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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楼主: 大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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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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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6 08:21 |只看该作者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六章(12)
    炮声在远远的背山又响了起来,我们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又追了上来,让我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团长!”我摇撼他,我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来,仍然是了无生气的。
    “日军追上来啦!”我大叫。
    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也至少已经晕厥,只是靠他最后的精神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的身后在嗡嗡的碎语,有脚步声。我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人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开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队列也不成队形,但是他们带动了我们中的人跟着他们。
    “白眼狼!他没扔了你们你们扔下他!”我冲那些人叫。
    那无济于事,我回头始抽打他的耳光,“你这叫畏罪自杀!改天再装神扮鬼行吗?起来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们的小死忠们从林子里出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跟在后边。死忠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盲目的崇拜让他们几乎丧失判断力,只会茫然地站在旁边,听着远处的炮声甚至生了去意。雷宝儿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认为是不会有兴趣的事情,又挤出人群飞奔了开来。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么。
    我挤出了那个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边,看着开阔的山脉和云层,我转回身看着那群束手无策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零散地走。
    这个凌乱的队形从缅甸走回云南,终于在南天门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队形原来是我们每个人的腿,腿没了,我们就得蠕动着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说,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听,只要别让我再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不战自溃。”
    我想哭而哭不出来,想笑比哭还难看,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被山风吹跑了。我看着雷宝儿在山坡线上浮现,那顺理成章,因为他骑在迷龙的肩上,接着我听见马叫驴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猪叫,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动物顺理成章,因为那都来自迷龙的一张鸟嘴。
    我瞪着迷龙,他像一个已经独力赶跑了所有日军的功臣,被不辣豆饼康丫这样的家伙簇拥着,做着雷宝儿专有的巨大的马,转着圈,拐着弯,学着蛤蟆跳,现在雷宝儿的笑声对他就是一切。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狗狗。”
    迷龙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样开心,并且和他的老婆会合,他基本不怎么注意那个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迈下山道时,总算还记得和我招呼一声,“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家伙神经粗到——或者说他幸福到根本不关注这些,于是他走过我身边后,背上着了狠狠一石头。那家伙在怪叫声中转身。
    “谁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块无疑可以让他头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伤着雷宝儿。
    郝兽医冲着我叫:“烦啦你搞什么?”
    我看那个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龙,郝兽医以他的职业敏感而一头扎进了那个圈子,几秒钟后便传出来他的嚷嚷声。
    “散开!都散开啊!你们这样围着是想憋死他啊?”
    于是人圈散开,迷龙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无活气的躯体,“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准备投掷。
    迷龙忙说:“别别!晕啦我知道,被我气晕的。”
    不辣一边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来靠在臂弯里,一边大叫:“累晕的!”
    我们看着郝兽医在那手忙脚乱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边给扇着凉风被郝老头一巴掌抽开,然后郝老头开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几支也不知什么时候攒的金针开始扎针。
    看着郝兽医的徒劳,康丫的衣服已经改用来擦眼泪和鼻涕了。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迷龙从头顶上抱下了他雷宝儿,抱着雷宝儿凑近了死啦死啦,看起来他像要把雷宝儿当作一颗硕大无朋的药丸喂给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龙你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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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发表于 2013-4-6 17:48 |只看该作者
当我们把视角从屏幕转向书香的时候

心里也许会更叫的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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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发表于 2013-4-10 18:42 |只看该作者

  “我不要!讨厌他!”雷宝儿踢蹬着反抗的双脚,一脚没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连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阳、虎口乱扎一气的郝兽医都气得大叫:“你们大小两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吗?”
  于是迷龙不让他儿子靠死啦死啦那么近,他把雷宝儿抱远了拼命痒痒,雷宝儿连哭带笑快岔了气。
  我们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头治的还是迷龙闹的,死啦死啦睁开了眼睛,他睁眼时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跳越了我们看着头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那样羞涩和好奇,然后他看了眼我们,基本不带感情,然后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对焦,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们瞪着他在几秒钟之内由十九岁长成了九十岁,然后他从不辣的臂弯里坐起了身,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精力是他的真实年龄,一个拥有豹子般体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干什么啊?这里是南天门!要回家还得过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没听见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然后发现虎口上扎着几根针,他拔下来就想扔了。
  郝兽医忙不迭地地说:“我的我的!”
  于是针回到郝兽医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里收。而死啦死啦凝神听了听炮声,“七五山炮。拢算下来他们炮兵离我们还八公里,步兵大概就两三公里。”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宝儿的脑袋,于是又被雷宝儿踢了一脚,他的亲近和雷宝儿的反击都被他当空气一样漠视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我们散开,去扶这样一个暴发力惊人的家伙纯属多余,哪怕前一秒他还象个死人。
  “拢队!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门叫道。
  我现在平静了,我平静地承清现实,“有人走不动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动的,追上臭不要脸先走了的。这不简单吗?三两脚就踢出一个队形,走一队就同心同德了。谁愿意一个人走啊?”
  于是我们开始整队,拖拖拉拉,但在恢复队形。
  “哪部分的?不用报!跑散了的全给老子归置进来!”死啦死啦踢着与我们平行前进的一小队散兵游勇,把那队沉默寡言的家伙也踢进了我们的队伍。
  然后那家伙又开始倒行了,在下山时这真是难上加难,但那家伙就是那么干。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龙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脚踢得我现在还痛,这脚力还用人抱吗?交给你老婆!你干什么的?你在我这队里是干什么的?”
  曾经属于迷龙的机枪被从一个小年青的肩上摘下来,死啦死啦用它把刚放下雷宝儿的迷龙砸了个满怀。
  “郝兽医你给我走队中间!拿破仑说让驴子和学者走队伍中间,你都会针灸了你当然就是学者!孟烦了你抓块石头干什么?我脖子上扛的这玩意儿就叫脑袋,伸给你你敢拍吗?”
  于是我扔了那块石头,看它顺着山势滚下去。
  “烦啦,你笑什么?”那厮问我。
  我连忙绷掉脸上半个几乎有点儿灿烂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们前进。
  上千人的涣散被他说得如此简单,后来也证明就是这么简单。他一脚一个把散兵游勇踢回了他的军队-我们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山和云现在都在我们头上了,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甚至能听见怒江轰鸣的水声,虽然在蜿蜒中我们仍看不见。
  康丫向我们投以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听见水声啦!”
  我身边走着迷龙,郝兽医和迷龙老婆在我们之后一个听不见我们小声嘀咕的距离,老头儿以老头儿的方式牵领着雷宝儿。
  “我说迷龙,你二十七岁都在东三省过的吗?”我问迷龙。
  迷龙立刻露出怀念的神情,“啥东三省啊?就是黑龙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离家时,孩子跟屁股后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龙瞄一眼屁股后,摇头不迭,“没有。我有个屁孩子。”
  我也瞄一眼又回头,“那就只能说饱暖思淫欲了。”
  “你懂个屁的饱暧,鬼的淫欲,你成过家吗?小童子鸡。”
  我乐着,不去追究他话里的自相矛盾,因为我看着迷龙眼里已经有深重的忧伤与怀念,但也有着能补偿了一切的欢喜与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龙江能娶到和你这么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们黑龙江除了鲜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我说。
  迷龙发着狠说:“我那个老婆可不比这个差。我跟你说,小孩子最好玩儿就是五六岁,烦死狗似的跟你飙啊闹啊,我儿子也就活到六岁。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老婆是个水桶腰,能生养,可跟这个真没法比。”
  说着他就色迷迷回头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队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该杵他一记。
  迷龙今天归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东三省而是禅达。迷龙不再想他身边再没有活着的东北人了,我猜他现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禅达城里的一张床。
  于是我也开始想念禅达。”
  一个女孩在帘子外的半张脸电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懒散的思维。
  小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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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发表于 2013-4-10 19:16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我们沿着江畔的路行进,队伍拖了很长,江水在我们脚下轰鸣。
  远远就能看见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经是个渡,但后来有了桥,桥与渡并存,
  那座简易桥危危乎地立于湍急的江水之中,但与桥边的渡相比那不算什么,渡仅仅是一条连通怒江两岸的绳索,把着它你可以牵引一叶简陋的竹筏。
  但远远的我们看不清桥也看不清渡,我们第一个看清的是桥头桥上拥挤的人和车,渡口挤成了团的人。
  我们离了一段距离站住,我们站住的时候并没有人发令。
  日本人的炮弹还在南天门那头响着,死啦死啦并没下令,可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队伍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你有自尊,我们仍有队形,我们有腿,不想加入溃乱拥挤的散兵。他们在爬行,我们在步行。”
  我对迷龙说:“我打过二十多次败仗。”
  “我比你还多!”
  我说:“谁要跟你比这个?我是说,这是败得最像样的一次。”
  迷龙点头,“那是。”
  “传令兵!三米以内!”死啦死啦叫我,我莫名其妙瞪着他,直到正在眺望东岸的他气得对我挥拳头,“望远镜!”
  我就爬上他站的那块石头,我把望远镜递了过去以便他更好地张望。
  江那边有着守军的阵地,修得草草,那一个营的守军如其说是在维持秩序不如说扰乱秩序,他们明目张胆地在桥头和桥墩上安放炸药,让本来就混乱的人们接近歇斯底里,一辆抛锚的车横堵在桥上,以至过桥的人只能从留下的寸许边缘小心翼翼地蹭过。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扔给我,在我的视线里,一个被挤下水的人在江流里打个花就没了,没人惊叫没人呼救,这场灾难长了点儿,长得足够让我们学会沉默。
  “跑啊跑啊,本说是要把日军赶出缅甸,现在被日军从缅甸追到中国。跑的人大概还没工夫想吧?怒江已成西南最后防线,如果再不筑防,日军这么居高临下一冲下来,说不定能直冲到重庆吧?——要成流亡政府啦!”死啦死啦说。
  我放下望远镜,没去管他的失落的雄图大略,我有更现实的要关注的问题,“那不是你冒牌团长管的——守桥的是我师特务营。我们报什么名号?川军团可是一早就到禅达了。”
  中国兵!还没跑得丢盔弃甲的中国兵!”看着桥上渡上只知逃亡的人们,他还真是牢骚满腹,“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对他翻着白眼,“你饶了李清照吧。”
  那家伙没完,他拿手在嘴上合出个喇叭,对着人群嚷嚷——这会儿他很像迷龙,李清照的句子被他喊得杀猪一样难听,“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当然没人理他,除了我,“嗳,我说团座,你不是雷宝儿。专心逃命好吗?”
  死啦死啦瞪着那座象煎锅一样的桥,汤锅一样的渡,“有两个办法可以过得此桥。一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上,哗的一声刀剑齐下杀将过去,无辜是一定秧及,可咱们整建制过了江可以协防;二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散,化整为零大家一窝蜂挤过去做东北佬儿的乱炖,过得几个算几个,本团就此解散。孙子继续往东跑,老子帮忙协防。”
  我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我看看江的那边,我很艰难地说:“整队人冲过去,老子也协防。”
  死啦死啦装傻充楞,“啊哈?”
  我看看那要了命的桥头,“这样的溃兵怎么打战,怒江一玩儿完,日军挟高地之势一路席卷,跟泥石流似的。”
  “会死人的。你不是很人道吗?咱一个没身份的团又管什么事?”
  我只好瞪他,“三团就一师啦,几个不怯战的师就把江守住了。你说乱世中人性血性没数的,就是说它还有还在,咱说不定来个台儿庄呢。”
  “人道呢人道呢?”
  我说:“我不喜欢流亡政府,好吗?……你有完没完?”
  “没完呢,我还没说第三种办法。”死啦死啦神憎鬼厌地笑着。
  我真的很想把他从石头上掀到江里。
  我们的队伍驻留在江边,迷龙带了一小队人冲向那处渡口,他的机枪已经替之为一大盘绳索,和手上掂着的一根粗头大棒,他带去的那帮家伙如狼似虎地挥舞着枪托与大棒,活生生地在渡口拥挤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来。
  迷龙又敲翻一个跟他张牙舞爪的,在枪托的卫护下将绳索盘上了江边的巨石。
  他们这样带着索头硬生生挤上了筏子,不断有人被我们这边齐心协力的混账玩意儿挤得落水,幸好落的是浅水,他们骂着又爬将上来。
  于是那帮家伙把筏子扯向对岸。
  第三种办法就是第三条路,我们搭出我们专用的第三条索渡,整建制过江,协防。
  郝兽医和不辣协众在江边造着筏子,也没什么别的讲究,尽可能的结实一点儿,大一点儿,刚砍下的木头和竹子不断被我们的人送来。
  我们听着隐隐的炮声,现在我们又能听见它了。我们看着我们的人在急流中与怒江较劲。
  桥头的那些守兵也听见了,装设炸药的人明显加快了进程,但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南天门峰顶。
  死啦死啦听着炮声,看着我们自己的守军,“炮兵五公里,步兵更近……我猜他们正在爬南天门。”
  我沉默着将雷宝儿带到路边,让他不要妨碍我们干活。那孩子现在很懂事,无声无息地和他的母亲站在路边,看着江流里那个他不知道该当作什么的人。
  迷龙那帮人终于将筏子驻留于江对岸的乱石里,他们踩着江水上岸。
  我们看着,我们松了口气,迷龙他们登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棵可以固定绳索的树,或者深植于江岸中的礁石,他们也已经找到了,但立刻被从桥头分流出来的一帮兵拿枪比住。
  我的眉毛立刻就打结了,我瞧了眼死啦死啦,觉得他的咬肌现在格外分明。
  “完啦。他们要身份证明。”我说。
  “哪那么容易就完啦?你动辄就烦啦,然后就完啦。”
  “我们有任何人有身份证明吗?除了条中国裤衩?”
  他不理我,而是走开,“扎筏子的要快啦!其他人在队列里别乱!”他就这样往队尾去了,直至消失于我们视野。于是我们只好继续干瞪眼。
  迷龙他们在那边跟人指手划脚,叫喊跳踉,说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枪顶得他们越来越紧,迷龙打算硬去把绳索套上时干脆挨了一枪托,幸好他往江这边看了看,总算没跟人开干,而是脱了裤子让人看他的中国裤衩。
  阿译也在我旁边望眼欲穿,“他总算有数了。”
  我问他:“你啥时候有数,阿译?”
  阿译就又有些郁闷,而我们所注目之处,守桥家伙们的枪口让开了一些,可枪并没放下,他们看看江这边我们这个队伍,继续与迷龙们为难,而现在脱裤子让人验裤衩的不止迷龙一个,而是我们过了江的一帮。
  不辣说着风凉话从我们身边挤过,去完成筏子的最后一道工绪,“要得。现在守桥的老爷当他们是连裤衩都扒的鬼子兵。”
  我很惶急,我的视野里看不见死啦死啦,我没了主见,离我最近的是更没主见的阿译。
  “我们唱歌吧?要不我们唱歌?”阿译拿不准主意地说。
  “啥玩意儿嘛?”我说,但我立刻意识到这小子终于提出了一个有数的办法,“……唱什么歌?”
  对一个只学过政教而从未学过军事的军官,我可算问了阿译一个正中他下怀的问题,“唱这个,这个歌!”
  那家伙从我身边蹿开,跳上一块石头,卖力地挥着手以引起大家注意。好吧,我们注意到他了。
  “我是林营长!大家一起来,跟我唱!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于是我们就开始嚎上了,整队的人站在江边对着对岸吼: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我仰望着阿译吼,那真不好受,那家伙以一种颠狂的状态打着拍子,眼泪鼻涕说不定还有口水全对着我纷落如雨。
  我抹着眼泪,“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他妈哭哭哭什么?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为做汉终军,我成为粗鄙不堪的丘八,班定远越来越远,我成为昔日拿着水龙和枪托对我的同学猛揍的人……可是阿译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们的歌声终于渐停。对着迷龙的枪口放下,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向他发问,客气了些,至少是在理论而不是殴之以枪托,向之以枪口。
  丧门星又在唱歌,已殒戴安澜将军的《战场行》,没阿译那么夸张,但哼的也带起来一片。我听了会儿那比较没文采的歌词,激动过去了,我们虽然拖了时间但似乎也可平静地过江。
  康丫在后边拍着我的肩,“耳朵拿过来。”
  我把耳朵拿给他。康丫的咬耳朵真是不折不扣的咬耳朵,“小日本干到东京了,别跟别人说。”
  我退了一步,挠着被他弄得生痒的耳朵,“什么意思?”
  “不知道。队尾传过来的,让小声跟熟脸传下去。”
  “……别跟别人说还往下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怎么传?”我问他。
  但我传给了郝兽医,并且听着再从不辣嘴里传几道后就成了“跟你熟我才说,小鬼子把小东京打了,小日本只好家搬到缅甸了”。
  豆饼瞪着眼惊咋,“那太挤了吧?!”
  我瞧不下去了,我在队列里周遭寻找死啦死啦,我仍然找不到他,于是我离队走向队尾。
  还没到队尾我就看见了死啦死啦,他站在树边,看见我来就嘻里哈啦地向我挥了挥手,一边解着裤子扣走向树后,看起来他像要去小便。我跟上。
  我到了树后,这里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死啦死啦全无便意地站在那里看着树后,我过去看着他看的东西:一个已经死了的中国兵靠在树干上,刺刀扎在他胸口,血还在流——如果我对他有什么印象,就是他是被死啦死啦从散兵游勇中踢进我们队列的溃兵之一。
  “是日军。你们唱歌时他干张嘴,我瞧出不对,他也瞧出不对,他进林子,我跟,他想杀我。就这样了。”死啦死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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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0 19:17 |只看该作者
我问:“你往队首传话的就是这个?”
  “别声张,日军就在我们中间,向你熟人传话。我让蛇屁股传的话,怎么啦?”
  “找个广东人传话?!现在都传成小缅甸打了小东京,小鬼子和小日本闹分家啦!”我说。
  死啦死啦哑然,但他现在笑不出来,我也笑不出来。
  他说:“我错了,错了错了。光想这事儿了——去叫你最信得过的人来这。”
  我一边出林子一边嘀咕,“什么叫最信得过的?”
  死啦死啦在搜索着那具尸体,“就是比你可靠的,快去。”
  我悻悻地瞧他一眼,出去。
  阿译在看着对岸,也听着炮声。
  迷龙仍在和那名军官理论,守桥兵收走他们所有人的枪械。他们并不紧张,因为那只是为了保险。
  装设炸药的工兵已经退离位置,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毕。而桥上横着的那辆车终于被齐心合力推进江里。
  现在我们是很多人看着那具尸体,郝兽医、不辣、蛇屁股、豆饼、丧门星、康丫,几乎都是收容站里出来的家伙——我码的。
  “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反正这些都是一起从禅达出来的——就这些了。”我说。
  死啦死啦没理我话里的挖苦、惆怅与牢骚,他整理着死人围在脖子上的一条白毛巾,甚至是刻意把它弄工整一点儿,“上回跟咱们交一手就踪影不见的日军斥候。现在出来了。想的是跟着溃兵一块儿混过桥吧,要是占了桥他们大军从南天门冲下来就真是一泻千里了。这是他们防止误伤的标识,我刚才在队里看见十几个。”
  我说:“我刚看见个扎毛巾的开小差往南天门上去了。他们不想被裹进来,乱他们才好混,可团座把他们编进了队里,咱们这队人可不乱。”
  不辣发急,“宰了呀!这批打前锋的猴子挺好打的,一挨枪就掉头找妈。”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傻瓜。
  豆饼附和道:“嗯哪!”
  于是我们又多了一个傻瓜可以看了。
  死啦死啦问不辣这个傻瓜:“壮士,就现在这态势,你就看看迷龙被逼脱了裤子,枪声一响说打鬼子,你觉得桥还能在吗?然后堵这边上万人陪你楚霸王玩破釜沉舟?”
  不辣语塞:“……哦,是啊。”
  死啦死啦看着大家说:“诸位都是本人的亲信。”我斜眼向着那个涎不知耻的家伙,他可不在乎。“诸位亲信,各自再找信得过的人——你们不会笨到把日军当中国人吧?——各自盯好一条毛巾,等我号令一起动刀,别开枪。”他用肩上的枪拉了个空栓,“这就是号令。”
  这样的事态严重得让我们无心说话,我们沉默地离开,一个没有刺刀的同僚拔下了死人胸上的刺刀,我拽掉了死啦死啦刚整好的毛巾。
  死啦死啦颇觉得有趣地看着我,那是他那种方式地表示赞赏。
  我一边走一边往脖子上系着毛巾。郝兽医跟在我身边,紧张地依样画瓢,只是他那条白毛巾完全是灰黄色的了,整个一条破布。现在我们无心去管这些细节,我们从我们的队伍中走过,现在看任何一个人都像中国人又像日本人,好在还有毛巾。
  我走过一个确定无疑像我一样系着白毛巾的家伙,但是不辣已经和豆饼在旁边起劲地挖鼻孔,我只好错开这朵有主名花继续前行,我几乎和另一个家伙脸对了脸,可他的毛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搭在肩上的——我只好瞪着他。
  那家伙便横了过来,“看什么看?”
  我说:“不看白不看。谁让你长得象万兽园。”
  和丘八们混一堆我早已学会了狠恶,那家伙看我一眼便把身子歪回去了,那是表示让道和惹不起的意思,我和老郝从他身边擦过,这不可能是个日军,他的北方话实在太地道了。
  往下就没费什么事了,一个系白毛巾的家伙非常主动地向我猛点了一下头,那实在是个非常日本化的动作,我依样画瓢地还了回去,一边奇怪怎么这么明显的一个日军会没被旁人认出来。然后我便站在他左近与他面面相觑,那家伙严肃地看了看我,然后又很有洁癖打量郝兽医那条灰黄色的白毛巾。
  我向周围看了看,丧门星是离我最近的,那家伙独身盯住了一个,并且很若无其事地抱了膀子看着对岸的迷龙在跟守桥的点头哈腰,而他身后那位白毛巾义愤填膺地瞪着他背的那把刀,大概在寻思这玩意到底砍过他多少同僚。
  死啦死啦从人群中冒头,他爬上了阿译领歌的岩石,他的目光从这整队人中扫过,一手玩着肩着的步枪。
  我在冒着汗,我用毛巾擦着汗,我视野里的迷龙跟人鞠了十七八个躬之后,终于和人拿着绳索走向一块他早看好的够粗的大树——守桥的总算是不再拦他了。
  我转回头就不得不正对那名近在咫尺的日军,并且他很想和我说话。
  那个人用日语跟我说话,鬼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嘬着唇,像我所见过的日本人那样严肃地摇头。
  那家伙几乎忍不住要给我鞠个九十度的大躬,一遍日语嘟囔,好像在认错。
  我只好继续严肃地摇头,摇头中我看见郝兽医忧急地瞪着我,于是我想起去看岩石上的死啦死啦,我回头时那家伙已经把枪下了肩。
  那家伙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地拉了个空栓。
  我转回头向我身边那位多嘴的先生,转头的时候已经把手按在后腰的刺刀上,然后我看着多嘴先生对着我咕噜咕噜地想说什么,郝老头儿以一种很抱歉的神情把一把绝对不可能用来格斗的小刀从他后肋上拔了出来,面对我的愕然他几乎有点不儿好意思,“……其实他们的心肝肺和咱们长得没啥两样。”
  我转开头,丧门星正猛然转了身,让仍在瞪他那把刀的日军忽然对了他那张没表情的脸,然后他在人发愣的时候就拔了刀,顺着拔刀的势头就一刀把对方给劈了。
  然后我听见一声怪叫,刚才我没看见的康丫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我简直不知道那家伙是咋想的,后边追着那个狂怒的日军屁股上扎着康丫的刺刀。死啦死啦从岩石上跳下来,把一杆没弹的步枪当暗器飞了过去,那名日军被砸得摔倒,丧门星虎跳上去补了一刀。
  死啦死啦拔出了他的刺刀,“走!”
  我们的队伍中已经开始出现了骚动,幸好那种骚动还不会被对岸发现。
  我擞着脸色惨白的阿译和不知所措的郝兽医,“告诉大家,死的是日奸,不要声张。”
  阿译扯得嗓子都变了调,“——大家听着!”
  我低声喝道:“不要声张!”
  阿译压得嗓子都变了调,“……你们过来听我说……”
  我瘸着,跟着拎刺刀的死啦死啦和擎大刀的丧门星。
  我们的本意是给像康丫这样不能收拾残局的家伙帮忙,我们飞速跑向队尾,所过之处,不辣正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豆饼在用石头狠砸。
  万兽园被我前边跑的两位推得足一个转,我把他那张正朝了我目瞪口呆的脸又推了半个转,我们所过之处,蛇屁股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剁,好几个同僚把一个挤在山壁上捅,队尾处的状况更好一些,一个同僚已经干掉了他的目标在和一群惊慌的家伙小声解释。
  死啦死啦站住回身,虽没笑但表情也有些舒心,丧门星也站住了,我也不费那个劲了,我气喘吁吁地站住。
  然后我听着身后传来的砰然枪响,我转身,看见豆饼目瞪口呆看着腹侧的一个血洞。一个人从他那边向我猛冲过来,快被他撞到时我才看清那家伙是已经两次与我擦肩的万兽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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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0 19:18 |只看该作者
我根本经不住那一下撞,腾空飞起撞到了山壁上,那家伙野牛一样从我身边跑过,用一种亡命的速度跑向上南天门的路,连刚反应过来的丧门星都追不上他。
我晕头转向向着死啦死啦大叫:“他是中国人!”
  而那家伙在亡命奔逃的大叫中已经给了我们答案:“皇军!皇军!”
  然后枪响了,那家伙挣了一下,顺着峭壁滚进了怒江。
  我转头看着站在石头上的阿译,他终于打准了一枪,也是不该打的一枪。
  我转头看着死啦死啦苦涩的表情,无声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把一个弹夹装进弹仓。
  我转头看着被不辣扶住的豆饼。
  我转头看着站在山道上发愣的丧门星。
  我转头看着江那边正拿着绳子在发怔的迷龙,和不再管迷龙退往工事的守桥兵——引爆装置无疑就在那里。
  我转头看着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从队伍中站起来的蛇屁股。
  我再转头时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声巨大的爆炸震荡着怒江两岸,本来就震耳欲聋的声波在山野里再一次次被放大,我们的队首在爆炸中卧倒躲避即将纷落的石块和断木。
  我呆呆看着那座桥在爆炸中分崩离析,连同桥上的一切,死了的人,还没死的人,随同桥的残骸一起升腾。我呆呆看着迷龙们在爆炸中被震倒。我呆呆看着守桥兵中最勇敢的人给了行天渡的渡索几刀,却没能砍掉它就跑进了那边的工事。
  曾经是行天渡的碎片开始在我们头上下雨,让我只好抱着头什么也不敢看了。
  我曾经信过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试,可我没办法划燃,永远没办法划燃我的火柴。
  最靠近南天门的丧门星没有被震波波及,他在冲我们大叫:“斥候!”
  枪林弹雨几乎把他覆盖了,他用一个习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到我们的队尾。被震得头晕眼花的我呆看着死啦死啦向弹着点发起冲刺,他不是要冲锋,而是要看清楚目标。我们很快就都看得见了,南天门的山峰上出现曾经被我们打得不敢再现的身影,刺刀上挑着日本旗的日军在向我们射击。
  不知谁在大叫:“跑啊!”
  我们顿时就乱了,队尾拥向队首,队首冲向渡口。我立刻被拥了起来,我发现要不被踩死就只能转身随大流,我转了身,并且以我以为一个瘸子不会的潜力领先。
  我在奔跑中看着我们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边的迷龙摇摇欲坠地在东岸爬起身子。
  迷龙从东岸看着我们,主要是看他的妻儿,在他的视野里,迷龙老婆和雷宝儿都彻底被拥向渡口的人群淹没了。
  迷龙大叫:“快来帮手啊!”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一个被碎石击中额头的同僚躺在水洼里,其他的正散向东岸临山的防御工事。
  迷龙连骂都不骂了,他得节省自己的体力,他用绳索在树干上绕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打了死结,然后脱了衣服挂在绳索上,他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荡了起来向西岸滑行——他想这样把自己送回妻儿身边。
  也许迷龙曾见本地人这么做过,但这未必适合一个东北佬儿,荡过三分之二的距离他就滞在那了。迷龙听着衣服发出的撕裂声,他在两岸的喧嚣声中抬头,看着那件本来就跟破布相差无几的衣服上出现一个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挤,扒拉开别人也被别人扒拉。山顶日军的枪弹在我们中间攒射,尽管远成了这样只能算是流弹,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着迷龙从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里,连个花都没打就消失了。我没空感叹,继续奔跑。郝兽医正脸色惨白地在山壁边护着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我犹豫一下,拉上了他们。
  桥头的幸存者现在正拥向原来的渡口,而迷龙的努力让我们拥向新搭的渡索,几个当头的家伙已经把扎好的筏子推进水里,而原来渡口的筏子正被从东岸拉扯回来。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扎入了那一团混乱中间,一手挥着连鞘的刺刀,一手倒抡着步枪,双手齐抡简直是李无霸锤震四平山的威内,一个抢上筏子的被他一枪托抡倒,另一个被他拿刺刀砸得喊爹叫娘。我奋勇当先猛扑上去,被一枪托给生顶了回来,我狂怒地一拳轰了上去,打完后才想起我打的是谁,我愣了那边可不愣,一脚把我踹成了捂着小腹的虾米。
  死啦死啦鼻血长流地瞪着我们——我一拳的所赐——他瞪着我们所有人。
  “准备打仗!——我倒想知道他妈的刚才谁动手打我?!”
  我认账才怪呢,但我身后的人仍在拥来,把我们前边的挤得向他直撞,于是那家伙用一种快得目不暇接的速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我还从未见过能把一支手动拉栓的步枪打得那么快的,他把一仓子弹全打在我们脚下。我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弹着点,差点儿没被他打死。
  人潮终于止住。而那家伙毫不耽误地又上了一个弹夹,他斜提着枪没有瞄准,但你完全不用怀疑他会打死我们任何一个人。
  死啦死大叫:“挤什么跑什么?回头!你们会用屁股开枪吗?”
  我们醒过神来,南天门上的日军并没有往下冲,而是在射击山道上的零星目标。流弹从我们中划过,我们开始为自己寻找掩体。
  这也要被那家伙拿脚猛踹,“祖上损了多少德给你们修来的破阵地?这里人不睁眼都能打死你们一半!抢山头!那只是几个斥候!”
  于是我们开始犹豫了,我们看着他,他阻住了我们往渡口去的路,我们也不想往南天门上冲。
  死啦死啦揪起来一个,但刚放手的那个便又钻回了掩蔽之后。子弹在他身边穿射,看起来很英勇,可他的咆哮听起来也像徒劳。
  “冲上去啊!几个急着回东瀛岛的送死鬼,冲上去把他们一压到底!”
  我在他放开我后便蹲回属于我的石头后边,我身边是正在料理豆饼伤口的郝兽医和迷龙老婆,雷宝儿认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内部构造。
  郝兽医安慰道:“还好还好,子弹穿出去了。”
  迷龙老婆用手帮豆饼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吗?”
  “没有!”我说,但把一个急救包摔在豆饼身上,又看着正在叫嚣跳踉的死啦死啦。
  “谁会冲出去?离开江边冲上南天门,放弃已经相当渺茫的活命机会。我们总是抱着这种千分之一的机会死去,像以前一样,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一个人从江水里钻了出来,那个水鬼一样的家伙不是游上来的,是一步步走上来的。迷龙那个命贱过蟑螂也强过蟑螂的家伙抱着一块大石头从江水里一步步走出来,赤裸的身上到处是被江底暗礁划出的伤口,血倒是被冲洗干净了,他晕头转向喘着大气,而且就这样仍喝醉了酒一样抱着他的救命石头。
  “……我老婆呢?!”迷龙问。
  死啦死啦在叫嚣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迷龙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块石头——险些把死啦死啦的脚板给砸烂了——他的清醒相当程度是因为看见了他的妻儿,那家伙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拉了一个,抱了一个,“走啦走啦。嗳哟妈呀,整死我啦。”
  于是我们也起身了,并不拥挤,稀稀落落地跟在后边——因为顾忌那个恶狠狠瞪着我们所有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们了,他大踏步地回身,还走在迷龙前边——被他一顿快枪吓退后,刚抢搭出来的索渡仍无人敢光顾,半截筏子浸在水里。死啦死啦一边走一边拔着他的驳壳枪,都懒得去看那边抢得一团糟的老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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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发表于 2013-4-11 19:48 |只看该作者
然后他把枪顶到了迷龙拿命换的渡索上,一两寸的间距,二十响的弹匣被他打了两个连发,这真是彻底——被打断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被冲下去了,牵在东岸象一条若隐若现的死蛇。
  迷龙左牵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连他的血液都有那么几秒钟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砾石上,恐怕是已经全然脱力了,雷宝儿挣脱他的臂弯没费半点儿力气。
  “……俺那亲妈耶……”迷龙跪在地上开始嚎啕。我们呆呆越过蜷成一团的迷龙看着那个砍掉了我们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着驳壳枪看着我们,他还有子弹,单发的话至少能收拾我们十来个。他肩着步枪所以还有一只空手,用来对我们做了一个轻蔑之极的手势: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对我们这帮人向天伸出一个小指。
  他这么干的时候,一发从山顶飞来的子弹斜削进他身后的水里。
  “我跟藏边人学来的最轻蔑的手势,这意思是杂碎,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从缅甸相扶相携走到这,在自己的地方把脑袋逃过东岸,身子扔西岸给人碎剐?不痛吗?你们属死蛇的?我觉得很痛。”他用手划拉着自己的腰际,“我宁可你们把我从这里切开,就在这里,现切。”
  当然我们不会那么做,知道什么不能做,情绪也就渐渐平息。
  “我要带你们全过江。不过几个狗日的斥候,干死他们,然后大家一起过江。兽医,你带伤员妇孺先过,我们东岸会合。”死啦死啦说。
  伤员就是豆饼,死不了但是佝偻,一张痛苦的脸,“我没事。我是副射手。”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们自己能过去的。”
  迷龙已经不嚎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儿,手撑在地上,干张嘴,不出声。
  “那我还过江干球的?”郝兽医说。
  于是死啦死啦也不再管这些琐碎了,迷龙在过江前把他的机枪交给了我们的一员,死啦死啦把它从人肩上拽了下来,咣当一声扔在迷龙身前,迷龙猛一下蹿了起来,甩着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时占领山头。谁死在江边,等老子打了胜仗回来,全大头朝下倒着埋——因为那是孬种。”死啦死啦说。
  我们仍在发愣,死啦死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在吐口水还是呸我们,他开始发力,从我们一群呆若木鸡的家伙中间跑过,别当他会老老实实一个人冲上山顶,他跑的时候抬起了那只空手,让它与我们的脸颊接触。我首当其冲的挨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见过一个人一巴掌抽到几百人的耳光吗?他正在做这件事情。
  死啦死啦喊道:“送他们回老家!然后咱们回禅达快活!”
  我们仍在沉默,但一个老态龙钟的和一个佝偻的跟着他,然后是不辣和丧门星,我摸着我挨过抽的脸,很多人摸着挨过抽的脸。
  迷龙嘬着险没被砸断的手指头,痛得在那只跳,跳下来他就看着他的妻儿,他的妻儿怔怔地看着他,迷龙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机枪冲着已经从滩涂冲上山路的死啦死啦大叫:“老子整死你!”
  于是他做了第六个,我做了第七个,第八个是一群,第九个是全部。
  死啦死啦发出一阵我曾经听闻的怪叫,那爆发在他赤裸着一张黑皮对着一群日军时,于是我们全都那样怪叫。
  我们冲上了山路,日军的射击已经不是原来打在我们中间的盲射了,他们在隐蔽物后精准地命中我们,不断有人倒下,他们不打算放弃这个制高点。
  死啦死啦还在怪叫,你觉得他一定会叫到气竭翘掉,但那家伙回头看了一眼他不断在倒下的部属,长吸了一口气,接茬儿鬼叫。
  迷龙终于追上了他,凶神恶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把那家伙打了愣掉,然后死啦死啦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个滚,然后爬起来上冲。什么也没说但是其意明了,我们都跟着往山坡上下饺子,摔得鼻青脸肿连滚带爬。阿译那倒霉蛋干脆摔得是连影子都不见了,他坐上滑梯一样滑出了我们的视野。
  放弃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几十具尸体,日军从一个七十多度的坡上隔着枝从灌木命中我们已经不那么容易了,我们也不再叫唤了,手足并用全力地往上爬。
  我瘸着,抓着枝草把自己往上拽,迷龙在后边猛敲我的屁股,死啦死啦就在我身边,但迷龙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账。
  我边爬边说:“骗我!”
  迷龙不解地问:“啥玩意儿?”
  我说:“没跟你说!”
  死啦死啦问:“你又被骗走啥啦?”
  我们都是气喘吁吁的,往上爬着,一边往下滑着,一边斗着嘴。
  “根本就不是斥候!要只是斥候你根本用不着让女人孩子走!斥候哪有这么猛的火力!是前锋!日军前锋!”我恨恨地说。
  迷龙咬牙道:“我真得整死他!”
  死啦死啦说:“我说,你们最怕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现在,打现在这样的仗。我还怕狗,比怕现在还怕狗,见了狗我就吓得想尿。还没尿的时候我就冲上去,连冲带瞪的,心里想着,我咬死你,只要你真敢咬,再凶的狗也吓得夹尾巴就跑。”
  我爬得连血都快吐了出来,我瞪着那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枪弹在头上横飞,爬上去三米滑下来两米——那家伙在这时候唠碎磕,居然还一脸温情的微笑。我看我后边的,阿译和豆饼相扶携着,再加一个郝老头儿,他们跑上来两米滑下去三米。
  死啦死啦接茬儿唠:“就有一条狗没跑,我咬它,它也咬,咬得我差点夹了尾巴,后来那家伙跟我成了好兄弟。”
  “狗咬狗。”迷龙说。
  我没心贫嘴,我只好叹气,“我们全得死在这里。”
  爆炸声压住我说的话,我们离日军已经近到这个地步,他们纵臂从我们看不见的坡顶上甩出手榴弹,在我们中间爆炸。
  “狗龇牙啦!人啊,撕掉你的遮羞布吧!”死啦死啦直起了腰杆,一只手仍攀着在往上爬,一只手摔出他的手榴弹。
  我们与日军的交锋在互掷手榴弹中开始,山坡和坡顶都爆炸着烟尘。一个很悍的日军从爆炸的烟尘里冲出来,一刺刀把我们一个同僚攮得从峰顶翻滚了下去,他身后还有一群这样要跟我们玩白刃仗的家伙。
  这里山势见缓,我们已经可以做回直立行走动物了,死啦死啦一边上着刺刀,一边冲向那一片刀尖,一边嚷嚷:“迷龙啊!使损招啊!”
  我不知道迷龙和他有什么默契。我们都在冲,死东北佬儿后来者居上地冲了第一个,他居然像挥木头棒子一样挥舞着他的机枪。哇哇呀呀地大叫。
  我瘸着徒劳的想追上他,我骂着但知道在枪声和爆炸中他也听不见,“机枪掩护啊!大叫驴!”
  那叫驴已经领先了我们所有人至少十米,也吸引了所有看见他的日军步兵的注意,大部分的刺刀都调向他,捎带着另一种频率的尖叫向他撞来。
  叫驴忽然不叫了,砰的一声把自己砸在地上,以至冲到他跟前的一名日军连人带枪从他身上飞摔了过去,后边不辣给补上的那一刺刀毫无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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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发表于 2013-4-11 19:49 |只看该作者
 机枪开始轰鸣,叫驴迷龙沉默着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让冲出烟尘的日军几乎就在他眼前翻倒。
  我带着对这一损招的印象冲入烟尘,在极低的能见度中和一具人体撞在一起,我瞪着眼前那个日军独眼龙,并且发现在冲击中我用整段刺刀把他捅穿了。那家伙发出一种我似曾听闻的咕噜声,一个装经文的小袋从他脖领里掉了出来,我没法不注意到上边的两个小字——“桥本”——这勾起我莫名其妙的某种感触,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家伙倒下时把刺刀连着枪从我手里带走,我低身去卸脱刺刀与枪座上的卡销。我身边响着人体与人体的撞击声,我看着死啦死啦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当标枪冲烟尘那头投掷过去,然后抽出他的毛瑟枪开始对烟尘那边射击。迷龙在他身后,赤裸着,加入了他的射击——可惜那家伙快活到忘了换弹匣,“哒哒”刚一下就熄火了,死啦死啦的枪刚用来打渡索了,也只比他多响了一个连发。
  于是我们看着足十好几个冲向我们。
  我死命扳着卡死的枪栓,然后发现扳的根本不是枪栓而是一个固定部件。我想着这番是死定了,但迷龙和死啦死啦冲着几把对我攮过来的刺刀撞了过去,迷龙砸翻两个,死啦死啦拿枪柄敲倒了一个,第四个生得像猴子却以一种相扑的姿势扑了过去,被迷龙一横膀子给横掀在地上,死啦死啦扑过去拿枪柄狠敲。
  我开始射击,直到打完弹仓里少得可怜的五发子弹,而我更多的同僚从硝烟里冲过来加入我们。
  我们在硝烟里用枪刺、躯体和子弹撞击,每一次撞击后双方曾经的锋锐都所剩无几。当我们用来撞向日军的躯体已经倒下第四批后,我们发现居高临下的已经变成了我们,我们生生把他们从峰顶上撞下去三十米。
  死啦死啦终于又有空给他的毛瑟装上了子弹,并且也装上了枪托,有得选择的时候他总愿意选择效率更高的方式,这种思路决定了他喜欢蹲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地方对着和我们缠斗的日军精准射击。
  迷龙的机枪是早不见了,拿着柄也不知哪来的日本刀猛砍下去,对方是叫他砍倒了,可刀也断了。迷龙拎了半截断刀回身,他终于有空去看他老婆孩子所在的渡口,看见后他就炸了,“王八羔子!龟孙犊子!。”
  他跌跌撞撞的回过身来,拎着半截刀,跌跌撞撞是因为一个死了的日军枯藤缠树一样死死缠在他腰上,他打蒙了,但他要下山。
  死啦死啦喊着:“临阵退缩者斩。”
  迷龙浑没理那么回事,只叫:“你掉头看看!看缺德玩意儿啊!”
  死啦死啦根本不掉头,又射倒了一个正要对蛇屁股下手的日军。他知道迷龙要他看什么。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老婆比你强比你横。”
  迷龙在硝烟中阴郁而昏沉地看着山峰下的行天渡。
  仅存的渡索处人已经挤成了团,筏子又一次被推离了江岸,一群后来者居上的兵们在筏子上抢着位置,几乎把迷龙的老婆孩子挤到湍急的江水里。
  那女人死死把着仅有的一个握手处,被人推擞着,另一只手抓着雷宝儿,她看着山峦线上的那个阴郁而昏沉的家伙,而身边那个胖大家伙则在更猛烈地推擞她,以至她一部分身子已经浸进了江水——死胖子实际上已经占据了筏上最宽敞的位置。
  雷宝儿开始反击,咬了那胖子的腿。胖子啊哟喂的大叫着,一把手抓住了附在腿上的那头小型猛兽,他第一反应像是要把雷宝儿扔进水里的,但他先看了迷龙老婆的视线,于是他回头看见了山峦上一脸阴沉,还未从死战中还魂的迷龙。
  胖子放开雷宝儿,代价是被雷宝儿不分好赖地咬着他的肥腰,他啊哟喂地惨叫着把迷龙老婆从那个摇摇欲坠的位置拉近他的身边,从腰上连人带嘴地把雷宝儿撕巴下来塞回迷龙老婆怀里,然后用他肉山一样的身体把迷龙的妻儿环抱了,做了一道挡住他人推挤的围墙。
  筏子被拉扯着向江心驶去。迷龙在山峦上向那胖子鞠躬。
  死啦死啦又打光了一个弹匣,在换弹匣时他才有空看了江面上一眼,对迷龙说:“照顾你自己,你家人你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和死人那么亲热很好看吗?”
  迷龙终于意识过来,抓着扣在他腰上的那两只手掰开,死人如土委地,迷龙从地上找到一支步枪,卡的一声上好了枪刺。他再回杀场时了无挂碍,抬手就刺死了两名围堵康丫的日军之一。
  剩下那个开始逃跑,康丫开始猛追,打了几发子弹却无一中的。
  日军开始溃退,居高临下之势一旦不存就气势丧尽,他们退得简直是连滚带爬。枪声零星了许多,因为只剩下我们追射的枪声。
  我们追射。
  我在打又一个弹夹,知道弹药紧张,我尽量不虚耗每一发子弹,我在瞄准被康丫追的那名日军,那家伙猴精地在灌木和树林中绕着圈跑,弄得枪枪放空,让我和康丫都心焦之极。康丫在我身边跳脚大骂,他已经没子弹了,拿石头居高临下的乱砸,边砸边骂:“有种的没?回来老子给你日啊!”
  那太没有杀伤力了,我扔了个长柄手榴弹给他,那家伙接住了,看也不看当石头扔了出去,居然准得要命,一直瞄而不中的那家伙正从树后边钻出来,简直是拿脑袋在就这飞来之物——我看着那家伙扑通摔倒。
  我骂着以掩饰我的惊讶与钦佩,“没拉弦!你真他妈浪费!”
  康丫高兴地说:“秦叔宝的撒手锏!撒完还要拣回来的啦!”
  他就连蹦带蹿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拣那枚手榴弹,拣回了手榴弹那个被砸得晕头转向的日军也在往起里爬,康丫过去一脚踹上了人的屁股,“有脸的没?拿屁股瞅你爷?”
  他脚下是个完全被打得心智溃散的人,被踹翻了便又拱起来,只管把脑袋往灌木里钻。
  对康丫来说这真是个太有趣的游戏了,他连三接四地拿脚踹,“兔子他二哥耶,你再拱南天门都要被你拱翻了……”
  然后我听着步枪的连射,至少是两支,看着他头上的枝叶被打断。
  我大叫:“康丫回来!”
  康丫就这么着还在那尊屁股上捞了一脚,让那个日军完完全全是爬进了灌木,从我的位置看不清在灌木里杀回马枪的日军,只看见追射着康丫的弹道,那小子在弹着点中间跑得像兔子又像袋鼠,丑陋得丢尽了军人的脸,我清晰地看见跳弹蹦到了他的身上,这大概让康丫很愤怒,他不跑了,站在弹着点中间对着灌木里大骂:“他妈的!有够的没?都打着了还打?!”
  他手挥了一下,一道抛物线飞进了那处灌木里,我想那家伙又把手榴弹没拉弦就扔出去了,但那小子瘸着蹦回我身边时我听见了灌木里的爆炸,灌木里哑然了。
  那小子坐在我身边,笑得直咳嗽,“拉弦了,这回我拉弦了。”
  我回头看了看我们曾血战的山顶,硝烟在散,站的,躺的,坐的,像我一样刚放弃追击的,还有一些气喘吁吁一直在爬山刚爬入我们中间的,像阿译豆饼郝兽医这一拔子——那一批刚进入就有好多栽倒的,趴在地上呕吐。死啦死啦把他们踢起来,而迷龙把一面日本军旗拔下来扔了。
  我呆呆看着他们。
  与死啦死啦为伍就得预备好在谎言中生活——被我们从山顶撞下去的日军足一百多人,两个加强小队,斥候绝没有这么大规模——他们甚至已经在峰顶插上了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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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发表于 2013-4-11 19:50 |只看该作者
没死的人傻呵呵地乐,十五分钟,我们把占绝对制高点的敌军赶回林里吃草,干掉他们三分之二。我们冲向一条巨大的恶犬,龇出我们以为早已经退化没了的獠牙,吼着。我咬死你。
  死啦死啦在交叉挥动着他的双手,“筑防!没死的都起来筑防!”
  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躺倒了,呵呵地乐。
  康丫对我说:“想逃工啊?又偷懒?”
  我有点儿歇斯底里地轻笑,并擞着他发出他不明其意的吠声,“汪汪。”
  “别碰我的伤啊。”康丫说。
  我拨拉开康丫那条炫耀般横在我旁边的腿,它中了跳弹,“贱人贱命,一个找死货打这种仗才被啃到一口。你爹妈还真给你改了个好名。”
  康丫居然笑得颇有豪气,一边带着咳嗽,“贱?老子有汽车开那会,油门一响黄金万两,你们这帮路边蹭的才贱过灰老鼠。”
  我忽然愣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瞪着康丫,康丫轻轻地压抑着他的咳嗽。
  我沉默着在他身上寻找,我找到了,日军的第一枪就击中了他的肺部,伤口冒着血泡,而我一直以为他仅仅被跳弹啃掉了腿上的皮肉。
  康丫咳着,给我一个苍白而无奈的表情,“有绷带的没?”
  “……兽医!!”我大叫。
  我从望远镜里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遥远之极的距离喝叱着——阿译带着帮身上没有硝烟痕迹的人在挖散兵坑,用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工兵工具,他们连刺刀和饭盆都用上了——距离很远,叱声却就在耳边,“林营座,这是你们为弟兄们挖的坑,你自己蹲下试试。”
  阿译只好蹲了,那坑又窄又浅,阿译只好抱了膝,像极了拉屎,而且整个脑袋很无辜地露在外边。
  死啦死啦责问他:“要擦屁股纸吗?这是屎坑还是散兵坑?弟兄们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只负责屁股?”
  阿译只好苦着脸,“工具太少了。这土又硬,硬胶土。”
  “列位在受罚,山顶开打,你们还爬在半山腰,让你们的袍泽兄弟以寡击众,如果他们也像你们一样差劲,我们已经被日军分几口吃掉了——看得出你们很抱歉,能不能让你们的歉意变成够深的散兵坑呢?”
  “能……可我不是怯仗。”阿译说。
  死啦死啦说:“真好,我知道你们是体质嬴弱,营养不良,可还有一个体质羸弱营养不良的死瘸子居然一直跑在我的身边……”现在他看见我了,便遥远地指着我叫嚣,“孟烦了,我不是在夸你!你那样反拿了望远镜,是觉得离我远一点儿比较安全?”
  我悻悻地放下望远镜,让一切回到一个正常的距离。
  “去检查阵地!我会来找你麻烦的!”死啦死啦看了眼仍死心眼儿在坑底使劲儿的阿译,“挖不下去你也垒不上来吗?从这往上垒呀!我的营座爷爷!”
  我连忙在他还没工夫来找我麻烦前走开。
  我用望远镜看山腰的林子,日军不见踪影,树枝刚动了一下一发子弹就飞了过去——我用望远镜看脚下的蛇屁股,让他更加丑怪,刚才是他开的枪。
  蛇屁股在望远镜里冲我咧开一个海阔天空到铺天盖地的笑容,“小鬼子改娘娘腔了,光挨打不还手。”
  我嘱咐他:“节省子弹。”
  我走开,走向山的另一侧。我所过的地方迷龙正拿着他的机枪在发愁,这家伙总拿机枪当开山大斧使现在可招了报应,俩脚架砸成了一脚架,显然他是再无法固定射击了。
  “咋整?”
  “找日本天皇赔。”我说。
  迷龙呸了我一口,而豆饼怯怯地把几个备用弹匣给他。
  迷龙立刻开始发威,“老子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
  豆饼如临大祸,“爬爬爬爬……。”
  我趁早走开了,但身后殴打声和呼痛声仍不绝于耳。我扫视我们这个阵地,说真的,对攻击意志旺盛的日军它是居高临下的宝地,对只有防御能力的我们它可真不咋的,不仅因为阿译们的散兵坑始终深入不下去,更因为它在一个很容易被炮兵收拾到的山顶,光秃秃的一览无余——我甚至觉得它还不如山腰上日军退进去的林子。一些石头大概是仅有的天然掩体,里放下一些伤员后就基本没什么站脚的地方了,那里现在被郝兽医占据着,不辣坐在康丫旁边看热闹,而郝兽医在擦汗,我过去看康丫,他恹恹地瞧着郝兽医捣咕他的伤口,一脸的萎靡。
  “就为踢人的屁股。今天伤得最不值的家伙。还好吗?”我问他。
  康丫郁郁地地说:“不好。”
  不辣的神情与我们迥异,你会觉得他简直有点儿沾沾自喜,“兽医擦汗啦。兽医一擦汗我们就要大事不好啦。”
  老头子再不敢擦汗了,拿康丫的伤也没辄,只好对不辣吼:“你给我滚蛋!什么忙也不帮,就会在旁边放屁!”
  不辣一脸的涎笑,油盐不进。康丫则长吁短叹:“你们要叫我康有财。叫康丫我活不过二十五。”
  不辣说:“康丫。”
  现在我明白郝兽医为什么对不辣发火了,连我都觉得他有点儿讨厌了。他似乎听不到因为肺打漏了,康丫说话的声音都和平时大不一样。
  康丫说:“有财。康有财。”
  不辣坚持说:“丫。康丫。”
  我喝道:“不辣你不要没完没了。”
  “康丫。”
  我的脚尖和郝兽医的巴掌同时招呼了上去,不辣涎笑着-一个无聊家伙,开了一点儿不好笑的玩笑,还要自己乐,烦死人。
  要麻死了,不辣成了烦人精。不管路边的陌生人还是受伤的自己人,他都要插上去缺德一嘴子。我想在他的自暴自弃背后,是不是都希望我们死了最好。
  康丫又叹了一口漏着气的气,“算了算了。随他叫吧。叫什么也不管用啦。”
  对郝兽医这种永远无计可施的医生来说,最可怕的恐怕也就是病人求死的情绪,老头子便青筋暴露地冲着不辣发火,“滚!滚一边儿去!你把我们都咒死了,要麻也回不来!”
  不辣就磨磨蹭蹭爬起来走开,他脸上还带着笑,让你恨不得想踢他。我们刚放松点儿他就又回头,“康丫想要什么?”
  康丫没听清,“啥?”
  不辣说:“就要死的人了,总有个心愿吧。要什么?”
  郝兽医喝道:“你才他妈要死了呢!你死回湖南去!”
  “羊肉。”康丫说。
  老郝便在暴怒中愣了一下,他看了眼康丫,不再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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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1 19:51 |只看该作者
 康丫接着说:“这地方只有山羊,嚼起来跟老羊皮似的。我是说啊,来这其实我连羊皮都没吃过。我想吃绵羊肉。”
  不辣骂道:“要死啊。这上哪给你找去?换个别的。”
  郝兽医忙不迭地接茬儿,“我去找,我去找。”
  “找得到有鬼了。——换个别的。你平常不老要这要那的吗?要个伸手就拿得到的,别让我们干瞪眼。”不辣说。
  郝兽医暴喝:“我去找啦!”
  康丫想拦住郝兽医,“……不要了……真不知道要啥。”
  作为一个打醒了精神也火柴头也要向人要的家伙,他心灰意冷的样子着实不像他。我不想看了,我想走开。
  “没得什么不得了的,你想想。你还运气呢,要麻想要什么都说不出来,屁都没得一个,脑袋就开花了。”不辣说。
  我不知道那算是开导抑或诅咒,我掉头走开。迷龙正抱着晕厥的豆饼过来,“兽医,这家伙怎么两耳刮子就躺地上啦?装死吧?”
  正要去找羊肉的郝兽医就气得直跳,“你怎么打伤员?!”
  “什么伤员?怎么受的伤?仗打完了才爬上来。哪儿有伤?”迷龙问。
  郝兽医气得撩开伤口给迷龙看。我迅速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看另一侧南天门之下的怒江,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地方,以至我绕了那么大圈后才敢来看它。渡口仍在过人,西岸仍簇拥着人群,仅仅依靠原始的索渡工具,要过完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东岸曾和迷龙对话过的特务营长官也用望远镜在观察着我们的山头,他看起来是个营长,比阿译远为油滑但也和阿译一样无能的营长,他的阵地仍然一团糟糕,在把桥炸掉后就没做过任何战争准备。他的大部分部下在望呆,看着刚过了索渡漫向禅达的溃兵难民,小部分在往车上搬东西,战壕里竟然连重机枪位都空着,没几个人——我们在这边做什么看来与他们无干,他们只是随时做好逃逸的准备。
  和那帮得过且过,到死才想起棺材的家伙相比,我多少会想想一个小时以后,所以没法像他们那样激荡胜利的豪情。
  看看江对岸就知道,我们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弃卒,这回我确定我们就要死了。
  我看我的身后,迷龙已经把豆饼抱到了郝兽医的伤员堆中,郝兽医在砸他的蠢脑袋。不辣还没走,倒坐回了康丫身边,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讲他哪门子的人生课。
  渡口奔命的人流仍未断绝,凭仗那系于独索之上的一叶孤筏,那个过程在我们这死守的人眼里看起来简直没了没完。东岸的阵地在做好一切撤退准备后开始吃饭,我从望远镜里远远看着他们的食物,我很难控制住我的饥饿感。
  死啦死啦过来,有时我怀疑他脚底是不是真生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被他拍得猛颤了一下我才发现他已经到我身边。
  “心虚什么?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看出来什么?”
  我说:“特务营连一兵一卒的增援都没有来过,他们是直属,我们就是帮来历不明,该死不死的野货,就更不会有增援。”
  死啦死啦只管抢了望远镜自己去看,“早晚会有的。屁股上着了火的人,当然就要嫌救火的来得慢。”
  “他们本来可以挟东岸天险,守住咽喉,可早提前收拾好了细软,就这份斗志,炮响时咱们稳可以瞻仰到隔江的尊臀。”
  死啦死啦一边往对岸看一边说:“我现在瞻仰的还是他们的尊容,只是有点提心吊胆怕掉脑袋。特务营这样的亲信也要怕掉脑袋,就是说怒江多半已经是上峰死令的最后防线。我猜指挥部现在比东西两岸更像一锅粥,这是淘金的筛子,淘尽苟且混世的家伙,这时候敢站出来的是不怕掉脑袋又会打仗的。好事,好事。”
  我瞪着他,我无法不这样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好事?这一千人要在这死光了。哦,八百,为抢这死秃山已经死两百多了。好事。”
  “是神山,南天门,神庙神树神石神江守神山,说秃山要遭天谴的,劈叉你。”他居然有心给我模仿一个被雷击的声音。
  “可我们抢到的是秃山头。硬胶土,火山石,没筑防工具,阿译就算吐血也啃不下去几寸,我们还是得在小屎坑里放枪,到时候——”我以炮弹的飞行和爆炸声回击,“借您的话,活的在泥里,死的在天上,圆满。”
  他瞄了瞄我,“你很想插了翅膀飞去东岸?”
  “我们能用的阵地只能是东岸啊!你那肚子坏水,从只想跑路的特务营手上抢阵地还不容易?在那边筑防。你看见的,这些死了的日军连筑防工具都没带,一味快攻轻取,败进林子里就一枪不发。是怕了我们吗?因为他们主力快来了,犯不上和秋蝉死拧啊!——照他们那疯人院的速度,子夜也就到了!”
  “我一个人守不住东岸。”
  我气结,“……我们啊!你有一千人!”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靠什么把你们这堆沙子拢在一起?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回家的空头许诺。过了江,那一条道分成了几十上百条,大家有的是去处,一窝蜂,猢狲散,谁还理空头许诺?到了江那边,我怕要连个班也剩不下来。听说你败战没少吃,不知道怎么打赢,总知道为什么屡战屡败吧?”
  我知道但是不想接接茬儿,我看着江那边发呆。
  为什么总打败战,就我所感,打败我们是浑噩的生命。从来没有任何事值得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无用,于是当危险来临,我们便只好一再开动逃跑的本能。有时我也想逆着溃兵冲它个一了百了,算给自己个交代,但想只是想,有人为女人殉情,可我不认识谁为了想撒手掉小命。
  死啦死啦在一边叫我:“喂喂。魂呢?”
  我岔开话题:“你喜欢这死秃山头,尤其这块阵地,它生得象个戏台子。”
  “我烦死这山了。我没见过这么烂的阵地。”
  我说:“你喜欢。你骗到手了一支军队-你要座戏台子,现在你有了,一眼掸到底,孤立无援可万众瞩目,你要在这表演拼光最后一个人,这叫壮士断腕,我们是腕,你是壮士,大智大勇,连因此得以巩固东岸防御的大人物也要击节赞赏,当你是砂里淘出来的金子,当然,砂子就沉了底,砂子死球在南天门了。”
  那家伙居然轻飘飘地听着,轻飘飘是说他的精神状态,他轻飘飘地拍打我,“你又愤什么呀?我派你回东岸求援好不好?”
  “求不来的。我不去。”
  “别当真。我是说给你条生路。”
  我摇头,“不去。我看这么久,就当江那边跟我们没关系了……要去了那边,我会不合群的,比在这边还不合群了。”
  是的。我不去。这还是第一次,我想冲向一场输死的战争时,身边的家伙没有溃退。
  那家伙猛地拍了我一巴掌,开始大笑,“你这家伙就是那种!嘴上永远说不,心里永远说是!”
  “你他妈的嘴上说是,心里说不。”
  “我嘴上说是,心里也说是的人。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好吧,在这戏台子上咱们要演的只有一出……”他住嘴了。我们转过身。
  我们都听见山野里传来的一个巨大声音,在我所记忆的各种恐怖声音之中,那是最恐怖的一种。
  阵地上顿时乱了,我们的人纷乱地冲向阿译这帮临时苦力造就的单向壕沟,它实在是还草得很,加上把挖出的土垒成松散的胸墙,也只够我们在里边保持个跪姿,而且根本不够我们用。
  我们乱哄哄地炸着刺,冲上——更该说为自己抢到一个射击位置。
  那声音震动着山野,鸟雀惊飞,兽吠灭绝,我的耳膜里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声音。迷龙扑在我身边别扭之极地试着能不能架起他一只脚的机枪——当然不可能。
  败到林子的日军远远的明目张胆地跑到了山路上来迎接那巨大的声音,尽管很难击中但那仍在有效射程内,可我们因那声音讶然到忘了开枪,死啦死啦也在我们身后大叫着“别开枪!省子弹!”
  我瞪着那声音,似乎我可见看见那无形的声音。我愤怒而沮丧地冲阿译大叫:“防不住的!”
  阿译在那拥挤的散兵坑里挤得根本没地去,他和三个人挤在一个最多能容两人的坑里,“防不住什么?”
  我越发地愤怒和沮丧,“根本没有用!”
  然后我企图把自己的坑挖深一点,找不到工兵用具,我用枪托在进行我的徒劳。
  迷龙大骂:“你瞎整啥?那是老子的脚!”
  我大叫:“机枪不管用!”
  迷龙声音更大,“什么呀?什么?”
  “TANKS!”
  迷龙瞪着我不知道我在说啥,我又刨了两下,然后因偶然的一下抬头再也没有低头,我愕然瞪着那巨大噪音的源头。
  那条土黄色的毒龙从山脉里滚滚而来,仅仅是它的头就完全覆盖了我们曾走过的南天门山路。当它再近了时,我们终于能看清那是根本无法计数的日军,他们疯狂地踩踏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脚踏车,累得像死狗,狂像象疯狗,在自己制造出来的巨大灰尘和噪声中使劲地咳着嗽,咳嗽声几乎在我们这都能听见。他们很多人已经热得连上衣都脱掉了,赤裸的身上绑缚着武器,大多数人的车胎都已经爆裂,他们根本是在踩踏早已变形的钢圈——那也是被我听成金属履带辗压地面,引发坦克恐怖症的由来。
  毒龙的头已经与他们林子里迎出来的前锋会合,听不见他们说话,但那帮幸存的前锋使劲对我们这边挥着手势,说什么也可想而知。
  他们几乎立刻扔掉了他们的脚踏车,废弃的脚踏车在山路上堆成了路障,这个路障越来越庞大,因为不断的从山脉中而来的后来者也让已成废铁的脚踏车冲撞进去,以至可能真的只能用坦克才能把那障碍冲开。
  他们跳下仍在驶行的车,几乎不做停留就与他们的前锋冲进了山腰上的林子,最多有人从车座上拿下一些类似轻迫击炮、重机枪一类的东西,几个赶得奄奄一息,脱力又脱水的家伙瘫在路边,我相信他们会死去。
  我们呆呆地看着,鸦雀无声。
  山脉里仍在吐出那些古怪而疯狂的军队,没完没了,似乎要直到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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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1 19:52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的叫声在这片奇怪的喧嚣与死寂中听起来很是凄厉,“防-炮!”
  我们刚开始动作起来,掷弹筒、步兵迫击炮和九二步炮的出膛声就已经加入了这个已经足够混乱的世界,我们拱在那实在太浅的坑里,简直恨不得把垒的土墙堆在自己身上,郝兽医手足无措但是目标明确地去翼护他的伤员。
  然后第一批迫击炮弹、步炮弹和手炮弹就带着尖利的怪啸声而来,弹片在烟尘中也在我们中穿飞,林子里的九二重机开始划出致命的弹道,那都是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日军主力征用了缅甸境内的所有脚踏车,比我们预想的至少早到了六个小时,像会飞翔的巨大毒蛇,象要把我们连骨头啃掉的蝗虫风暴。
  又一发手炮弹在我面前的垒土上炸开,说是威力最小的炮弹,可整个让我的天地成了一片土墙。我们在死伤狼藉中玩命地射击,让刚从林子里冲出来的日军又留下一片尸体。
  我忽然发现我和迷龙共同的散兵坑挤了许多,迷龙也发现了这回事,那是因为豆饼挤在我们中间射击。
  迷龙冲着豆饼叫:“王八羔子!该干啥你不明白吗?”
  豆饼边射击边说:“我不用养伤!”
  “谁跟你说养伤?来这块儿!趴下!”
  “哦。”豆饼应道。
  我看着他在迷龙的指使下出坑,横趴在地上,脑袋正对了我,然后迷龙把机枪架在一脸惑然的豆饼身上开始射击——他算是把他的机枪修理好了,他有了一个人肉枪架。
  迷龙冲我得意笑,“枪架有啦!能打啦。”
  豆饼大叫:“烫死啦!”
  “瞅你那边!”迷龙喝道。
  于是豆饼也没空抱怨,忙着和我射杀从侧面拎着手榴弹摸过来的日军。
  死啦死啦猛然从垒堆上收回了他的中正步枪,伏在坑里大叫:“七五山炮!”
  再一次的天崩地裂笼罩了我们,这回的呼啸和爆炸声要猛烈得多了,因为它已经是来自那些正规的炮兵,而非之前那些轻量级的步兵火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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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1 20:08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已经是夜里了。炮弹仍在这片了无生气的荒芜阵地上爆炸,它并不单纯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时的、钻入土层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它们的杀伤轨迹上运行。
  我们趴伏在地上的样子像是想钻入土层。
  整个晚上,日军炮兵像在展览,随着装备轻重和时间推移加入我们视野之外的射场。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里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我们身上烧灼,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现在迫击炮照明弹升空了,它久久悬停在空中,照耀着与土地同色的我们,看上去我们中间已经没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个开始爬行,那是我。死人中的一个也开始蠕动,那是郝兽医。我爬向山峰之沿去窥看东岸,而郝兽医去搜索死在阵地前沿的日军尸体,除了医药包,他还期待别的什么。
  我呆呆地察看着东岸我们的阵地,因为我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我看见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将要过完。当最后一筏人登上西岸后,守军砍断了渡索,也砍断了我们回东岸唯一的可能性——尽管我知道那种可能性在日军步兵的紧迫和炮兵的轰击下几乎是不存在了。
  我把脏污的脸拱在已经被翻松了的泥土里蹭着,因为连泪腺都早已经被震得麻木,我回头看着我们的死人,其实更该说介于死活之间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仍活着。
  现在我们终于有掩体了,每个人平均可以摊上八到十个日本炮弹制造的掩体-还活着的人。
  一个声音像从地底里传来,其实那来自在弹坑与弹坑之间爬行的阿译,他压低了声音说:“射击位置!射击位置!”
  于是死人中的活人开始在弹坑和弹坑之间爬行和跃进,尽量靠近前沿而夺回刚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经麻木地看着一个同僚在跃进一个大弹坑后,那弹坑又被小口径炮弹命中了一次,我们所有人都停止前进了——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死啦死啦似乎在地底叫唤:“接着上!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于是我们接着抵近最前沿的弹坑。
  我跟着我的同僚丧失了知觉一样地爬行,我像一条将头拱在土里的蚯蚓,当我抬头时,我发现他们忽然全部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这片像月球一样的土地,被陨石撞击过的月球。
  死啦死啦叫我:“读书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阵前投敌啦,最前边啦。”
  我看了眼我身边一个巨大的弹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里边,斜躺在那个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枪械,他脸上那种要好笑不好笑的表情忽然让我觉得感动,我侧身滚了进去。
  进去后我无法不注意这样大的一个弹坑,我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别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来的。”死啦死啦说。
  于是我开始去搜索倒扎进这坑里的一名日军,那家伙整颗脑袋几乎都钻进了土里,我在他的身子上搜索弹药。另一颗脑袋扎过来跟我一起搜索,我却发现那是刚进坑的郝兽医,我们似乎没有利益冲突——他要的是医药包。
  郝老头好运,找到一个罐头,那真是让我垂涎欲滴,但老头子浑没有要分我一杯羹的意思。
  老头儿问我:“我眼神不大好。你看看这是不是羊肉的?”
  我跟他说:“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认得日文……怎么有人放个屁你也要当真?”
  老郝头子除了摇头叹气屁都没给一个,像一个游魂一样,爬出了坑消失于我的视野,我很惋惜地看着他带走那盒本该属于我的罐头,直到死啦死啦拿饼干砸我,于是我连泥带土地抢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我一边吃一边抱怨:“西岸的人过完了。渡索也给砍断了。”
  “知道了。”
  “回不去啦。”我说。
  “你美什么呀?”
  我怒得恨不能拿刚找到的手榴弹砸他,“我美什么呀?我美什么?!”
  死啦死啦说:“西岸的人过完啦,咱们这就算一个人救了十个吧,那也用不着美。你家境好像不错啊,你一个人花掉的怕是够养活三十张豆饼了。”
  我着急了,“谁跟你扯这个蛋啊!我们回不去了,你来说什么豆饼!”
  “嗯,咱不扯豆饼。”
  他就属于这种货色,惹得你像一个已经装上引信的烧夷弹了,他倒把枪支归置在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位置,闭了目养他的神。我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闭了眼不是装的,眼皮子动都不动。
  我问他:“我说……你这个戏台子演啥戏呢?”
  死啦死啦仍然闭着眼,“啊?……全武行啊。”
  我只好拿手捶自己头,“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一本正经地说:“翼护妇孺友军过江,为东岸打出巩固防御的时间。”
  我终于拿脚去踢他,可不该动腿的,我自己身上的装备捅着了我的伤,痛得我压了嗓子骂:“他妈的你!”
  “天谴了,噼叉你,我命硬得狠……你跟狗打过架吗?”
  他还能怎么气我呢?我的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知道,我还信你真跟狗咬过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疯了。”
  “粗俗。我老家街面上有条狗,本来除了跟我,跟邻里关系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我打断他,“你老家哪儿呀?”
  “中国啊。中华大地,一国之殇。你听不听?后来那狗可真疯了。”
  他总是有办法让人把耳朵朝向他的,我也认了这个命,“怎么疯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它。也许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许是愤世嫉俗,搞不好贪欲无度,狼子野心,说不定想在江湖上咬出一个字号一个名堂,差不离儿是靠得你我这样近,被另一条太有想法的狗咬了。”
  我忍着他的指桑骂槐,“咬吧乱咬吧你就。”
  死啦死啦接着说:“狗疯了,那就要咬人、昔日之友和它眼里的同类。一条街的人被它咬得丢盔弃甲如潮水中分,那家伙咬了个七进七出如赵子龙三冲当阳之道……”
  “既七进七出又怎么三冲当阳之道?……赵子龙?是白狗啊?”我问他。
  “狗黑的。”
  “狗日的。”我得出判断。
  “此狗昔日沦落为奴中之婢,今日得势如帝国列强,咬了对街爱新觉罗氏,西门朱氏,左邻蒋氏,连右舍老孟家的小猪崽子的左蹄髈也几被重伤不治……”
  我压低声音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死啦死啦不为所动,“没空整那个,我忙救死扶伤,包扎老孟家的小猪崽子。忽见人群中分,如潮起潮落,一条恶犬狺狺吐獠,其实一人一石头也就砸死它了,可人都想我乃上人,被追了个狼奔豕突还自以为行不乱步。我和孟家猪崽子退无可退,我想算了,我不做上人了,我捞起石头就砸。狗吃痛了怎么叫?”
  我瞪着他,“这么粗鄙的圈套你当会钻吗?”
  死啦死啦学了两声猪叫,“大伙一瞧,原来疯狗吃了痛也要象小孟一样哭嚎的,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人多气壮,怂人也成打虎胆,一人一石头把条疯狗砸死了玩完。我讲完了。你别瞪着我,真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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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1 20:09 |只看该作者
于是我转开了头,“我疑心你真被疯狗咬过的。讲疯话。”
  “这是个天造地设一个戏台子,我们在这上边把日军打痛了,整个东线都看得见,就是我们要演的那出戏。你说是秋蝉,也说对了,秋蝉叫得很响,命也很短,在这种阵地上,我们的命短过秋蝉。”死啦死啦说。
  我在以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方式苦笑,“整个东线?凭你一个冒牌儿团长,和十去其六的一帮子败兵?你乐观还是我悲观?”
  死啦死啦平静地说:“我是打小仗的,没打大战的能耐,这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大一战——对,别白眼向人,你见过大场面——我鼠目寸光的,现在只看这座山这条路,东线有很多山很多路,关我们屁事,这就是该着我们去咬死的那条狗,该着我们吊死的那棵树,也许你脖子硬,就能把套索给抻断了,那你先得舍命拿脖子抻。顺便问句,日军进攻多少次了?”
  我听着炮弹再次呼啸,像是大口径的家伙,这让我心不在焉,“……十来次。”
  那家伙让我看他枪托上划的道,“十三次。”
  炮弹落地,没有爆炸声。那家伙爬起身来,“烟幕弹。步兵要上啦。这是第十四次。”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弹落在地上都没有起爆,你也看不清它们的弹体,它们只是滚滚地冒着白烟,烟雾沿地面扩张,像是有形质的烟墙。
  这样的烟幕通常都表示日军步兵将隐藏在烟雾中发动攻击,有人向烟墙里零星地发射,但更多人是装上了刺刀,黑夜加上烟幕,你只能凭借肉搏来做有效攻击。
  然后我看着最前端的两个同僚跪倒,咳嗽,用手开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从烟雾中出现的戴着鬼样面具的日军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刺死,在他们稍后的不辣胡乱摔了个手榴弹,也没指望能伤人,飞跑了回来。他连路都看不清了,结结实实地一跤摔进了弹坑里。
  我大叫:“毒气弹!”
  死啦死啦把他的防毒面具摔给了我,我扔还给他,我狂乱地翻着那个已死日军的装备,从中间找到了面具戴上。
  死啦死啦在弹坑边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后撤!”
  烟墙就快推移到他的身边,我抢过他手上的面具给他套上,把他的叫喊声全闷在面具里。然后我们心悸地看着那道从坑沿推移过去的烟墙,它重过空气,像水一样缓慢地流进坑里。
  “死不了人的!他们也在烟雾里!”死啦死啦喊,然后他开始大吼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古怪歌子,多半是跟湖广土匪学的,“冲啊冲!冲得上,杨六郎!冲不上,喝米汤!”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眼前一闪便没进了烟墙,我们也硬着头皮往毒气里冲,我们几乎跟冲进去又冲出来的他撞个满头。
  “回撤!给他们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喊。
  猛一掸眼,我们瞧见烟墙后的日军密密麻麻,排着拿破仑时代一样的阵形,挺着他们上了刺刀后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盖,我们再往下冲势必是撞在他们枪刺上。
  我们一窝蜂回撤,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毒气里仍传来咳嗽,还有一种声音是刺刀穿透人体的声音——到哪里都有反应慢的人。
  郝兽医的伤员们咳声一片,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化设备。
  郝兽医站在石头后,他的伤员们身边,对着我们也对着逼近的毒气,他连块捂嘴的布也没预备,玩儿命地挥手跳脚,“伤员啊!”
  于是我被踹了一脚,那当然是死啦死啦,“我去布防!——伤员!”
  我脱出了跟他跑的家伙们,我们攒的伤员根本不是一个排甚至两个排能搞得定的,何况我区区一个人。我随手拖起最近的一个,那家伙挣开了——那是康丫。他死捂着自己的嘴,连话音也是闷的,“我自己能走!”
  于是我拖上另一个不能走的。
  郝兽医叫道:“你不能只管一个呀!”
  我悲愤交加地冲他喊回去,声音大得连面具也不是障碍,“我也是伤员啊!”这倒是触了机。“走得动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动的!”
  于是我们的伤员自己行动起来,一只手的拖着没了腿的,瞎了眼的背着中了枪的,我们是退在最后的,我们一瘸一拐着,咳着,身后是那道滚滚而来的烟墙。落在毒气里的便化成了一声惨叫。我拖着我手上的伤员竭力拔步,我无法不看着那个我今生见过最迷茫的景致:我们像在与烟雾作战,被烟雾吞噬。
  没能管伤员的死啦死啦并没浪费时间,他是在与毒气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后重组防线。那道几乎在山沿边草草重组的防线为我们留出了一个缺口,我拖着伤员往那里挣命。
  迷龙在防线最前沿,仍是以豆饼为枪架在打卧姿射击,他把整匣子弹呈扇面扫进了烟墙里,我看着滚烫的弹壳在豆饼身上蹦跳,在百忙中冲他们嚷嚷:“豆饼都烤糊啦!”
  迷龙个不要脸的用河南话替豆饼回答:“末事末事!”
  他打光一匣子弹,也看不出什么成效,换弹匣的时候忍无可忍的豆饼从枪下挣了出来,炽热的弹壳被他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得满地都是。
  他大叫:“起泡啦!”
  迷龙喝道:“枪架子趴下!”
  豆饼压根听不见,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迷龙也不废话,一脚把豆饼踹倒了架上机枪就打,豆饼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
  我也懒得理这对儿活宝,剩下不多的体力也就够我把伤员拖进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们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还不到半数,多数人只能像迷龙和豆饼那样用湿布包住了口鼻,他们子弹上膛,装了刺刀,以及放在跟前不多几枚拉了弦的刺刀。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过什么,但现在大伙已经沉静下来,打算用那些陈旧的武器击退那场看似无形的烟墙。
  一片死寂,除了从烟墙里偶尔爆发出被刺死者的尖叫声。
  我尽可能把伤员拖离这即将爆发恶战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线的后方。我身后的伤员拖拉扶携的,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半死不活地跟着我。
  将那个半拖半背过来的伤员放在地上,我自己也几乎倒了下来。我听着我自己在面具里粗重地喘气,汗水涩着眼睛,我根本没有看周围的力气。
  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条单薄的防线前方,迷龙和豆饼正涕泪横流地飞跑回防线,烟墙已经逼到他们跟前了。死啦死啦已经在指挥人开枪,战争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纪,在这么一个古怪的环境下他们像燧发枪手一样放排枪以求效果。
  我木木然摸了摸,枪还肩在背上,我摇摇晃晃往那边去,我身后的一个家伙正咳得天翻地覆,一边放下他拖过来的伤员。我撞在他身上,那家伙个头儿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着往后摔去。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康丫。
  “康丫?你……怎么还在拖人啊?”
  康丫咳着,过一会才把面具后的我认出来,“啥事?”
  我只好瞪着他的伤,他也瞪着我。
  “你……没事了?”我问。
  康丫过一会儿才摸了摸肺部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和破布,露出一头如梦方醒却发现大祸临头的表情,“……是啊……老子要归位了还背啥伤员……你们有良心的没?”
  想起自己的伤来也就让他彻底衰竭了,他一头冲我栽了过来,我抱住那具瘫软的躯体扒拉开面具大叫:“兽医!”
  我突然觉得背后生凉,我抱着康丫,转身看了眼一直没去看的身后,我忽然觉得掉进了无底深渊,并非形容,我正站在我们由此攻上的峭壁边,就这个七十多度的坡底,刚才无论是我或康丫都会一滚到底掉进怒江,对一个活人来说这与无底洞并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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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发表于 2013-4-11 20:10 |只看该作者
在放过几阵排枪后,也不知道烟墙后的日军倒下了多少,我们开始投弹,也许是心理作用,手榴弹的爆炸声在烟雾中听起来很闷,而且刚投出两批,烟墙就已经将我们最后防线的一部分吞噬。毒气的扩张终有其限,将我们逼至山崖边沿时它已经近乎停滞。于是我们看起来像在与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来小得可怜,连失近弹的爆炸也并不显得惊人。毒气让我们和日军都沉默着,也都晕头转向着,都忘了世界上还有闪避这种战术动作,我们只是攒刺,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敌军刺回,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有时一个被刺中的同僚栽进了烟雾,有时一个被刺中的日军摔出烟雾,有时一个被毒气熏得发狂的人扔了枪惨叫,然后迅速被几支枪刺同时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线外走动着,开枪,力求击中烟雾中鬼影一样闪现的敌军。死啦死啦、迷龙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烟雾把大部分被杀死的日军都掩藏了,看起来他们好像源源不断,毫无损失,我们的整条防线被一步步逼往山崖边。
  死啦死啦叫着:“撤退!放下伤员!撤退!”
  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撤往哪里,而且是放弃伤员——再退两步我们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滚进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样愕然。
  看起来那家伙是早有预谋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摔断人每一根骨头的陡坡,下滑几米后他抓住了锋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枪射击,一个中弹的日军从烟雾里摔出来,自他身边滚下山坡。我们迅速开始学习这套不要命的把戏,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进黑暗里踪影不见的倒霉蛋,最后你只能听见他的躯体在山石上的撞击声——我们开始从一个近似仰射的角度上进行射击,一直铜墙铁壁一样的日军终于失去了还手之力,即使他们能在烟雾中完成装弹也很难做俯身的瞄准,那样站立于山崖之边的人实在是我们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标,一些在烟雾中没看清地形的日军干脆是从我们中间摔滚下去一路到底。
  我们完全凭着本能在开枪,也无从瞄准,当从放两三枪就滚下来一个日军,变成要几个人打十几枪才滚下来一个日军时,我们开始明白一件事,这次该死的进攻又被我们挡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们意料中了。
  “咬死他们!把咱们的地盘拿回来!”
  我们都对他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见怪不怪了,只是玩儿了命的手足并用,在十二个小时内第二次爬这座该死的山,仍然有越爬离山顶越远的倒霉蛋,了不起的阿译仍属于那批倒霉蛋中的一个。
  于是我又一次看着阿译从我身边滑了下去,一边挥着双手,“拉我!拉我!”
  我没空理他,接着开枪——以他那个速度摔不死的。
  后来我们活下来的人拼命回忆是怎么打退的日军攻击,没人想得起来——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我们心里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野兽占满了我们的躯壳。
  爬回山顶的人们一头扎进了毒气。
  我们在已经开始飘散的毒气中又一次的冲撞和推擞,然后是拼刺,但这回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这样的战争实在早超过人的承受极限,而毒气熏着我们也同样熏着他们,他们开始后退,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这回日军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曾经被追得丧家之犬一样的我们现在追丧家之犬一样追刺着敌人,在我四年的军事生涯中还没见过跑得这样狼狈的军人,跑出了毒气范围之外的日军扔掉的不仅是武器、背包,为了能吸进更多洁净的空气,他们连防毒面具都扔了。
  我们用刺刀、子弹和枪托收拾着我们够得着的家伙。
  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被闷在面具里兽类一样的低沉咆哮会把我自己吓着。
  树林里的九二机枪开始喷吐火舌,那是为了阻住我们的追击。
  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面具后传出他嘶哑的嗓音,他必须阻住我疯狗一样的同僚,否则他们将会以卵击石地一直追进树林。
  死啦死啦大叫:“固防!固防!”
  他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我跑过去想把他从里边拉出来,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
  那家伙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手枪的枪管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他的太阳上。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而我像在梦魇中一样看着弹坑里发生的一切,一个重伤的日军军官从烟气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着的,刚才他躺着的时候坑里的烟气把他整个都淹没了。那家伙浑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烂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儿,露出一张平静之极又疯狂之极的脸。
  我的枪伸在外围,枪口倒向着自己,即使能做什么也不可能阻住连伤带熏得神智不清的家伙。
  板机扣下,击锤击发。我清晰地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被那个用力过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
  卡弹。
  死啦死啦发出一声不知道算喜悦还是愤怒的怪叫,虽然看不见,他一把将那把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手枪抢了下来。他摸到了那军官的脖子猛扑了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几乎把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掩埋,然后他用枪柄一次次地猛砸。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枪柄挥击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的同僚已经停止了追击,几个恰好在弹坑边停下的便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发了飙的指挥官。
  我站在坑沿,把枪托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终于平静了,被我们拉扯上来,丧门星往一块破布上倒了点儿水递给他,他手上仍抓着那支南部手枪,但开始擦洗眼睛。
  他边擦边说:“头回碰上毒气,幸亏你喊得早。”
  “还好不是沾身上就烂的芥子气,是催泪气。照常他们跟着这玩意儿一冲,什么阵地也都拿下来了。”我说。
  “好厉害。以后得记住了。多谢。”
  他的道谢真诚得让我不知如何应对,我转头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而他接过同僚们帮他捡回来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枪。
  我说:“你杀了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儿,一个中佐,搞不好是个联队长。”
  死啦死啦看了看说:“年青得很嘛。”
  “身家显赫,前程似锦。他们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国陆军大学的出处。”我放低了声音嘀咕,“假货干掉了真货。”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实用主义地丧失了兴趣。
  “最多是个副的,觉得赢定了跟着来历练一下。你看他们一点儿没乱嘛。”他对着坑里欠了欠身子,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哀悼,“年纪轻轻的也不学好,拿个拨浪鼓对着人脑门子乱杵,我才不会叹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脑门上这大青疙瘩!”
  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过阵地。
  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了包里,并且如他所说,他以后明白了这东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着两支枪,那支大开杀戒的毛瑟很快也被他塞回枪套,他玩着那支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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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发表于 2013-4-11 20:11 |只看该作者
我无心和他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在毒气散入了夜雾后我们终于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敌军,他们在我们的阵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后零乱地一直铺向他们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点儿不少于他们。
  我们打过的胜仗不多,所以我见过一直铺过地平线的死人,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被我们杀死的敌人。我想不起刚才发生过什么,也诧异做了这件事的我们居然包括了“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悲哀,而不是胜利的豪情。
  死啦死啦看来也有一样的迷惑,他难得的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发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他没惹我,我倒开始惹他,“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
  死啦死啦斜了我一眼,“是死人。死人用这个弹了我脑门。”
  “战场之鬼,从不索命。”
  死啦死啦说:“他们问我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只是将串挂的子弹收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走开。
  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愤怒永远只是爆发不出来的火山,他会说出来的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
  于是我也知道他绝不是在玩笑。”
  于是我也走开。
  离得很远我就看见我们的伤员,我也看见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着一具具尸体,而人群正围成一团在抢救什么,估计又是哪个快到头儿了的伤员——无人来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朋友的康丫。我看见也听见康丫瞪着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种揪心而压抑的咳嗽,因为那来自一个被打穿了肺的人,你几乎能听到他重伤的内脏在咳声中抽搐。
  我看着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轻轻压抑着自己的咳嗽。
  于是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抚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种我想不到的精神回过头来,那份精神源于惶急,“兽医死啦!”
  我说:“那家伙是老不死。你没事?”
  “我没事啊!兽医啊,毒气来了他不跑,拿湿布给我们堵嘴,自己吸进去好多,肠子都烧烂了,一翻白眼,死了!”
  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而且康丫精神成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不用担心他。我转向对着那群傻瓜叫嚷:“让开啦!人晕了就不要围着!——这是催泪气又不是芥子气!他是呛的!”
  人们散开,蛇屁股在拉着郝兽医的双手做一种展翅般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从哪一点儿觉得这样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兽医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为的人工呼吸。
  我冲着不辣说:“滚开啦!老头儿会被你捶死的!拿水浇他!”
  水泼在老头的脸上,老头儿呼吸着,被吸进鼻子里的水呛了醒来,他咳嗽着坐了起来,而以为他要死的人们发一声嘘声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
  “毒气啊毒气!……小日本呢?”老头儿说,然后瞪着我们,“都没死啊?”他开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这么痛呢?”
  蛇屁股呸了一口,不辣沮丧而愤怒地揉着自己捶郝兽医捶得快肿了的手。
  “石头硌的。”我说。
  “我说呢。日本又被砸跑了?……我说你们打仗就打仗,日日日日的跑来跑去搞走马灯干吗?”老头儿问。
  我说:“那是战术。说了你懂?”
  老头儿扒拉开我,我没因他这一下过于猛烈的动作而生气,因为我也听到了,在郝兽医醒过来后康丫不再压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康丫将一口血吐进了黑暗里,然后歪倒下来。
  康丫,原运输营准尉副排长,没车开的司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因外行而毫无必要地被击穿肺叶,被扔在呛死人的毒气里咳过了日军第十四次攻击的始终。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经咳碎了。
  我们几个想将康丫搬到一个稍舒服点儿的地方,却发现没有更舒服的地方,我们只好将他放回他倚着的那具尸体上,我发现那具尸体就是他费了牛劲拖过来的伤员,只是已经死了。
  在这通折腾中康丫倒不再咳了,我想被打碎的肺叶大概已经被他从气管里咳出来了。
  康丫说:“不咳了。”
  于是我们手足无措地庆幸着,“好了好了。”“不咳了。”
  他又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
  郝兽医没有听清,“什么?”
  我们有点儿挠头,他这话冒得没来由。
  “不辣问我要什么。我就想,”他多少有点怨气地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东西,贪小便宜,谁要拿我当弟兄?”
  我说:“其实你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想出点儿声,让人看见你。”
  我被人踢了,我不知道是谁,郝兽医、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
  “我拿你当弟兄。要麻死了,我也没弟兄。”不辣说。
  于是康丫就高兴了点,和不辣相互摸索着,“我要照镜子。”
  “……什么?”不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开车的时候照反光镜,车叫日本飞机炸掉了,天天跟步老鼠跑,忘了我都长啥样了。”康丫说。
  不辣诚恳地说:“你长得比我好看。”
  我踢了不辣一脚,“镜子!谁有镜子?”
  郝兽医也跟着吆喝:“谁有镜子?镜子?”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这个好办。”
  但大家忙着包扎、移尸、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们一眼,有人摇摇头,就是没谁有一面镜子。
  我说:“刺刀。”
  “啊?”郝兽医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磨刺刀。”
  于是我们开始磨刺刀。
  搜罗来的刺刀已经被我们磨得锃亮,我们几个横横竖竖地把它们在康丫面前摆成了一个方形,还缺几大条。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还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劲擦了擦,哦了一声,立刻加入了我们。
  兽医划着了火,于是一片刺刀面上映着康丫模糊的脸。
  他说:“还是看不清。”
  然后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
  我们不伤心,因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们也会去同一个地方。
  但不辣想把埋了康丫,满地尸骸无人顾,他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们决定给康丫以此殊荣,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记得他没能埋上一个哥们儿要麻。”
  弹坑是现成的,我们选择了一个能望见东岸的地方,康丫已经平静地躺在里边,我们开始盖上土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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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发表于 2013-4-11 20:12 |只看该作者
郝兽医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烦啦啊,你很会说话的。”
  我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财,你一事无成,踢过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了,摔过一手榴弹,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没有炸到敌人,你救过伤员,可他死了,还做了你的枕头。你什么都要,可不知道要什么,你最后说的是看不清,然后你就死了。你是我们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间的一个。”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经听出不对,也知道我腿上有伤,他们连拍带敲着我的脑勺,但我仍坚持着说完了。
  不辣说:“连死人你都要损啊!”
  “小孟没口德,他以为这叫不说假话。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兽医说,继续开始盖土之前摸出他的罐头,然后老没正经地把罐头抛进了坑里,“羊肉,康丫,山西的绵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爱幼,踢了他一脚,“连死人你都要骗啊?”
  看见郝兽医那双全无戏谑之意而只有悲伤的眼睛时,我们就都不再说话了,掉头讪讪地打算闪人。我们转身时炮弹又开始落下。
  迷龙大叫:“副射手!副射手又死剁头啦?!”
  死啦死啦举起了他的长枪示意,一边用他的短枪射击,“第十五次!”
  我们回头,搀起郝老头儿逃离这片无遮无掩的土地。
  炮弹落下。
  硝烟散去,我们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间的日军。在我们周围,十个死人里边可能才有一个活人,这个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团的团,又削减回了我们在缅甸刚发家那会的德行,一百多人。
  我们在一片疮痍到像是破烂的土地上,即使硝烟飘散后它看起来仍然象是月球。迷龙和豆饼已经是撅着腚在焦土中寻找散落的子弹——他用的布伦式是英制七点七毫米口径,和我们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可即使这样也只能搜罗不到一匣。
  豆饼看见一发子弹,他先捡了另一发,回身时那发却不见了。豆饼看着我们几个一脸诡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龙的屁股。迷龙转过身来,顺着豆饼的视线瞪着我们,“吐出来!”
  他首当其冲地便冲向我,这真让我又冤又好气,“你小子,以儿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龙醒悟过来,便瞪着我们中间话最少的丧门星,那家伙向来一脸说不清是坚忍还是憨厚的东西,但被迷龙越看越可疑,往下丧门星被迷龙在身上搜索着,被迷龙痒痒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龙不管那个,直到身后“砰”的一声枪响,迷龙被一发子弹砸到了头。迷龙怪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声枪响学得太像,由不得他不惊恐。
  然后他明白了这是某个家伙学的,豆饼捡起那发我们用来砸他的子弹,而迷龙瞪着我们所有人寻衅,“谁整事儿?谁干的?”
  “阿译干的!”我说。
  迷龙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选,阿译看起来脸又青又白的难堪之极,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迷龙向他扑过来,而迷龙呸了一口,显然没有跟他闹的兴头。
  我成功地制造了这次冷场,和人渣们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时又一次举起了他该死的步枪。
  我蹿了起来,“第十六次!”
  我不知道该说我们惊弓之鸟还是训练有素,打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都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伙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狲。
  但并没有爆炸和步兵袭来,几秒钟之后我们从弹坑探出头来,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掷我们。
  “援兵来啦。”他的口气淡然得道像有一队无所事事的友军要从我们平安无事的军营外过路,并且我们并不存在的电台早已通知了我们。
  于是我们从坑里探出了头,像伸长了脖子的鼹鼠一样去看对岸。
  在东岸阵地上发生的事情我们似曾相识,军车风驰电掣地在阵地停下,军车上跳下的士兵同样风驰电挚地冲向他们友军的阵地,倒象是要攻克他们的友军。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张立宪、何书光、李冰、余治什么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脸的虞啸卿团座大人。那帮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两字的家伙们仍然肩着他们的中正式、花机关、汤普森、砍刀之类,手上仍然娴熟地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和着他们下属的枪托和鞋底子冲进那座仍一无举措的防御阵地里,然后把在阵地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穿军装的一顿暴打。
  南天门上的我们在大眼瞪小眼。
  于是我开始做我最喜欢的评论:“背黑锅的倒霉蛋选出来啦。特务营向来自恃亲信,亲信这么好做的吗?饲料是不缺,逃命也优先,可上峰风水背了,扛不扛得动都得替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开始容光焕发起来,“找个豆子大的亲信来扛,就是说上边也知道战势紧急,没空争持。虞啸卿又是号极能打的,这回临危受命,东岸防御有三分数了。”
  我问他:“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死啦死啦受着我的斜眼,我们几个被他从仓库里拉扯出来的也多少有点儿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无耻——他甚至较我们还要正色,“这种谣言不要瞎传-你与日寇同谋啊?”
  于是我们又看对岸。
  这会工夫张立宪几个已把特务营的营长从阵地里捆得粽子一样从阵地里揪了出来,踢得一脚跪了。眼镜壮男何书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啸卿一眼,像是问砍头还是怎的,虞啸卿摇了头之后总算是下车了,下车头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枪,看也没看就顶着特务营长的后脑放了一枪,那具被捆着的躯体像要挣脱捆绑一样往前猛挣了一下,然后顺着江岸滚下,滚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家伙用的柯尔特口径大,声音也响得要命,几秒钟后便传得声震江谷,让我们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迷龙感慨:“妈的,做团长真好,杀营长跟杀鸡似的。”
  他说也就罢了,还眼光光地瞪着阿译说,几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让阿译又蜷缩了脖子。
  我悻悻地说:“鸡也是杀给我们这帮山顶上的猴子看的,说的是此战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这时拿着望远镜又在啧啧有声,“好。秣马厉兵,听说虞啸卿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现在江防有五分数了。”
  他所说的我们即使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因为那是把整团人再加上特务营人马进行的重新部署。虞啸卿显然也觉得特务营之阵地是固守之必由,他所带来三分之二的人马接手了原来的江防,而余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务营由张立宪们带去了左右两翼的峰峦。
  我不清楚虞啸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说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智勇之将,但他的人马至少效率极高,几乎没用分派就开始掘土动木,阵地的木土作业本来较我们这边就是天上地下,现在他们的人临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着江礁和火山石装了袋用来码筑犄角防线,粗大的木段被滚上阵地用于加固至关重要的重机和战防炮阵地——禅达这地方的造物都有点儿上古洪荒的感觉,他那样筑出来的阵地坚实得很,七五炮都只能伤个表皮。
  我不再看了,在就近找了个坑躺了下来,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来,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并不觉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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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发表于 2013-4-11 20:13 |只看该作者
其他炮灰们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渐渐散开。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时进了我这坑,这有点儿挤,于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个坑。
  “我们还是只好翘了啊,是不是?”不辣爬向郝兽医那个坑,“怎么死都行,你可不许救我,兽医。”
  我斜眼看着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闭着眼靠在焦土里,先摸索到了腰上的手枪和膝上的步枪才能让自己躺得踏实。
  他也并不快乐。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
  这是个炎热的白天,像我早习惯的一样,风和日丽的战场并不存在,至少在双方殊死的滇西战场上并不存在。山顶的一无遮拦让我们暴晒着烈日,空气中永远有着蝇蚊的嗡嗡声,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为其提供了太多养份,空气中蒸腾着恶臭,幸好还没到极至,也幸好我们的嗅觉多少已有点儿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没动,林子里晃动着人影,但他们就不进攻。
  无聊是悲观他妈,我又开始了发表意见了,“他们进攻间隙拉得越来越长,也就说到达的军队越来越多,各中队大队轮番炼我们,每回扑上来的也越来越狠-没十八次进攻了,十七次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家伙闭着眼“嗯”了一声。
  我说:“死苍蝇会感谢你的,它们嗡嗡嗡的飞过来下蛋,人死了,苍蝇生了,今天攒的够生养它们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个假团座是它们的神。”
  那家伙扔闭着眼“嗯”了一声。
  “……嗳,你说这滇西苍蝇闻得出中国菜日本菜吗……”我说。
  丧门星飞跑了过来,暴露过头几乎被一发冷枪命中,他趴下避过那发日本子弹,半截身子探在我们的坑里,急促地说:“旗!江那边!”
  我实在很难听懂那家伙的云南口音,“啥东西?”
  但死啦死啦却一跃而起,相较刚才的死样活气,你只好认为他一直在等这个。
  “有人懂旗语吗?”他问。
  我说:“阿译好像仿佛也许是学过的……”
  他没让我有损口德的机会,猛踹了我一脚,“叫来!”
  正式到如此地步,我看了眼他那表情,简直是要扑住天上飞来芝麻点大的生机,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去了。
  我、阿译、丧门星和死啦死啦几个一路跌扑着穿过阵地去可以无挂无碍看见对岸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催泪瓦斯中击退日军攻击的陡坡,那里炮弹和冷枪打不到,但日军追击的冷枪冷枪也愈发紧了,那是因为阵地上剩下几个寥寥的活动目标可以排遣下他们在进攻前的无聊。
  阿译那个未经战阵的家伙在日军重机的攒射下吓得窝在个小土堆后不动,我连踢带推,他倒算是跟上前边两人动了,我被一发子弹打在脚下,痛得在地上滚。
  迷龙和豆饼惑然地在坑里看着我。
  迷龙对豆饼说:“豆饼子你瞅,这就是到处乱跑琢死的。嗳,烦啦,你躺好了,滚得我眼晕。”
  我躺在地上,扒下一只烂鞋看了眼,“鞋底打掉了。震着伤口啦。”
  我拿鞋砸了迷龙,瘸着爬着仍往目的地去。阿译那家伙根本不管我,得跑就跑,他已跑出了好远。
  迷龙啧啧有声地看着我在日军机枪的攒射下爬遁,幸好土堆已拦住了那边机枪手的直接射界。
  当我从山顶上滚到那处陡坡上时,东岸的旗语已发至尾声,挥旗的人是何书光,一挥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虞啸卿站在旁边的一架炮队镜旁边看着我们和口授机宜,他弯腰用那玩意儿时仍挺得像支枪。
  不得不承认虞啸卿确是块战争料子,这么短短工夫东岸便如换了片土,不是说被他挖得不像样了,反倒是几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迹和明显的工事了,露在外边的没有几个人,曾经的防御阵地多被枝叶覆盖,伪装加上往岩石和土层下转移,现在日军的炮火要炸到他们已不是易事,而特务营原来一锅烩的工事对日军最爱的火炮集群轰击来说几乎是自取灭亡。
  阿译正在干巴巴地翻译旗语内容,丧门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树枝好做成一杆能发回信息的小旗。
  “虞团座信曰,我辈退已失据,若强行渡江必为倭军追而歼之,甚之连天险亦为敌所趁。如此,不如决死山头,玉碎成仁之一仗当可振颓丧之友军,此役之后他当请东岸自军长以下为我们浇奠……还有,我不大明白。”
  死啦死啦说:“虞大铁血也不怕噎着,这还有一百多活人,要浇奠我们轮番浇奠他十万八千遍。什么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译抗辩道:“他说尽管我们身份不明,但会为我们的英魂请论此役首功。我们怎么身份不明了……”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话掐了,“回信,固防首要,过江增援是强求了,但日军大举来攻是越来越近了……”阵地上日军的机枪又不知在追炸谁,还夹着手炮的爆炸,他瞄了一眼,“简直是分秒必争,请求至少为我们提供炮火支援。”
  阿译要生不熟地挥着打学了就没用过的旗语,那边简直是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过来。虽然一向做出一脸木然,但阿译的脸上也不由有点儿苦涩,“不允。他说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弹有限,而无炮则无防。”
  “告诉他,他是我这后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后再算。眼前的要务是让这一千弟兄死得有点儿值偿。”死啦死啦说。阿译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那家伙开始摆恶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语,“虞大人搞不好和后生小子一样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书光手上的旗也挥得简单之极,只是一个动作,不用阿译说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阿译从来没这么灵活。
  阿译翻译道:“不允。”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往下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这陡坡上立足都颇不易,他找了个凸石站上去,然后跪下来,他开始叩头,双掌贴地,然后叩——我生在一个已弃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我只见过叩拜亡祖的孝子能这么认真虔诚。
  我用望远镜看,望远镜里的虞啸卿似乎有点儿难见的烦燥不安,死啦死啦的叩首和之后的长跪不起无疑在干扰着那家伙一向铁板一样的思维,他总算挥了挥手,对等待的何书光说了句什么。
  阿译立刻开始翻译那边过来的旗语:“师炮队将在我方发出信号后打半个基数,物资奇缺,这是拿弟兄们的血偿你的临终之愿,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个头叩在地上,这样的谢意根本用不着翻译,而在阿译翻译时,那边都在收炮队镜了的虞啸卿又说了什么,于是何书光手上再动。
  阿译翻译旗语:“不论你何许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随后就来。人死不论军阶尊卑,只问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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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发表于 2013-4-11 20:16 |只看该作者
然后炮火又一次开始覆盖我们头上的山顶,这通狂轰滥炸,所费弹药恐怕是前边好几次火力准备的总和,我们被震趴下来,从头顶腾下来的烟尘彻底把我们覆盖。
  烟和爆尘让我们头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脑门子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他大喊:“第十七次!”喊完就晕忽忽地回转消失于山峰线上了,我们愕然着,而死啦死啦跳了起来,极熟悉的一举枪极熟悉的一嗓子,“杀他娘!”只是往下对阿译多了冷静到极不协调的一句,“等在这儿!见令发炮!”
  我们又一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迎着腾来的爆尘和烟雾,半截炸飞过来的枪差点儿把我开瓢。
  我们爬的时候炮声停了,然后是一个比炮声更恐怖的声音:山呼海啸的乌哉之声在山峦和江谷中回响着,似乎无处不在,但我们非常清楚它是从我们正面对的整座山峦、从此山到彼山、我们视野所及的几乎任何一座山里传来的。
  我玩儿命地爬着。
  山头就像手指。我忽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块指甲。”
  当我们爬上山顶再不被峰峦线拦住视线时,便可见我们所要面对的战势,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潮水般涌来的万岁之声,还有林间闪动的密集人影,现在我们仅仅能看见其头,但拿脚趾头也想得到,这是即使我们还是全无折损的生力军时也难以阻挡的攻势。
  我们没有开枪,连迷龙也没有,一个是距离尚远我们必须节省弹药,还有一个,我们吓呆了。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次我确定没有听错了,因为不光听见,我也看见它在向我们开炮-坦克从林外绕了过来,在一个大弧形弯后成为攻击队形的矛头,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弹在我们中间炸开。
  我开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惧症又开始暴露无遗,“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领,让我无力的身体没摔下去或者成为一个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摇晃了我两下让我清醒,然后大叫:“开炮!我们阵前三百米到两百米!”
  我转向阿译,我简直有点儿羡慕他,他站在坡下,视野仍为峰峦阻隔,他不用看死神在我们面前最后的耀武扬威。
  我冲他大叫:“开炮!阵前三百到两百米!”
  我没看他发完旗语就转回了身,死啦死啦已经开始射击,这简直是愚蠢的行为——对其他部队也许不是,对我们这支机枪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颗颗捡子弹的渣子部队则绝对是。
  我对他说:“浪费子弹!”
  死啦死啦没理我,开始对所有人吼:“开枪!把他们阻在两百米外!”
  于是我们简直是心痛地开枪,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对日军来说他们根本无需和我们这样的断弓残剑较劲,他们开始隐蔽,也就把进攻给略为阻滞了。
  然后我听见炮声——我已经听了整晚炮声,但这回不同,它不是冲我们阵地而来,而是来自东岸的某个炮阵,划过我们头顶,然后在被我们阻滞的日军中间开花。它的效果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好,连日军的九五坦克亦在炮击中进退失据,露在舱口的车长被炸死——一支在前十六次防守中以单动式步枪作为主力的部队,在第十七次时似乎没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军连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没做。
  我没有开枪,而是看着日军坦克掉转了车身,炮塔仍向着我们进行毫无威慑的乱射,它全速逃向来处,曾被它掩护的步兵四散逃开它的辗压。
  这大概是我们死前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了吧?
  为了我几近痊愈的坦克恐惧症,我向死啦死啦说:“卖给你了。”
  死啦死啦拒绝了我,“不要。”
  然后他举起了他的步枪,在我们整昼夜的作战中,那已经成了标志性动作和反扑的信号旗,我上好了刺刀,同时猫腰,作好了冲击姿态,并且我学来了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冲啊冲!冲他娘!冲得上,杨……”
  我冲,被那家伙一把揪住,差点儿摔在地上,那家伙为了阻住我的冲势一脚踹在我膝弯,让我单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冲死啊?奈何桥今天都要挤塌啦!”然后他向着所有人而不是我一个大喊:“跑!”
  我看着他,还有好些个像我一样拿定主意最后豪气一把的家伙瞪着他,我们所有人瞪着他。那家伙一枪放在我们这帮有了勇气却缺失了智力的家伙脚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这里除了死什么也做不了,那就换个地方!跑啊!这轮炮打完就没机会了!——我说了带你们回家!”
  我们犹豫着,这种犹豫很短暂,一个同僚决定第一个试试看,从他身边滑下山坎时却没试出事,倒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第二个是蛇屁股。
  现在完了,我们一直说不清是被什么撑着耗在这里,现在什么似乎不存在了,于是我们连多待一秒也觉得是个磨难了。只剩下三个字:一窝蜂。
  我们一窝蜂地冲向山坎,也许我们曾勇敢地战斗过,但无论如何比不得跑路时的勇敢,管它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着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带起的烟尘足比得炮弹落地。
  我还没跑,对着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家伙没动,当让我们逃命时他倒在望着日军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时才发现他一直在望着,那种表情我很熟悉,把我们从燃烧的英军仓库救出来后,在缅甸他决定让我们撤退时,当在山峦上他让我们看莫须有的死人之时。
  我被感染着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过月球表面一样的弹坑,越过已经混在土里的满地尸骸,远处的日军现在的状况当是起一个“散”字,一点儿也不像曾赶得我们遁地无门的那支军队,前锋在往后散,后续仍在往前冲,两下里拥成了一团,坦克停在林边拖下一具尸体,那是被炮弹破片杀死的,那家伙冲击时一直嚣张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舱外。
  我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多半在我们还没逃下南天门的一半路程,他们就又会恢复成那支凶狠强悍的军队。我注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过注意日军。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曾想做班定候,汉终军,如果他有整师整军,这回本可以击溃一挫再挫的日军,可他没有,只有一百多个哭丧着脸的我们。我们哭嚎着:“我要活,我要活。”
  于是梦想玩儿完,放手一个军人战死的最好机会,活下来,欠着债,他拉起来又全军覆没的部队已经是上千的死人。”
  我对他说:“跑啊!几门破七五炮半个基数炮弹能压日军一天吗?”
  死啦死啦还是有点儿跑神,“……可惜了的。”
  实际上日军已经在恢复,至少前锋的溃退已经歇止。我终于找到了踹他一脚的机会,于是他也恢复过来,专心地加入逃命的队伍。
  除了那些已经伤得跑不掉了的,我们是最后纵下山坎的两个活人。
  阿译正在手足并用地往上爬着,他真是逆流而上,因为我们像是泥石流一样从他身边泻下,带动的滚石与泥土也像是泥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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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发表于 2013-4-11 20:16 |只看该作者
阿译讶然得不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基本没人有空答他,那家伙只好爬两米滑三米地坚持着。
  我从他身边往下溜滑,“跑跑跑跑!”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在问。
  我追着前边的死啦死啦,那家伙已经专心过来,后来者居上,让阿译向苍天问为什么去吧。
  那小子少根筋但并不傻,他至少知道背转了身子看我们这整群要干什么,于是阿译的第三次攀爬在将近峰顶时,成了大呼小叫随着我们奔流直下。
  现在我们不坐滑梯了,没了,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没了,我们拖着扶着拉着扯着逃向已经近了许多的渡口。
  手炮弹在我们中间开花,机枪在我们中间横扫,日军恢复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我匆忙回首中已经看见他们在山顶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经气得疯狂了的家伙,支援火器在山顶和近山顶放列,轻装的步兵也下饺子一样地滚坡,看来他们不打算放走我们一个。
  我们中不断有人倒下。我们也累得根本跑不过追得像生了四条腿似的日军,跟他们那帮生力军相比,我们奔跑的速度也就相当个十来岁小孩也似的。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弹了不要管!伤员过不去怒江!枪扔了!什么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枪也没用!”
  我们一边跑一边扔弃身上所有的东西,我跑得扶着岩石呕着胃液,但是我看见从我身边跑过的迷龙,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但仍拖扯着半死不活的豆饼,于是我边呕着边追上他们。
  枪炮在我们中间追射,往渡口就一条路,所以日军的射击也打得颇为集中。
  我们一路扔下武器、物资和尸骸,我们是世界上跑得最狼狈的一支部队。
  我们扎好却没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边,先到达的人已经在死啦死啦的指挥下让它泛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们得死死抓着筏上的绳索才不让它被冲走。
  但是我们往下却犹豫了,行天渡现在有一座断桥、两条断掉的渡索,没有一条能维系我们脆弱的生命。我们看着他,看着在水里漂着的渡索,原来那条断在东岸,迷龙扯过来那条断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顺着江水走势就到东岸啦!”
  那没用,对怒江这样的水势,趴在筏子上过江和趴在树叶上过江没什么区别。我们仍愣登着,炮弹在滩涂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会水的!怒江算个屁,我不会水都敢往下跳!”
  他他妈的真往水里跳,就那下水的姿势已经能看出绝不会水了,根本是跳起来往水里一坐,水溅了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没了顶,还算是存了个心,手上死死抓着一根绑扎时用来抓手的绳索。
  于是我们一窝蜂上了筏子,还剩多少个看不出了,只觉得人挤人地叠了好几层,先上的抓着绳索把那家伙从水里拖上来,那家伙甫入水便被江流压进了水下,现在已经喝满了一肚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筏板上,我们立刻横七竖八在他身上叠了好几层。
  我对他说:“没死啊?”
  那家伙蔫了,有气无力地吐着江水,“没事……没死。”
  迷龙死死把着绳头,把这堆满了人的竹筏固定在岸边,不辣和丧门星帮他把豆饼抄上筏子,但那俩家伙也没力气了,只够力把豆饼放在筏边。
  迷龙问:“还有人没人?!”
  郝兽医忙说:“还有还有!”但是他看着落后的几个在山路与滩头的接合处被日军的机枪射倒,只好改口:“没有啦!”
  于是迷龙把绳索在身上绕了两圈,猛扑上了筏子。
  被我们压得半浸了水的筏子震动了一下,然后像被狂风卷断的断线风筝一样驶离了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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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2 18:54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离开我们,我们的流速快到你甚至无心去感觉晕眩,而只担心会在什么地方撞碎。
  死啦死啦在我身下嘀咕什么。
  “什么?”我问。
  “……这就是鹅毛沉底弱水三千啊……这辈子再不进这条江了。”
  我开始大叫起来,“你不早说!”
  我没空骂他了,冲到滩上的日军已经开始向我们射击,而东岸又向他们射击,我说不清那算好还是坏,因为我们被夹在双方中间,我们这一筏子连一支长枪都没有,就死啦死啦还有支打抢来就没用过的王八盒子,用那种自杀枪向日军射击,连我们自己会笑掉大牙的。
  于是我们承受着射击,唯一掩护我们的是湍急的江流。
  然后我们飘离了这处火力交错已成战场的渡口。
  我们在江水中一泻千里,有时一个看起来并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们全部淹没,我们只好死死抓着对方。已经冲下南天门的日军在我们所飘离过的江岸和山脚现身,他们向我们这个浮靶射击,但在这样天旋地转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点五毫米小口径步枪进行的射击看起来像拉洋片一样滑稽。
  但子弹仍然在我们中间开花,有时一发能打穿几个人。掷弹筒扔出的手炮弹炸出水柱。我们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经过这些东西。
  迷龙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压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着某个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个相应死啦死啦号召逃亡岸边的那个同僚,从收容站一直相伴到这里的家伙,但是他已经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个弹孔,血迹早被江水冲干净了——确定了他的死亡后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龙问:“豆饼呢?!”
  蛇屁股不确定地说:“被谁压住了吧。”
  没人有心管那个,但迷龙就是这种鸟人,他会没口子地问到天荒地老,“那豆饼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龙喊回去:“被你当死人推下去啦!”
  我们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叫嚷声中飘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兽医在我身边,他抓着我,我的另一只手空着,泡着水里,那只手曾用来推下同僚的尸骸。
  失近弹还在攒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它呢。
  我呆呆地看着南天门远离了我们,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为一个远影。
  枪声炮声之外,我听着江谷里传来的声音,清晰而遥远——竟然是我们唱来向江防证明身份的歌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我并不讶然,因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来茫然。
  这是幻觉,我知道的,我累晕了,饿晕了,痛晕了,吓晕了,吐晕了,总之人有很多种可能会晕,我也一定是晕了。
  因为我知道,唱这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身下的,压在我身上的人,也许是身经百战也许是阅历丰富或老天垂怜,更可能是诸般结合,郝兽医、阿译、迷龙、不辣、蛇屁股这帮收容站里一锅猪肉粉条炖出来的家伙仍在我旁边。
  仅存的都在我旁边,紧闭着嘴,都学了乖,其实连迷龙都知道,我们张开嘴,仅仅为了发一些全无意思的声音,抱怨、嘟囔、祈求,绝不会是这个……
  但那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远得不再雄伟而是飘缈: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江水冲刷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带一种要死不活的疲惫,我们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这遭痨瘟的竹筏已经快散架了,实际上我们爬上礁石时已经有几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为一小队锲而不舍的日军仍在追着我们开火,尽管来自对岸的射击没了准头。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发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迷龙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的……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如果还有那个心思的话,但我们尽力去向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我们以为他中了弹,我们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那家伙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在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
  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我们呆呆地看着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的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我沉默着,而那个跪伏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也会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迷龙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我们在树林里走着,我们的脚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着路,我们没有人能走直道,我们每个人的腿都像是面条,我们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摔倒。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兽医,发现老头子无缘无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个。”他痛哭,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几个字。
  我说:“走吧,走吧。”
  老头儿还在念叨:“就回来二十二个。一千多人。”
  “走吧。”
  我们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发呆。我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份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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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发表于 2013-4-12 18:55 |只看该作者
我便看他所看,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然后,“禅达”。
  我们就呆呆地看着。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我们呆呆地看了会,然后……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和清新但是忧郁的空气,我们从无缘得见的滚锅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的禅达人……这算是回家了吗?
  禅达是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偏远、天险、丰富的物产资源让这里的人们多少年来觉得自己与战争无关,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时出现在我们视线中的,人工的柔和绿色涤洗着我们已经看进了脑髓里的莽林的苍茫绿色,我们东倒西歪地走向我们的终点,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瘸子,连拄在手上的丫形树棍都不是掰来而是捡来的,我们没有踩死蚂蚁的力气。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们这算是回家了吗?
  然后我们被吓着了。
  第一阵隆隆的鼓声是从那些建筑中传来的,那肯定是把几种鼓给混合了,汉家花样繁杂的鼓、边陲山民的铜鼓,但它们现在无疑擂出的是同一种节奏:战争的节奏。
  我们站住了,瞪着那排建筑,连死啦死啦都惊魂未定,我们都觉得从这片青石色和绿色中会冲出一片极不协调的土黄色,或者骑着脚踏车,或者开着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已经要死不活的了,“……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鼓又响了,这回响起来就没停下来,从城郊的建筑里涌出整片刚才被建筑拦住的五颜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马身上或者用小车装了的,此地多花,禅达人的手上没拿任何标语性的文字而拿着花,于是我们也搞不清楚这帮像是暴民的家伙要干什么。
  然后轰然的一响,响过七五炮出膛,声震四野,我们也惊慌地张望着四野,但没有人发起攻击,没有子弹和炮弹向我们飞来。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被惊着了,“抬枪,是大抬枪。”
  那个放枪的家伙把他那杆打鸟的大号火铳垂下重新装填,那是个信号,于是那一帮拿着花的,扛着鼓的,挥着拐杖和锄头的暴民向我们发起冲锋。
  我们不问身外事,不知道半月来禅达人就像将被烈日烤死的蚂蚁。他们想举城迁徙,把禅达烧作焦土,但要烧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辈栽植的古树,禅达人又想是不是一块儿把自己烧了,禅达人看着老天赏赐的火山、湿地、热海温泉、翡翠、铁矿、会变成玉的巨树,这些神话一样的造物不会长了腿跟他们迁徙。
  但本来以为稳守不住的江防却守住了,禅达人搜出了望远镜、千里筒、天文镜在东岸观望——他们有了英雄。
  而我们的不辣看着人们向他冲来,便腿一软跪在地上。
  迷龙踢他,“你又偷人家鸡摸人家狗啦?”
  不辣嗫嚅着说:“这架势……偷头牛也不至于啊。”
  然后我们便被包围了,我们被捶着,打着,被老头子拿白胡子蹭着,被老太太拿长长的指甲掐着,被小伙子捶着,被小姑娘撕巴着,整把的花砸在我们头上,鼓声吵得我们灵魂出窍——禅达人混合了边陲民族的血统,不擅言辞,但是酷爱狂欢。
  而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围攻的我们,浑不管阿译在怪叫中连衣袖都被人撕下来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实在像极了一条狗,而且他还猛力龛动着他的鼻翼。
  然后那家伙发出一声怪叫:“包子!”
  完了个球的——我说我们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于号令,他的号令导致行动,我们在鲜花的猛砸和拐棍的点杵中分开人流,冲向那个气味的来处。
  那家包子铺实在普通不过,也就是在小门脸前架上屉做点儿小本经营。卖包子的本还在跳着脚想看点儿热闹,但见人流中分,二十来头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同类的直立行走动物向他的货物袭来。
  那家伙怪叫一声便遁入了他的门脸里再不露头。
  于是我们成功地占领了那屉包子,那屉大得像桌面,一天能卖出两屉就算是不错,我们得手的是最后一屉。蛇屁股伸手把屉盖掀飞了,于是我们直着眼瞪着里边的内容。
  鬼知道谁第一个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屉里抓到的是丧门星抓着两只包子的手,并且我差点儿把他的手当包子咬了一口。
  我们嘴里嚼着,手里抓着,眼里瞪着同僚们的咀嚼,四下里鸦雀无声,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个禅达在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英雄抢劫包子铺——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时仍在瞪着我们,第一个包子他已经干掉,第二个吃得还剩个角,第三个已经咬了两口——这时有人拉他的裤角,死啦死啦低了头,一个小孩子拿着一碗煮熟的红皮鸡蛋。
  迷龙也被人拉了,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迷龙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双老得变了形的手上端着青花碟子,里边有整只煮熟的大猪肘子。
  我闻着身后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没好意思碰我,那是个待闺字的女孩,她的碗里是整小碗的松子,剥了的,我都替她脸红,因为那毫无疑问是她自个儿拿嘴磕开的。
  对了,我们现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抢劫包子。
  我们干晾着,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屉里。死啦死啦那张老脸算是把我们给救了,他被人称呼了“壮士”,这年头还持这种称呼的是一位耆宿样的老头,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开始干笑,“醉卧沙场君莫笑,弟兄们这一路受够了美国罐头英国饼干,一路想的可就是咱们禅达的大肉馅包子!”
  亏他说得出来,这生是饿的了,我们瞪着他,眼里如要踹出飞脚来,但我们还得就着他豪放的一挥手,否则所有人都要没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们思乡之苦。”他厚着脸皮说。
  我们连忙往嘴里生填,迷龙边翻着白眼边冲他很想要的大肘子干瞪眼,但也别伸手了吧,我们忽然之间觉得很要脸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个半包子苦斗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壮哉!见你们去,见你们回,去时铺云遮月,回时干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虫,今日才懂得马革裹尸说的是大悲凉,却不是豪情。——来!”
  我咽着包子,冲着那豪兴大发的老头子猛翻白眼,那帮家伙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来扯这个蛋恐怕阿译的心得都要强过他这老蠹,没打过仗就是没打过仗,但老头往下的搞法却吓了我们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边的小青年捧起坛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样——那碗盛酒的话怎么也得有个三四斤。
  老头儿现在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场事,昨日事,今天你就来个醉卧家乡吧,禅达人,君子人,不会笑你。”
  我们又开始干瞪眼了,这回不是噎的而是吓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谁人都有,可这碗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家伙笑嘻嘻地端过碗,让我们见识他在战场之外的无耻。
  死啦死啦接过来,说:“谢老爷子的美意。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间这个,敬给人世间的良心。”
  我们看着他天上泼一半,地下浇一半,中间再把剩的个碗底挥霍一半,最后剩了还不到一口的意思帐,然后拿了个天大的架子一饮而尽,就这么着还被呛得龇着嘴呵了半天气,最后还好意思亮了个点滴未剩的空碗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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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2 18:56 |只看该作者
老耆宿愣了会儿,看看自己的脚,倒被他半碗酒倒得泡在酒里了,“……壮哉!海量!”
  这就是个信号,于是鼓声又吵得我们脑仁儿痛。
  大号鸟铳对着天空,轰隆的一下子。
  迷龙放下了铳,开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们瞪着站在半堵矮墙上的那个傻冒,他伤心得像喝醉了一样。我们仍被堵在包子铺左近前进不了一步,那无所谓,反正前进我们也不知道去哪,我们干脆叫花子一样坐在地上,把禅达人送来的吃喝造光再说,下顿饱饭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迷龙冲我们嚷嚷:“瞅见我老婆孩子没有?!”郝兽医说:“不是过江了吗?”
  “没瞅见!叫人拐跑啦!是个死胖子!这年头敢胖的没好人!”
  我冲他说:“你他妈少喝点儿!”
  迷龙辩解道:“我一滴都没喝!我一直找我老婆来着!……那个谁谁,你站着别走!我老婆我儿子,你看红眼啦派人给拐跑啦!”
  那个谁谁是死啦死啦,他正从我们中间站起身来,走向个空寂点的地方。迷龙不分青红皂白的胡嚷也只教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后留下个苦笑走开。
  我们也不再搭理迷龙而继续我们的欢乐。一群乡野之人能如何对待他们认为的英雄呢?不过是你想吃就给吃,想喝就给喝,我们席着的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放了来自好几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内容若在饱食之日看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们左一口猪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帮乡野村夫嘻嘻哈哈,吸着水烟筒嚼着槟榔带笑看。
  迷龙委委屈屈地往鸟铳里装第二筒火药,一边嘟囔:“我老婆,我儿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个足可做催泪气原料的辣椒,呵呵地被老太婆捧来一碗救命水,我喝着水寒暄以尽宾主之礼。
  “儿子呢?……年青人?”我问他,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开始用围裙的裾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龙又在我们的视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轰隆的一下,但我瞪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别人忙着吃喝,都没人理他。
  我拍了拍那个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离开我们坐在寂静之处的死啦死啦,他临了街也临了田野,他对着田野而给了我们一个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间世则残酷,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来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个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龙把那杆打空了的鸟枪提在手上,摆明是要打后边狠砸一下的意思。
  迷龙在跟自己嘟囔:“你别吭声,我整死那个王八蛋。”
  我制止他,“迷龙!”
  那小子置若罔闻地走,我跟着,我不信他会真砸,但我保不准我前边那个混蛋也许会真砸。
  我跟着迷龙,迷龙走向死啦死啦,我们都离开了人群。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迷龙没听见似的,倒提着鸟枪的手臂肌肉兀突,我开始担心他真来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从迷龙身上转开了视线,一条巨大的狗正从斜刺里冲来,它属于那种你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的家伙,属于你看一眼就从裤裆里生出寒意,让睾丸紧缩的家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它,那个在我离开禅达时在禅达城里和郊外到处疯跑的家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
  现在它的毛乍着,纯攻击姿态,毫无疑问是冲向背对着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了嗓门,“迷龙!!!”
  我们总是能意识到危险,打定主意不搭理我的迷龙也听出了声音不对,他转了身,早抡好了的鸟枪正好在冲刺两步后对着那条大狗抡出。
  迷龙抡圆了鸟枪,冲刺……
  然后他一头结结实实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还加上一绊才有的效果。
  然后我看着搞倒了迷龙的死啦死啦冲向那条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扑倒了他还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滚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发出狗叫,我瞪了很长时间仍觉得他们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确实在咬着他,只是轻轻地咬,他也确实在咬着狗,咬到一嘴毛。
  但我确实看到他在笑,我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见过任何人能笑得这样开心,开心得让我想哭,开心得让我根本没注意身外的车声和人群喧哗的忽然静寂。
  死啦死啦跟狗亲热极了,“你没被母狗拐跑啊?这山里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没有?干掉几个?你现在是禅达的狗王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迷龙爬起来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终于想起来向我们解释了,“从来不知道啥叫夹尾巴跑的那家伙!咬得我差点儿夹尾巴的家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着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条大狗缠上了,“别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里砸狼爷的场子,你做狼王好了!”
  我忽然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家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可这条吓死人的狗,是在所谓的家里牵挂他的唯一生命。
  我仍然觉得心里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头,眼角里看见一个高瘦挺拔如枪的人影,我转回了头又觉得不对,于是我完全转过了身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场,卡车和吉普停在我们坐席的左近,那十九个幸存者都噤若寒蝉,他的精锐爱将张何李余们站在他的身后,和着一脸不善的师部宪兵,还有一个貌不惊人,一脸庸人相得不似军人的五旬军人。
  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
  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棉花夺目。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
  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也似,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份内事。说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份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毅说。
  “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
  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是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于是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
  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死啦死啦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花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
  死啦死啦就着那话里藏刀,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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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2 18:56 |只看该作者
“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教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毅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
  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
  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个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
  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是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
  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的二十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鼓嚣,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
  我知道那说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们吃了。”
  他乐了,于是低下身揉了揉那条狗的头,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根本啥也没说,但那条狗的反应让你只好把它当人,而且是当一个思维极成熟的人对待,它闻了闻那副手铐,然后用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转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辆卡车——它甚至连低鸣也没有一声。
  反倒是我们人,诸如迷龙、不辣这样的人,需要我一手抓着一个,用言语压制:“别胡来,真为他好就别胡来。”
  阿译问:“为什么?”
  我看了眼他那悲伤而沮丧,苍白的脸,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
  而张立宪过来,向阿译敬了个礼,阿译茫然得忘了回礼。
  “你说过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成员?”张立宪问。
  阿译看着他,说:“……你是十七期的。”
  张立宪却并不是来攀交情的,“长官叫你过去。”
  叫他去的却并不是虞啸卿,那个一脸庸人相的五旬军人用目光向他示意,虽世故,却友好得让阿译寂寥的心里顿生暖意——那个人戴着上校衔,但你无法从那上头判定他的身份。
  阿译立刻颠颠地,带着十七八个疑团过去。
  而虞啸卿看了眼已经装好死啦死啦的车,看看我们,如果看车时他还有难以压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们时他立刻心生了厌意。我耷拉着头,迷龙搓着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裤裆里,郝兽医……光冲他那副老相也是没卖相的,更遑论军容。
  “似军似匪,似民似贼。”他惨不忍睹到干脆把脑袋转向了他的手下,“给他们找个地方打理好。这样子放出来要叫禅达的乡亲对我军顿失信心。”
  然后他转头走开。
  车驶动,人分开。虽然很累,但轮子与我们无缘,我们仍站在那里,那条狗像有什么要说似的向我走近了几步,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很茫然,它很悲伤。
  何书光吆喝着:“走啦走啦!团座说不要晾在这里!”
  我们开始在车尾的烟尘中开动我们的双腿,物资紧烧的是劣质油,那烟呛得我们只好低了头。
  显然禅达人并没有觉得我们丢了军队的人,他们不断打乱我们本来就不成队形的队形,把我们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东西塞到我们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贴着我在走的那条狗,每当它靠我太近时我便闪远一点儿,我的视线外边,押送我们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来,剩下的花枝仍然掷在我们低垂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们的脚踏过。
  阿译回到我们中间,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榴莲,他拿着那玩意儿的难堪表情让我在这一路沉默中亦觉得有趣。
  我说:“阿译,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礼。”
  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实在想笑,说缺德话让我稍抬起了头,然后被一枝花掷在我的眼角。
  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种长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转着飞来,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顿时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泪水滂沱的眼睛寻找那个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离我两三米之外的路边,捂着嘴,手上还拿着几枝没来得及扔出来的该死的花。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我,我用一只还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惊惶、我的愤怒顿时都成为不可思议。
  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滞,不辣在用湖南土话回骂,郝兽医撞在我身上,这些喧嚣,连同长期战争带来的伤创、死啦死啦留给我们的茫然,连同我处身的这个渣子队和禅达,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尽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睐着、流着眼泪想派上用场的眼,看着小醉。
  从缅甸到禅达的路上,我外表平静,心里是个疯子。
  我想着一个女人,我偷过她的钱,但我想她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想在自己空洞洞准备迎接死亡的心里盛点儿什么。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用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小醉终于想起弥补一下她的过失,开始把花扔在地上开始寻找她的手绢,那真像一头一边掰玉米一边扔玉米的熊瞎子。
  我被押送者推擞着,与她递上来的手绢失之交臂。她在人群之外追赶着我们这队人,想把手绢给我,似乎那块手绢倒成了让我们脱离苦海的关键,而我在人群中寻找那飘忽的一点。
  她边跑边递手绢边说:“你擦擦眼睛!”
  我被推擞着,文不对题地嚷嚷:“回去吧!回去!”
  她一直跟到虞啸卿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才被砖墙隔出我的视野。
  死过十七八次后,我终于确定我已经回家。
  暮色深沉,隐没了我们。
  师部派的兵在门口设了哨,他们并不需要警惕,我们没反水的思维也没兵变的勇气,所以他们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着我们。自从上次虞啸卿来招过兵之后,这里已经彻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包括羊蛋子和我们那饱食终日的站长,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半月多来无人打理也无人居住的地方。
  我们被哨兵狐疑地盯着,我们自己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生活过和相识的这个地方。即使破烂如斯,这里还是被席卷过,郝兽医的医院已经仅剩几片破烂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墙,我们的聚集地、曾与猪肉炖粉条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锅和锅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块搁屁股的残砖和阿译写过字的木板还在,而上边还写着“猪肉白菜炖粉条”,迷龙做仓库的那屋门敞开着,不用看也知道里边空空如也,被迷龙拔了又掰断的那棵花树一边一截仍扔在地上。
  余治是押送我们来这里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们并没队形,只是麻木地扎成一堆,他也不管,顾自走了。我们茫然地散开了一些,然后悄没声散去各自的角落。
  迷龙进了曾属于他的房间就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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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2 18:57 |只看该作者
郝兽医唉声叹气去研究他的医院。
  阿译蹲下来琢磨断了的花树根。
  不辣把残砖码成我们原来放屁股的那样,然后就坐了自己的那块儿发呆。
  蛇屁股学着康丫说话,尽管广东人绝拿不准山西调,但谁都知道他在学谁,“有猪肉的没?有白菜的没?有要麻的没?康丫有的没?”
  “我打扁你。”不辣威胁道。
  不辣鬼知道想起什么,有点儿哭相,蛇屁股把自己绷出一张更难看的哭丧脸凑了上去,“哭哭哭!”
  不辣倒不哭了,一个大耳光抽了上去,蛇屁股这回倒真被快打哭了。
  不辣说:“哭哭哭!”
  蛇屁股也不哭,一个大耳光抽了回来,“哭哭哭!”
  我转开了脸不想再看那俩活宝,但那“哭哭哭”和互抽耳光的声音仍不绝于耳,我手上握着小醉的手绢——那东西后来总算是到了我的手上——红肿着一只眼,这地方让我觉得很难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门。
  哨兵满汉,禅达人,如临大敌地拿枪对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儿,自以为很有心思的那种冷黄脸,看着我点点头,“新发的枪,你莫逼我开洋荤。”
  我歪头看着那两个拿杆枪就把自己当成杀人王的老百姓,满汉如临大敌,就是端枪如拿木棍连扳机都没扣上,泥蛋抱着臂,枪笼在臂弯里,这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怀枪姿势显然被他觉得很有模有样。我这么歪着头看人让他们很恼火,没一会儿泥蛋就低了头费劲地找着枪栓。
  丧门星过来把我拉开,一边对着那俩货数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气。大家都云南人嘞。”
  满汉顿时就很好奇,“你也是云南人啊?”
  丧门星没理他,扶了我到角落里坐着。这家伙话少但是心细,我平时没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帮我摆开那个姿势把腿晾着。
  他对我说:“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顾左右而言他:“伤口绑太紧了。”
  于是他帮我松绷带。我将头靠在墙上,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们中间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家伙。
  我们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
  蛇屁股又捅了不辣一下,幸好他们还有点儿情份,后来就不打脸,否则两人早把彼此抽成猪头了,但就这样也早已经打急了。蛇屁股边捅边说:“我叫你哭!”
  不辣立刻打了回来,“我叫你打!”
  蛇屁股巴掌抬了老高,看来这回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但却停住了,“我再理你,我是你灰孙!”
  不辣一点儿不吃亏,“要你理?我是你玄孙!”
  于是不理了,蛇屁股找了块儿离不辣最远的残砖坐下来,你很可以奇怪这么大个收容站,他为什么就还坐在那残砖围的小圈子里——然后俩人像两条打累了的狗一样互瞪着喘气。
  郝兽医拖着从他那医院清出来的、可包叫花子都不要的破烂儿从两人中走过,打断了一下他们的瞪视。郝老头奇怪地看了看那两位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他再经过阿译身边时停了下来,并且蹲了下来,“阿译,死啦死啦到底咋回事,你就再给我说说呗。”
  但是阿译不说,阿译就是一直蹲在那翻来覆去地倒腾他的残树根。
  因为和大官聊过,阿译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后成了新闻发布官,他说被骗了,死啦死啦不是团长,连中校都不是,只是个烦啦一样的中尉。烦啦是二十四岁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的中尉,可说毫无前程。
  丧门星用上了砍刀才把绷带弄开,我在他的忙碌中无欲无求地东张西望。
  死啦死啦的狗终于在院子里撒尿,它已经决定这里是它的地盘。
  我们同一批被零碎运到缅甸时,虞团已经回师,而那家伙胆大包天,一个中校死于日军炮火下,他扒了人军衔开始发号施令。死定了,军法从事。阿译说。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们这些盲从者的不辩是非,但南天门上的战与我们无关,固守江防力挽狂澜这样的壮举自然与没番号没主子的溃兵无关。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着,看着我们。我几乎有点儿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们的方式像郝兽医一样悲伤,但因为它是一条狗,又带着死啦死啦看我们一样的促狭和挑剔。
  我转开了头,“那家伙长了一脸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
  丧门星茫然地抬头,“谁?”
  “你说是谁?”
  丧门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家伙。”
  我们骂着他,可我们并不觉得愤怒。我们不愤怒却一直骂着他。
  阿译被郝兽医缠着,忽然就没来由地骂:“死剁头的!他妈的!”
  阿译骂人是件稀罕事,而郝兽医没怎么着,那边火气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骂谁?”
  阿译说:“你说是谁?本来打这么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妈拉巴子的。”不辣也骂了一句。
  郝兽医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他终于注意到丧门星在我腿上的折腾,“丧门星你别胡搞,我来我来……阿译啊,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啊,都说这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的地方,你再种下去试试。”
  “都好当柴烧了。”阿译丧气地说。
  郝兽医鼓励他:“种下去试试。”
  然后他开始料理我的腿。我越过郝兽医的头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它一直看着我们,都说狗眼看人低,可我觉得它好像在俯视苍生。
  我歪着头,看着大门发呆,哨兵泥蛋和满汉终于学会把我这种长期的凝视当作无物,但他们的心理素质也注定了:我这样看着门,对他们永远是个煎熬。
  迷龙的门终于开了,开得和关得一样重,他跑到别人的房外,瞪着瓦檐撒尿。
  阿译终于把他的树根又植回了原地,但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并且他以他老哥特有的细心和多余掘了几条蚯蚓放在土里,然后开始跟他的蚯蚓说话:“劳烦你们啊。搬哪都一样的,你们该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龙打他身边走过,“恶心吧唧的。贼像你。”
  蛇屁股闻声而追在他身后嚷嚷:“迷龙你行家富贵!一天不探头,探头尿我墙根下,尿出来的都给我舔回去!”
  迷龙站住了,回身,这时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怀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就被呛住了,也转了身,实在下不来台就对死啦死啦的狗学了声狗叫。
  那条狗以绝对让人从裆底凉透的低声咆哮作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极迅速地进屋,关门时几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门给关脱了榧子。
  迷龙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那种笑声殊无半点儿欢乐。阿译埋着头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让了让。迷龙现在一门心思地惹事泄愤,生死与共已是昨日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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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发表于 2013-4-12 18:58 |只看该作者
但迷龙在我身边站了下来,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们儿住哪儿的,住那儿都是干那个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着脸,“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龙快让我气结了,他把两只手塞在腋下扑打着,两只脚扑答登踏着,“小鸡小鸡!咯答咯答!”
  我还击道:“你老婆呢?”
  迷龙极其坚强地又干笑两声,然后极不合时宜地瞪着天吸了吸鼻子,他这次回屋时关门关得又比开得还重。
  我瞪着死啦死啦的狗,它摇了摇尾巴,别的狗摇尾巴表示奉迎,但发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我们回到了从前,互相捅开疮疤,同时我们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们笑话。
  没错,这像他干的事情。
  于是我很想揍那条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条狗都够用了——除了这条,而这条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于是我挑了另一跟,另一跟跟筷子差不多,长度是筷子的两倍。
  我捏着那跟筷子,壮了壮胆,走向那条狗。
  蛇屁股和不辣相携相拥着从屋里出来,没人去管他们怎么又和好了,他们出自无聊而闹翻,又出自无聊而和好,而既然康丫和要麻都死了,这两位也就别无选择地只好成为哥们。
  为了对抗迷龙,不辣和蛇屁股又成哥们儿,但这一对儿远不如不辣要麻的前组合来得结实,实际上他们用来彼此争吵的时候比什么都多。
  这两哥们站我身后看我耍把戏,我正羞羞答答拿着那树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吓得把树枝再次掉在地上,于是那两货的怪笑声像双胞胎似的,我瞪了他们俩一眼。
  “我的狗怎么样?”我问。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猫。”
  蛇屁股跟着嘲笑我:“这么不要脸会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我准备想个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饥肠雷鸣,我摸摸肚子,“它叫哪啥,狗肉。”
  “狗肉?”这名字对同样饥馑的蛇屁股是大刺激,“香肉好啊!老汤香肉!”
  不辣舔了舔嘴唇,“要放多辣椒。”
  我继续用小棍和狗肉逗趣,“我研究半天了,它合适红烧。”
  蛇屁股忽发奇想,“我说,守着几十斤好肉听肚子唱,咱干吗不把它炖了呢?”
  我半死不活地敷衍他:“对啊好呀。”
  不辣精神抖擞地地说:“你来。我会扒皮,给你弄床狗皮褥子。”
  蛇屁股见能吃的就有点儿短路,舔舔嘴唇就正上,尽管他只是想摸摸狗肉的肥瘦,但狗肉终于正眼看了他,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蛇屁股的反应跟我想的一样,抽筋似的往回猛缩,“……不好了。我怎么觉得它看我倒像在看着人肉呢。”
  于是我和狗肉、不辣一起看着蛇屁股。
  “如果是你的话,我喜欢清炖的。”我说。
  蛇屁股被我们仨看得打了个寒噤,呸一口掉头就走,这时候我们听见车声,车声在我们这儿停下,我们注目院门,在屋里的也从屋里出来,无论好坏它都是一个意外。
  何书光带着一个医官和一个小兵进来,手上拿的不是武器——扛的米和面,弹药箱装的肉类菜蔬、罐头,有人背着急救箱,这一切让饿得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们眼睛发直。
  “你们长官呢?出来领粮!”吆喝猪也就他那架势了,但阿译忙不迭地扎了出去,我们都面露喜色。
  蛇屁股高兴地说:“不用吃狗肉了。”
  我和不辣异口同声地回他:“不用吃蛇屁股了。”
  何书光厌憎地看了看窃语的我们,看起来他真是被派了绝大的苦差,“伤员往墙边站。长官看你们有伤员,派医生来看看。”
  不辣嗫嚅着问:“……哪个长官?”
  何书光瞪他一眼,一个大耳光子扇了过去,“站好!上等兵!哪个长官轮得到你来问吗?-谁是伤员?”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会儿,想了想这是十足十的在人檐下也就立正了。何书光只是个上尉,但连少校阿译也被他逼得点头哈腰的。我和几个伤员举手。
  何书光跟他带来的人交代:“你们在这缝缝补补吧。我出去呆着。”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开始支摊子准备进行所谓的缝补,郝兽医往上凑了凑,他有事情。
  医官问他:“是伤员吗?”
  郝兽医说:“不是。哪啥…我们团长他怎么样了……”
  医官不耐烦地说:“不是离远点儿——脱裤子。”
  郝老头委屈巴巴地站开了,我开始脱我的裤子。
  老头子反应比较慢,他就没想过,我们不会饿死了,因为我们已经有新主子了。我们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说……他问的人已经死了。
  医官粗鲁地捏着我的腿,我咬着牙,望着天,尽量让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我将一块美国饼干叼在嘴上嚼着,系着新军装的扣子,我的裤子再不用在大腿上开个口子,以便随时查看永远好不了的伤口——因为它已经快痊愈了,我甚至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蹲着,中尉的军衔已经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着饼干,一边看着阿译的花树根,这地方的生物生机旺盛得让我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发出了绿芽——这一切让我感觉良好。
  二十多天过去,两军仍隔江对峙,冒牌儿团长也沓无音信,唯一的新闻是虞啸卿固防有功,升任师长。他拒绝了随之而来的少将衔,称西岸不复,永居校职,这搞法让上峰击节赞叹,但我们最关心的是虞师座给我们吃饱。”
  我的同僚们在屋里打着鼾,那真他妈叫抑扬顿挫,醒来后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能唱出这种高音。我很想做点儿什么,于是哈下身子想把阿译的树根拔出来,但阿译这回把它埋得很深,根本拔不动。
  我听见身后一声低沉的咕噜声,我开始苦笑,我回过头,看着狗肉。它那种咕噜声倒不是威吓,责备的意思更多点儿。
  我说:“狗拿耗子不是吗?关你什么事呢?”
  狗肉刨了两爪子土,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离开。我拿手比着枪砰它,它没有人类的手指和舌头可以做出反击,这样我也算赢得了某种形式上的胜利。
  只要不胡思乱想,事情总是会往好处走的,比如说冒牌儿团长没权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尽管只是空衔;比如说我们都在试着忘掉那个搅得我们不人不鬼的家伙,我们学会当狗肉只是一条普通的狗,我们没把它做成狗肉只因为惹不起它;比如说我跟看管我们的家伙关系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们的看守,他们两个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头转向,于是我径直走向他们,他们更加难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还是长官,他们就更吃不准该不该敬礼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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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2 18:59 |只看该作者
我跟那俩人说:“装什么稻草人嘛?那条狗扑过来你们都要扔了枪就跑。嗳,你们要真能一直干戳着,老子掉腚就走。”
  于是泥蛋、满汉一块转过头来,泥蛋一脸不忿,满汉是禅达本地人,民风淳朴,没抵御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说,你讲的就是鬼话,逗了我们穷开心,还要当真听。讲了没几天,一算,你一个人干掉的鬼子倒有三两百了。”
  “不会吧?老子杀人的时候也没人帮数数。”
  泥蛋哼一声,“我算过了。”
  “打仗的事,会就活,不会死。我爹干什么的?马匪,杀人赛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宁。这里二十一号爷们儿为什么要供起来?在缅甸我们被日军叫二十一煞的,头七冲煞的煞啊,杀人的料。看你们那手,那爪子,抡锹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这样掰一个试试。”我说。
  我天生骨头软,尤其手指头软得根本就是个怪胎,于是我就手给掰到一个常人已经要断了骨头的程度——何况抡锄头抡得指头如木头的乡下人。满汉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发出“嗳呀妈的”一声。
  “这是天生杀人的手,长出来就是要摸枪的。想想我这手抠你们那枪,赛机关枪——把枪给我。”我说。
  泥蛋坚持道:“不给。”
  不但不给,本来提着挎着的枪都倍紧张地收上了正肩,简直是怕一枪在手我就屠了半个禅达的德行。
  满汉看看我的手指,说:“是有点儿道行……那你们后来怎么把树梢上那小鬼子给敲下来的?”
  “说可以,说完了小太爷想出去遛遛。”我说。
  泥蛋拒绝道:“这不成,长官说你们不能到处乱跑。”
  “长官一月前露过脸!我跑啥?你湖北佬儿九头鸟,给你扔了枪往家跑你干吗?又兵荒又饥荒的,住在这云南米四川盐巴美国饼干,喂得你人头猪脑,想饿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儿呢?”
  满汉忙着去哨位后边拿那半截木头桩子——我的座儿,他是早想听我胡讪了。泥蛋还在挠头,“这个吧……”
  “那个妈!我也是长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战,回头打仗点名要了你去排头,知道什么是排头吗?”我说。
  满汉的木头桩子也端过来了,我们这地方根本就没人要来,看守生戳在那儿完全是源于和我们这帮犯军的互相监视,于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对意见同流合污了。
  我坐下开始白话:“上次说到日本鬼子在树上打暗枪是吧?正好告诉你们什么是排头,就是走最前边,一探道,二勾得鬼子开枪,当然也是最先死的。我们排头那个四川兵脑袋当时就被打开花了……你再挠头我就让你做排头。”
  于是泥蛋连挠头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说的事让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满汉提词:“排头的四川兵脑袋被打开花了,你上次说过他叫麻什么的。”
  “麻什么吗?我想不起来了。算了,不说死的了,机枪手……”
  这里离迷龙的屋很近,迷龙在他屋里吼叫:“别他妈提我!”
  我说:“嗯,不提。机枪手叫迷糊,可不是咱们的关门睡觉大神迷龙,脑花子溅在迷糊脸上,迷糊当时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脑花子来!”迷龙喝道。
  我涎着脸随手拈来,“迷糊说我打出你脑花子来,叫鬼子给日了,在树上…”
  迷龙把一个鞋一类的东西重重砸在门上,他都懒得抗议了。于是我张牙舞爪地说,吓唬着那两没打过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头兵,我当然记得你叫要麻。没什么脑花子,你只是着了一枪就安静地躺下,我们以为你会爬起来就说先人板板,可你再没起来。”
  我在心里看见了要麻,他仍趴在缅甸丛林里那个我们不知名的角落里,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上去比他生前远为美丽。
  我看着狗肉,狗肉在院里看着我,我张牙舞爪地吓唬着看守为自己换取路引。
  别怪我拿你当作谈资,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着狗肉,想着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我终于混出了收容站的门,我往外走着,那两个玩忽职守的看守没口子叮嘱,“要早点儿回。晚了我们要被搞死。”我满口答应:“是啦是啦。”
  泥蛋强调说:“半个钟头。”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当我出恭?”我说。
  收容站里的某个门猛响了一声,然后登登的脚步,我们心里都暗叫不好,冲出来的家伙是迷龙,那家伙忽然不打算睡了,我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家伙冲出来的动势吓得泥蛋猛退,而满汉性子直一点儿,往前猛冲去抢听故事时图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枪。迷龙把满汉猛推了一把,让那禅达人差点儿没在墙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顾后果,径直出了大门。
  泥蛋离了足几米嚷嚷:“干什么!干什么?”
  迷龙头也不会地说:“找人!”
  我帮他解释:“找他老婆!”
  迷龙斜我一眼,“你见我老婆了?”
  我摊了摊手,我倒不怎么怕他,“没啊。”
  “那要你多嘴?”然后那家伙大步匆匆,去了我相反的方向,泥蛋和满汉终于抢到了枪,但拉枪栓的那个犹豫劲儿还不如没枪。
  我警告他俩:“小心慢来。这也是杀人王,东北老林子来的人熊,不用枪比用枪杀得还多,连咔吧带劈叉,拳头下没不碎的骨头。你们比日本兵结实,要不要试试?”
  满汉坚定地摇头,泥蛋坚定地戳他身后不动。
  于是我在撒丫子前给他们宽了宽心,“放心啦,他那饭量除了军队没人喂得起,晚饭前爬也得爬回来。我骗过你们吗?”
  然后我毫不犹豫去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回于禅达迷宫一样的巷道中,上回走在这里时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我抽疯似地想去见一个女人。
  我从不喜欢军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纤毫毕现。我知道迷龙抽疯完就会回来,吃他的份儿饭,并且还不信他已经没了捡来的家庭。孟烦了要什么,那二十个也全知道。一个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忧的丰满胸脯,似乎普天下很多,但从回禅达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来自一个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了多少,他们都会总结为无可辩驳的五个字:他想睡女人。
  这回我认识了路,走得轻快了许多。我没法不注意到所过之处的挨家挨户,都在门口放着一个小油灯,用瓦片遮护和盖顶,在这样的大白天都亮着——我想可能是当地什么古怪的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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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2 18:59 |只看该作者
在头次碰见狗肉的拐角,我又听见了一只狗低声的咆哮,这真是吓得我出了一头白日见鬼的冷汗,然后我看着一条瘦骨伶仃的小叭儿狗在那冲我咆哮,我往前走了一步,在这个饥馑的世界里狗对人并没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于是我走到了那处巷子的拐角,听着小醉的鸡在小醉的院子里低鸣,我看了看小醉门上的那个八卦,它翻着。
  我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着另一家门坐了地,看着巷墙之上的天空,此处的云层永远变幻莫测,像极了我此时的心情。
  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很多次,今天却想起来我原来才二十四岁,等在小醉家的门外,我发现我还活着,痛苦而甜蜜,头发根子都在颤栗,一个初恋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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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4 20:38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我已经开始研究我身边的油灯。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来时成熟多了,所以时间并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样漫长。当我瞪视的云层完全变了个花样时,院门吱呀地开了,我将头转得几乎顶在墙角,我不愿意去看一个刚碰过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说一声“走啦”,而小醉响应了一声“再来”,我听着那男人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路过,远去——但我更关心的是来自小醉的关门声。
  我冲向刚关上的院门,急迫地开始敲门,把自己的额头都撞到了门上。
  我看见开了的门后,小醉由错愕变成惊喜的脸,并且她立刻变得绯红的脸让我立刻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这个沉稳的男人开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美国罐头,已经在口袋里放了很久了。我尽量很家常的样子想给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让妻子下厨,“给你罐头。”
  可她只瞪着我直发呆,这样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这近一个月里她想着我像我想着她一样。
  这样的失态让我越来越沉稳起来。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样子,“就是顺路。那我先走了,军务繁忙。”
  忙个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头我都没给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装犊子地点头时,忘了这种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挥着两只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稳住了,但小醉从门里想跨出来扶我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她是从门里跌冲出来的,又推了我一把。
  两个罐头飞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沮丧地挠了挠头。
  小醉坐在地上开始世故家常,“你……进来坐啊?”
  “我……也没站着啊。”
  她显然是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没笑出来。她连忙爬起来去捡罐头,我捡了另外一个。小醉看起来像是想找个洞钻进去了,低着头。
  “总是这样子。你进来。”她说。
  我都没脸看她,就着她让出的道进了那个窄得一次只能进一人的院门,小醉在我后边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腾门上的那个八卦,不是正过来或反过去,而是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院子很小,并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间是接近报废了,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无疑是拮据的,并且没太多要求。墙边种着花,无疑是用来砸我的那种,因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几枝了,而她的鸡在其中散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闩上院门,那个八卦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然后我们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这院子很颓败,而小醉又是个用很少的需求满足笨手笨脚和拮据的人,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处除了小醉的卧房别无其他。
  心怀鬼胎的人撞上了尴尬,我想去那个地方又不想马上去那个地方。人渣们在我耳边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里没什么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样的……至少不全是。
  我开始想办法把几块颓倒的大块石头扶起来,显然当这个院子还没经受荒凉时它们是被用来作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没有力气把它搬动。
  小醉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喘着气挣着命,那石料都陷在土里了,而这活显然是迷龙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们在这里坐。”
  小醉“啊呀”了一声。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这一声轻叫让我干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头仍不动分毫,我趴在石头上看着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说完她迅速地进她的屋,还没进又同样迅速地回来,把她拿着的那个罐头让我拿着,然后更加迅速地进了屋。我从那块石头上爬起来,我并不是个会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实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过窗棂看见,小醉在收拾她被折腾得很凌乱的房间。我转开了头,因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铺。
  我只好再一次看着此地变幻莫测的云层,一手托着一个罐头。
  我有点儿酸楚,因为那样的凌乱来自一个甚至她不认识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经死过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这确实就是我在冷枪和炮弹群中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
  天上的云层又换了个样子——小醉的收拾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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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4 20:39 |只看该作者
我还站在那儿,换了条着力的腿,小醉把门和窗都打开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经把房间收拾差不多了,正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并用一块布大力挥打着屋里的空气。她看我看她便连忙笑了笑,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连忙缩回了头。
  我再转回头时,她已经出来,拿着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样匆匆的步态让我后退了一步,我很担心她再来一跤把剪子扎在我身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她没口子地道歉。
  原来她要剪的是我身后的花,我看着仅存的几枝花在她的剪子下无一余生。她屋里屋外地忙活,那种忙法和迷龙要在一小时内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装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阳光下喷一口,让花比离枝前更加艳丽。
  我呆呆看着她喷出的水雾,其中有虹光的颜色。水雾飘过来,我趁她没注意深深吸进一口,满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当我再转头时小醉已经不见了。
  “进来啊!屋里好乱,太乱了。”她已经进了卧室。
  我走过去,刻意地低着头没去看在卧房里唤着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对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为我的心脏着想,它现在乱蹿得就像迷龙。
  但是我终需看见她,她的小屋子里只有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补足了这些。
  我站门口发着愣,拿着俩尽是洋文与这屋颇不称头的铁皮罐头,小醉站在她的桌边拧着手,我小时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她翻了我一眼,然后用脚把一张凳子拉开,不用手是因为羞涩——她根本没有一丝地方能让我想到她为了生存而做的营生,但正因如此我越发去想起。
  我们俩都简直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我轻轻挪开了那张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从进这屋开始我就拘谨起来,想在这屋里找一个能放下那俩劳什子罐头的地方,但这屋里放这玩意儿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着,扫了一圈,目光触到她放钱的罐子时如同触电,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来,所以才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于是我决定还是就把罐头放在桌上。我发现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干得变调。
  “这是那啥……罐头,给你的。”
  “谢谢。”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这是水,你喝。”
  “谢谢。”
  我喝水,其实我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我呛着了。第一下我忍着,但是已经让小醉来捶打我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里的水全喷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小醉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阿译和豆饼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让我一见心仪的女子便肠子打结。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儿,省出那工夫来做大事。家父猛敲着我的头如是说,用的是我偷来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败仗多过吃日军的败仗,后来我忍无可忍地扑向未婚妻文黛,我们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后我满心沮丧上了战场,一败至今。
  小醉已经出动到手绢了,忙着擦我。我恢复过来便忙着架开她。
  “别擦我了,擦桌子……还有你。”我发现我还真没少喷,于是我把她在我们回禅达时给的那条手绢也拿出来放在桌上,倒是洗净叠平了,“不够这儿还有。”
  小醉忙着,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沮丧,一边看着她让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这回又要完蛋。我从来没成功过,我想在这里有一次成功。我死过十七八次,对着坦克冲过,虽然后来趴了,但我不该害怕一个土娼。
  死啦死啦说见了狗冲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干什么?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时转过身来,我已经换了个姿势,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现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着桌子,跷着二郎腿,一只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现在像个嫖客了。
  “你……还难受啊?”她问。
  “我不难受。你还好吧?”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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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4 20:40 |只看该作者
 “还好。”
  我像一个嫖客在谈论嫖资,“我没钱。两个罐头太少了,你也不够吃多久。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过来。”
  “……不要吧?那个很贵的。”
  “我们倒天天吃。粮是拿命换的,可也是瞎子派的,这顿罐头下顿也许糠,我们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说。
  “真的不要啦。你们是禅达的救星,你们在南天门打,我们在这边都哭了。我旁边有个老爷爷在烧香,他说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跷着的脚尖,“……什么星?”
  “就是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将啊。老爷爷说他还大战金兀术。手绰双鞭,跃马关前,一声大喝:‘金贼听过梁山好汉呼延灼没有?’然后杀退金兵三百多里,连金兀术都差点儿被他打死了。可呼爷爷年纪太大,八十了,后来累死了。还有个老爷爷……”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那么多老爷爷……”
  “这是个禅达的老爷爷,他不要逃难,就在宗祠里上吊,绳套都拴好了,一听说江边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说。
  我看了看我已经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听人说的。现在外边都在说禅达是你们那个什么师长救的,你千万不要信。”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那样叮嘱,说:“我……没有信。”
  小醉说:“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是你们救的。我哥就说,说什么运筹帷幄,死得归不了家的全是袍泽弟兄。现在禅达城里到处都是长明灯,你看见没有?我们私下里说好了,那是祭你们的。”
  我想了想这一路确实看见过很多那玩意儿,就是放在门口,用瓦片搭了个遮风棚的小油灯,本地人用它来招魂,就连小醉的门口也有一个。我来时还曾看着它奇怪此地怎么会忽忽地死了这么多人。
  “我……可没死啊。”我说。
  “死了很多啊。大家说都是外乡来的孩子,一户引一个回家,让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有点酒食冥纸。所以你千万不要拿东西给我了,你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经完全坐正了,我沮丧地站起身来,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复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爷爷才对。”
  小醉愣了一下,“啊?说故事的老爷爷也说呼爷爷,下回我告诉他,呼延爷爷。”
  我站在那儿,就我一向的作派来说,站得很军人了,我发着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让我像吊在半天里的阿译,上不去的同时也下不来。
  如果要找个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败我归因于对包办婚姻的内心反抗,而这败于什么?……败给我当不起的荣耀还是死人?
  “我走了。”我说。
  小醉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小醉几乎是沉痛地“喔”了一声。
  我走了,但是站在门口掀帘子的时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转回身来,尽我最大的恭敬和内疚鞠了个躬,“对不起了。真是扰你了。”
  小醉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着,也不知道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点儿发傻,想碰触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犹豫,我终于碰触她的时候她才开始说话,有点儿断续,女人哭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哭第一,还是诉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没回来了……你来我很高兴啦……他川军团的弟兄也不来了……这院子都看惯穿军装的了……它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说很难听的话,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说他在外边养了个女人,我哥说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饷都给我了,他是找了个女人养他。他跟你一样很讨人喜欢的……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找她说话,我那时候生气了……这里真是太难过了……”
  我愣着,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听,我挠着脖子也挠着因愈合在发痒的伤口,找来一条手绢又找来一条,却发现两条都脏着。我叹着气,转着圈,搓着手,门外有人在砸门,是砸门而不是敲门,我停止了转圈看着那门。
  小醉哭着说:“隔壁王大妈……每天缠人说长道短,一说半天……不管她……。”
  于是我在好气好笑和好哭中终于有了勇气抚摸着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来了,我会常来,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说着四川话,“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听得懂,如此之混乱,我混乱地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混乱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说的那句我也听得懂,“我们回四川吧,哥。”
  而门外已经开始叫嚣,说长道短的王大妈也许存在,但现在外边砸门的是一个喝醉的鲁男人,那人乱叫到:“会不会做生意啊?来月事了你也要挂个牌啊!”
  小醉哭着胡乱说着:“……是隔壁王大爷啦……脑袋有问题的……不要理他。”
  门外那个人显然是在否人小醉说的话,“老子上回给的双份钱呢!说了下回来。光收钱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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