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童年记忆
大大的八仙桌旁,我们这群青涩少年围坐在一起,嘻嘻哈哈,一切都只是开始,不成熟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思想。我们有时候表现得像未老先衰的老头,有时候又像天真无邪的孩童,那种朦胧而又似懂非懂的感觉,就像海天交界处,那一抹青晕的交汇线,连着天际的悠远,系着海洋的深厚,然而又全不具备两者的博大精深,只是混沌着,懵懂着。
王晓燕提议每人都说一件童年最难忘的故事。耿峰是班上一位比较沉默寡言的男生,总是融入人群中不显山露水的,如果衣貌取人的话,只能说不是一般的一般了,他说的故事就更不一般了,我们都笑了,笑中带泪的那种——
“二年纪的那个六一儿童节。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兼全校音乐老师,她筹备了一场全校唱歌比赛。我们班我是男一号,想来我应该具有天生的动人歌喉。问题是,因为穷,我是穿着开裆裤走上乒乓球台的——由于激动,我忘了自己还露着屁股。结果可想而知,我还来不及一展歌喉就在全校同学的哄笑中狼狈鼠窜,从此对任何形式的表演感到恐惧怯场。
那次露底也耗尽了我所有正在疯狂生长的音乐细胞,它的直接结果是导致了中国整整一个世纪产生不了帕瓦罗蒂这样伟大的歌唱家。”
张小勇也说了一个:
“大概在我七岁的时候,小姨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妹,来家住了一个星期。我们俩隔床打乒乓,一拍接一拍的,她老赖皮,球掉到自己那边去了也不捡,说是我打过去的,打来打去光是我一个人忙前顾后的捡球了,她像个小姐似的站那不动。后来我不干了,她哭得惊天动地,还恶人先告状,最后全家人都骂我,说我不对,什么好男不跟女斗,什么大的让小的,委屈得我直哼哼,后来我把她拐出去,把驴粪蛋裹糖纸里,哄她是奶糖,让她闭着眼睛吃下去……最后我挨了一顿胖揍。”
轮到颖颖了,她抿着嘴笑了笑,又习惯性摸了摸头上的发卡,眼神亮亮的。
“小时候爸爸在大队当支书,我六岁吧。我们小孩子吃完了晚饭总是出去疯玩的,玩捉迷藏,我躲到一个大谷堆里,全身盖满了稻草,可能是藏得太好了,没人找着我,小伙伴们不知啥时候都回家了,我一个人躲在那傻傻地等人来找,一动不敢动,不知有多久,竟睡着了。半夜醒来,星光遍野,整个田野空寂无人,还听到蛐蛐唱歌的声音,我看哪都是鬼影幢幢,怕呀,大哭,哭得嗓子都快哑掉了也没人来救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爸爸妈妈远远地在喊我的名字,我连滚带爬地钻出来,迎着也不知是电筒还是火把的亮就跑啊,中间鞋子都掉了,赤脚跑,脚都出血了不知道疼。后来妈妈说我头发蓬乱,沾满了稻草,鼻涕眼泪糊满脸,鞋也不见了一只,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闺女就像个小叫化子,呵呵。”颖颖说完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去摸了摸头上的发卡,她的脸红扑扑的,仿佛还是那位被小伙伴遗弃在田野里的孤零零的小女孩,因为被我们看见了狼狈的模样而羞涩万分。
颖颖说完了,大家的目光都转向我,无声地催促,也许是因为和我的出身不同,他们的眼睛里还多了一份好奇。
“我小时候最喜欢金箍棒,家里有金箍棒30多根,按材质分有木质的、海绵的、塑料的、纸质的;按功能分有能伸缩的、有吹气的、有能折叠的;颜色基本相同,都是红黄相间的。还有八戒的九尺钉钯20多把,差不多都是塑料的;有沙僧的禅杖10多个,也是塑胶的居多,此外,还有双面斧、剑等一系列兵器。
记得有位北京来的叔叔,买来一辆三百多元的玩具战车,我瞅都不瞅一眼。在我眼里,它远不如一根金箍棒有趣。记得有一次我病了住院,收到的礼物大多是金箍棒。每次打针回来,金箍棒两头各挂一个塑料袋,我雄纠纠地高唱着“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凯旋回家,包括睡觉,小女孩可能抱着琵比娃娃睡,我却是搂抱着金箍棒才能入睡的。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打仗,如果爸爸拿着金箍棒,我一定说他是假猴王,在我心里,只有我才是真正的美猴王孙悟空。我记得爸爸总是被孙悟空打得落花流水的,不管是钻到柜里、桌底、门后,总是被我的火眼金睛识破……
十三岁那年,收到的生日礼物是全套VCD《西游记》,外带一根镀铜金箍棒,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收到爸爸的礼物,爸爸也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给我买金箍棒,因为只过了不到五天,就出了车祸……”突然说不下去了,假装用手搓了搓脸颊,我顺势抹去了即将夺眶的泪水,而后咧开嘴冲着大家惨然一笑,“都过去了,爸爸也过去了,呵呵,我得杀回深圳去,从这个山沟沟出发。”
所有的同学都没笑,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们很懂事。很怕有人过来安慰我,因为这是别人无法抚平的伤口,原本是不想把伤口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只是我的童年记忆都和父亲血脉相连,稍有启及,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奔涌而出,而我根本无法遏止其奔腾态势……
大约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外面不知啥时候飘起了雪花,一片片飞舞着,有的还没落到地面就溶化了,有的落入沟渠里不见,有的则顽强地落到树梢上、落到屋顶上、一息尚存。晶莹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飘零,后者覆盖着前者的尸体,一层层地迭加,仿佛是听到冲锋号的军人,踏着战友的血迹奋不顾身地扑向大地,不管前面是陷阱还是坦途。路旁的柳枝已经可以看见星星银白,有的路面已经隐隐泛青了。
“出去看雪喽。”不知谁嚷了一句,于是全体挪开屁股后面的凳子,稀里哗拉地冲出门外。
颖颖用袖子截了一朵雪花,用手掂起来,欣喜的看着它慢慢缩小然后消失。王晓燕牵着她的手在雪地里跳着笑着。乔亚洲说要走了,也就此告别学校,希望各位好好学习,展翅高飞等等,我们目送着他的身影在茫茫雪色中愈来愈小,那渐行渐远离的脚印仿佛在提醒我们未来是多么不可预知,远离的不仅是生命,还有乍熟就要走的伙伴,还有刚暖就要分手的友谊。
我也向张小勇告辞,他指着周颖颖说,“这位小姐你得全程护送到家,我负责王晓燕的一路平安。”颖颖向我嫣然一笑。
张小勇给了颖颖一张大斗笠扣在头上,我看着她笑,颖颖偏着头说:“活活像个渔婆,是吧?”
颖颖家在镇上,离小勇家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我拉起羽绒服的风帽,和颖颖并排而行,大踏步地走。雪花一朵一朵洒满我们的肩头,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远方的景物在点点飞雪中呈现出神秘而凄美的轮廓,感觉就像白雪公主在风雪中遥望曾经属于她的宫殿,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周颖颖,今天的菜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张杰,你不会以为我做菜有两把刷子吧?”
“会——”我老实承认,“哪学来的手艺?”
“说来话长。我妈那人是计生办的,天天忙着开会下乡,我爸是镇长,都忙得脚不沾地。要么让我们去食堂吃,要么送到亲戚家蹭吃,那样的饭和菜,不管好吃不好吃都得吃。偶尔回家做次饭,妈妈一次做一堆菜,以后连着几天吃剩菜剩饭,要么就剩菜剩饭一锅煮,跟猪食一般。我对这种生活深恶痛绝,讨厌得不知道多讨厌了。后来上初一的时候,我发誓要自己动手做出象样的东西来。于是我去新华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漂亮的菜谱,里面的调料、配菜、刀法一样样仔细记下来,然后去菜市场买回来实践。”
“这些,全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也不全是,做了几回,自己也能摸索出规律来,实在书中有些配料这没有的,只能估摸着拿其他的替代下。”
“无师自通到这份上,相当不简单了。”
“发奋学习了呗,有时候爸爸带我们下馆子,我就记着菜的味道,慢慢品味,吃了好多苦才学会的。后来,妈妈再敷衍做饭,我可不吃,自己另做。”
“这样也算是从苦食中解放出来了。”我感叹地说。
“可不是嘛,今天做这些家常菜对我来说,真是小菜一碟了。”
拐过一个弯,又踏上一个小山坡,颖颖说她的家就在前面。她停下来,站在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定定的。
“张杰,我看到你流泪了”
“唔。”我吱唔了一声。
“你一定要快乐起来,好不好?”颖颖抬起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我的脸,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我像根雕塑一样在茫茫雪原里驻立着,目送着她的背影溶入一片风雪之中,直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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