生活一年,一年后搬回县城的新学校。一年,那块玉米地能够实现桑田沧海吗?
不过效果的确很好,很多人你得骗他,真的。从前我们下去招生,一说职业高中,人家恨不得放狗咬你,而现在,一说搬县城了,一说暂时到市里某技校上课,一说先军训完了拉到南方勤工俭学两个月,那帮正在初三教室里冲刺中考的孩子们,哎呀,眼睛都亮贼了。那是相当壮观呀,一车一车,呼啦呼啦潮水一般,直接就卷了小铺盖跟我们走……
毛先生送走了随校搬迁的老婆和随妈妈转学的孩子后,开始了一个人的货郎生活。前回书说过,作为一个家属,阿毛同学是最希望我们学校搬迁进县城的。他整天雄心勃勃设想着进城后怎样大展宏图开展货郎工作,可我们终于搬迁了,却不是一次到位直达县城。到市里做生意?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没有了刚当货郎的热情,也没熬到如期而至的兴隆,再加上没耐心、没长兴、守不住寂寞,在陪我们颠沛流离的过程中,他对自己的事业渐渐失去了兴趣。他在竹市和马店之间穿梭往来,起初是一个星期回家跑一圈,后来是两个星期回家卖一趟,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又都沉湎于热炕暖灶的生活,生意也就慢慢丢了。其间恰好大门口缺人,看毛天天闲在宿舍楼里,就有热心的同事提议他去干门卫。起初我是一口回绝的。我说,不干,年轻二八的大老爷们,干点啥不行呢,整天揣个手站门口老头儿似的,寒碜不!?可为了“一家人暖暖和和在一起”和每月一千多块的佣金,我最终还是亲自批准了。
此后毛的生活就完全充实起来,他除了偶尔倒班回家处理一下摩配货底儿,就整天呆在大门口,开门,关门,收发报纸,陀螺一样忙着,吃口饭都得一路小跑。一天中午我正替他值班,突然听到喇叭响——其实不是突然,是响了半天了我没在意——我从报纸上抬起头,有一辆车正停在大门外,司机已经急得探出头来。我一脸迷茫看着他,好半天才明白他正等我开门,当我终于想起自己是门卫并要张口盘问他找谁时,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咳,他分明就是我们的老板呀。我赶紧跑出去,撅起屁股就去推门,一口气把伸缩门推进门洞里,然后转身站住,看他经过。而他好像不着急了,一脸疑惑看着我,说,你——门卫哪去了?我想都没想,脱口道,他上个厕所,一会儿就来!他点点头,走了。我回到门房研究了半天遥控开关,并成功把门关上,看着那门扇咯吱咯吱慢慢伸展,心想,毛明明去吃饭,我怎么说他上厕所呢。
猜忌,戒备,徘徊,观望,碰撞融合中,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这期间,我们曾经摩拳擦掌的摩配生意以灰溜溜的方式彻底宣告终结。虎头蛇尾,说的就是我们家。生意做丢了,车还在,干点什么呢,对,卖苹果。正经生意不做却热衷于客串贩苹果,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这家人也真是二得可以。寒假开始,年节将至,大壳子岂能不登场?有了去年的历练,有了今年的赋闲,大壳子小壳子都无所谓啦,我们要的是,赚钱,赚钱,赚钱。
2010年农历腊月19日晨,踩着一点薄雪,一跳一跳,我们爬上了久未发动的箱货车。小雪是夜里偷偷降临的,都没忍心打扰我们的酣梦,只在晨起推窗的时候带来一份意外的欣喜。路面上的积雪禁不起早起的车轮,已经化作一层水糊暗浥轻尘,而草木房舍轻轻托捧的片片绒白却泄露了夜里的秘密,从而给人们平添了几分兴奋。
“今年再卖苹果我肯定有经验!”
“得给我进几箱好苹果。”
“咱们是去做生意好不?动不动就想着吃吃吃!”
“王武也买新车了。”
“见啦,十万块钱买那车,白瞎了,土老帽,不带全景天窗,不带真皮座椅,不带双气囊……白送我都不要!”
“你没看他媳子,显摆的,嘴角都撇掉地上了!”
“眼气啥?等赶明儿看我……”
是谁说闲谈莫论他人非呀,净胡扯,只有嘲笑别人才能开怀自己。可是,当我们嚼着别人的舌头不知不觉驶上开源大桥桥顶的一瞬间,一下子傻眼了——路面上竟然躺着两个人。哎,怎么躺路上呢?旁边还有个电动车?突然间,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慢镜头,白色的桥面是画面背景,活动主体是一辆辆小轿车,它们正慢慢漂移,小心绕过那倒地的行人。就在这样一个慢镜头里,一辆货车突然出现,它在桥顶一楞,瞬间玩起了滑转蛇形,然后选准方向,直直撞向一辆抛锚的红色出租车。
出租司机正站在车边跟人理论,听到响声一闪身,便看见自己的车辆被追着尾巴向前滑去。
“哎——哎——咋回事?”
他伸出手臂边跑边喊,试图拽着溜动的汽车。
碰碰车也不过如此吧。当我高高在上眼睁睁看着我们撞向那一团红色,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玩。速度一点都不快,经过刚才的瞬间失控,阿毛同学已经及时反应过来,通过别档强制熄火了。不能撞倒地的行人,不能撞桥顶的护栏,别无选择,我们只能轻轻撞一下出租车。真是轻轻的,我只是觉得微震了一下,我只是听到不大的声响,我只是看见那车出溜了一段。轻轻撞一下,应该没什么后果吧。
正在庆幸我们抉择的英明行动的果断,那出租司机一路蹒跚过来了,圆脸,矮胖,骆驼弯条绒棉鞋。
“咋开的车呀,你看你!”
毛已经跳下车,回头看雪地上两道长长的滑痕和一溜红红白白的碎片,满脸歉意:
“对不起啊大哥,路太滑了,还下坡。”
“路滑你还踩刹车,你会不会开车呀!”
“没有啊,我只是打了一把方向。”
“没踩谁信呀,都是老开车的你骗谁?没踩刹车你会打滑甩尾?”
一向自信的技术受到质疑,阿毛同学红了脸,有点着急:
“谁想出事呀,我还不够倒霉的,前面躺了两个人……”
“你倒霉怪谁,谁叫你跑恁块,你看看人家都在咋走!”
人家咋走的我刚才就看见了,慢镜头。得意易忘形,乐极常生悲,还有啥说的。奶奶的,开源大桥真不是东西,全市下的那点小雪都集中到这儿来了?过往的车辆一轧,桥洞的冷风一吹,滑溜溜结了一层冰!
“事情出了,你看咋办吧!”
“咋办呀,我的车也烂了呢,保险杆,大灯……”
“你烂你跟我说不着,你追尾,你全责!”
“我——”那倒地的行人已经爬起,正推着电动车小心翼翼朝桥顶走去 。毛看他们一眼,又看一眼,满腹委屈:
“这事谁都不想发生,都够倒霉的,我给你拿二百块钱,你看行不。”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继而哈哈笑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二百块钱能干啥?别说修理费,光误工费你知道得多少?我现在一天净挣最少五百块,骗你是小狗!”
“那我也耽误事了,找谁要误工费!”
“那我不管,反正你全责——这样吧,年关生意正忙,咱们谁都耗不起,误工费我也不要了,你给我拿两千块修车好了。”
“一个保险杆一个尾灯,你……”
晕,两千块,本来还以为轻轻撞一下没什么大碍,没想到撞出一地碎片,更没想到这一地碎片价值两千块。看他们言来语去争执不休,我突然想起我那个很厉害的同学,我想问问他该咋办。可是,没等我说完他就不耐烦了,他说:
“我就不明白了,你家阿毛怎么总是碰上这种事,怎么一碰上事就不知所措!一个小小的剐蹭追尾不值当惊动别人,该修车给人修车,有保险公司你怕啥!真不行再给我打电话,他敢讹你一个试试!”
挂了电话我感觉很委屈也很没面子。是啊,为什么总是我们阿毛碰上这样的事情,我们阿毛要是跟你一样天天风吹不着日晒不到衣帽整齐呆在办公室里,还能有这事吗。为什么他一碰上事就不知所措呢,这我也不知道,小百姓都是这样吧。“有保险公司你怕啥”,这句话好,我们光买保险,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一听说我们要报保险,出租大哥很不赞成,他主动把修理费降至一千五,并推心置腹跟我们说:
“经常在路上,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保险公司能不能全额理赔先不说,关键你一出险,明年再买保险就涨了。”
对于他的诚恳我们不予理睬。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就目前,我们特别信保险公司,简直就是信仰的信。
保险公司很快就来了,简单拍了几张照,又匆匆离开。一场小雪忙得他们人仰马翻,到处都是事故现场。
定损在一家雪铁龙专修店进行。中国人寿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派出的业务员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花框镜,花棉袄,花头巾,一看就让人想起范伟小品里“头上包着花花绸子”的时装模特,但他短脖子上黄澄澄的粗链子,却叫人觉得买保险白白给人拿钱真是太冤枉。他一来就嘟嘟囔囔,很不满意,因为我们没有到他电话里指定的修理店去。到哪里修我们是无所谓,但出租大哥很讲究,他说他必须要原装配件。直到白胖模特最后摊牌,我们才明白修理店的选择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他说:
“到那边修全额理赔,定多少我们赔多少,否则我就不敢保证了。”
但没办法,我们拗不过出租车。
白模特见劝说无果,噌噌噌拽下出租车尾损毁的零部件,数了数,量了量,算了算,开出一张单据递给毛,说:
“六百块,明天上午到公司领”。
然后夹起皮包,面无表情上了车。
看他的车辆调头离去,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出租大哥忙掏了烟卷递上去,他接了一棵,回头叫伙计:
“来,给他看看。”
伙计们展开了更为仔细的勘察,重新确定了需要更换的零件,柜台里的小妞啪啪啪列出单子,合计了费用。
从跟着出租车七拐八弯赶到雪铁龙专修店至今,我一直稀里糊涂,我不明白找个修理厂为什么要绕半个市区,我不明白白模特所谓理赔标准跟修理店的选择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保险公司评估完了之后雪铁龙专修店的伙计为什么还要重新核算。这期间,出租大嫂闻讯赶来,短发,瘦高,朴实干练的样子。她来了之后并没有抱怨什么,我们谈得很好,她说她有两个孩子,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她说她除了在家给孩子们做饭,有空也出来开出租,给男人替手换脚叫他歇歇,她说没事,天天在路上跑谁能保证不碰上点事情,她还问我有几个孩子,我告诉她我只有一个女孩后她很是着急,说再要一个呀,一个女孩太单了。男人们围着车辆指指点点的时候我们一直站在一边聊,就像两个相识的街坊,她的和气与家常叫我倍感亲切,我甚至想叫她一声姐姐。当出租大哥拿着重新核算的单子找我要钱的时候我还觉得意犹未尽——苹果虽然没卖成,车头虽然撞烂了,但认识了这么鲜活的一位大姐还是挺不错的。可当看清单子上的数字时我们傻脸了,我们,我和毛。
“一千三,不会吧!”
“咋不会呀,就这还人情了呢,要搁其他地方你两千也拿不下来!”
“可保险公司才报六百呀!”
“我就说你别报保险,你非要相信他们!”
“是你非要在这儿修,到那边不就能全报吗!”
“我不可能到那边修,谁不知道保险公司业务员都有自己的关系户,他拿完回扣,给我的车随便一糊弄,他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呀!”
“那这边也太贵了吧!”
“不贵,保险报完你才掏几百块钱,一场事故花几百块算花钱?再说了,你看你撞的,大梁变没变形且不说,后备箱盖子都盖不上了,里面的液化瓶有没有问题就难说了……”
“呀,气瓶那东西要撞了可危险,换一个得几千块!”一直面带和善的出租大嫂突然紧张,几步跨到车边,“好好检查一下,高压的东西不能马虎……”
我扭身出了院子,回到自家车上。那女人还在叽叽喳喳心疼她家的气瓶,那男人跟在毛身边走过来,一拽一拽,小碎步。地上的水雪越来越稀,他的黑色骆驼弯条绒布棉鞋踩在上面,吧唧吧唧,已经湿了大半。这种棉鞋开车穿着很舒服吧,又软又暖和,可惜弄湿了,不过,他出门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在雪水里面走来走去吧。
“你俩商量商量吧,要是同意,钱给我你们就可以走了,咱谁也不耽误谁。”
我们隔着车窗面面相觑。怎么办?有什么可商量的,除了赔钱还能怎么样。赔就赔吧,早了结早安生。
正犹豫,那烂着屁股的出租车被女人开出大门外。
“怎么?不修了?”
“修不修你不用管,你只要把钱给我咱就两清了。”
“咦,那不行,我给你修车你不修,回头你再开着坏车来找我!”
毛的认真与傻气惹笑了那男人,他掏出一棵烟递过来,说:
“兄弟,你放心,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能干那种缺德事,我可以跟你赌咒发誓!”
“那让他们赶紧修吧,修完了开票我交钱。”
“咳,小兄弟你咋就不明白!”那男人一把甩开手上的香烟,转身窜了两步,猛搓一阵手掌,“明告诉你吧,我不会在这里修,你直接把钱给我就完了!”
不知道毛有没有听明白,反正我是越来越糊涂了。磨来泡去,时间已到午后,肚子想不起饥饿,人却惦起了家里的孩子。给就给他吧,赶紧了结了好回家。我拉开出租坐进了后排,女人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包里有钱,七八千块,贩苹果的钱。毛也上车坐到我旁边,我开始数钱,我数了一千三,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数完了扭脸看毛,毛接过钱,又数了一遍,然后给我,我递给了前面的女人。女人侧过身,把一叠钞票明明白白捧在我们面前大致数了一遍,数完了卷做一卷握进手心,一笑,说
“不够啊。”
我吃了一惊。
“咋不够?”
“误工费。”
我一下子愣住了,泪水一瞬间涌满眼眶,滚泻而下。女人一怔,说:
“你看你一哭好像我讹你了,你也知道现在的生意,一天就耽误五六百块,车撞成这样一天两天也别想修好……”
我没有说话,推门下去了。我哭的时候说不出话。毛支楞着两手跟在我身后,像个犯错的孩子不知所措。正靠着电线杆抽烟的男人也怔了一下,他叫了一声妹子,我径直走开。当我面向大街站住的时候,我的泪水已经停止,继而连面颊上的痕迹都被风抹掉了。这是一条相对宽阔的柏油马路,湿冷冷的路面稍显寂寥,偶尔有车辆急速驶过,溅起几束细碎的水花。我静静站了一会,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无从可想,但最终惦起了我那数来数去被她紧紧攥进手心的一千三百元。我跟毛说:
“二百块,他们要愿意就拿着,不愿意爱咋咋!”我口气很干脆,其实心里没底,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估计我还得往上加,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
他们同意了。
毛把二百块钱交给他们后回到车上,我们相对默然。坐了一会,我突然觉得不对劲。
“咱就这么不明不白把钱给他了?啥凭据呀,他要不承认再找咱要呢?”
毛也认为这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我们立即下车,敲他们的车窗。他们稳稳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听了我们的担心,他们立即现出不耐烦来,觉得我们真是太麻烦没见过世面,指天发誓说他们绝对不是那样的小人,可是我不管,我坚决要一张正式的票据。费了半天口舌,他最终极不情愿地带着我们折返到院子里。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看见我们又回来有些诧异,但弄明白缘由后一口拒绝了,他说开发票得上税,而他又没收到我们的钱。出租车司机好说歹说,那老板勉强同意,并一脸不屑对那出租司机说:
“靠,挣你球一百块钱咋恁难,早知道不管你这麻烦事!”
发票最终开成了一千一百元。我当即表示不理解,但没有人解释,倒是那出租司机还显出委屈的样子,他说:
“你非要要票,有啥用哩!”
我拿着那张一千一百元的发票,思来想去,思来想去。当阳光出现在第二天的窗外时,那曾经糊里糊涂的一幕幕渐渐明晰起来,我越想越生气。我的一千五百块钱,二百块被讹去当了误工费,一百块给了雪铁龙老板当了辛苦费,一百块替雪铁龙老板交了税收,剩下一千一被出租司机装进腰包,他花几百块钱随便找个地方把车一修,还能赚得几百块。这被分割成的几份都不算多,即便是我一把手拿出一千五百块也不算多,可是,保险公司业务员,出租司机夫妻俩,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以及他的小伙计们,他们在联合出演的这场戏剧里全情投入的表现,让我和毛这两个被动的主角深感委屈无助和心酸。
中国人寿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那个白胖模特业务员,对自己有利就可以不顾公司利益无原则的全额理赔,捞不到好处就草草对待自己的客户。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及伙计们,为了一百块钱的好处费就见怪不怪麻木不仁,积极主动充当讹诈者的帮凶。那貌似忠厚的出租司机,他为了自己利益不受损失费尽心机自导自演牵着我们的鼻子耍来耍去。在这纷繁复杂的过程中,我们成了完全被动的冤大头。一向自信精明伶俐,我怎能咽下这口腌臜窝囊气。我拨通了他的手机。
“喂。”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昨天撞车的那个。”
“哦,谁呀?”电话立即被转给了那个女人。
大上午的两口子都在,看来车拿去修了。
“那个,我想谈谈昨天的——”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那边电话却断了,立即再打,关机,我大怒。心虚了,这明显是心虚,他们的心虚更证实了之前我对案情的分析。一怒作气,我立即编辑了一条措辞严厉的短信:做了亏心事就关机吗,关掉手机这件事情就算完了吗,大过年的,小心点!
我这算威胁吗,好像是,口气不小,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正品味自己的短信内容,那出租司机的电话来了,他显然深受我短信的刺激,嗓音失控情绪激动,先解释了不是关机是手机没电了,然后便赌咒发誓他没做亏心事他们两口子从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接下来又苦诉修车得花钱得排队他真没有讹我们……我的一腔怒火很快被他隔着手机汹涌而来的唾沫星子浇灭了。准备好的义正言辞在正面交锋的一瞬间立即被瓦解,我经常这么笨。
正发呆,手机又响了,是我那个很厉害的同学。
“咋样?事情妥了不?哥忙啊……他要讹咱给哥说,白道不行咱找黑道……”
我的同学滔滔不绝,我的眼前却浮现出那出租司机矮胖的身影和那双吧唧吧唧踩着碎步被雪水浸湿的棉布鞋……我撇起了嘴角,哼,黑道白道,吹牛吧,我撞了人家车还能反过来欺负人家?还有没有王法……我说:
“没什么,都挺好。”
刚放下电话,毛一脸兴奋推门进来,呵了两下手,从怀里掏出刚从保险公司领出的六百块,啪啪啪在手心里摔:
“收拾东西,快,别耽误下午拉着苹果回老家,过年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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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3 06:58 |只看该作者
越是不正规的人越爱假装正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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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发表于 2015-6-3 06:59 |只看该作者
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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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发表于 2015-6-3 06:59 |只看该作者
清新,活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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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发表于 2015-6-3 19:26 |只看该作者
25
新年新计谋,我们,决定卖车了。2009年春天买进,2011年春天开卖,新车四万多,开了两年,又有大部分时间闲呆着,所以我们的理想,两万五,最低两万二。可是恒得利二手车店里一估价,哗啦,两万块打烂,一万八。不打烂也可以,老板说,得碰上买主,直接跟人家谈。等了半个多月,终于接到通知说有人想买,但见面一谈,人家最高出价两万,扣掉恒得利老板的中介费,还是一万八。又耗了半个月,各种手续到期,只得开回来逐一办理。
由于年前的追尾事件,保险金额果然上调了不少。多交几个钱不算什么,最麻烦的是各种证件的审理。
从县里开完介绍信回到市里,运管局大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大小小的客货车辆旁边,司机们一脸焦躁。我们远远停下,便见有手捧资料的司机紧皱眉头踱来踱去,他们应该是昨天没有顺利通过检测的。
“一天还弄不完?”
“还差一个章!唉,老早起床赶过来还是晚了,跑长途回来一趟不容易,耽误一天就是钱!”
“需要帮忙不?”一个女人悄悄凑过来。
她显然是个包小姐。
这里说的包小姐不是电线杆墙头角牛皮癣小广告上以色情服务为诱饵实施诈骗的包小姐。这里说的包小姐不是骗子,有时候她们简直是天使。她们经常活跃在驾校、车管所、运管局等相关单位大门内外,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从事这个职业的通常是上述单位的领导他们远远近近迂回曲折的亲戚,或是专卖车险的业务员,她们靠着跟各个窗口的熟络,帮被繁杂程序绕晕了的客户门大大缩短办理时间。当然,她们是要收钱的,代考科目一200块,包办车辆上牌300块。虽然有偿服务,但他们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因为很多时候,那些以种种理由被抛出来的、害得车主来来回回跑尽冤枉路的所谓不合格手续,再经他们递进去往往就一路绿灯。每每看到他们悄悄兜揽生意或是满手单据在各个大厅里风风火火跑来跑去便不觉感叹,同样是普通百姓,为啥咱挣个钱那么难而某些人却轻而易举呢。
“咋帮?”
“你把资料给我,你只管开车上线。”
“多少钱?”
“五十。”
毛笑了:
“还真不算多,不过手续费也就百儿八十,还需要代理?”
包小姐一脸诚恳:
“不是钱的事,现在管理严格了,你耽误不起时间!”
“严点好!省得不明不白给人买烟。”
包小姐刚转身走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大咧咧走来。他一手举着一瓶自喷漆呼啦呼啦摇着,一手从挂着臂弯的布兜里掏出一张喷字板,扬声问:
“喷号不?”
“喷啥号?”
“车宽车重栏板高度。”
“多少钱?”
20。”
“你随便喷一下就20块?”
“那你,都得喷,要不你外检过不去。”
“两块,喷不?”
那人扭脸走了。
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轮到我们。先过外检,一胖一瘦两个外检员,一个车里,一个车外。没有掉漆,没有剐蹭,三角牌完好,可是,他们说灭火器过期了。
“这是大事,赶紧去买,一百二十八一个,便宜……”瘦子一脸严肃。
毛挠了挠头,从身上摸出二十块随手放到驾驶台上:
“哥辛苦了,买盒烟。”
“现在管理严格了,下次注意啊,都是为你好。”瘦子面无表情,佯顾左右,随手一抹,掖了钱下去了。
瘦子还没走开,胖子过来了:
“反光条,重新贴!”
“你看这——不是有吗?”
毛一脸求助看着手心里藏着钞票的瘦子,瘦子稍显同情却无比坚定:
“没办法,你这都烂了失效了,大门口有卖的,你去,随便买两张一贴,不值啥钱。”
他说得轻巧又亲切,毛张了张嘴,无奈转身到大门口。
卖反光条的恰是那个手摇自喷漆的男人,彼时他正坐在大门外的售货亭里闭目养神。感觉有人站到窗口,他动了一下眼皮:
“要烟?”
“反光条咋卖的?”
“五块。”他抬起了眼皮,口气淡然,显然没有复仇加价的意思。
“恁贵,便宜点行不?”由于心虚于刚才“两块,喷不”的事情,阿毛赔上了笑脸。
“不还价。”
“郑州卖车那地方,才七毛钱一张呢!”
“那你上郑州买。”
毛被噎得干瞪眼,但又不想上郑州,只得掏出二十块,买了四张。回到外检处一张张贴好,信心满满前后打量,还没欣赏完,瘦子过来了,他随手一指:
“不够啊,保险杠得挨着贴,这两边的车帮贴得都太稀,你这至少还得六张!”
“这……”
“没啥商量的,这都是为你好!”
毛停止了哀求,跑到大门口买回六张。五十块钱十张反光条,把个车身贴得亮亮堂堂花里胡哨,胖子相机一闪摁下快门,外检算是过去了。
玻璃房里的电脑前坐着几个制服美女,毛从她们手中领出表格,一块钱买一支碳素笔芯,三块钱复印了相关证件,二十块钱体检,二十块钱照相。所有手续办理完毕,便排队等候上检测线。前面一个大哥对着我们的车头看来看去,终于问:
“没喷号也能过外检?”
毛歪头看他的车门上鲜红的数字,随口吹起牛来:
“他算老几?完全是吓唬人!叫我喷我就喷?懒得理他!”
“谁知道呀,他说的跟真的一样,我以为上面规定必须喷呢!”
那人一脸委屈,毛正要火上浇油,突然发现了新问题:
“你这反光条——贴六张会够?”
“啊,他们就让我买六张……”
轮到我们,刚把车开到检测线大厅门口,一个身着便装的男人过来拉开了车门,对毛一努嘴:
“坐那边去。”
毛跨过档杆坐过来,那人又对我一努嘴:
“你先下去。”
“她不用下了,自己人。”
看毛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那人便开了车慢慢往前走。走到第一道检测线边,看毛始终没有什么表示,那人一语不发,推门下去了。毛只得再次跨过档杆抱起了方向盘,把车开上了检测线。第一关,检查大灯,远光,近光,摁各种按钮。那刚下车的便装男子站在旁边看着,不时喊:
“走到位不行吗!”
第二关检查刹车。滚动的检测线上,挂档,扒拉,猛踩,毛全神贯注,可旁边的便装男子不时高声嘟囔:
“哎呀,早啦!”
“哎呀哎呀,又晚了!”
“偏刹,明显偏刹!”
毛被弄得心烦意乱。下了检测线,又跨过档杆坐到我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张二十的钞攥在手心,对车边的便装男子招了招手,悄声说:
“哥,你看我太紧张了,要不你帮我再过一遍?”
“我看看。”
那人面无表情,拉开车门进了驾驶室。毛从座位边悄悄塞过手里的钞,那人随手掖进裤腰,启动车辆,轰隆隆驶上检测线,一轴前刹,二轴后杀,手刹,咯噔,车辆被稳稳撂下检测线。
“过。”
小窗口一声喊,那人作势下车,推门间耷拉了眼皮说:
“的确偏刹,下次注意。”
“下一关下一关”,毛一脸讨好对那人笑,不想让他下车。
“你开吧,都一样。”那人整理一下裤腰,下去了。
第三道检测线上轰隆了半天,直到小窗口里喊“开出去开出去别耽误后面的”,毛才把车开出检测大厅,开到大门外。停好车辆,兴冲冲去拿报告单,不曾想一大溜的圈圈中竟然有个叉,后面批了几个字:发动机功率不足。
这就没有通过。
毛傻了眼。环顾四周却不见那个便装男子,咬牙切齿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忍气吞声开了车回家。第二天一早开到修理店找人检查,查了半天没查到什么问题,只得调大了油门。调完了开车再到运管局,大门口碰上昨天那个便装男子,他一脸惊讶:
“你咋又来了?”
“昨天没过,说是发动机功率不足。”
“哎呀,”那人一拍大腿,说,“你咋不跟我说呀,你看你这事弄的……这样,你先过,过不去直接来找我,唉,你看这事弄的……”
轰隆隆大油门一响,第三道检测线顺利通过,兴冲冲拿到了都是圈圈的报告单。但在交报告注册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因为玻璃房里的制服美女把之前掏一块钱买的碳素笔芯收走了。
“俺掏钱买的笔为啥收走?”毛瞅着电脑后面的几个女人赔笑询问,似乎并不在乎那笔芯只是想故意搭讪。没有人理他,美女们头都不抬。
“奶奶滴,自己花一块钱买个笔也被收走!”毛回到车上厉声叫骂,怒气冲冲。
买保险,审资格证,审行驶证,二级维护,一个个项目跑下来,颇费了些时日。这期间,有同学联系了一笔生意,遂县贾寨乡送饲料,运费150元人民币。这条门路是早就想到的,拜托了几个人,终于有了反馈,我们当然欣欣然。
毛从市里装了货路过校门邀我压车,我冒着被扣5毛钱的风险很洒脱地旷了一节坐班,我喜欢跟车上路的感觉,走不同的路,看不同的风景。
一上车,他就汇报说闯红灯了刚才,一辆大车在前面走,很大很高的车,挡住了视线看不得分明,走到街心人家突然转弯,竟发现自己正走在红灯里。我勃然,但立即息怒,张一张嘴,切一切齿,捋一捋胸口,说,没事儿。
我不是不在乎,我是不愿意相信他会有那么笨。
出市区到县城,一路上工地连绵尘土飞扬,但仍遮不住一片一片撩人的生机,那是杏花白菜花黄麦苗青。从桃红柳绿到硕果累累,从草长莺飞到万木萧疏,从骄阳似火到朔风刺骨,从冰凌禁锢到绿满枝桠,大自然,是最高明的魔法师。又是一年春来到,我们依然在路上,寻找方向。
出了遂县望西北,没想到贾寨那么远,好不容易赶到,一打电话,却说在乡间,还得十几里,晕,即便刚才没闯红灯,150块也大部分得给中国石油。
卸完货拍拍手,堆笑接过150元,暗骂一声万恶的金钱,揣进腰包儿,按了两按。踏上归程,身心轻松。路过遂平县城正值下班人流高峰,中心十字口抬头却看不见红绿灯。毛说,怎么好象没有红绿灯?我瞅了又瞅:
“就是,真没有,估计根本就没有吧。”
两个人说着话,犹犹豫豫往前滑,刚走到中心地带,坏了,只见汽车行人潮水般从两侧涌来,他们头顶上分明亮着绿灯,再看前方,对面来车规规矩矩排起了一条长龙。我们被人流冲击着,进退唯谷,一瞬间似乎被抛到了孤岛上。怎么回事,昂?我立即绝望地意识到,我们又闯红灯了,头上一排三个摄像头正眨着诡秘的眼。
可是,苍天明鉴,后土共知,我们要去的方向真的没有红绿灯。我们辗转腾挪移出重围,突然发现,隔离栅栏边,几个男人正抬着灯柱慢慢往地上放,灯柱上赫然缀着几粒灯盏。我……(此处略去四百九十九字)
骂完了灯,我想骂人,可是,人海茫茫,斜阳苍苍。
结束腹诽,我开始自责。如果说闯第一个红灯怪他太混蛋,这一次就怪我了。我怎么就那么笨呢,前面没灯怎么就不知道看看左右呢,他有疑惑我怎么会说“估计根本就没有吧”呢,繁华人间的繁华路口,怎么能会没有红绿灯呢!我突然一激灵,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扫把星?人们都说旺夫相旺夫相,可知男人发不发达全靠女人,都怪我,没长好。
不自觉多叹了几口气,毛倒越发坚强,不停安慰我。我没吭声,我想起了那些穿梭在各单位大门里外的包小姐及各色检测员们,同时我还在想,老祖宗智慧的结晶总是会无时无地闪耀光辉:饿死干慌,饿不死老等。
花了几千块,办齐各项手续,我们的小解放箱货车理直气壮回到了恒得利二手车店的展示台上。
车辆插上了卖身的草标,我们的毛同学也做好了远行的准备。
大堂姐家里去告别,说到出门打工,信佛的大姐定要毛抽一签。签筒是一个两面针牙膏盒,卦签由硬纸板剪成。姐姐铺开地毯,净手上香,叩拜有词,然后叫毛下跪磕头悄许愿望。姐姐孀居多年找到信仰,毛不敢反驳惹其不快,便忍了笑意跪下磕头,礼毕,姐姐轻摇签筒,毛随手抽出一只,姐姐看一眼,翻书念道:上上签,出门求财财到手……姐姐话音未落,毛一脸激动主动跪下,慌忙间顾不上考究姿势姿态,扑通扑通连磕仨头,看我在旁边友邦惊诧,他涨红了脸,说,恁稀罕,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我们同学时毛十七八岁,星眸,卷发,高鼻梁,会写诗,会跳霹雳舞,每次进教室一窜一跳,顾盼生辉。现如今他早已为人夫主,眉宇间不自觉常带些无奈的神气,嘴角紧闭,两肩耷拉,既没了当年的精灵俊秀,也还没有“男人一枝花”的从容豪迈,并已经会因几句卦词而兴奋,看得我一旁好不心酸呐。
为了配合毛的钱途,大姐给了我一个手镯,米黄色石珠中间夹着一个小小貔貅。姐姐笃诚,她帮我戴手镯的时候专门强调,貔貅的嘴要冲着手腕外侧,好广纳四方钱财,特别是能保佑我们家阿毛财源滚滚。
我一向无神论,但牢牢记住了“广纳钱财”,决定从此,日日夜夜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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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3 19:27 |只看该作者
26
天明时分风雨大作。
“漏啦,快拿盆!”
听着窗外的雨声,正躺在床上寻找诗意,突然听见床面地上响起了滴答声,我一跃而起,大喊大叫。
毛到厨房抱了一摞水盆,漏雨已经连点成线,从楼板接缝处齐刷刷下来,在床前形成一道水帘。各色塑料盆一字摆开,房间里立即响起了欢快铿锵的鼓音,小丫睡梦中翘起头来,拍手笑道,呀,好听好听。
这是我们出租屋里的新生活。
我据说成了真正的城里人,租房住,买菜吃,每天骑着电瓶车上班下班,风尘仆仆,慌哩慌张。
在城里混得不错的人一抒情大多厌倦都市的喧嚣,怀念乡村的宁静。毫不掩饰地说,我是没有品位的,我不怕喧嚣,很想进城,并为之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
最初的目标是县二高,找的第一个人是毛的初中老师,彼时他已经是县二高的资深教员,并据说他的夫人跟校长太太关系好。果然,他答应地很爽快,并描述了颇为乐观的前景。于是,我们不时掂着小礼到他家打探消息,但每次不是校长培训去了,就是校长太太回娘家了,要么他们一起出门旅游了,后来侧面一打听,人事安排暑假之前已经冻结。
正沮丧,偶遇一个调入县一高的老同事,他自言跟级主任乃至校长关系好,叫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找局长这工作叫我很为难,我不相信随便一个同志跟她一提要求她就恩准,也不知道如何让她俯下身来静听一个女下属倾诉衷肠,但我必须去,为了家庭的前程,为了同事的热情。我一口气去了三次,尾追,堵截,死守,终未能谋面。外合行不通,只能寄希望于里应,于是,我们又掂起小礼不时到旧同事家去敲门,我至今记得我买给那家小孩的那件可爱优雅的连衣裙。
连续两个暑假,我们揣着借来的五千块——那时候我月薪不足三百,五千块算是一笔巨款——奔跑在往返县城的路上,朝蹬紫陌,暮践红尘,充分体会到了何谓“跑”调动。怀里的五千块最终没能送出去,不是舍不得,是没机会,不见兔子我怎能撒鹰。现在想想,还是自己太小气呀,若是大方,若是爽快,若是有钱,嘁哩咔嚓一阵狂甩,不愁没有鬼推磨。没有三叔二舅舅当长官,还幻想不花冤枉钱,难怪我们一圈一圈,始终没能跑下外环高速路。
身心俱疲偃旗息鼓之际,双语学校入主县城,一纸招聘给了我们新的希望。我们几个同事结伙应聘,笔试面试顺利通过,每次去都得到热情接待,甚至有专人不厌其烦地开车带我们参观新校园。可是,人家如期开学了,我们却没接到通知,一问,答曰,职高的老师统统不要,怕影响学校声誉。
我切齿,咬断了进城的念头。
就在我们静心养老的时候,江湖上流传起搬迁的传言,他们每每说起“全盘端”,我就会想,那该需要多大的盘子啊。接下来的两年,我们的情绪被各种各样的搬迁版本左右着,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被装进大巴,拉离了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没有小草,结束了一年客居市区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我们在县城工业区那片充满希望的狼藉中开始了新的生活。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老板,我终于成了城里人。
感谢之余,我总会想到白凯南相声里的一个故事:说有个姑娘叫小菜,后来呀,她被人端走了,啊哈哈哈哈。
小菜姑娘就是我,我,进住县城了。你要找我,汽车站打的四块钱——只需要四块钱,如果他跟你要五块,你尽管瞪了眼睛理直气壮跟他吵,你说,才几步呀你就要五块钱,你干脆抓住脖子勒死我算了!他会赶紧赔笑,说,好好好,别生气,四块四块!你打的直接报烈士陵园,我住城南,烈士陵园旁边,与之隔路相望。
搬过来的第一夜不能安睡,清早蹬上房顶放眼望,心里咯噔一下——好壮观,一排排密植林立的墓碑间,缠绕铺排着色彩鲜艳的塑料花环,肤浅的绚丽,肆意的灿烂,兀自任性地抵抗着“好花不常开”这句箴言。正是这片虚拟的姹紫嫣红,在民居四围的窘迫空间里,为逝者营造了一片天地,让他们排排列座,静观红尘。我每天从墙外走,能看见依势而建高出围墙的墓碑花环,我只看一眼便匆匆走,因为我怀疑他们也在看我,怕他们突然伸出手来跟我握。时空变迁,烈士陵园早已变成了百姓公墓,不知那些松柏掩映下、我们学生时代曾经列队献过小白花的英灵们如今云游在何方。
除了烈士陵园,我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就要数那座厕所了,那天跟一个同事介绍我的新住址,她说,你在厕所哪边?这是一座免费公厕,粉黄色油漆外墙,天蓝色水滴纹地板,乳白色木质隔板,浅咖色墙裙上嵌着重咖色镶边,镶边瓷砖上印有古编钟和铜马车的图案,并附有篆书注解,其清洁美观度完全超过普通人家的厨房。这样的公厕在一般小县城里是不多见的,连市里好象都没有。曾经在县政府网站上读过县委书记一首咏古城的诗,也没觉怎么样,直到进了这个厕所,才知道他真的是诗人。
厕所是有专人看管的,每天清晨开门,早起的大多是老太太,她们哈欠悠悠甩着手走来,找一个习惯的位置蹲下,酣畅淋漓唏哩哗啦间伴随着一声声舒坦的叹息,让人觉得人生幸福莫过于此。有熟悉的见面打招呼,一个问,吃了没?一个答,没呢,才馏上馍,然后,各自叹息。厕所管理员两个人轮班,一替五天,其中一个有时脱岗,有内急的人们手握“机密文件”碎步走来,一抬头,闭门羹,回转身便跟陆续走来的人们一路嘟囔,说,你看,又不开门,上趟厕所比住回旅社还难!一个说,不能找个地方反映反映?我不信没人管他!一个说,上哪儿反映呀,看个厕所一个月七八百块,根儿里没人会轮到他干?一个说,可惜呀,咱不会写,会写的话写几句贴到门上,看他知道赖不!我以为她想说“会写的话写几句贴到网上”,却原来是“门上”。
这些老人都是我的街坊,他们本属郊区或从城里拆迁出来,每天聚在树阴下闲谈,偶尔吆喝几声膝边的孩子,显得现世安好。我至今弄不明白这些老太太分属谁家,但见了她们热情招呼就对了。我一向有老人缘,出来往门口一站,她们就停了谈话,朝着马路大声喊,卖馍的,别走!然后回头问我,是买馍吧?倒是那些媳妇们不太理我,见面点头也是面无表情的。年纪相仿的陌生女人容易互生排斥,但我没有年轻美貌让她们嫉妒,也没有金珠富态给她们威压,大概是因为脸上的眼镜了,貌似有文化,惹她们不屑。我没办法脱掉眼镜,觉得抱歉。
也有例外的,她是斜对门那家的保姆,每天坐在门前的柿树下洗衣服看孩子,见我出来便热情招呼,叫我“过来玩会儿”或“坐下歇会儿”,有时候满脸好奇问我“老坐在屋里急不急”。她家的女主人是她的亲姐姐,她帮着照管的是她姐姐的两个孙子。姐姐干练泼辣,据说经营着一个颇具规模的长途车队,天天早上出门,中午回家,大概是去跟伙计们结帐。她对我热情大概有几个原因,一是她还保留着乡民的淳朴好奇;二是她在大户人家呆久了有见识,知道戴眼镜也不一定就有文化,即便有文化也远不如有钱钞;三是她每天跟自己的姐姐及母亲在一起,虽然忙碌,内心总是平和的。
我的对门住着祖孙四人,也是二层小楼,但跟前院比起来要朴素得多。爷爷奶奶五十多岁,均黑瘦,处世谨慎,言谈客气。爷爷的职业是烤毛蛋,夏天招蝇子,暂时歇业。他歇业的理由是怕家里招蝇子,这让我对毛蛋这个食品大有看法。前两年步行街中段有个“毛蛋王”,生意特火,倒不是他的毛蛋味道独特,而是他卖毛蛋的方式独特。你正在人流中漫不经心,突然被一阵扑扑踏踏的声音所吸引,循声看去,一个男子正手舞足蹈。他身边的铁皮案板上十几个佐料瓶一字摆开,瓶盖上扎着细密的孔,案板对面,架着烤毛蛋的炉火煎锅,男子在案板和煎锅间跳跃扭转,十几个佐料瓶被他依次循环迅速抓起在锅上晃,起落之间,作料瓶和铁皮案板之间噼啪作响,节奏欢快,加上他表情夸张,动作舒展,叫人误以为他在进行华丽的舞蹈表演,忍不住驻足观看,购买品尝。但是,联系“夏天招蝇子”的说法,可以看出,很多事情纷繁复杂,真相却简单不过,但大多时候,我们无法知道真相。
奶奶整天在院子里忙碌,沉默寡言但为人热情,有次跟她借气筒,她一把拿过来三个,问我是打自行车还是电动车还是三轮车,并亲自帮我整理了气门芯打饱了车胎。经常跟孩子们吆喝纠缠的是爷爷,他喜欢用命令性的口气跟孩子说话,比如,憋着,不许哭!比如,我喊一,二,三,过来穿衣服!但孩子们往往置若罔闻。孙女六七岁,头上杂花生辫,喜欢静静地看我,我怀疑她是在想妈妈。孙子爱哭,特别是跟小朋友玩被人抢了东西时,他总是扯着喉咙以百米冲刺的架势向家奔跑,哭声之烈速度之快叫人以为他身后定有恶狗追咬,其实只有别的孩子得意的笑脸。对待这样的孩子,我以为只有一招,那就是关起门来痛打一顿。不能胡乱给他抚慰的怀抱呀,必须让他明白该争取的要争取,该维护的要维护,不能事事都寻求靠山,要敢于面对,勇往直前。如果一味退让懦弱,谁能给他永远的怀抱呢。
我的后院是三间平房,住着一对母女。母亲身体硬朗,喜欢伺弄门前的小菜园,女儿四十壮岁,手脚麻利,但神情严肃,这可能跟她深凹的眼窝和尖削的嘴巴有关系。她每天早早收拾了家务,便组织人手坐在树下打麻将。那天路过驻足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竟是有残疾的,右手少了中间的三个手指。虽然残了指头,但她的手掌非常灵活,兴奋起来夹住麻将翻转腾挪,很像李咏的“非常61”。 手臂挥舞间,一大一小两朵嫣红悄然绽放,我想,当她一个人闲来无事揉了指甲草敷在指尖上时,表情一定是柔和的。
非常姐姐的后院是两间小矮房,住着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小矮房的门前长着两棵石榴树,彤红似火的榴花下,老爷子面向墓园坐着,抬头看天,低头看地,眯着眼睛守望远方。天近中午,他会踱步到巷口树阴下叫老伴儿,远远弓腰站住,说,哎,切汤吧,我擀好了。汤就是面条,我们把擀面条叫擀汤,大概从前白面缺,面条做得稀,喝汤为主。叫上一声“哎”,对于老婆婆来说,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称呼了,声音不大,她总能及时回头,慢慢起身,絮絮说,买的面条又硬又酸呀,也不知咋了,面也不是面味了……
门前的主干道整洁干净,这得益于环卫黄马甲的兢兢业业。主管我们附近路段的大叔五六十岁,湖北口音,骨架魁梧,腰身佝偻——大概是黄马甲布料不够柔软的原因,我发现很多环卫工人都是驼背的。他每天天不亮就上班,把垃圾车放在十字路口,然后面对宽阔漫长的马路弓身埋头,一丝不苟。扫帚挥舞间,明了天色,净了路面,这期间,早起的主妇们掂着垃圾陆续走来,他的车厢便渐渐充实起来。有大嫂故意逗他,提着垃圾站在路边作势往地上倒,说,蛮子,你个孬种,那么早呼啦呼啦扫,还叫人睡觉不?把车拉过来,要不我倒地上叫你重新弄!他也不还口,只是嘿嘿笑,大嫂佯了几佯,终不忍心,一路骂着,提过去倒进车里。大叔的根据地是厕所一带,每天做完工作,便把车子停在厕所旁边,席地坐在厕所门前的小树下。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回家歇会儿,但他没有,估计他的领导说过“出满勤干满点”的话。小树还小,抵不住日光毒辣,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咧嘴蹙额,大概是因为有点龅牙,脸上又似乎总带着笑意。他身后的厕所门挂着带有美羊羊与灰太狼图案的粉色纱帘,透过纱帘能看见休息室里的木床上管理员粗糙的脚丫和独自玩牌的手,以及床底下的酒瓶。他们为什么不一起玩呢,我常常想,不能斗地主但可以丁勾钓鱼呀。他的家就在附近吧,有时候他身边会有一对长相酷似的双胞胎孩子,娃娃们两三岁的样子,每次出现都一丝不挂,浑身上下闪着瓷实的黑,在路边奔跑追逐。他仰脸坐着,手抱脚踝,十指相扣,目光被那两个小身体牵扯得七弯八绕,一次路过,我说,呀,你俩的皮衣可真一样!他便笑了,牙齿一点都不显龅。
我每天在大叔扫过的路上走,踢拉着拖鞋步行到街口去买菜。合欢已过了花期,槐树正开得热闹,米黄色的花朵无声飘落,给地面撒了一层浅淡的清新,脚步不忍踏上去,脑海里浮出散文名篇《故都的秋》里关于落蕊的细节。最妙的是那树下停歇的汽车呀,车顶,车身,后镜,雨刷,一朵一朵铺着,排着,挂着,像一个身披黄纱的新娘,含蓄婉约,令人怦然,估计它的主人捏着钥匙出来,会歪头看上老半天。宅基宽绰的人家,大门两侧多有单间的出租房。那天广场散步回来,有推着童车的小夫妻在前面走,女的身材苗条,男的衣裤整齐。男的推着小车,女的把手搭在男的肩上,走着走着拍一下,说,黑了半夜你还穿这么齐整,脱了怕人看呀!男的不说话,顺势楼过女人,女人咯咯笑,说,呀,我闻到咱屋里蚊香味了!我看看两旁深沉气派的宅门,猜想他们的家应该就在附近,或许孩子的爷爷奶奶已经在等着帮孙子洗澡了。可是,他们一直往前走,说着笑着,最终在路边一间出租房前停了下来,我回头看看来路,觉得他们走过的一段距离绝对闻不到蚊香味。从此我经常注意那间房,很多时候他们的房门是需要开着的,因为没有窗户,后面是房东的院子。隔着纱帘,可以看到屋里的锅碗瓢盆桌椅床铺以及童车电车,女人站在锅边忙碌,男人坐在床角逗孩子。有时候他们坐在门口吃饭,菜碗放在一个小方凳上,两个人头对头嚼得香,孩子坐在旁边的小车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急得乱抓碗。
街口的固定摊位有三个,一个卖青菜,一个卖鸡肉,一个卖面条和豆芽。卖面条的总能根据你的口味给你建议,告诉你该买多粗的面条以及搭配黄豆芽还是绿豆芽。卖鸡肉的妇女大肚挺挺,看她麻利皮实的样子应该是二胎,她剁起鸡肉来手起刀落啪啪啪,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估计会对鼓点节奏表现敏感。她有着少见的职业热情,每次从装有冰块的泡沫箱子里拿出一个鸡腿或鸡翅总会赞叹,说,看,干鸡子,刚杀的!听口气似乎想照着那鸡腿咬下一口。“干鸡子”一词叫我楞了好久,后来猜测应该是没浸泡过或没注过水的鸡肉。每次听她说“干鸡子”,总会想到某银行的墙体广告:小额贷款,快捷方便,无需送礼,当天办理。
卖青菜的大婶五十多岁,短发,瘦高,竹竿一样的板平身材,棉绸套衫穿在身上无风而晃。大婶守寡多年,终于熬到儿女成家,现在,媳妇在家做全职妈妈,她自报奋勇奋斗在前线。她每天凌晨三点蹬着三轮到市场进货,土豆洋葱要一个一个挑选,韭菜豆角要一根一根摘好。早晨出生意,她总是先帮别人撑开大伞;城管突袭,也总是先帮别人收拾摊位;抹个零头饶个青菜,她一摆称杆,豪爽道,好咧,你自己看着拿。大婶是亲切的,她“妮儿呀”“孩儿呀”的称呼,叫得人心头暖暖;大婶是开朗的,她略带沙哑的嗓音总能给人带来轻松愉悦。但大婶自己脸上却很少有笑容,似乎她的快乐只能向外发散,不能向里渗透。有一次正帮我挑茄子,她突然感叹,说,哎呀,我以后啥也不想了,人生几十年,我得高兴啊!我说,你本来不就很高兴吗,就是因为你的开朗爽快我们才愿意买你的菜呀。谁知她却变了脸色,垂下眼皮正色道,你不知道我的情况,不开朗没办法,我是守寡呀……这个咋卖?我打断她,故作轻松,拿拿番茄,摸摸豆角,并不看她的眼睛。我想,坚强可以硬撑,开朗可以假装,但撑惯了装久了就变成真实,何必还要经常翻过背面提醒自己呢。
出了巷口拐弯,就到了阔绰的南海寺西门广场,每到夜晚,这里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广场栅栏外的马路边,一帮痴迷的票友每天聚在一起自得其乐,荒腔走板也没关系,那些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中老年粉丝们,他们屁股下垫着拖鞋的,照样伸了脖子张了嘴巴,全情陶醉。临近入口的广场一角,架设着各种各样针对孩子们的游乐设施,震天的音乐,煽情的吆喝,惹得孩子们流连忘返。游乐场的旁边便是全民健身的广场舞方阵,衣袂飘飘的,赤肩裸背的,姿势优美的,动作僵硬的,跬步之间,一片天地。沿着直通南海寺西门的大道漫步徐行,有带闪灯的电动风筝在夜空翻转起落,呼呼有声,循着灯光看过去,有彪悍的汉子在地面上合作牵引,两个人前进后退,左右避让,时而配合默契,时而互相埋怨,孩子一样认真。打太极的老人躲在边缘僻静处,消食散步的中年夫妇快步疾走,荧光闪烁的手机一族坐在角落,寺院剪票入口处的栏杆成了人们的锻炼休闲的器械,压腿翻杠,斜倚闲聊。广场南北两侧的栅栏外是两片荒地,一条条曲折的小土路蜿蜒伸向齐肩的蒿草深处,有勤快的人们开荒种植,两片芝麻,几株绿豆,行走其间,清新扑鼻,虫语呢喃,竟有着乡野夜晚的迷人韵致。凭栏驻足,可以听到曲廊亭台边悠扬的笛音,可以看到悟颖塔下闪烁的霓虹。月色下的南海寺西门巍峨雄伟,两边垛口高耸的围墙逶迤而去,俨然两段古长城,将红尘俗世和佛门莲池隔离开来。站在门前大桥四下望,你会想到一个词:各得其所。
广场栅栏外的票友戏班还在锣鼓喧天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回家了,我们要早睡早起,上学上班。上学的是小丫,上班的是我和阿毛。爸爸阿毛先生结束了春天的流浪,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忙的很呐,连我都没时间接见,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我起床的时候他还在梦中。我每天做好饭打电话:9595,总台叫你回家吃饭!他每次进门总是大步流星,右手抓着手机和钥匙,左手抓着一把钱,然后坐下,一块一块地数,阔气极了。我从前主张女人要独立,现在不了,我发现伸手跟人要钱花是很爽的,如果他不情愿,还可以劈手夺来,跟他吵一架。
我可以跟他吵,但是你不能啊,你千万不要相信我开头说的“你干脆抓住脖子勒死我算了”的话,你会把人气坏的。一次就是因为有人跟他说了这句话,他回来跟我闹了好一阵,他说,因为一块钱我值当勒死他吗,你说说!你说说!!猜对了,我们的阿毛是的哥,车牌号码叉叉95,代号,95
开出租一直以来就是我们全家人的梦想,这职业自由,体面,既能让我们家阿毛有车玩,又不耽误他挣钱养家糊口。前回书交代,在买货车做货郎之前,毛的的哥梦基本酝酿成熟,就因为冯海洋突然开回了比亚迪,毛才搁置了的哥梦想做了货郎。但山不转水转,人生相逢必定有一站,在做了两年心猿意马的货郎之后,毛同学终于加入了的哥的行列。车是租来的,除了押金,每月还要交纳一笔不菲的租金和台费,所以阿毛同学不敢有丝毫懈怠。正是因为他的勤奋执着,被同行们感叹为“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取名“钢铁”,又名“钢铁侠”。
小丫在作文里写到,“我爸爸是的哥,我们家要上哪玩儿可方便了”。这是小孩的浪漫主义理想呀,其实不然,一是我们根本没时间全家一起玩,二是我现在出门连的都舍不得打了。我从前是很腐败的,几个同事上街逛,一人捏着一块钱挤公交,我建议把钱集中起来打的她们都不同意,觉得打的不是一个本分妇女该做的,我不那样,我一扭身就去打的。我的观点是,本来没钱就窝囊,如果再为了省几个的费而弄得丢盔掉甲,那就更委屈。可是,卖油的婆娘水梳头,自从阿毛当了的哥之后情况就变了。我出门先打电话,喂,这会儿闲着吗,不闲?不闲算了。扭头就骗小孩,快,你爸爸马上来,咱先走走。你想想,我们阿毛起步一回挣四块,只有一块属于自己,而我一招手,四块就没了,不坐,三轮四轮机动脚蹬,一律不坐,甚至有时坐在车里看见有人招手,我都恨不得立即滚下去把车让给他们,碰上个生意不容易呀。
当我拿风扇对着地板猛吹时,阿毛先生边用早膳边发呆。我说咋了?他说,我没用啊,没本事给你买房,让你淋雨!我忙唬起脸,说,你看你这就不对了,大夏天漏点雨有啥关系,拖拖吹吹还更干净了呢。小孩健康成长,老婆又不胡搞,你每天就应该轻松愉悦去干活,快乐的哥知道不!他立即转呆为喜,胡噜胡噜奋力喝稀饭。
可是,的哥的快乐总是被打扰,因为总是有人关心我们房子的事情。
房子在哪儿买着呀?
没买呢,没钱。
没钱?谁信呀,怕俺给你借钱吧!
真没钱,租房住也一样。
那撇起的嘴角立即挂上一抹怜悯,然后便是满怀真诚的安慰:
没关系,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这怜悯和安慰比撇嘴更让人尴尬,我们想要买房了。就在我们决而未定的时候,各路关心我的人们,男同学女同学,男朋友女朋友,他们听说我搬迁县城,纷纷致电,就房子问题进行督促并提出合理化建议若干。特别是闺密王同学,不辞辛苦亲自把我拎到大街上,各大楼盘间实地考察,打听比对。
我感觉很压抑,走在据说即将成为县城中心带、极具升值空间、高层林立的几个小区间。我说不行,楼太稠,挤得慌。说话间溜达到城外,不曾想河堤公路上却别有洞天,习习的爽风,夹道的花木,沁润的清香,人行其间,心旷神怡。我指着河堤外一片蓬勃的树林,说,这个地方若盖房,我一定来买。话音刚落,孩儿爸爸打来电话,叫我到双河湾售楼部看房子,我说我不看,你只告诉我具体工程在哪儿就妥,他一说,竟然正是我指的地方,我大喜,当即批示,买。
买是买,可没钱。没钱也敢提房子,这就是魄力,这魄力是近年来我们总是债海沉浮练就的。我们开始筹钱。举目四壁,我们的目光很快落在那辆小解放箱货车上。从小镇到市里,从市里到县城,一路走来,我们的小解放就像一只忠实的大狗,默默蹲守在我们身旁。有时候我们躺进温暖的被窝,会想,嗯,我们的车在外面呢。随着我们驿城客居生活的结束,小解放也终止了恒得利二手车店展示台上的等待,来到我们县城出租屋的窗外。阿毛做了的哥后,小解放就很少再被启动。房后路边,它静静站着,任凭一簇凌霄花在它身旁的房顶上恣意灿烂。我们每天出出进进总要看它,小丫说,每辆汽车都有一张脸呢,有眼睛,有耳朵,有脑门,而我们的小解放最可爱,有一张娃娃脸。
小丫舍不得,毛觉得不是季节。正犹豫,双河湾推出了交五万抵六万五的促销活动,我当即开导他,说,车卖便宜点,房子定金一交,不就立挣一万五?他一听有道理,就开了车到县城二手车市场,问了几家,最高出价一万六,这怎么能让人接受呢。一边是房款首付毫无着落,一边是白白闲置的小解放,我想着着急,看着闹心,就嘟囔,生意已经不做了,越等不是越贬值?毛被我嘟囔烦了,恰有县城二手车店打电话来,说驻市有人想买,可以出到一万八。我不知道毛收拾了各种手续仓促上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不是有打发孩子出家的不舍呢。但我知道他是有些赌气的,因为我的嘟囔。他应该叫上冯海洋或别的兄弟,遇事好有个商量,可是他不声不响自己就出门了。
毛空了两手到家时,我正在做晚饭。他呆呆坐着,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涨。我撩起围裙擦手,说:
“卖了?”
“卖了。”
“多少钱?”
“一万六千九。”
“啊?”我吃了一惊,“不是说好一万八吗?”
“他们压价,咱又太着急……”
“那咋还六千九?”
“一百块钱中介费。其实这个钱不该咱出,买车才是喜事,可他们人多嘴杂……我怀疑那买车的根本不是从信阳来的……知道中介是谁吗,还是那个恒得利老板。”
是天命有归吗,转来转去,最终还是没能撞出那个人的掌心。当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又是那个老板时,毛的心头会涌起怎样的悲苍呢。从最初的一万八不卖,到花几千块缴纳各项费用,到现在的一万六千九出手,半年时间,我们都做了什么呀,我不忍细想。
“卖就卖了,管它多少,卖了干净。”
“窝囊……那一百纯粹是讹人。”
毛又愣了一会,便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卷,努力夹在指间,一张一张数,数一遍,又数一遍,数完了呆呆看我,继而便在身上乱摸,掏遍了口袋。
“咋了,不够?”我心里咯噔一下,满腔紧张。
“少一百……咋会少一百?我想想,应该是掏掉了……他们一圈子人围着我,我坐在一个瘸了腿的塑料椅子上……对了,肯定是抽那一百块的时候带掉了一张……”
我无比气愤。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怎么能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呢!要是叫个人陪同还会出现这种事情吗,就别说冯海洋,就是我一个女的跟着,你还能会这样迷三倒四!?
毛两眼直直没有焦点,脸上的红涨越来越重,要哭的样子。我捋了捋胸口,说:
“那些人真没素质,看见人家掉东西就不能说一声?算了,只当喂狗了,翻篇吧。”
攥着小解放换回来的一万六千八,翻翻箱倒倒柜扫扫老鼠洞,离五万块还差一万五。他屡次怂恿我回家借钱,但考虑到交够首付还得好些万,我轻易不敢动手里的线索。支吾了几次后,我郑重跟他宣布:我哥哥我妹妹我舅舅我姨妈我三叔二大爷,他们,都没钱。他说那咋办,我说你借,房子必须买。踌躇良久,他决定给一个最贴心的同学打电话。电话通了,他的嘴唇在翕辟了一万五千次之后终于张开。他起身徘徊,堆了笑,哈了腰,挠头发,挠脖子,挠下巴,挠牙齿。同学说,有啥困难你尽管说,他说,也没啥困难。我在一旁看得气愤又心酸,才知道借钱不能让男人开口。
五万块钱交上后我们洋洋窃喜,自以为赚了大便宜,可是,开盘当天我们傻了眼:所有的客户,交定金的没交定金的,一律在总房款里减去一万五,更别提交五万定金抵六万五首付款的事情。找人理论,美女业务员们紧紧保留着解释权笑脸相陪。罢罢罢,俺想有个房,只能一把头发任你薅!
20111120日,我们交齐首付十一万签了购房合同,同时在现场办公的银行信贷员的指导下填写了N份表格摁了N个大红手印办理了十六万元的按揭贷款。看到我做了一点手脚的收入证明——不是一点,简直是很大,一千六百元写成三千元,后来不好意思,又改成了两千九——那银行的信贷员颇为不屑,说,咱们豫南县的教师工资能有两千九!?
年末岁尾,单位组织给孤寡老人献爱心。某同志一听又要捐款,当即哇哇大哭,问之,答曰:呜呜,俺刚当上房奴!我听说了这事哈哈大笑,简直想去安慰她,“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个情况是真的,她不知道吧。再说当房奴有啥哭的,如果我们现在连房奴都不敢当,那才应该哭。
我姥姥那村叫李湾,他姥姥那村王湾,现如今,俺们这村叫双河湾,好亲切啊。记得第一次去看房,售楼小姐万分景仰地跟我们说,呀,你们选双河湾真选对了,这里是高品位人士的首选!到底俺本来就品位高,还是选了双河湾才变得高品位呢?不知道。
品位的问题无从考证,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住进双河湾。我想要住进去是为了从那里走出来,一路雀跃去上班:快步跑过一段花木扶疏的滨河路,小心走过一架河水脉脉的铁路桥,一跳一跳跨过枕木,一扭一扭翘首闲云,爬上一面坡,翻过一道岭,采一束花,嗅一棵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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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发表于 2015-6-3 19:28 |只看该作者
般若山人 发表于 2015-6-3 06:59
清新,活泼,好看

谢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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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发表于 2015-6-3 19:29 |只看该作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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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发表于 2015-6-3 19:30 |只看该作者
有活动,赶紧的,给俺放下来吧,给亲们腾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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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发表于 2015-6-3 23:39 |只看该作者
俺很自私地说,俺还没看完,暂时不放。找时间定细看,小懒姐有时间也写一个TA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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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发表于 2015-6-3 23:40 |只看该作者
李小懒 发表于 2015-6-3 19:30
有活动,赶紧的,给俺放下来吧,给亲们腾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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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发表于 2015-6-14 19:19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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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发表于 2015-6-14 19:20 |只看该作者
生存不易,但我缺看到了小懒姐一家三口满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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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发表于 2015-6-14 19:22 |只看该作者
2011年过去N久了,如今呢?如今如何了?感觉小懒姐可以将故事写下去,早已入住新房了吧?感觉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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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发表于 2015-6-14 19:24 |只看该作者
教书的必定依然教着书,的哥呢?还在的着么?我想知道上上签的结果准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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