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乃娟和孙媛媛的酒似乎全醒了,院子里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慢慢相觑,相互之间用恐惧和惊疑扫视着,没有人惊叫,也没有说话,似乎全都石化了。
韩振东把批灰刀又一次伸向箱子,“别打开!”吴璇喊了一声。
他停下来,忽然想起了少得可怜的文物知识,一下子出了一身汗,地下埋藏的一些东西一经打开就会被氧化,而变得面目全非。他放下刀子,小心地擦拭着箱子的表面,几个人低下身子围了过去,盖子上有一些凸凹的云纹,摸上去凉冰冰的,非铜非铁的,说不清是什么金属材质。
韩振东面向胡兆和,似乎在询问该怎么办?
“送到鉴定机构吧。”胡兆和面无表情。他回过身来,正迎上孙媛媛幽怨的眼神,他对不起这个女孩子,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失心疯了,好在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放掉她吧,没有爱、没有恨,他于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孙媛媛的内心便听到了嘎巴的断裂声,她垂下头,退后了一步,任凭长发垂下来,乱蓬蓬掩盖住面孔。
夜色似乎逐渐由暗至亮,透出些光来,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音乐,新刷的油漆味没完没了地飘过,胡家大院斑驳着,终于陷入了一片沉寂
第二天,韩振东早早地泡在吴璇这里,他不停地絮叨,“罗哥,那件宝贝找到了。”罗朗静静地躺在那里,“你找胡楼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醒醒啊”,于是韩振东絮絮叨叨讲述自己在古城的经历,罗朗依然没有动静。
中午吃饭的时候,韩振东的嗓子有些沙哑,失望地说,“没什么效果。”
他停顿了一下,眼前掠过史家宝美丽而温暖的脸,身着旗袍的丰腴而玲珑的身体,似乎闻到了女人特有的乳香味,他撂下手中的饭碗,趴在罗朗的耳边,‘罗哥,我见到你妈妈了,你妈妈很美。”
他忽然停了下来,罗朗的眼睑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有点哆嗦,“吴璇,你快看。”吴璇紧紧地贴过去,罗朗的眼睛的确在动,然后他们发现罗朗的手指动了动,罗朗终于从沉睡的状态有了些许意识,吴璇喜极而泣。
静养了两日,罗朗的各项机能逐渐恢复,手臂有了动作,虽然口齿仍有些迟疑,但终于能说简单的句子了。
罗舜良来到古城,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探视同学老李,两人是美术学院的同窗,老李的苏绣坊经过几年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也许是跟盐水古城的缘分,他一到这里,就迷上了那种慵懒和惬意,很多时候,艺术家的思维也许更另类,也许只是更忠于自己的内心,这里的确是艺术家的天堂。
翠微客栈的那扇窗户,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他结识了史家宝,相爱了,结合了。他知道史家宝的过去,可是他不在乎,只要爱,什么都不重要。史家宝来自苏州,在家里闲着无聊,常常在家里绣一些小物件,喜欢到苏绣坊去学一些针法消磨时光,一来二去,罗舜良也渐渐喜欢上了这门古老而传统的工艺。
解放了,政府要重新划分宅基地了,胡家大院有可能部分划给史家宝,但是罗舜良心里很别扭,他喜欢古城,古城虽不像内地那样过于重视门风,但他们的行为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他的身份尴尬异常,他是艺术家,他不惧人言,只是他不想让孩子从小被指指点点,他也不想住在胡安麟的旧居,名不正言不顺,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带着孩子一直住在翠微客栈里。
他想一家三口回老家,史家宝说,“再等等吧。”他不明白她在等什么。然后,老李就开始生病,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离开古城了。
政府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对苏绣坊的接收跟别的店铺并没有特别,事实上除了收归国有,老李依然是苏绣坊的负责人,但或许心理不堪重负,从清点货物当天,便卧病不起,他是一孤家寡人,亲戚几乎也没有往来,等到人病得脱相的阶段,罗舜良和史家宝带着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苏绣坊。
那天傍晚,老李忽然面色苍白、全身乏力,史家宝连忙出去喊大夫,不大一会儿,大夫急匆匆赶来,治疗抢救,但是回天乏术,老李断断续续地说,“……东西……”,罗舜良忙乱地点头,老李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罗舜良晕晕乎乎地,直到响起罗朗“哇哇”地哭声,他抱着孩子,才发现家宝没有回来,家宝呢?他赶回翠微客栈,屋里没有人,客栈老板和房客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他就听到那个令他不安的消息,胡安麟回来了。
直到操办完丧事儿,史家宝也没有露面,孩子哭得越厉害,罗舜良越心慌,他犹豫了两天,一直想爬窗进入胡家,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新社会了,新《婚姻法》颁布了,他没有必要偷偷摸摸,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史家宝结婚,现在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呢?可是他内心还是很不安,他忽然意识到,史家宝一直不肯离开盐水古城,是不是就是为了等这个人?他觉得心慌和无力。
“我父亲去敲响了胡家大门,见到了胡安麟,说想见史家宝,”即使这么多年,罗朗依然没有叫妈妈,而说的是史家宝,罗朗的声音模糊不清,却依然充满难以名状的悲伤还有……怨恨。
史家宝站在二楼卧室的门口,不肯下楼,罗舜良叫她下来,她没有说话,却怎么也不肯下楼,他作势准备上去时,她竟然转过身关闭了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地打在罗舜良的心头。
“我知道你们有了孩子,”胡安麟的声音有些飘渺,他低着头有些茫然。
“我也知道你们保存的那东西。”胡安麟提高声音,似乎只是为了刺激他。
罗舜良脑子一热,眼睛不争气地红了,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恐惧,“什么?”
胡安麟重复着,“我知道那东西……”
罗舜良几乎虚脱,声音低的听不清,“是她说的?她都告诉你了?”
胡安麟点点头,脸上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他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罗舜良犹疑着接过来,只看到露出来的一角,便心痛如绞,是旗袍,是那件旗袍,是他们共同设计的、镶嵌着他们两人名字的苏绣旗袍。
他没有理由留下了,看来他的担心是对的,这样的事情她都能跟胡安麟分享,他算什么,他留下来做什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回到翠微客栈,罗朗哇哇地哭着,他麻木地拍着孩子的后背,直到翠微客栈的老板娘冲进来,从他怀里夺过孩子喂着奶粉,他依然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深夜,他抱着罗朗,甚至连画箱也没带,就离开古城了。对了,他怀里贴近孩子的地方,装着那件苏绣旗袍。
“我父亲这一辈子就这样毁了。”罗朗喘息着,有些怜悯,有些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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