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篇文,就写家乡的水。水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是绝对的王者。山上有,沟涧里有,方塘里有,南河里有,塘坝里有,水库里有。若是逢了雨季,不仅仅是路面,就是草地上都是一个一个小水洼。更有甚者,山上总有那么一两块低洼的岩石上,不仅有水,还会出现十几、二十几条小鱼。它们总要在这块无根无隙的岩石上生活一两个月,然后被蒸发掉,逃入云端。等下次下雨,它们又会随着漫天漫地的雨水归来,王者一般在又浅又明亮的岩石坑洼里,逍遥上一段时日。这曾是那座大山神奇之处的景观之一。村里那个有着遗传性精神问题的男人,曾经捉了那些小鱼下山,结果半路肚子无缘无故疼起来,要死要活的。结果,他想到那个传说,只能忍着痛,把鱼送回去。结果不言而喻,肚子不疼了。
这些我不曾亲自验证过,真假无从考证。也失去了考证的机会。因为,那座大山,早已被挖山填海工程毁灭了。
凌晨三点,我照旧醒来。打开手机,看到李娟写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及到水,我的思绪就这样泱泱而来,瞬间倾覆。多年以来,我始终走不出那些水的包围,但此水非彼水。梦里的水,是浑浊灼热的,是冰冷刺骨的,它的温度取决于我身上盖的是啥。但无一不是凶猛而充满攻击性的。它们以浑浊与混沌包围着我,不时飘过的杂物或者动物让我恐慌。我在水中没有根,看不到村庄的模样,血脉的依据。那座已经存世数百年或者更久的村庄,曾以彪悍出名的村民,都不在水中。我被历史与村庄摒弃,流浪在滚滚红尘与农耕文化之外。但血液中依稀流淌的韧性与骄傲,使我免于被吞没。我在水中忍辱负重,带着某种未明的使命与责任,不肯沉沦。
每次醒来,都会想到家乡的水,与水有关的一切。那种清冽与甘甜,早已镌刻于生命的深处。有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有义务记录下故乡的水,因为,它们如今留给后代的,只有一个比传说更虚无的背影。它们甚至没有与我,与乡亲们告别。它们在离开的途中,一定满目悲凉且背负着不舍。在某一个雨夜,它们曾携了满腔热情归来,但这片土地没有如先前一般给予它们落脚之处。它们在岩石上暂时驻足,与已经耄耋之年的松树握手寒暄,与崖壁上一棵冷得发抖的狗尾草叙旧,与沉睡已久的菌子们拥抱,与已经消失了的农耕气味亲吻,它们再一次地意识到,这片土地将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而这片土地,与土地上原有的一切,都将被一片海水接纳,从此不复再见天日。
它们离开,从这座村庄的历史中撤退。甚至在地图上,都无法搜出那个曾经在当地大有名气的水库。大地无言,献出阵痛。苍天无语,落下尘雨。只有我于此刻,莽撞且突兀地将它们提起,并一一排列讲述,如同在完成一场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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