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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小说】 《流浪金三角》
楼主: 失败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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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小说】 《流浪金三角》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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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1:23 |只看该作者
5

    我问刘黑子:你为什么杀人?这不是罪有应得吗?

    他回答是的,重庆武斗我打死不下十多人,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还是个中学生。在我一生所受的教育中,唯一成功的本领就是……朝人开枪。

    我说你后悔吗?假如你有机会忏悔的话?

    他摇头说,不,我不忏悔,如果我不杀人,别人不是也会杀我吗?如果大家都没有枪,我也就没有机会杀人。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当时我应该做的事。

    我愤怒地反驳说,你在重庆武斗打死人,然后沿着错误道路越滑越远,非法越境,走私毒品,枪杀知青等等,这是一个新中国青年应该做的事吗?

    我明明看见他笑起来,但是没有声音,所以这个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他说,你急什么?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重庆武斗,我就不会在武斗中打死人,也就不会非法越境,不会走私毒品,当然也不会打死那两个知青。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总是有因果关系的,你不能搞片面化,搞形而上学嘛。

    我惊讶地发现他很会辩论,像个哲学家。我说你自己就没有责任?

    他说我当然有责任,那次下山我不该讲义气掩护弟兄,应该他们主动掩护我才对。我是大哥,又是帮主,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们都变得很自私怕死。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早年的女朋友杨红艳,眼看被那些缅兵按倒地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么悲惨下场,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吗?不是也不敢动弹,也只顾自己活命吗?

    我觉得他应该流一流眼泪,但是他没有流。我说你就不总结一点什么教训吗?

    他恶狠狠说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我吓了一跳,当然这决不是我真的遇见什么超自然奇迹,与死魂灵对话,而是作为某种体验,与历史对象进行精神探索。当时做了阶下囚,关在土洞里的老知青刘黑子如何思想,如何浮想连翩,或者后悔,或者大彻大悟已经不得而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距离我们今天的时代列车已经十分遥远,就像我们的祖辈已经变成历史尘埃一样。然而当我一旦沉入(准确说是被一根粗绳子吊入)这个黑森森的土洞里,时空倒转,我相信那个生活在太阳下面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作家邓贤消失,而许多年前的死囚犯刘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复活。

    大地无声,万籁俱寂。在这个没有时间的空间里,我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完全迷失方向。没有时间(我没有戴手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湿的腐烂气息包围着我。黑暗像沉重的石块挤压大脑,我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响亮地流淌,我听见自己关节和骨骼因为锈蚀而发出迟钝的格格声,眼睛耳朵因为寂静的压迫而产生许多幻觉,这时候我想我快完蛋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是死囚犯,如果你要活下去,那么活着就是你的唯一障碍!

    本来我与焦昆约好,他把我放下土洞之后就离去,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一夜以后来接我,我需要充分体验死亡感受。但是这时我突然后悔了。我想,要是那个叫焦昆的人起了歹心,他只需做到忘记土洞下面还有一个活人就行了,于是我就只好快速腐烂,被空气和黑暗蒸发掉,这个土洞就是我的坟墓,永远的归宿之地。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字叫邓贤的大陆作家,而这个谜团永远也不会有人解开。

    我难过得哭起来,小声抽泣,好像这个灾难已经变成真的一样。我发现人真是很脆弱的东西,有时不用别人来加害,自己就把自己给消灭了。比如自以为得了癌症,就把自己给吓死了,其实可能什么癌症也没有。我为了坚持下来,不断给自己提问:你能坚持多久?十天,十五天?还是一周?我认为自己最少能坚持一周以上,我会喝自己的尿来维持生命,所以这个答案使自己增加一点信心。

    忽然间,我听见一点什么异响,真的,因为死一样寂静,我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那声音变得大起来,穸穸簌簌,在我头上什么地方慢吞吞游动,像老鼠,也像……蛇!

    天!我魂飞魄散,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像瞎子,什么也看不见,这就等于毫无反抗之力。要是隔壁土洞那些毒蛇蝎子嗅到气味爬过来,我该怎么办?万一天长地久,这些土洞有什么裂缝间隙相通,我就只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后悔莫及,我真傻,为了达到百分之百真实体验生活的目的,我拒绝携带手电和防身武器,也就是说我现在自作自受,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就像一头束手待擒的软体动物!

    我终于吓出声来,不是吼,而是尖叫,惨叫,是垂死前的哀嚎。出乎我的意料,在没有声音的地心深处,我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是如此之大,简直像火车汽笛鸣叫,把我的耳朵快震聋了。我想,也许会把那些恐怖的东西吓退吧,反正吼声也是武器。但是我转念一想,要是声波把土洞震塌下来,我不是被活埋了吗?不是等于自杀吗?七层楼高的地下,谁能救得了我呢?就是以后千辛万苦地把我刨出来,也是一具尸体,只能开追悼会,这样一想,立刻又把声音给吓回去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天啦,焦昆你快来救救我吧!洞子千万别塌,蛇也千万别来,我一点点熬吧,反正一定要坚持住!

    说也奇怪,那响动真的没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吼叫吓住了。我想也许是蚯蚓吧,蚯蚓在掘土呢,根本不是什么蛇蝎。这样一想,至少觉得神经没有那么紧张。我发现人还是需要麻痹自己,太敏感的人常常没有好下场,比如飞机失事,你先心脏病发作,结果飞机迫降成功,没有与你同归于尽。我已经想好对策,如果再有声音,我还是要吼两声,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动物界是弱肉强食。但是千万不要把土洞震垮……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总之在黑暗中人是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思想和现实的区别的。头顶有一道细细的光亮射进来,洞口一点点打开,随后那轮明亮的圆月亮高高地升起来,出现在我的天空上。我掐了掐自己大腿,觉得有些知觉,有些疼,又扇自己一巴掌,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上蔓延开来,这时我才相信自己醒着,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是说,我得救了!我突然觉得世界上什么最好,那就是有亮光,有太阳,活着会呼吸,有人同你说话,生活在与你一样的人类中间,而不要生活在蚯蚓和死寂中间……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下来,嚎啕大哭,就像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爬出地面,我至少瘫了半小时才恢复力气。我发现自己变得很痴呆,思维混乱,并且疑神疑鬼,弄不清楚时间和方位。焦昆绷紧脸对我说:什么一天一夜!告诉你,才过了六个钟头,我怕你熬不住……当年刘黑子那么野,第三天就自杀了,活活咬断手腕动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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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1:24 |只看该作者
6

    经过种种周折,我终于在金三角一座边境小城见到隐居多年的秦大力。

    竹门嘎吱响了一下,一个男人探头向外张望,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过敏。直到把我让进屋子,他还是很不放心地向后面看了一阵,这才仔细关上门,转过身来,于是我的面前就站着这个名叫秦大力的原昆明老知青。

    以我第一印象,他的头上生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灰发,好像落下许多不干净的纸烟灰,这是时间给一代人留下的路标。当然他完全有理由年轻一些,比如染染发什么的,我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应当不超过五十岁,但是他看上去似乎更像一个破落小贩。他的这座被称为家的竹房相当简陋,铁皮顶,竹墙到处开裂,一望而知属于贫穷范畴。因为屋子盖在河边,时值雨季涨水,我听见河水在屋子后面哗啦啦流过。秦太太是泰国人,按当地习惯向客人合十问候,沏了一壶茶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在清迈逃脱追杀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淡淡地说:“到处躲藏罢了。”

    我说:“传闻你挟裹青龙帮的黑钱逃走,有这样的事吗?”

    他苦笑一下说:“你看我活得这副模样,像洗黑钱的人吗?”

    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说:“你现在怎么看待青龙帮的事?”

    他回答:“团结就是力量。知青不靠自己靠谁?”

    我说:“这么说,你认为选择暴力是一种必然?”

    他答:“无所谓吧。”

    我说:“现在世界上有三亿人吸毒,中国也有数目增多的毒品受害者,你们参与贩毒,搞黑社会那一套就没有关系?你后悔吗?”

    秦大力没有回答。我看见他俯下身来,小心地将一粒大烟泡从烟盒里挑出来,填在一支粗糙的缅甸雪茄头上,然后就目光专注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充满鸦片独有的香甜烟雾。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很满足,很轻松,直到吸完这枝雪茄,这个从前的昆明知青才望着墙上的裂缝回答:“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人有没有知识都一样,知识并不能拯救灵魂。”

    我说:“那么曾焰,她成了金三角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作家,你怎么看?”

    他闭着眼睛不回答。我又说:“还有焦昆,他写诗、教书,自食其力,可见得知识还是有用吧?”

    他睁开眼睛,那种怪异表情把我吓一跳。他简直是狞笑着说:“你以为焦昆是天使吗?错了,我们都要下地狱的,都一样。告诉你,刘黑子拉队伍下山,他为了划清界限,保全自己,就出卖知青,向总部告了密……那些知青都是他害死的。”

    我如雷灌耳,目瞪口呆!焦昆,这是我认识的胆小怕事又正直善良的老知青焦昆吗?他为什么要出卖知青?刘黑子临死前他还去看望和安慰他啊!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这样做又怎么办?他也许活不到现在,早就扔下土洞,这不也是一种生存竞争吗?我换个轻松话题说:“你出来该有三十年了吧,昆明变化很大,明年要开世博会,想回去看看吗?”

    秦大力摇摇头。我问他:“你没有亲人?”

    他没有说话,表情淡漠。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里面卧室挂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老照片,那是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中国男孩与父母合影。秦大力急促地笑笑说:“三十年了,没有音讯,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

    我说:“至少兄弟还在吧,我可以想法寻找他并替你转告口信。”

    他断然地谢绝我的好意,坚定地吐出一个否定词:“不!”

    我当然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意见,哪怕是好意也不成。后来我告辞出门,那个替我辗转联络的朋友告诉我,秦大力至今是个没有国籍的难民,既不算中国侨民(需正式国籍证明),也不是泰国人缅甸人,所以他只能算个金三角人,在国境之间的空白地带生活,并且还时时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场清迈黑帮火并的惊吓。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就像丢失重要的东西。也许这些偷越国境的老知青注定永远漂泊,永无归宿,他们的命运就像天空的流星。中国人常说:人生无处不青山。可是秦大力、焦昆他们的青山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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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26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八章 理想之光

1

    与焦昆偷越国境遭遇相似的是,我的另一位知青朋友曾焰也在同一年被关进另一座腊戌拘押所,忍受半年非人的折磨。她是与另一位女知青天真地到金三角走亲戚,结果被缅甸警察抓起来,从此改变命运。她的未婚夫杨林听说未婚妻失踪,毅然深入金三角寻找,其间几度生生死死,发生无数曲折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对流浪的年轻人终于完成漫长的爱情马拉松赛跑,三年之后,他们殊途同归,在一个地名叫做美斯乐的山区学校,他们当上中国孩子的汉语先生。

    曾焰说:她和丈夫杨林在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了整整七年书,她教国文,杨林教数学和物理。那时候,兴华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大陆知青,他们在这里度过人生中一段年轻而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1980年,杨林决定离开妻子和家庭,独自到数十公里外的满星叠大同学校去教书。

    我问曾焰:杨林为什么要到满星叠去教书?难道他不知道那里形势更复杂,更危险?

    曾焰默然一会儿,我看得出她的表情有些沉重。她说:当时美斯乐有许多关于我的谣言,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一旦出了名,谣言就如影随形紧跟着你。中国人在哪里都一样,擅长播弄是非制造谣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唯恐别人比你过得好。杨林是为谣言所伤才决定去满星叠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杨林也是被谣言杀死的。

    我承认我在美斯乐采访时,确实听到一些对曾焰名声不利的说法。许多人至今仍然津津乐道地向我重复当年的蜚闻流言,描述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故事,好像那些事情都是昨天才发生一样。我怀疑地质问他们,难道曾焰给美斯乐留下的仅仅就是这些回忆么?他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曾焰靠我们美斯乐出名,她凭哪样该在台湾享福?

    焦昆解释说:美斯乐跟世界上所有唐人街一样,窝里斗是一种特色,如果大家平庸就相安无事,如果谁不同一般就会遭到攻击非议,所谓“出头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

    我没有见过昆明知青杨林,当然不是说没有见过杨林照片,在我认识杨林时他已经变成照片。杨林下乡前为云南大学家属子弟,父母都在云大某系执教,恰好我在云大读书任教达十多年,因此当我前往母校采访时,不乏认识和熟悉杨林的人向我讲述往事。在我的印象中,杨林是个聪明、开朗、热情和脾气倔强的男知青,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对学生有责任感,属于那种受学生爱戴的先生。受学生爱戴的前提是,你必须加倍爱戴学生。杨林有一条瘸腿,那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留下的残疾,当时按照知青政策可以照顾留城,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乡。曾焰深情回忆说,杨林是为他们的爱情下乡的。几个月后,他又拖着一条瘸腿跨过国境寻找失踪的未婚妻,在往后的金三角岁月中历经漂泊艰辛。我为他们的经历感动。我私下认为他们是一对爱情鸟,他们为爱情活着或者死亡。

    问题出在,妻子曾焰开始出名了。

    曾焰说,她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悄悄写作,1976年在台湾联合报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七彩玉》,此后又有以知青漂泊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等陆续问世。她的作品视觉独特,基本上以金三角和大陆知青为题材,在台湾和东南亚华人社会产生广泛影响。

    我问她:当时你还是个流浪知青,居无定所,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文化教育。你那么年轻,怎么就想到写小说?动力是什么,想当作家,想出名吗?

    她回答:也许这就是命运吧。越是漂泊,越是孤独,越是思乡,就越有一种倾述的冲动。比如写信,一写就没个完,跟人聊天,越聊心中被触发的东西越多,就越想写作。渐渐这种冲动和愿望就在心里扎下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当时我们刚刚安定下来,住在一间简陋的草棚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张竹饭桌。杨林在饭桌上批改学生作业,我就伏在床沿上写小说。如果说动力,恐怕就是这种倾述的冲动和愿望,如果想出名,想当作家,名利双收,当时在金三角那样地方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说:你第一部小说写了几年?

    曾焰答:前后写写改改,大概五年多时间吧。我把它寄给台湾联合报,没想到顺利就发表了,准确说是连载,一下子在东南亚华人中引起很大反响。我没有想到一个作家居然就这样诞生了,是在草棚里写作的作家。

    我说:你得了多少稿费?

    曾焰偏着头算了算,回答说扣除税后大约有六万泰铢(币)吧,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们教师的月工资才四百铢,所以在当地引起轰动,引起后来一些人妒恨,恐怕经济收入是个重要原因吧。

    我说:你们怎么用这笔钱?

    曾焰对往事很伤感。她摇摇头说:你知道,杨林虽然腿有残疾,但他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和有冒险精神的人,我们用这笔稿费买了一辆越野吉普车,正宗美国货,虽然当时美斯乐土路难行,杨林还是把车开来开去,其乐无穷。后来他把别人一辆新车撞坏了,就卖了自己车赔别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曾焰成为众矢之的。女人,作家,巨款,汽车,这一切炫目的名利在一个贫困和荒凉的山区,在一个以军人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以及没有文化但是并不缺少欲望的汉人难民部落都是不可原谅,或者说不可饶恕的罪过。换种说法,女人出名必将成为是非和流言的靶子,这就是本世纪阮玲玉们的悲剧在中国层出不穷的原因所在。

    我对曾焰的评价是,聪慧,文静,执着和有悟性。她在那样艰苦原始的地方伏“床”写作,一盏小油灯,孤军奋战,谁关心她的艰辛求索?谁看到她夜以继日年复一年为写作付出的心血劳动?谁曾想到她在写作之余仍要做教师和母亲?如果她不成功,我想人们一定会宽容她,赞美她,他们会说,看她多可怜啊,付出那么大努力,还是摔得头破血流!所以她是一个好女人。宽容和同情弱者是我们的共同美德,是我们最优秀的民族性中的一部分。问题是曾焰不幸成功了,在外面出了名,有了巨款和汽车,所以她受到种种愤怒中伤都是必然的,或者说必要的,不然你怎么让别人心理平衡呢?别人心理失衡都是你造成的,所以当然是你的罪过。这时候有没有桃色绯闻男女私情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决不肯饶恕她,就像我们不饶恕叛逆和家族败类一样,谁叫曾焰不肯与大家一样享受平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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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27 |只看该作者
2

    曾焰在另一座金三角小镇回海住了半年,她在这里独居和写作,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华人报刊向她约稿。二十多年后的1998年我在回海呆过几小时,拍下一些风景照片,回海地处帕龙山脉谷地,热不可挡,距离缅甸大其力只有一小时车路。我被朋友告之,从前这里是坤沙的势力范围,张家军在这里与泰国军警打过仗。

    曾焰在回海完成自传体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然后来到满星叠与丈夫杨林会合。我认为曾焰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温柔体贴,热爱丈夫和孩子,她将自己有限的生命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丈夫和家庭,另一份则贡献给了文学。这样的女性,我们即使不用“完美”这个赞美词,至少也应该称之为“优秀”。如果说丈夫孩子是曾焰灵魂的栖息地,是那个给她亲情温暖的遮风蔽雨的家,那么写作或者说文学事业就是她生命中的太阳,将她流离失所和漂泊无所依的孤苦生活照亮。对一个人,尤其一个心中燃烧着浪漫精神的女知青来说,这种照耀使她对今后哪怕荆棘之路苦难生活也充满真情,充满诚挚的希望和热爱。

    满星叠大同中学是一所华文学校,当时有数十位汉人先生执教,其中多为来自大陆的男女知青。知青在金三角不称“知青”,称“下放学生”或者“小汉人”,他们与国民党残军不同,虽然流落到异国他乡,有人贩毒,有人沉沦,有人随波逐流,但是他们毕竟是有文化的城市青年,受过现代教育,是文明社会的火种,所以一旦撒落到蛮荒不毛之地,来到愚昧野蛮之乡,他们大都顺其自然地肩负起播种文明和教育兴邦的责任。也许这是一种规律,是生活的必然,没有选择,但是没有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我在采访中得知,分布在金三角广大地区数以百计的华文学校,无一例外都有大陆知青任教,并且有的学校至今仍以知青先生为主。

    比如曼塘村小,五名先生中有三名来自中国大陆,我认识其中一位章姓老知青,五十一岁,大有白发苍苍的衰老模样。通过交谈得知,他已经在金三角各地任教近三十年。仅以每年一班,每班二十人计,他教过的学生至少在六百人以上。我望着他两鬓白发,心中涌出无限敬意。我想,从文化传承的角度,他是不是也该算得上个播撒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自从1950年国民党残军入侵金三角,大批随着政治动荡以及各种社会原因涌入金三角的中国难民达数十万(一说百万!)人之多。这个人数众多的汉人部落成为影响金三角历史的重要社会力量。据说一时间说汉语和学习中文成为一种时尚,有如改革开放后国人学习外语。各种华文学校应运而生,这些华文学校不仅只对华人学生,也对所有的当地孩子开放。

    通过对许多人采访,我知道满星叠华文学校很正规,与山外的清莱、清迈学校相比也毫不逊色,由于办学条件好,报酬较高,吸引许多金三角知青到此执教,焦昆、杨飞、杨林、曾焰以及那位章姓知青都曾是这所学校的先生。据说坤沙时常要来学校视察,当然也不算什么正规视察,无非走走看看,见谁同谁说话。他喜欢串门,同大陆知青聊天,有时碰上学校或者别人家里开饭,也不拘小节同师生一起吃饭。坤沙体格高大壮硕,头尤其长得大,这种奇特相貌很使身体瘦小的当地山民敬畏,他们尊称他为“昭坤沙”。前面说过,“昭”就是神明或者帝王的意思。坤沙完全保持汉人习惯,衬衣长裤,手上喜欢拎一根藤手杖。这个世界闻名的大毒枭并不仅仅只对贩毒感兴趣,据说他的知识面相当宽,常常爱同知青讨论有关中国历史、哲学和政治问题,有次谈到秦始皇,大家观点不同,竟争得面红耳赤。

    张苏泉则永远保持职业军人的枯燥本色。他生性严肃,做事认真,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穿除军装以外别的衣服,你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刻板和机械的军人!但是别人同时告诉我,张苏泉决不仅仅是一介武夫,他喜欢读书,喜欢音乐,戏剧,他家里有台老式针头唱机被视若珍宝,到处收集木纹唱片,有时人们听见这位河南籍的总参谋长嘴里哼哼叽叽的,原来他喜欢哼着家乡河南豫剧梆子,时不时来上一段,居然有腔有调像个发烧友。他除了钻研军事,也常来与知青讨论各种理论和社会问题。曾焰说,张苏泉比坤沙更爱到学校串门,有时独自摸到学校来,也不带卫兵,钻进知青寝室聊大天,一聊就是大半夜。

    初到满星叠,曾焰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因为是坤沙总部,这里不许吸毒,不准种植鸦片,更不许贩毒制毒,俨然一个清明世界。我向曾焰提出一个曾经问过许多人的问题:既然是贩毒集团,就应该不择手段追逐高额利润,那么他们的生活是否荒淫奢侈,挥金如土,贪污腐化和穷奢极欲呢?

    曾焰证实说:那是外人的一种主观臆测吧。坤沙张苏泉都没有盖什么宫殿豪宅,也没有三妻四妾仆役成群,他们都住在跟大家一样的铁皮棚屋里。我认为曾焰所说都是事实,因为我在满星叠采访时,那些旧址已经毁于战火,但是许多当地人都向我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所看到的大毒枭接近俭朴的生活习惯。

    我同另一位金三角诗人焦昆讨论这个问题。我说如果贩毒者不为钱,不图享受,那么他们是为什么呢?

    焦昆谨慎回答:也许按照他们所说,是为政治理想而战吧。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建立一个独立的掸邦共和国。

    我说,可是这个在他们看来也许是至高无上的理想主义,恰恰是以牺牲大多数人,包括牺牲世界和掸邦人民在内的长远和根本利益为代价的。崇高的理想张开恶魔的翅膀,这不是一件咄咄怪事吗?

    焦昆想了想说:据我所知,当今世界反毒禁毒投资最大,花费最多的西方发达国家,不正是一百年前那些靠贩毒起家的最大的毒贩毒枭国家吗?是不是可以说,恶魔长出天使的翅膀来?我语拙,然后佩服,认为经典之至,简直称得上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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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27 |只看该作者
3

    1980年满星叠发生一件值得一提的小事。

    坤沙出于对知识人才的敬重,宣布为杨林曾焰夫妇在满星叠水塘边修一幢屋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洋楼别墅,而是普通平房,铁皮顶,竹篱墙,只有两间正房,也没有什么奢侈和特别的地方。只不过经坤沙宣布修建,就属于公费,显得比较特殊,相当于一种破格礼遇。尊重人才尊重知识在当今世界已经成为共识,金三角从来没有出过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所以以我们现在的观点看,坤沙的破格待遇是一种顺应潮流和有战略眼光的表现。

    问题出在曾焰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知青(不是军人)这一点上。建房事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坤沙的决定立刻招致许多人不满,那些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军功战功的军官质问道:曾焰仅仅是个下放学生,还是个女人,什么功劳也没有,总司令凭什么给她修房子?

    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军官就没有满星叠,而没有曾焰满星叠照样存在,所以坤沙为曾焰夫妇修房子的决定是没有理由和站不住脚的。人们怀疑到:曾焰是个年轻女人,坤沙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格外的企图?

    当然后来这幢房子到底没有修成。坤沙太太勇敢地出面反对,坤沙太太是个佤族女人,不习惯讲道理,她一生只管坤沙两件事,替他生孩子和不许找另外的女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大毒枭坤沙也具有男人惧内的光荣传统。据说坤沙太太与坤沙大闹,并且当场抓破丈夫脸皮,坤沙只好表示收回决定,从此不再提修房子的事情。

    我头次听说这件事,简直惊讶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我想坤沙是世界赫赫有名的大毒枭,他决定为谁建一幢普通房子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但是我很快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坤沙之为坤沙,他是环境造就的,坤沙离开那个使他成为坤沙的社会环境,他还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坤沙么?

    这就等于人不能拔着头发离开地球。

    大同中学的学生,部分为满星叠汉人子女,多数则是坤沙“岩运部队”的孩子。岩运部队就是杨飞说的童子军或者少年预备役部队。据说坤沙完全是受中国红卫兵运动启发,然后下令在金三角招募各族(不限于汉人)男孩,让他们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过有组织的集体生活,同时学习文化知识,学习汉语,向他们灌输忠于掸邦共和国的思想。他常常说有文化的军队才能打胜仗。岩运部队的孩子长到十六岁就正式加入坤沙部队,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或者军官。据国外资料披露,岩运部队最多时达数万人。

    曾焰、焦昆和杨飞都做过这些童子军的先生。我问杨飞:他们父母是否真心愿意送孩子当兵?

    杨飞回答:是的,因为在金三角,当兵基本上是穷人的唯一出路,所以孩子生得多的家庭都踊跃把孩子送到岩运部队。这样除了减少吃饭的嘴巴,还能得到一份军饷补贴。

    曾焰说,大同学校课程与国内差不多,天天早读书晚自习,文体音美劳德育,一样都不缺,中考大考,照样把学生撵得跟风车一样团团转。但是有一点区别,这里使用的教材全部来自台湾。比如语文的启蒙课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使用繁体字,而不是大陆学生习惯的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我问曾焰:你是唱着《东方红》长大的,你对台湾教材适应吗?

    曾焰想想说:也没有多大障碍。都是中国人,“三字经”源远流长,在古代文化中能找到源头,所以心情很平静。

    台湾教材都是翻越千山万水,经空运,邮递,然后再由马帮运进山里来,所以教科书是公共财物,每当学生读完一门课程,书本就被留给下一届新同学。杨林是个好先生,他年年都要受到校方嘉奖,虽然他腿不方便,他还是喜欢同学生一起打篮球,做游戏,周末带他们上山野营,讲解有关动植物的科普知识。他的同事,昆明知青杨飞回忆说,杨林充满朝气,讲课生动,深受全校师生的爱戴和尊敬。

    这时的曾焰边教书边开始酝酿她的第三部乡情小说《在那怒水澎湃的地方》。满星叠表面十分平静,风光如画,鸟语花香,尽管国际环境变幻莫测,金三角到处都在打仗,但是台风中心总是平静而且安全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假像,生活中常常会有许多假像蒙蔽我们的眼睛和大脑,等到我们看到假像戳破,残酷的灾祸就像陨石一样已经降临头上。

    1981年岁末,一百多里外的大谷地发生激战,很快传来消息,国际缉毒组织一名美军上校被打死。金三角天天都要打仗,这是一个战争的世界,所以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满星叠的正常生活。太阳照样升起,农民照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学生照样背起书包上课,学校书声朗朗,男女先生照样进教室讲课,像园丁精心哺育幼苗。日子如流水,平静得连一丝旋涡的迹象也没有,我想如果不是一个可怕的早上,黑云突然遮盖天空,战争猝然降临,对女教师曾焰来说,她的一生也许是另外一种模样。命运往往是被灾难改变的,不管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一瞬间,她的幸福家庭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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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2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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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焰说,她头天做了一个梦,先是家里客厅倒塌,接着一架飞机冒着黑烟从天上掉下来。她想不明白客厅为什么突然垮掉,而那架飞机又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天上飞,非要栽下地来?可是还没有等她想明白,却看见丈夫杨林驾着一辆马车得得地从山坡上冲下来,杨林酷爱运动,可是平时并没有见他赶过马车呀?正惊讶间,马车从她身边冲过去,她大叫杨林你等等我,没想到丈夫一回头,却是个可怕的骷髅……

    她大叫一声,惊醒来心噗噗直跳,吓出一身冷汗。

    一位姓郑的昆明籍女教师也有不祥之感,她在满星叠河边洗衣服,看见傍晚的山谷里阴风惨惨,一片黑雾翻滚而来,吓得她赶快躲回屋子里去。后来她认为这是一种天象,一种血光之灾的预兆,关键在于,当时并没有人读懂天地玄机。郑老师现已退休,在金三角小城美塞(又称夜柿)安度晚年。

    公元1982年元月21日,太阳刚刚从东边山上生机勃勃地露出脸来,这是金三角山区一个草木湿润和鸟语花香的清晨。学生照例集中在操场上进行集体训导,然后依次进教室上课,而曾焰则坐在自家门口改作业,她看见自己五岁的小女儿绮绮在草地上玩耍。

    这天满星叠有件重要事情,对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那就是掸邦联合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过生日。张苏泉生于1927年,时年五十五岁,民间称“小花甲”。但是张苏泉并不张扬,也不大肆操办,只是按照中国人习惯,亲朋好友和老部下老战友聚一聚,摆几桌酒菜,热闹一番,凑个人气,据说坤沙将亲自为参谋长贺寿。

    一切同平常没有两样,空气清新,山林葱绿,太阳热烈耀眼,眼看离中国人的狗年春节还有三天,而金三角的旱季植物罂粟已经进入开花季节,距离收割大烟只有不到半个月。满星叠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校门口一队士兵出操归来,军营里响起开早饭的号声。这时候丈夫杨林从屋里匆匆走出来,边发动摩托车边对妻子说,要去山下清莱府接回正在基督教会学校念书的大女儿阿馨。曾焰低头看看表,七点五十五分,差五分钟到八点,后来这个时刻就像烙印一样终生刻在曾焰大脑里。杨林腿不方便,却是个一流车手,这辆心爱的日本摩托车几乎成为他的第三条腿,不论到几百米外的学校还是上街他都要开车去。妻子曾焰仰起脸来,目送摩托车上的丈夫越来越远,很快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坡上一团淡淡灰雾中。

    曾焰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别。

    命运是个魔鬼,曾焰说,丈夫跨上摩托,还朝她扬扬手,对她说看好小女儿绮绮,这张熟悉的脸庞、表情和手势就像一帧放大的像片,永久定格在妻子的记忆中。1982年元月21日早上七点五十五分,丈夫杨林就这样对命运毫无察觉地走了,一去不返,踏上人生不归路。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也就是八点半左右,曾焰又看看表,学生训导已经结束,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而丈夫杨林正骑着摩托车行进在去清莱的崎岖山路上。她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实这时的杨林已经发现山外的异常情况,正在从外面拼命往学校赶来。

    曾焰说,事后得知,杨林完全可以迳直下山去,不管学校的事,或者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样他就什么危险也没有,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样,至今仍然健康而快乐地活着,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是他没有选择躲起来保全自己,而是当即掉转车头赶回学校。

    学校一成不变的节奏是上课,大山深处的满星叠像世界上所有的偏僻山村一样,贫穷而忙碌,村民周而复始地开始一天的单调生活,曾焰在自家门口批改作业,他们五岁的小女儿绮绮正在逮一只青色的小蚂蚱,而那个名字叫做杨林的男知青正在几里路外疯狂驾驶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这是个历史留给我们的全景式画面。我们看到,占据这个画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太阳升起的东方天空,一队武装直升飞机隆隆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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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2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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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宁静的空气中响起雷声,或者说很像晴空中滚过一串闷雷,连续不断的巨大轰鸣将满星叠居民惊呆了。他们举头向天上张望,看到明净如水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的天庭柔和深远如海洋,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树林中窜起来,惊慌地躲向蓝天深处。一轮太阳刚刚从山巅升起,在红日照耀和万道金光的巨大背景下,一队传说中能驮起大山的黑色巨鸟排出整齐队形,杀气腾腾地出现在满星叠上空。

    整个满星叠都被这个史无前例的壮观景象震住了,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武装直升飞机,所有人的见识加在一起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直升飞机。学校师生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呆头呆脑向空中观看,跟和平时期我们观看飞行员表演一样。当然直升飞机决不是来进行和平表演,也不是国庆观礼或者让满星叠居民开眼界,他们是来打仗,来进行殊死战斗的。飞机上的各种火箭、炸弹和机枪早已对准毒品王国满星叠,飞行员得到命令,坚决清除这个危害国家利益和世界人类安全的毒瘤。军人为正义而战,为消灭毒品而战,这是一场神圣的战争,谁不拥护把毒品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从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清除干净呢?

    几乎同一时刻,大地也像地震一样颤抖起来,数十辆轧轧行进的装甲车和坦克,以及大批戴钢盔的黑色士兵出现在满星叠四周山头上。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一场由国际社会和政府联合发起对金三角最大的贩毒集团进行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围剿。战斗精心安排在张苏泉过生日之际,为的是将大毒枭们一网打尽。

    猛然间,枪炮声响起来,透明的空气立刻像玻璃那样破碎了,到处都是像蚂蚁一样惊慌逃命的人群。直升机率先开火,向满星叠发射火箭,学校操场是个显眼目标,因此那些暴露的师生成了打击对象。炸弹爆炸的热浪令人窒息,到处硝烟弥漫,机枪哒哒,密集子弹像无数毒蜂,疯狂追逐惊慌逃命的人群,把他们打得血肉横飞,无情地抛进死亡旋涡里。

    很快村子里有了坦克和装甲车令人心悸的钢铁碾压声,各种爆炸声射击声震耳欲聋。曾焰紧紧抱住小女儿绮绮,像老母鸡护住鸡雏,头伏在地上,身体像暴风中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至少几天以后她才知道,就在这个危急时刻,炮弹和炸弹像雨点一般落下来的时候,她最亲爱的丈夫,那个一条腿微微有些瘸有些不方便的昆明知青杨林,用一种惊天动地的壮烈方式与她和孩子进行了最后诀别。

    张苏泉的生日酒席当然没能吃得成,坤沙和他的队伍迅速放弃满星叠,钻进山沟撤走了。政府军大规模清剿一直持续三天,除逃进山上的人外,基本上把满星叠变成一座无人区。曾焰和一群难民乘空隙躲进山上,后来步行到了山外佧佤寨避难。她虽然一直悬心丈夫安全,但是她知道杨林下山去接大女儿,所以她想杨林是安全的,大女儿也是安全的,剩下的问题是她必须保护好小女儿,等待战争过后一家人幸福团聚。战争好比海上台风,个人的小船只好听天由命。那三天好像捱过漫长三年,女知青曾焰在无望的黑暗中煎熬,就像小船在茫茫风暴中漂流。曾焰说,当时她并不十分悲观,相信战争很快过去,一家人必将破镜重圆。

    风暴终于平息。军队宣布战争结束,平民被允许重返满星叠。这时候心急如焚的曾焰走在路上,她到处打听杨林,相信丈夫和大女儿同样正在满世界寻找她们。在距离满星叠还有几里远的一个叫做回棚的山寨,她终于听到有关丈夫的确切消息,这是一个噩耗,有人告诉她,杨林死了,是在学校里被炸死的。

    一个晴空霹雳!曾焰当即昏死过去,她的世界破碎了。

    过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听完这个壮烈的故事。战争开始不久,杨林驾驶摩托车冲回学校,当时校园一片狼藉,直升飞机正在开火,这个平时瘸着一条腿戴眼镜的男教师没有顾自逃命,他本来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因为他有摩托车,有体力,地形熟悉,头脑灵活,但是他没有选择逃跑。他转身冲上硝烟弥漫的教学楼,将一面飘扬的蓝色校旗拔下来朝直升飞机用力挥舞。校旗飞扬,风把他浓密的黑头发刮得飞张起来,子弹嗖嗖地掠过耳边,但是他丝毫没有畏惧。后来我在金三角采访时,许多活着的人向我证实,他们亲眼目睹这个惊心动魄的壮烈场面。1982年元月21日上午,身体单薄的昆明男知青杨林高高地站在满星叠学校楼顶上,他勇敢地挥舞校旗,并且声嘶力竭地呼喊一些什么。这些由昆明方言组成的句子排成一道脆弱的屏障,就像不结实的人的身体,它们很快被子弹击碎,落到地上的尘埃里。据说杨林向飞机示威的主要口号如下:“滚开!……这里是学校!……不许开枪!……混蛋!”等等。

    一枚火箭弹在楼顶爆炸开来,人体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就像当今盛行蹦极跳,人被一根看不见的弹簧绳子拉向高处,然后张开双臂,优美地投向布满战争硝烟的空气中。然而杨林没有飞起来,他像只中弹的小鸟,或者像块破砖头一样重重跌落在地面上,鲜血飞溅起来,大地增添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花。有人听见男知青胸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惋惜什么,又似乎很满足,然后他把头一歪,脸庞深深埋进大地,亲吻这片遭受不幸和苦难重重的金三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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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2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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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曾焰对我说,她要控告联合国,向联合国索赔。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向联合国控告与控告联合国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曾焰肯定地说,是控告联合国!因为联合国禁毒组织误杀杨林,而杨林只是一个无辜平民,一个手无寸铁的和平教师!他没有武器,与毒品无关,是为保护学校才被军队杀死的。

    我表示支持曾焰的正义要求,但是我的态度仅仅出于对朋友的道义支持和情感倾向。我私下里却认为,曾焰的控告不会成功,即使她是个坚强和有韧性的女性,也没有理由创造奇迹。

    因为从联合国方面讲,他们会找出更大更充足的理由。他们会说,出动军队扫毒并没有错呀,满星叠难道不是金三角大毒枭坤沙总部所在地吗?打击毒枭和扫毒禁毒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吗?而那些政府军官兵、美军官兵更没有责任,因为他们奉命向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国开战,这是一场正义之战,神圣之战,是铲除毒品和保卫千千万万人类家庭免受毒品侵害而进行的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殊死较量。他们向满星叠开枪射击,发射火箭,这都没有错,因为这是战争,你不能苛求军人在战场上先区分出好人坏人,毒贩还是平民然后再开火。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是残酷而且不讲道理的事业,战场上只有胜负而没有对错之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许多军人也就是人民的优秀儿女都在禁毒扫毒战争中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包括那个在大谷地阵亡的美军上校,他们难道有什么错吗?他们不是最可爱的人吗?

    至于那些误伤平民,哪一场战争受害最烈的不是平民百姓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抗日战争,韩战越战,军队伤亡几百万,老百姓的伤亡损失却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几百倍之巨!谁对他们进行赔偿呢?他们不是都默默承受战争的灾难后果吗?即使是侵略者战败国日本,至今也拒不接受我们的战争赔款要求,他们难道不该赔款吗?谁来主持这个正义呢?所以我估计联合国官员会这样回答曾焰,你去控告大毒枭坤沙并向坤沙索赔吧,因为他是罪魁祸首,没有他就没有满星叠扫毒之战,也就没有平民教师杨林之死,所以一切根源皆出于毒枭之罪。

    但是这本书即将完稿之时,曾焰又来信说,她想通了,已经放弃这个想法,因为这是不实际的,是自己一时激愤。我充分理解我的朋友曾焰,并为她服从理智而不仅仅是情感感到高兴。

    战争之后五个月,也就是公元1982年6月,曾焰获准前往台湾大学读书并在当地定居。当她和孩子第一次走出生活了十二年的金三角,走出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崇山峻岭并走进象征现代文明的飞机场时,她有一种结束漂泊和回家的熟悉感觉。当飞机腾空而起,她注视着机翼下面蜿蜒起伏的山脉和郁郁葱葱的森林,她想最后再看一眼美斯乐和满星叠,看看那座已经长出青草长眠着亲爱丈夫杨林的坟墓,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金灿灿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仿佛播下万道火种,一刹那所有明晃晃的山脉和丛林仿佛都在燃烧,金三角像火炬般灼疼她的眼睛和灵魂。她突然感到一种根被拔起的撕裂的疼痛,这时她明白自己不仅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上留下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同样也留下生命的根。

    储蓄一生的眼泪闸门打开来,她几乎把飞机淹没在泪水里,幸亏机上空姐见惯眼泪和生离死别,才没有手忙脚乱地影响正常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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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30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九章 朝廷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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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清晨,我打开房门,钱大宇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立在我面前。

    在明亮的电灯光下,他皮肤还是那么黑,眼睛还是那么亮,穿一件花格衬衣,提着旅行袋,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是人明显消瘦不少,眼圈发黑。经过这段时间,我们关系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彼此心照不宣。我把他让进门,开玩笑说喂,你成詹姆斯·邦德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低低回答:我母亲去世了,我回家奔丧。

    我大吃一惊,连忙表示歉意,说伯母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一声?

    他在我床边上坐下来,叹口气说:丧事已经办完,很简单的,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在金三角,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就是从前大名鼎鼎的魔鬼参谋长钱运周的寡妇。人们只知道一个疯了十几年的老太婆死了,跟一棵草消失一样无足轻重。

    我只好劝他节哀保重,好好休息。他咧咧嘴,样子难看得像哭,男人的悲痛令人感动。他却说,老兄,你在金三角时间不多了,我答应过陪你去帕勐山,还有考科考牙,你还有兴趣吗?

    哦,我的好兄弟!我惊喜得跳起来,满心感激,恨不得当场拥抱他。

    一刻钟后,我们的汽车出发了。

    钱大宇一路无语,我知道他是个孝子,对母亲恪尽孝道,从这点讲他更像个传统中国人。我无法分担和化解他的悲痛,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不料他抬头对我说:你错了,其实我更大的悲痛是为父亲。母亲毕竟走完她的一生,虽然没有幸福可言,但是我父亲更不幸。他戎马一生,到头来不明不白,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说,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上帕勐山对不对?

    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这样说吧。你会看到,那里是我父亲最辉煌的人生纪念地,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终于成就自己最后的事业。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毁灭的到来,就像流星,最耀眼灿烂之际也就是化为灰烬之时。

    我看见这个坚强的男人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

    我说你父亲究竟怎样失踪的?他又不是一般人,而是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汉人指挥官,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摇摇头,把脸转向车窗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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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3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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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来到一处地名叫做勐兰的山上,钱大宇让司机小董停车,说这里有道人间风景,让你开开眼界。我紧随他后面,沿着山间小道走了不多时,面前出现一面山坡,山坡上种着旱谷山芋之类庄稼。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些正在劳动的当地人,她们都是女人,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令我吃惊的是,她们也许根本不是人,而是像人或者什么稀有灵长类动物,要不就是外星人!

    开始我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花眼,外星人都在劳动,看见我们走过来就停下手中的活儿,友好地打量我们。这时我看清她们有着跟我们一样的脸,一样的手和脚,一样的身体,一样的表情和笑容。不同的是,在灿烂的阳光下面,她们却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长脖子,比我们人类的脖子至少长两三倍。

    天,她们真是人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们明明在劳动,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人,动物不会劳动,不会种庄稼,可以肯定她们都是人,是我们的同类。但是人类怎么可以长出如此之长的脖子,跟长颈鹿差不多呢?她们是异类,还是生命奇迹?我疑惑地望着钱大宇,他却蹲在地上,见怪不怪地抽起烟来,故意把脸转向一边。

    那些奇怪的人向我们围过来,她们说一种在我听来很奇怪的语言,也许像印地安语,或者爱斯基摩语火星语之类,反正我听不懂。钱大宇这才慢腾腾地说,告诉你,这是金三角特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长脖子族。

    我争辩说这个地球上,举凡人类灵长类都是短脖子,为什么偏偏她们会有一个长脖子?钱大宇努努嘴,说你去向她们提问吧,只给你十分钟寻找答案,因为我们还要赶路。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很快弄明白,她们长脖子发光的原因是因为脖子上箍了一匝密密麻麻的金属项圈,这些金属项圈坚硬地支撑起她们的脖子,使得她们的动作看上去个个都很古怪、僵硬和不协调。我让钱大宇告诉她们,能否取下项圈让我看看里面的秘密?她们一齐笑起来,叽里呱拉说一阵,钱大宇翻译说,她们说项圈取下来她们就会死。我惊讶地说有这么严重?钱大宇代替她们回答,是的,她们没有说谎。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恐怕只有十多岁吧,也戴金属项圈,也是长脖子。我问她,你生下来就戴着项圈,就是长脖子吗?她害羞地笑,不肯回答。我开始猜到这里面一定有秘密。当然她们不可能在项圈里面做什么手脚,比如垫些什么东西来加长,更不可能玩魔术。我说能让我看看你们的婴儿吗?一个年长的长脖子回答说:不行!我们要干活了。

    我一头雾水,急中生智说:喂,你们怎么都是女人?你们的男人上哪里去了?他们也是长脖子吗?没有男人你们怎么生孩子呢?

    钱大宇哈哈大笑,赞许地说不错不错,你果然找出问题关键。他对那些人说了几句话,于是一个女人走回寨子,不久就领来一个年轻男人。

    我一眼就看出年轻男人很正常,没有金属项圈,因此脖子跟我们一样长短。我想问题果然出在金属项圈上。这个发现使我大为振奋,我乘胜追击说你们的男人没有长脖子,说明你们女人的脖子也不可能生来就是长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你们女人柔软的脖子变长呢?我猜想应该是一种后天的原因。

    钱大宇边听边点头。那些长脖子女人听不懂汉话,只会嘻嘻哈哈笑,钱大宇就把我的话翻译给她们听。我说这跟日本人制造方便运输的方西瓜差不多,他们把小西瓜装进一只方盒子里,结果西瓜只能长成方盒子的形状。你们是不是在女孩子小时候就开始戴金属项圈,然后逐年增加项圈高度,这样在她们成年时脖子就被抻长了,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们还是不肯回答,这说明她们已经默认。钱大宇说,我还要考考你,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绞尽脑汁地说,一定是某种古老风俗,祖先流传下来,久而久之就习惯成自然吧?

    钱大宇说那么为什么汉人没有这样风俗?当然我可以提示你,为什么都是女人长脖子?男人脖子为什么不长?

    我脑子一亮,如开天窗,激动地大叫起来:我明白了,是审美观念使然!她们以脖子长为美,越长越美,所以只有女孩箍脖子。就像我们汉人几百年来强迫女人裹小脚,越小越好,越小越美,“三寸金莲”不是吗?

    后面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裹小脚是对女性的摧残,那么长脖子何尝又不是如此?据说她们只有死去才能取下脖子上的项圈。我不敢想象一辈子戴着冰凉坚硬的金属项圈生活是什么滋味,但是我能够断定,这种强迫接受的滋味一定不比裹小脚好受。为了表示尊重,我按照当地习惯,双手合十祝福,然后赠送一百铢泰币以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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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3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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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亚洲反帝反殖运动和革命潮流风起云涌的鼎盛时代。

    美帝国主义到处伸手,朝鲜、越南、老挝、柬埔寨、东南亚,世界两大阵营从意识形态对抗演变为直接军事对抗,贫穷落后的东南亚成为推广各种主义和理论的实验田。六十年代末期,一些激进的国际共产主义小组从老(挝)泰(国)边境渗透进来,在金三角组织武装起义,宣布以推翻反动国王统治,武装夺取政权为最高政治目标。

    金三角东南部山大林密,河谷纵深,主要居民有苗、佤、傈僳、佬黑、掸邦等,尤以苗人部落为多。苗人生活在深山老林,缺医少药,贫困和疾病是他们的天敌,但是这里同金三角其他地方一样,却从来不缺大烟,因为至少在两百年以前英国传教士就教会他们种植罂粟。从地理位置看,这里的走私鸦片主要输往曼谷、老挝和越南,当时坤沙、罗星汉都曾与当地苗王达成协议,收购苗区大烟,所以苗区禁毒问题每每令政府十分头痛。当地政府曾向苗区派出收税官,征收土地税和大烟税,不料生性野悍的苗王根本不买账,他带领苗人起来造反,杀掉收税官,拿起武器暴动。一些越南人从老挝、越南运进枪枝弹药,派来党代表,把苗人部落组织成游击队,指挥他们同政府军展开游击战。这场围剿与反围剿的战争一直持续十多年,苗人依然种罂粟,依然走私毒品,但是生活依然贫穷,政府军面对深山大壑无计可施,双方处于敌对和僵持的战争状态。

    七十年代后期,随着美国在越南、老挝和柬埔寨失败,东南亚革命形势一浪高过一浪,苗区游击队开始对政权表现出浓厚兴趣。他们以帕勐山、考科山和考牙山为根据地,下山袭击泰国县城,击毙县长和警察局长,然后打着红旗向泰国北方省会清莱府、帕尧府和难府挺进,要把武装革命的旗帜插遍整个泰国。

    泰国朝野一片震动。政府军急调部队前往堵截,出动坦克、飞机参战,刚刚经历越战惨败的美国人为了遏制共产主义势力蔓延,也应泰国政府请求从帕塔亚美军基地出动战机助战。一时间金三角战云密布,炮声隆隆,游击队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在山区打游击是优势,下了山却变得不会打仗,因此在政府军地面和空中立体攻势下损失惨重,可以说简直没有还手之力。革命暂时处于低潮,游击队功亏一篑,不得不退回山区重新进行持久战。

    政府痛定思痛,下令军队全力进剿,根绝心腹大患。问题是政府军从平原开进山区,他们的飞机坦克大炮都被挡在天然屏障之外,好比一个神枪手,如果不得不放下武器同敌人摔跤,你的优势不是被取消了吗?所以政府军又变得碍手碍脚,游击队却重新如鱼得水,形势就变得格外复杂和扑朔迷离起来。

    大龙山脉地势复杂,百里之内皆大山,游击队占据的北麓叫帕勐山,状如一座天然城堡,只有一条小道可达主峰帕当峰。游击队把指挥部设在隐蔽的山洞里,构筑防御工事,派出游击队员四处出击,牵制不善爬山的政府军,迫使他们进行他们所不熟悉的丛林游击战。游击队员都是当地苗人,祖祖辈辈以山为家,擅长打猎和翻山越岭。政府军平时威风凛凛,穿大皮靴,美式军服,长于踏正步和接受检阅,可是一旦进入金三角,山大林密,行路艰难,箐沟像迷魂阵,沼泽像陷阱,于是他们发现自己走进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天然迷宫。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始终是渺小、脆弱和幼稚的,密不透风的热带植物群落把森林变成一座死亡陷阱,在这个充满杀机和危机四伏的陷阱里,政府军的优越感和自信心就像皮肤表面的温度一样,一点点消散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危险降临的时候,人往往并没有察觉,比如你发现可疑目标,立即按照军事教员要求做出正确反应:卧倒,瞄准,扣动扳机,射出一串子弹,可是对方并没有动静。于是你高度警惕慢慢靠近,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于是你暗自庆幸,也许是你看花眼,也许是头什么野兽经过。当你刚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枪声响起来,从一个看不见的暗处角落,从树后、树上、地洞或者岩石缝里,狡猾的敌人开火了,一串串致命的子弹将你打得血肉横飞。你看不见敌人,敌人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可怕的热带丛林。美国人就是这样在越南被打败的。许多泰国士兵被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去见上帝还不知道敌人藏在哪里。

    更多时候,士兵明明发现敌人,敌人故意在你面前暴露目标,吸引你注意,可是还没等你扣响扳机,另外一股敌人却从后面钻出来开了火,就像那些卑鄙的小偷,一下子偷走差一点属于你的胜利。你本想活捉敌人,悄悄尾随其后,没想到却被引进雷区,随着一串地雷爆炸的轰响和痛彻心肺的惨叫,许多年轻士兵从此失去生命或者健全肢体的某些部分,成了死去的尸体或者活着的尸体。还有士兵谨慎搜索前进,他们被再三提醒,小心翼翼,不要上了敌人的当。但是他们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因为原本结实的大地突然从你脚下开了裂,裂开一道深缝,于是你就一下子掉进去,掉进一座伪装得很好的陷阱里。那是魔鬼地狱,坑底倒插许多锋利的竹刺、铁签和捕猎机关,你像一头猎物,被戳得浑身都是窟窿,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不可一世的美国大兵在越南战场吃尽苦头,最后终于败下阵来。这种行之有效的丛林战术被移植到金三角,让养尊处优的政府军到处碰壁。政府军每次发动旱季攻势都要损失许多官兵,而那些险恶的高山丛林始终站在游击队一边,让他们望山兴叹无计可施。军队打不了胜仗,统帅部干着急也没有用,好比屠夫,刀子不快,斫不开硬骨头,你总不能用牙齿去啃吧?唯一的办法是,另寻一把快刀,取代斫不开硬骨头的钝刀。

    有人站出来晋见泰国拉玛九世国王普密蓬·阿杜德陛下,敬献一条锦囊妙计。这个人是前陆军元老屏元帅之子,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差猜果然是个经世治国之才,他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形势和危难局面,深谋远虑地开出一个安国治乱的良方,令国王陛下龙颜大悦,批转内阁采纳执行。这条锦囊妙计是:以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的名义,征召同样令政府头痛的前国民党汉人军队前往帕勐山作战。这样既可招安盘踞金三角的汉人军队,又可达到消除游击队后患的目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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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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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希文垂垂老矣。

    如果说这个庞大的汉人部落还可继续被称作军队的话,仅仅因为他们还保留军队建制,或者从习惯上讲,他们当然更乐意别人把他们看作一支军队。从1950年兵败大陆,此后两次大撤台,结束勐萨时代和江口时代,蜗居美斯乐,金三角风风雨雨三十年,这些汉人官兵已经彻底改变模样。从前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此时已经年过半百,结婚生子,儿女成行,第三、五两军,真正能拿起枪打仗的不过数千人,而老人、家属和孩子则已经超过十数万之众。他们不能再东征西讨到处打仗,不能转移,不能长途行军,就像一头注定要变成化石的史前恐龙,不能上天,不能腾云驾雾,只好在地上同蛇和蚯蚓一道慢慢爬行。这是一种时间的演变,一种物种的蜕变,军队是机器,难民是社会,由军队而难民,就像万物最终都要归于泥土,渐渐完成由特殊人群向普通人群的本质回归。

    1968年,台湾国民党眼看这支失控的难民军队一天天改变模样,鞭长莫及,就像古埃及狮身人面像,脸是国民党,身体却不知演变为何物,所以痛下决心,未来的总统蒋经国不远万里,亲自长途跋涉来到美斯乐,向官兵宣布蒋介石最后决定:断绝关系,归顺泰国。

    台湾国民党忍痛放弃第三、五军,而泰国政府则对这支汉人军队的忠诚程度心存疑虑,抱来的儿子养不家,何况这个儿子是头狼崽,野性难驯,闹不好跟你一翻脸,成了引狼入室,谁奈他何?所以归顺谈判一直艰难地进行了十多年,就像打太极拳,你一招我一式,断断续续,好好坏坏,其中还翻过脸,发生过冲突,双方始终没能达成最后协议。

    我问雷雨田,双方分歧的焦点在哪里?雷雨田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归顺不是投降,投降没有权利讨价还价,而归顺就要有些合法权利。我们交出武器就连当地山民都不如,因为我们在金三角,是外来人,是难民。在金三角,没有枪杆子就等于绵羊,谁来保卫你的利益呢?

    我明白了,这个思路其实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道理一致,枪杆子就是生存权。但是泰国政府对一支不肯交出武器的外来军队能放心么?政府如何向议会和本国民众交代呢?所以最后谈判总是集中在武器等几个关键问题上停滞不前。

    段希文时年六十八岁,患有心脏病,因为常年吸食鸦片,身体明显衰老和精神不济,但是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虽然政府军在几百里以外的帕勐山打仗,隆隆的炮声被重重大山阻隔,总指挥还是每天密切注视战况进展。有一次钱运周看他脸色沉重,就问总指挥何以如此悬心,又不是咱们军队打仗?他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回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担心受连累啊!

    我佩服地想,如果不是兵荒马乱,段希文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因为他常常有惊人的直觉和判断。不久预感果然被证实,一位政府特使星夜兼程赶到美斯乐,宣布至高无上的泰国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召见汉军将领。

    国王召见显然是个重大事件,表明一个决定命运的重要时刻来临。将领个个都很紧张,因为不论这种召见将给汉人军队带来什么后果,不论是机会、灾难还是福祉,他们都无法抗拒,因为这是国王陛下至高无上的意志。

    几天以后,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在曼谷皇宫亲切会见段希文、李文焕、雷雨田和钱运周,这种破格礼遇使得四个前国民党军人心跳如鼓又满腹疑惑。国王陛下是位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出生在美国,年轻时候留学欧洲,先学理科,又习音乐,兴趣广泛见多识广,所以同客人谈话内容十分广泛,好在听众明白,国王召见的重大意义不在于内容,而在于这种形式所体现的规格和意义。宫廷大臣附在国王耳边低语几句,国王恍然大悟,问他们道:“听说你们早有归顺之意,可是真的?”

    四人诚惶诚恐,山呼万岁,恨不得将赤胆忠心掏出来表白一番。于是国王满意地说:“那好,朕现在就宣布,御赐你们四人为泰王国国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国家,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

    晋见结束,四人诺诺,俯身而退。出了皇宫,大轿车把一行人载到总理府,政府总理兼国防部长兼武装部队最高总司令江萨·差玛南陆军上将亲自接见他们,归顺谈判立刻启动最后程序。总理开门见山对他们说:国王陛下亲自接见你们,这是最高荣誉,你们已经是御赐国民,国民要全心全意效忠国家和国王。现在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叛乱分子发动战争,国王需要你们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果谁违抗国王命令,谁将被视为这个国家不可饶恕的叛逆和罪人。

    至此,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高贵而精心的谋略,汉人将领已经转变国籍,成了御赐国民,宣誓效忠国王,现在国王下圣旨,他们能不率领汉军上前线打仗么?野马套上笼头,你能不服从主人命令么?

    经过一轮最后的艰苦谈判和讨价还价,将领与政府达成协议如下:汉人军队暂时更名为泰北人民武装自卫队,政府发给经费,补充武器弹药装备,一旦剿匪任务完成,国王即对全体官兵实行大赦。自卫队建制不变,保留武器,汉人官兵及家属就地加入泰国国籍。等等。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前国民党残军别无选择地被绑上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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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34 |只看该作者
5

    帕当峰高耸入云。

    如果有机会从天空鸟瞰,我们就能看见美丽的帕当峰像一位深锁在中世纪城堡中的公主,而这座郁郁葱葱的巨大城堡就是坐落在金三角腹地大龙山脉北麓的帕勐山。闪亮的湄公河像一匹华丽的绸缎,从极远的大山深处曲曲弯弯一直铺陈到城堡脚下,而终日不散的云雾像大海潮汐,在山谷和树林间涨落不息。晴好天气,激情四溢的太阳像一位诗人,将火热的诗情从天空纷纷洒落下来,这时候帕当峰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从云遮雾罩中现出神秘的身姿来,公主胸前披着华丽的白纱巾,领着众仙女从城堡飘逸而出,一群群在山林和溪谷间嬉戏追逐……

    然而战争无情地破坏大自然美景。硝烟四起,火光冲天,飞机从天空呼啸俯冲,炮弹地雷的爆炸腾起无数肮脏的黑色烟柱。政府军年年进攻游击队,把无数吨炮弹炸弹倾泻在帕当峰以及四周山头上,游击队顽强反击,令政府军寸步不前,

    公元1979年旱季,一支汉人援军奉命抵达前线。

    被称作援军的这支队伍只有五百人,指挥官是个矮个子老人,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头发胡子白成一团,老态龙钟的样子。他麾下都是些胡子兵,扛着各式长长短短的武器,年纪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有,给人感觉像一群临时召集的乌合之众。他们抵达山下昌孔县城的时候,不仅没有按照军事要求严格保密,偃旗息鼓悄悄通过,而是休息三天,开了许多誓师会、慰问会、决心会、联欢会之类活动,搞得四海翻腾沸沸扬扬,好像生怕山上游击队不知道一样。

    泰军指挥官莫中将皱起眉头。莫中将指挥的黑虎师是政府军精锐,精锐打不下帕当峰,不是因为战斗力不强,武器不精良,而是因为敌人太狡猾,地形太复杂,太不利。眼前这支破破烂烂的汉人队伍哪里像援军,倒像是来给他添麻烦。当然他不是不知道,这支队伍就是从前威风八面的国民党残军,白胡子指挥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将军,可是眼见为实,廉颇老矣,你就是把拿破仑重新从坟墓里挖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许多年后雷雨田对我说,莫将军当场提出一个建议,举行射击比赛,双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赛结果,汉人援军大失水准,无论步枪、冲锋枪还是机关枪都输给黑虎师,有的射手居然连连脱靶,看得旁观者个个心灰意冷。

    我问雷雨田:你们就不能派几个好射手上场吗?

    雷叹道:久不打仗,再精良的技术也会荒废。毕竟年纪不饶人,老兵老了,第二三代尚小,没有打仗经验,尚需时日磨炼,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啊。

    段希文下令组成敢死队,一位姓徐的师长担任前线指挥,要求他们三天内必须强攻至半山腰。政府军炮火轰击,飞机出动投弹,燃烧弹杀伤弹往下倾泻,总之声势越浩大,场面越热闹越好。黑虎师主力尾随跟进,担任支援和扩大战果的任务。

    莫将军在一旁险些没有笑出声来,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汉人老头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因为这支援军一出现就像戏剧开场一样大张旗鼓,山上游击队肯定已经获得情报,对此早有准备无疑。在地形复杂的山地丛林,大炮飞机基本上没有多少作用,就算把敌人耳朵震聋了,你也没法把整座大山炸平呀。继而将军又有些愤愤然,这个糟老头,哪里配当什么指挥官?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儿戏!让黑虎师跟在后面干什么,给你们汉人收尸啊?不管莫将军内心如何不满,国防部的严厉命令是:必须配合段将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误。军令如山倒,这回段将军唱主角,骄傲的黑虎师只能委屈服从演配角。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勐山再次响起猛烈的枪炮声,飞机呼啸,炮声隆隆,山谷和丛林腾起黑烟,方圆几十里战场上,到处树林燃烧火光冲天。其貌不扬的汉人敢死队员其实个个都是丛林战高手,他们与黑虎师的最大区别在于,不是在密密的丛林中束手无策,而是以丛林为家,为本,就像虎入深山龙腾大海。你看动物园的猴子,平时关在笼子里蔫头蔫脑,个个都是懒汉孬种,但是你上山试试?一上山到处就成了它们的世界。这些汉兵,他们从不挺直腰杆冲锋,也不虚张声势地嗷嗷叫,更不一群群挤在一起互相壮胆。这些幽灵般的杀人专家像影子一样在丛林中游荡,以丛林战对付丛林战,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就像水银泻地一样慢慢向丛林深处渗透。游击队的小把戏哪里骗得过汉兵,他们从前就是用这些手段对付政府军清剿的,他们在金三角打了三十年仗,个个都是丛林战的高手。你们还嫩得很!胡子兵冷笑道,前面影子一晃,他们伏在地上不动,晃来晃去,对方失去耐心,等敌人一露头,一枪打个正,脑袋绽开一朵血花。

    开战三天,敢死队伤亡一百多人,强行把阵地往前推进五公里,到达帕当主峰半坡上。倒是游击队从来没有与汉军作战的经验,抵挡不住,便有些沉不住气,游击队司令员、政委以及拿得动枪的伤员统统上了阵地,誓与根据地共存亡。一时间山上狼烟滚滚杀声四起,汉军到底力量单薄,游击队凭借有利地形顽强作战,暂时挡住敌人进攻。一时双方都难取胜,就像拳台上两个精疲力竭的拳手,互相把头抵在对方肚子上。双方在主峰山腰上对峙,战场呈现胶着状态。

    这时候山上传来一个噩耗,徐师长不幸中弹阵亡。段希文脸色铁青,他咬咬牙对雷雨田说:“参谋长,只好请你上去督阵……把枪炮敲紧些,咬住他们,要保存实力,千万不要再增加人员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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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34 |只看该作者
6

    距离那场血腥战争将近二十年以后一个雨季的下午,我与钱大宇一同穿过昌孔县城,汽车朝着东北方向的湄公河疾驶而去。

    大龙山脉郁郁葱葱,坡陡谷深,林木茂密。公路在山谷中盘旋,浓浓的雾团像潮水时而填满深谷,时而淹没公路,这是个危险的时刻,大雾遮挡视线,我们等于在黑暗中行进,司机小董打开防雾灯,开得很慢,很小心。等到爬上一座高坡,终于冲出雾团包围,天空顿时敞亮起来,原来头顶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照耀着树林和大地。我看见对面山洼里露出一些高高低低的竹楼尖顶,知道那是座山寨,汽车再往前开,公路上出现一群打赤脚的山民妇女,她们背着竹背篓,穿着鲜艳的山民服装,胸前挂着许多银佩饰,脖子上戴着大大小小的银项圈,让人感到很累赘。看见汽车过来,她们都停下脚步来行注目礼。我说这是苗人吧,因为我在国内贵州见过,比较相近。钱大宇回答是的,这就是著名的帕勐山战场,那时候还没有修公路。

    我有些紧张,说现在怎么样?还有游击队或者反政府武装活动吗?

    钱大宇看看我说:你放心,那是政治对抗和意识形态时代的老皇历,现在山里值得担忧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贩毒制毒。

    汽车翻过山垭口,一条亮晶晶的大河仿佛从天而降,神话一样横在我们眼前,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湄公河,不久前我曾经沿着它的上游到江口采访。钱大宇说,主峰战斗打响前,一支精悍的汉人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地开出昌孔县城,朝战场相反方向开去。他们连夜疾行,迂回至湄公河上游,然后分乘几只竹排顺流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在帕当峰背后弃筏登岸。突击队员都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兵,装备精良,配有美式自动步枪,冲锋枪,手雷,火焰喷射器,小型步话机等等。突击队指挥官就是钱运周,副队长为团长米增田。

    我说你父亲担当重任,他对地形熟悉吗?

    钱大宇表情严峻,他说父亲身为国民党残军情报部长,从前常常深入苗山,与苗王和土司头人均有交往,共同对付政府军,一同做走私生意,总之都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如今朋友反目,苗人打出反政府旗号,汉人奉国王之命讨伐,战场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实在出于身不由己啊!

    我大叫起来,我说你读过《水浒传》吗?宋江招安,然后就去征讨从前同为起义军的田虎、王庆和方腊,打得几败俱伤,最终鱼蚌相争,渔翁得利,几乎没有人落得好下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宋江们的悲剧难道要由你父亲来重演?

    钱大宇没有回答,我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汽车来到江边一处缓坡停下来,我跟着钱大宇下车,司机小董看守汽车,我们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拐进山箐。这是一条完全可以称得上秘密小路的崎岖山道,因为不常有人走动,所以灌木藤蔓挡道,边走边要拨开草丛找路,所以不到四五十分钟,我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看山谷越来越深,蚊虫成群飞舞,空气中散布着阴冷潮湿的草木腐烂气息,四周没有人影,心里不禁有些发虚。再往前走天知道还有多远?会不会迷路?要知道这是金三角,深山里很不安全,湄公河两岸就有贩毒分子活动。我说喂,你这是要上哪里去?还要走多久啊?但是钱大宇不理睬我,他好像跟谁生闷气,埋着头一个劲往前钻,我叫苦不迭,只好像头跌跌撞撞的大笨熊勉强跟在后面。

    突然他停住脚,我没有防备,一头撞在他身上。我听见他低声说:好了,就是这个地方!

    我说什么好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仰起脸来说,我父亲带领突击队,就是从这里攀上主峰的。

    我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天!我只顾埋头赶路,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一座千仞绝壁面前。从下往上看,刀劈般的青黑色悬崖高耸入云,我们两个小小的人类简直好像两只渺小的蚂蚁。一阵冷风吹过,我战战兢兢,汗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后背上。这是一堵天然的高墙,是上帝之手制造的大自然杰作,就跟著名的黄山天都峰、泰山玉皇顶和峨嵋山金顶差不多。悬崖不知有几多高,不知有几多险,总之它的庐山真面目被雾岚和云团所笼罩,让人感到心惊胆战凶险莫测。我安慰自己应该向国际攀岩运动组织报告这个绝佳地点,当然一定要事先打下许多牢固的钢钉,备好安全带,制定周严的安全措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进行比赛。有诗人云:“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问题是怎样才能乱云飞渡到达无限风光的境界而不至于摔成肉饼?诗人固然可以凭借丰富的想象力,用文学语言去飞渡,军人用什么?用梯子?天底下有这么长的梯子吗?我绝望地仰望绝壁,倒吸冷气说,恐怕……出动直升飞机吧?

    钱大宇横我一眼说,什么鸟飞机,还不惊动敌人!……悄悄爬上去,用手和脚!

    我不服气,说你试试看,人要是摔下来,还不变成罐头牛排?

    他自言自语说是啊,攀岩运动失败了还可以再来,战场上人人都是最后一次。那年我父亲带领一百人突击队,就是从这堵绝壁攀上去,打了对方一个冷不防,活捉敌人司令和政委。但是他们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至少有将近一半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和敌人枪口下,而是从绝壁上滚落下来,尸骨无存,永远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

    我感到头皮发炸,惊心动魄。我能想象二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山林一片死寂,偶有被惊起的飞鸟发出惊慌叫声,拍着翅膀划破夜空的寂静飞走了。一队穿黑衣服的人影胼手抵足,像一只只顽强的大蜥蜴紧贴在陡峭的悬崖上。死神的翅膀在空气中振动,魔鬼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地狱的邪恶和腐朽气息弥漫在人们的心中,这就是说,你与魔鬼摔跤,只有胜负,没有平局。队伍中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他们不幸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手指酸软,一脚蹬空,或者手没有抓牢,或者脚下一块石头松动,树根藤葛因不堪重负而断裂,而连根拔起,于是死神的大餐就开始了。魔鬼的利爪牢牢攫住他们,就像猎鹰攫住兔子,把他们带往另一个世界。

    我感到自己心在哭泣。我喃喃说:难道没有别的路径?

    钱大宇庄严回答:是的,这是唯一没有防卫的方向。正因为没有路,没有可能,他们才取得胜利。

    成功与代价同行,非凡的成功需要付出非凡的代价,这是永恒真理。我大脑突然产生另一个非凡感应。我说帕勐山之战,发生在1979年初春对不?

    钱大宇有些莫名其妙,他点头说对呀。

    我说1979年初,在距帕勐山以东,直径距离不超过几百公里的中越边境还发生一件什么大事你能记起吗?他想不起,很抱歉的样子。我大声说还有另一场战争,那就是轰动世界的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两场战争惊人相似,都是以中国人为一方,他们的对手都是越南人和越南人支持的游击队,这是一种历史巧合吗?

    钱大宇茫然摇头,他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们离开的时候,钱大宇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佛像,他把它举向头顶,连续三次在额头、嘴唇和胸口触碰,之后才把它恭恭敬敬地放在岩石上。这是当地人的一种祷告仪式,用以寄托哀思和追怀亡灵。

    我也面向那座巨大而且不可逾越的千仞绝壁,深深地和无比虔诚地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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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35 |只看该作者
7

    队伍凯旋班师,金三角一片嚎啕之声。

    出征五百男儿,个个生龙活虎能征惯战,转眼间灰飞烟灭,只有半数人活着归来,其中不少人被担架抬回来,变成短胳膊少腿或者高低不齐的伤兵。另一半人则变成冰凉的骨灰,有人甚至连骨灰也没有,只好在盒子中装一战场泥土代替。

    悲痛的哭声像潮水淹没了金三角。

    钱大宇说,那段日子,举凡金三角汉人难民村,家家有丧事,户户门前都挂出召唤死者亡灵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儿寡妇比比皆是,凄惨的哀嚎和啼哭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人们渴望和平,但是和平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换取!

    钱大宇父亲钱运周跟随段希文、雷雨田来到阵亡的徐师长家。

    名为国民党残军师长,在当时那种艰苦环境,条件也跟士兵差不多,唯一特权是配有勤务兵。刚刚成为寡妇的师长遗孀按照中国习俗全身披麻戴孝,三个孩子,最大男孩子才十三岁,见了长官就哭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搞得大家唉声叹气,陪着掉下许多眼泪。按规定,阵亡将士除少量抚恤金,特殊政策就是吸收满年龄的男孩子当兵,这样可以为家里挣得一份薪饷。徐师长儿子才十三岁,不够当兵年龄,段将军的意思,提前让他进部队,相当于开个后门,跟大陆后来的“顶替政策”差不多,子承父业,在总部当个小勤务,挣份薪饷。

    不料师长遗孀恶狠狠地拒绝了将军好意。

    “我再不让儿子去当兵!”眼睛红肿的妇人像看见老鹰的母鸡紧紧护住三只小鸡,她大声嚷道:“……你们滚开!我们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不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

    不管人们如何劝说,寡妇就是不允,长官只好悻悻地离开。段希文苦笑道:“要是政府不能兑现和平诺言,我们都是历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叹:“如今我们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再也不能像正规军那样去应征打仗。”

    钱运周说:“是啊,到头来只怕会把我们自己彻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异常坚决,他说:“马上给曼谷发报,催他们派特使来,公开对阵亡将士进行抚恤,兑现和平协议。”

    当天夜里,更加不幸的灾难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美斯乐,将所有茅屋草房和宿营地夷为焦土。因为是旱季,风高物燥,大火连烧几天几夜才熄灭。关于失火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烧纸钱点燃草屋,有说香蜡火炷不慎烧着枯草,有说故意纵火,也有说天火,因为大火破坏现场,到处一片狼藉,所以始终没有定论。

    火灾对于灾难中的难民来说无异雪上加霜,把他们艰难的生活推向更加绝望的深渊。他们流离失所,刚刚经历战争,失去亲人,悲痛还像大山一样压在他们心头,接着又失去了家园和遮风避雨的小窝,命运对于他们是不是太残酷了?人们流干眼泪,默默坐在废墟上,这时候刚刚抵达的政府特使,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大人一行出现了。

    差猜大人亲自视察火灾现场。

    他一眼就看见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悲惨场面:数百座新坟矗立在山坡上,那是战争镌刻在金三角大地上的特殊文字和纪念碑,背景则是一片被山火犁过的焦土,残缺的树干高举起光秃秃的枝桠,好像一个个巨大而愤怒的惊叹号,向苍天哭诉人间的罪恶和不幸。成千上万的汉人难民聚集在废墟上,这些难民面色焦枯黝黑,因为缺少营养,大人面黄肌瘦,孩子发育不良,你根本分不清他们是平民还是士兵,他们手中都有枪,失去亲人的悲痛使男男女女咬紧嘴唇,用饱含敌意的沉默迎接特使大人的到来。

    我不知道未来的泰国总理是否受到震撼,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正直的政治家都不会对眼前这个惨烈场面无动于衷,因为一旦这些走投无路的汉人难民为生存而战,那将是官逼民反,他们干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都不会令人吃惊,就像他们从前曾经干过的那样。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基本上说明特使大人是个务实和富有人情味的政治家。钱大宇说,特使大人抱起一个失去父亲的孤儿,并且当场掉下眼泪,这个细节立刻缓和了在场难民的对立情绪。特使大人双手合十,亲自为死者灵魂和妇女儿童祈祷祝福。他还逐一看望慰问死难官兵家属,到医院看望伤兵,向他们保证政府将会给予抚恤优待。

    正式磋商只进行几小时就宣告结束。

    特使返回曼谷,一道电波把喜讯传向金三角,国王陛下亲自发布大赦圣旨,仁慈高贵的国王圣喻,对所有非法入境的前国民党残军官兵及其家属实行特赦,不再追究责任,嘉奖所有参战官兵。阵亡官兵按照政府军待遇给予优厚抚恤,负伤官兵依伤情分类抚恤。所有汉人可以难民身份志愿加入泰国国籍,宣誓效忠国王,信仰佛教,政府接纳其为泰王国公民。考虑金三角的复杂情况,政府原则上同意归顺后的汉军仍然驻扎原地,保留军事组织形式,保留枪枝武器,协助政府军维持治安,政府发给薪饷,服从政府调遣,等等。取消“国民党东南亚游击总指挥部”称号,汉军正式授予番号为“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

    一条孽龙,历经数十载沧桑巨变,吞云吐雾兴风作浪,搅得周天不得安宁,一旦皈依佛门,虽未修成正果,却也立地成佛矣。

    段希文向他的部下,这些曾经是中国人,今后应该算作泰国人的大人孩子宣布这个姗姗来迟的和平喜讯。他的声音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好像有种发霉变质的幸福味道。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中国人,我们是大仁大德的泰国国王的忠实臣民……我们不再漂流,我们的土地就在脚下!……我们的任务是盖房子,重建家园!盖最好的住房,铁皮顶,砖瓦房,楼房,琉璃瓦,不许搭草房!谁搭草房我就掀掉它!……汉人住草房的流浪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太阳斜斜地照射下来,废墟好像起了火。人们惊讶地发现,总指挥的脸仿佛被阳光灼疼扭歪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一年后,段希文因病逝世,泰国国王亲自发唁电追悼,段将军遗体上覆盖泰王国国旗。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由雷雨田将军继任总指挥,兼任第五军军长,开始了金三角最后的“雷雨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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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49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章 荡寇志
1

    考科山与考牙山是两座姊妹山,位于湄公河西岸泰国境内,同属金三角边缘最大的銮山山脉。由于山势陡险地广人稀,这里从来都是苗族山民聚居地,同时也是贩毒集团和反政府武装出没的地方。

    考科和考牙的形状极似两条雄壮的象腿,分别踏入泰国边境的帕尧府和难府,居高临下地俯视平原和城市。七十年代后期,一支游击队深入这里开辟根据地,频繁袭击城市,破坏交通枢纽,多次造成铁路运输中断。游击队司令名字叫吴沙沙金,是个老资格国际共产党人,曾经在越南和柬埔寨作战。他领导的游击队从最初几十人发展到几百人,最终壮大到两三千人规模,对外号称考科军区和考牙军区,佯称万人。游击队巧妙利用互为犄角之势的有利地形,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敌进我退,退进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敌驻我扰,又打枪又扔手榴弹,甚至还放一把火,烧得政府军屁股冒烟,变成疲惫之师。敌疲我打,你打不动就轮到我们动手了,集中兵力把敌人一块块地吃掉。敌退我追,这就等于打落水狗,拦头截尾,中间开花,地雷战地道战,从山上一直追到山下,再打到城市外围。就这样,游击队屡屡大败前来围剿的泰国政府军。

    1980年旱季,泰国政府下决心从考科和考牙两山之间开辟一条战略公路,这就等于要把游击队根据地拦腰切断。有了这条公路,就能及时调动和运送军队物资,围剿和扫荡破坏分子。游击队当然明白公路的严重威胁,因此不惜代价拼命反击,力图挫败政府军的修路阴谋。这场修路之战打了两年,政府军出动美式F—100超级佩刀式和F—4鬼怪式强击机,还有眼镜蛇直升飞机,配合精锐的黑虎师大举扫荡游击队。对于经历过十年越战炮火洗礼的吴沙沙金和他的游击队战友来说,泰军的立体攻势充其量只能算美帝国主义越战的一个拙劣摹仿。越南战场是什么场面?号称世界霸主的美帝国主义精锐王牌——空中骑兵师一升空,天空顿时黑压压一片,数百架直升机遮天蔽日,马达吼声如雷,扑面的气流几乎把屋子掀翻,大树连根拔起。B—52战略轰炸机地毯式轰炸,方圆几十公里一片火海,连蚂蚁也不能幸免。坦克车装甲车,火箭弹导弹燃烧弹,简直要把越南从地球上抹去。事实上越南并没有消失,美国人却失败了,而且败得很狼狈,很彻底。对游击队来说,这样惊天动地的超级战争都打过来了,政府军的几架破飞机不是小儿科吗?

    吴司令命令部队白天隐蔽在山洞里,让飞机找不到轰炸目标,只好把炸弹扔在没有人烟的山箐里。直升飞机更是纸老虎,山高箐低,树大林深,直升机嗡嗡地飞来飞去,把突击队送上山顶,但是这些人立足未稳就被游击队包围起来加以消灭。等到直升机赶来增援,却落入游击队的圈套,一枚枚肩扛式地空导弹从树缝里飞出来,打得直升机变成一团大火球。结果政府军不仅吃了败仗,还损失了好几架价格昂贵的美式眼镜蛇直升机。

    考科和考牙成了政府军的滑铁卢,吴沙沙金名声大振,政府悬赏数百万泰币捉拿这个神话般传奇的红色游击司令。吴司令和他的同志乘胜追击,险些活捉了政府军北部军区司令莫中将。国防部出于无奈,只好请出国王手谕,一纸电令飞往美斯乐,再召汉人自卫队出征剿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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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49 |只看该作者
2

    对于刚刚以战争换和平,安居乐业建设家园的前国民党残军来说,这道来自曼谷的国王诏书无疑是道勾命符,它预示许多家庭又将大难临头。

    人人心里都明白,如果好打的仗早就打完了,轮不上他们去打,当然他们谁也不想打仗,再好打的仗也得死人。只有最不好打的仗,硬仗恶仗才会留给汉人,而打硬仗是要死很多人的,就像把最难啃的骨头扔给牙齿最好的狗一样,哪怕你是只老狗。继任总指挥雷雨田拿着国王电报的手微微发抖,队伍今非昔比,帕勐山一战大伤元气,精锐消耗殆尽,如今再度出征,多少人生死难料,而能否打胜还是个未知数啊!

    汉人自卫队营地一片凄风苦雨,人人自危,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了。战争阴影压迫在每个人心头上,谁都知道在劫难逃,你是军人就得打仗,可是谁愿意放弃刚刚开始的和平生活呢?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才开个头,谁愿意将一家之主的父亲或者丈夫儿子变成一捧骨灰呢?所以美斯乐几乎变成集体出丧,到处笼罩着凄凄哀哀的悲惨气氛。但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汉军归顺之后,美斯乐村口就竖起一座醒目的标语牌,这座标语牌至今依旧保存,只是已经破旧,上面用红油漆大书四条效忠誓言:

    我们要时常想着:

    1.遵从泰国法律和服从国家命令。

    2.以生命来爱护和保卫我们所生存的国土。

    3.忠诚拥戴当今皇上和皇族。

    4.以身体和生命保卫皇上和宝座。

    上述效忠誓言相当于集体宣誓,让一切前来视察的政府官员感到放心,这条曾经凶猛的中国龙是彻底臣服了,就像新驯服的狼必须更加卖力地向主人摇尾巴一样。作战命令下达,正是皇上陛下给汉人荣幸实践自己誓言的机会,他们有什么理由退缩,不去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保卫国王而战呢?

    雷雨田召集军事会议,这个会议开得沉闷冗长,就像表决谁该进火葬场一样。按照国防部命令,三、五两军应各出五百官兵,组成一千人突击队,再配合黑虎师四个团,一举剿灭游击队。而事实上汉人自卫队已经没有这样的实力,除去老、弱、病、残和妇女孩子,两军一共拼凑八百人,其中还有部分没有打过仗的青少年。当时雷雨田万般无奈,仰天长叹道:“宋朝有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辽的故事,国难当头,忠君报国,身为军人之躯,只好马革裹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一去,有多少我孤军官兵血染沙场,魂断异域尚不得知。但愿国防部不要再刁难,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和牺牲。”雷将军时年六十六岁,李文焕六十八岁,均不便率队出征,会议决定由刚刚接任参谋长的钱运周将军担任前线总指挥,师长杨维纲副之,团长米增田任突击队长。八百人在美斯乐丽所集中完毕,换上泰国军方的新军装,补充弹药武器,然后在一片妇女孩子的哭嚎声中开出村子。经过换乘汽车和运输机,终于抵达指定集合地点彭世洛军用机场。而泰军主力黑虎师早已在此集结完毕。

    这是一支美式装备令人生畏的国防军,一万人在机场排出庞大阵容,军旗猎猎,号角震天。如果从空中俯瞰,你能看见各种威力强大的山地战武器铺满草坪:大口径迫击炮,肩扛式无后座力炮、小型火箭筒、火焰喷射器以及轻重机枪自动火器像令人生畏的杀人道具随队伍展开,士兵头戴黑色钢盔,像钉在地上的钢钉纹丝不动,直升飞机在他们身后不停起落,搅起阵阵旋风和尘土,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随着运输机徐徐降落,从舱门里涌出一群乱糟糟的汉人自卫队员,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武器也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因为天热,有人敞开衣服,嘴里叼着香烟,有人打着赤脚,或者干脆把皮鞋挂在脖子上,看上去不像打仗,倒像一群跑战争的难民。

    钱运周把队伍集合起来,跑步向总指挥官坚中将报告说:“自卫队官兵全体按时抵达,请将军指示。”

    坚将军还个礼,只说好好,面部表情并没有笑,但是他的嘴角咬肌却不停蠕动,那副表情分明是说,我要笑出声了。你想想,这群难民般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威震金三角的常胜之师呢?这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吗?他轻蔑地嘲弄说:“钱将军,请你的人上山之前,务必佩戴识别标志,否则我的黑虎师会把他们当成反叛分子加以消灭。”

    钱运周只有默默忍受屈辱,他算得上身经百战的黄埔军人,这支流落异域的汉军早已威风不再,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看着这群老老小小的列队场面,也真让人不忍目睹。他当然没有必要去争什么面子,不是哪个人的意志而是岁月和时间之手造就了这种尴尬,所以他面无表情地敬个军礼,脚跟一碰回答:“是!”

    三天之后,激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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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0 |只看该作者
  3

    残酷的拉锯战在大山里展开。

    黑虎师掩护工程队,边修路边推进,游击队四处袭击,搞爆炸搞破坏,这里埋地雷,那里打枪打炮。工人不是军队,枪一响就逃散了,修路工程只好瘫痪下来。黑虎师的优势装备并不能消灭游击队,就像大炮机枪不能打蚊子一样,山区地形复杂,游击队灵活机动,所以黑虎师的装备优势基本上被大自然的神奇力量所抵消。激战数周,政府军进攻不能奏效,反而白白损失许多官兵。时值四月,金三角雨季将临,如果不能在旱季结束战斗,政府军只好无功而返,修路计划宣告破产。

    坚将军只好命令钱运周投入战斗。钱答:“黑虎师精兵强将,正面强攻尚难奏效,我自卫队区区数百人,如何能攻破敌人工事?……所以我部还是拟采用游击战术,穿插迂回,渗透到敌人后方,突袭敌指挥所,致敌群龙无首,不战自败。”

    坚将军问:“敌人一定会吸取教训,严密封锁迂回路线,你们如何能穿插到敌人后方?”

    钱运周答:“考科考牙方圆数百里,就是蜘蛛网也有漏洞,我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让敌人防不胜防,这就是出奇制胜的中国战术。如果以我自卫队打阵地战,攻城略地,那是一把钝刀,但是在丛林中打游击,翻山越岭,攀悬崖过绝壁,他们个个都是好手。所以请黑虎师继续正面进攻,拖住敌人一周,吸引敌人注意力,待我部得手后再行里外夹击。”

    钱大宇说,他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自信,有一点像给泰国将军上丛林战术课的意思。坚将军自然无话可说,因为他是正规军,而不是游击战专家。他将信将疑地看着这支乌合之众的汉人队伍在暮色中集合起来,然后参差不齐地消失在林间小道上不见了。

    钱运周将自卫队分成三路,他与杨师长、米团长各领一路人马,多路迂回,分头穿插,重点攻击目标分别为敌指挥部、军火仓库、辎重屯集地、后方医院和机关驻地。根据情报,敌指挥部隐蔽在一个地名叫若洞寨子后面的山洞里,突击队务必一举将其摧毁,擒贼先擒王,彻底动摇敌人军心士气。

    钱运周警告说:“约定发起进攻时间为五天以后,各突击队务必赶到指定位置投入战斗,如果中途遭遇敌人尽量不要纠缠。”

    杨师长在军用地图上查看半天,抬起头来苦笑着说:“我担心不是敌人纠缠,而是大山纠缠。反正无路可走,就看各人运气怎样。”

    米团长问:“需要增援怎么联络?”

    钱运周说:“往山下发射两发红色信号弹表示得手,如需炮火增援,就发两颗绿色信号弹。与飞机联络,就用镜子向空中反射阳光,指示轰炸目标。”

    分手之前,他又再三叮嘱:“如果错过总攻时间,或者丢失目标,就往北方靠拢。要表明身份,千万不要与政府军发生误会。”

    任务派定,三支队伍如脱弦之箭,飞快地射向不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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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1 |只看该作者
4

    游击队吴司令是个坚定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他从小生在老挝,父亲是泰国人,所以会说一口地道的泰国话。吴沙沙金还在学生时代就投身越南人民反法战争,后来又投身抗美越战,再后来又到过柬埔寨,支援红色高棉革命,总之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无私地贡献给了东南亚革命运动。吴司令是个毫不动摇的武装革命论者,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认为革命前途在于武装夺取政权,只有枪杆子才能打出一个红彤彤的共产主义世界,所以他一生都在为实现这个崇高的革命目标而奋斗。他到过莫斯科学习革命理论,接受军事训练,到古巴参观学习,见过著名的大胡子革命领袖卡斯特罗。他在南越丛林中打了整整十年游击战,算得上一个经验丰富的游击专家。

    当时泰国共产党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议会斗争,合法进入政府,实现对国家政权的和平改造,称“议会派”。另一派则以泰共总书记密提将军为核心,主张武装夺取政权,农村包围城市,建立社会主义泰国,称“强硬派”。吴沙沙金是强硬路线的忠实拥护者和执行者,他以自己的行动打败党内议会派,让武装革命之火燃遍全国。

    政府军围剿并没有给游击队造成太大损失。尽管黑虎师狂风般进攻,但是这并不表明敌人取得多少实际战果。飞机天天出动,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但是地面重崖叠嶂林海茫茫,飞机像睁眼瞎一样根本找不到目标。吴司令把指挥部隐蔽在山洞里,他指着山下乐观地对同志们说,只要坚持到雨季,政府军就得滚蛋,不然大雨就会把他们统统冲到湄公河里去。

    政府军像大笨熊,笨熊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花豹一样专搞偷袭的汉人自卫队。由于吸取帕勐山失败的教训,吴司令下令对后方小路进行严密封锁,敷设地雷,派出巡逻队。村寨之间设立监视哨所,一旦发现偷袭者,定将他们全部消灭,陈尸荒野有来无回。

    四月末,看看旱季已近尾声,印度洋上空滚动的湿雨云团已经隐隐可见,隆隆的雷声在遥远的地平线滚动,这时黑虎师突然加强攻势,一天投入近一个团的兵力向游击队猛攻。吴司令断定敌人已是强弩之末,狗急跳墙,他将预备队投入最吃紧的正面前线,又将预备队支援侧翼阵地,这样,关键时候游击队后方基本上唱起空城计,只剩下很少警卫部队。为防不测,他把机关、医院和指挥部人员组织起来,编成临时战斗大队,虽然名义上增加一百多名战斗人员,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其实顶不了多少用。他焦急地盼望雨季快快来临,只有雨季才是游击队的救星。

    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早上军火库突然遭到飞机轰炸。军火库本来藏在一座隐蔽的山坳中,树木参天,飞机从天上经过不可能发现目标。问题是飞机投下的炸弹直接命中仓库,引起一连串爆炸和大火,这就说明有人暴露秘密,或者奸细偷偷混进来给飞机指示目标。奸细是怎样混进来的呢?一想到奸细,他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难道是花豹一样的汉人钻进来了?不久他的可怕预感得到证实,岗哨向他报告,有人看见对面山上有镜子反光给飞机指示目标。这回飞机轰炸的是医院,炸弹准确落下来,许多不及转移的伤员被大火活活烧死。吴司令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他突然省悟黑虎师大举进攻是一个圈套,是为了转移游击队注意力,正面佯攻,而这一切煞费苦心都是为了掩护一个卑鄙的阴谋。于是他明白这个可怕的敌人已经来到跟前,埋伏在他的身边,就像传说中的魔鬼,趁人们熟睡时把他们变成点心。

    不久敌人果然露面了。卑鄙的偷袭者像水蛭一样成群结队从流水的箐沟里钻出来,从悬崖绝壁上溜下来,而这些地方恰恰是防守的薄弱地带。吴司令一面命令顽强抵抗,一面下令前线回援,不料增援队伍中途与一股偷袭之敌人遭遇,双方发生激战,搅成一团。到下午,抵抗大势已去,吴司令仰天长叹,不得已下令分头向老挝境内突围。人是革命的资源,留得火种在,不怕将来没有燎原之日。

    问题是人算不如天算,用唯物论的话说就是偶然性无处不在。本来游击队熟悉地形,打不赢就跑,化整为零,钻进山沟森林,过了国境线就等于回到老家,只等政府军退去东山再起。问题是这位红色司令运气不大好,一个小小的偶然性出卖了他。他本来手下还有十几个人,十几条枪,一口气冲进森林里,把追兵扔得老远,就像三国时候曹操过华容道,坐下来大哭三声,大笑三声,称得上大难不死,天不灭曹。但是殊不料斜刺里冲出一支队伍来,把他们团团围住生擒活捉。

    原来米团长率领突击队在山里迷了路,晕头转向之际,却有一群猎物撞到枪口上,捡了一个最大的胜利果实。

    游击队后方起火,军心大乱,黑虎师乘机攻上帕当峰,取得决定性胜利。游击队员除去英勇战死者,部分当了俘虏,部分打散,逃过国境,总之武装革命进入低潮。后来随着东欧共产党联盟解散,苏联社会主义解体,这些革命者的命运就像被风暴刮散的浮萍,随波逐流,无影无踪。

    武装革命失败的最大胜利者不是政府,也不是汉人自卫队,而是泰国共产党内的议会派。事实证明各国都有自己的国情,走武装斗争的道路在泰国是行不通的,所以在考科和考牙革命根据地沦陷之后一年,泰共中央召开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布放弃武装斗争的流血路线,改走议会选举和民主改革的和平道路。

    泰国内乱至此彻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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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1 |只看该作者
5

    米团长压抑不住兴奋之情,迫不及待用电台向总部报捷,然后押着俘虏返回集合地点。那个游击司令非常顽固,几次欲夺枪自杀,所以他让士兵用树枝做了一副担架,把俘虏绑在担架上。米团长虽然没有赶上袭击游击队老巢,但是猎物自己撞上枪口,轻轻松松立了头功,说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帝格外宠幸他,他算得上一员福将。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外乎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米团长抓住敌人司令,看上去是立大功,但是他沉不住气,要抢头功,早早向总部报捷,事实上这就是酿成一场悲剧的开端。

    汉人突击队尖兵与黑虎师搜索部队迎面相遇。

    搜索部队保持高度警惕,有备而来,拦住米团长要求检查。同为友军,浴血奋战共同杀敌,战场会师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换了西方人就要互相拥抱,还要喊“呜啦!”然而对方却要无理检查,这就于情于理都不符。米团长去见对方指挥官说明情况。对方是个少校营长,二十几岁样子,虽然比米团长军阶职务都低,但是因为是正规军,所以言语态度很是倨傲。米团长心中不服,暗暗骂道:你们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要不是老子参战,你们这场鸟仗还不知打到猴年马月?什么婊子养东西!

    少校说,他奉将军命令检查俘虏,以便不让游击队重要人物漏网。在检查过程中,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像打开探照灯,原来他看见一群垂头丧气的游击队俘虏,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绑着他们的最高长官,也就是那个被泰国政府悬赏数百万捉拿的大名鼎鼎的游击队司令!

    如果米团长年纪再老一点,不要太热血冲动,也不要太逞强好胜,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天地宽之类道理,后面的过程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一切顺理成章,就像我们能够猜到的任何一个大团圆结局。问题是米团长当时只有三十岁,是条血性汉子,战场出生入死,就像生铁反复淬火,把他变得不大通融,头脑简单,意气用事,不大会变换角度看问题,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匹夫之勇。所以当少校营长向他提出将俘虏交给正规军时,他连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

    “不行!我要亲自把俘虏押送到总部。”他生气地嚷道,眼睛里射出恶狠狠的凶光。

    营长下令强行抢夺俘虏,米团长打了一辈子仗,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什么强盗土匪没有见过?所以他脑门鼓起青筋,哗一声子弹上膛,拍着手枪大声吼道:“×你妈!……敢动手老子就跟你拼!”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空气极为紧张。当然少校也不敢轻易动手,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是自卫队个个怒目而视,机枪冲锋枪虎视眈眈,火并起来并不一定占便宜。僵持不下,经电台请示,总部命令少校原地待命,突击队下山归队。

    有了总部命令,政府军让开一条路,米团长押着俘虏继续下山。事情到了这一步本来似可告一段落,悬起的心可以放下,友军之间,战场上发生误会摩擦是免不了的,既然上级有令,说明上级还是主持公道,不赞成部下之间扩大矛盾。所以米团长和汉人官兵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或者说他们心里原本就不大相信友军会对自己开枪,谁能置这种鲜血浇灌的战斗友谊而不顾呢?

    许多年后当地人向我重提这桩历史公案,言辞仍然十分谨慎,甚至显得有些作贼心虚和鬼鬼祟祟。我的问题集中在一点:米团长为什么坚持不肯把俘虏交给政府军?我认为打仗主要是政府军功劳,政府军是主力部队,自卫队只是配角,如果没有政府军发动声势浩大的佯攻牵制,他们能从背后顺利摸上去么?打个简单比喻,好比前锋一脚进网,成为致胜金球,难道这不是全队共同努力,后卫掩护,中场传球等等的结果?如果变成前锋球员一个人功劳,大家会服气么?不会发生内讧么?米团长为什么恰恰不懂得这个简单道理?他不是破坏团结么?他不是制造流血事件的罪魁祸首么?

    总之这个事件始终成为一个历史之谜,因为事件关键人物之一的那个少校营长被自卫队当场打死,而坚将军后来平步青云,身居内阁要职和大权在握。向我提供事件内幕的人警告说,如果被军方知道泄密来源,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说有那么严重吗?他们恨恨地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据说第一阵枪声响起时,米团长肩头中弹,至少还有十多个自卫队员当场倒地毙命。米团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居然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开枪袭击?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事态变得十分严重,对方已经悄悄展开来,抢占有利地形,像狼群一样不声不响露出牙齿,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可以想象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对方人多,占据绝对优势,自卫队一开始就遭到很大伤亡,所以米团长眼看队伍伤亡增大,唯一办法就是,留下俘虏,换取一条生路。

    不料此时对方却不肯罢休,他们好像下决心要把这些汉人赶尽杀绝,不留后路。空气中有了嗡嗡的马达声,两架武装直升飞机赶来助战,这是当今世界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一瞬间火箭像冰雹一样落下来,大口径机枪把汉人的脆弱肢体拦腰打成两段。人像蚂蚁,像不会飞的蚂蚱,像一堆蠕动的蛆虫,听凭战争机器大肆屠杀。米团长带领少数弟兄拼死还击,总算逃进丛林捡了一条活命。

    多数官兵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流血事件发生,自卫队指挥官向政府军提出强烈抗议。政府军答:袭击事件系泰共所为,我方阵亡营长一名,士兵多人,希望友军不要中了敌人奸计。

    总指挥坚中将代表国防部正式照会自卫队,政府军执行正常任务肃清残敌,所有自卫队阵亡官兵都将受到政府抚恤。自卫队官兵必须忠于国王,服从命令,不得纵容反叛分子挑拨。云云。

    考科考牙一战,自卫队原本大获全胜,活捉游击司令,指望论功行赏,落得个皆大欢喜的美满结局。不料最后风云突变乐极生悲,突击队惨遭毒手,许多官兵不明不白命丧黄泉,元气大伤,只好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回到美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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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2 |只看该作者
6

    曾经威风八面的前国民党残军好比一头垂死的兽中之王:骨瘦如柴,牙也掉了,爪也断了,浑身长满疥疮,眼睛也睁不开,成天躲在山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是这样一头病大虫,政府还是采取严密控制的措施,在金三角所有通往难民村的主要道路派驻军队,有些类似军管的意思。难民只许在山上生活,下山要经过批准,由军队发给通行证,如此等等。所以许多人至今回忆起来,都说跟劳改队差不多。

    更可怕的是,无论金三角哪里打仗,一有战事,政府军一出动,难民村就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般。雷雨田说,1982年,考科考牙大战之后,毗邻满星叠,黑虎师大举围剿坤沙张苏泉,隆隆炮声传来,美斯乐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不是害怕炮弹落到自家头上,而是唯恐国王一声令下,男人又要被赶上战场当炮灰,去打那些张家军的汉人同胞。

    不知政府觉得这头病大虫真的不管用,还是黑虎师深怕被自卫队抢了风头,总之后来再也没有召唤汉人自卫队出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美斯乐风平浪静,金三角这方天地总是狼烟四起,自卫队有枪,有组织,有战斗力,他们血脉相连,人多势大,而且许多人暗中还在走私、护商、贩毒和做违法生意,他们与坤沙以及金三角一切地方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天然联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泰国政府决心彻底消除后患,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汉人归顺,他们还必须痛下杀手,彻底打断这头病大虫的脊梁,拔去它的尖牙和利爪,剜去反骨,把它变成一头温驯的食草动物。谁都知道“养虎为患”的后果,如果养的是狗,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有战死者不理会政府的忧虑和活人恐慌,他们静静地躺在地下,眼睛长久地注视深邃的天空。他们坟头开始长出茂密的荒草,一年一度清明节,人们似乎记起他们长眠不醒,记起他们撇下家小走上黄泉不归路,于是哭声和香烛烟雾就一齐缭绕在金三角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7

    荣民队是台湾称谓,就是伤残军人养息所,大陆习惯说法是“荣军院”或者“荣军疗养所”,称呼不同,实质是一回事。

    金三角有许多荣民队,人说金三角有三多:寡妇多,坟墓多,残废多。斯言当不谬。另外但凡汉人难民村都有两道特殊风景:一道是阵亡将士公墓,另一道就是荣民队。公墓是死去的历史,荣民队则是活着的纪念。

    美斯乐荣民队在村南山脚下,现有荣民二十八家,占地十几亩,盖了一模一样的铁皮房子,一户挨一户,好像从前那些掸族士兵,站出歪歪扭扭的几排队列。大门有座简陋牌坊,书有“美斯乐荣民队”几个黑红大字,字迹不大工整,且已经模糊,看得出年深日久,让风雨消蚀了住户的自豪心情。进了牌坊有片水泥地,竖有一只简易篮球架,也就是球场。西面大屋子是娱乐室,横楣上有“荣誉室”三个字,供人打牌休闲或者抽烟喝茶娱乐。整座荣民队死气沉沉,鸡不叫狗不吠,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对于我要到荣民队采访,自治会长丰先生通过向导小米传话给我,对那些荣民,一定要捐赠一些钱财表示慈善。那些台湾来的慈善家都是这样做的,有捐钱,有捐物,还有捐房子汽车,等等不一。至于我应捐数目,丰先生开了一个金口,他说,就一千铢泰币吧。

    我问小米,是说一人一千铢还是全体一千铢,小米眨巴着眼睛回答不上来。以当时汇率,一千铢大约折合将近三百元人民币,本来以我的情况,我来自并不富裕的中国大陆,一个自费作家,薪水单薄(月薪七百元人民币),决不是什么钱多得用不完的慈善家或者财团大亨,如果每位荣民都要捐一千铢,我恐怕也只好申请留下来做荣民了。何况金三角之行费用开支巨大,我每每算计支出,深感自家内囊空虚,不敢稍有大手大脚,唯恐发生弹尽粮绝的尴尬。然而问题是,既然我是第一个深入金三角采访的大陆作家,就得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既不能让别人误以为大陆作家小气,缺少同情心,坏了人家规矩,也不能乱了自家方寸,搞得车马盘缠都光了,到头来还得请求救济。所以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的办法是,选择人家午饭时候前去采访。我想,既然中午都要吃饭,吃饭以后还要午睡,天气那么热,荣民们打着哈欠,睡得昏天黑地,自然就没有那么多人争着来接受采访。事实上我的确也要不了那么多采访对象,何况这种付费采访,当然是少而精好。

    金三角的太阳,晒得空气颤动,红土地暴起阵阵烟尘。我在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叫上小米去荣民队。其实小米不去也行,荣民队都是汉人,不需要翻译,但是我的经验是,身边有个人好打掩护。我们头顶烈日,大汗淋漓,小米直叫肚子饿,埋怨说为什么正午去采访?我当然不好说破个中原因,只推说中午采访对象都在家,我们采访完就吃饭。

    荣民队长不在家,就去了副队长赵家旺的屋子。看得出副队长对我的到来先是意外一愣,毫无准备,紧接着就由衷地高兴起来。他已经吃过午饭,本来坐着昏昏然打瞌睡,忽然一下子坐直身体,一双猎狗样的眼睛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生气,而闪闪发亮。他的老妈坐在门口晒太阳,两眼痴呆,赵家旺说他妈有疯病,叫我们不要理她。

    赵家旺老家云南龙陵,两岁随父母到金三角,其父与缅甸政府军作战阵亡,就在那个著名的猫儿河谷战场。他长大后子承父业拿起枪杆子,属于残军第三代。他的命运比父亲稍好一点,打考牙山那阵他是班长,挨了一颗炮弹,两条小腿当时就不知去向,所以他现在安的是假肢。我看他穿着黑颜色长裤,就说能让我看看好吗?他熟练地把裤腿卷起来,我便赫然看到伤兵两条假腿,膝盖以下钉着一尺多长的钢筋螺丝,好像科幻电影中的机器人,叫人毛骨悚然。

    赵家旺的住屋是台湾一个什么将军太太,名字叫做某某马莉的女人捐建,那个将军太太还在房门口钉了一块大铜牌,就像广告牌一样,记载许多歌功颂德的句子。我看了很反感,行善就行善,又不是立贞节牌坊,干吗弄得那么招摇过市?

    以我眼睛所见,赵家旺家中基本上一贫如洗,没有任何财产。伤兵在屋子中央铺了一床席子,看上去就像展览伤口的专业户。我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他回答像他这样的A级残废,政府每月发给六千铢泰币补助。我飞快地心算一下,这笔钱相当于月收入一千七百元人民币,比我工资高一倍多。我问他太太做什么工作?他愁眉苦脸地说在外面做一点小生意,每月有一点收入,养不活一家人。

    接下来我毫不客气地给他拍了许多照片,提出许多关于金三角和打仗的问题,尤其是有关帕勐山、考牙山的战场细节,他都努力地凭记忆一一作答,表情又殷勤又可怜,我看得出,他力图使我满意,就像水果商贩讨好顾客一样。估摸把赵家旺压榨得差不多的时候,该撤退了,我站起身来,这时候伤兵的脸上现出紧张的神情,因为如果我不给报酬,他也不能上大陆消协告我,这是一种自愿行为。我郑重取出一张面值为一千铢的泰币放在他面前,并祝他安康幸福。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幸福,战争注定使他终生痛苦,但是我的话还是要这样虚伪地说给对方听。他双手合十,低头念佛表示感谢。我在荣民队里转了一圈,拍了照片就来到荣誉室。在门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看见有几双眼睛从里面像猛兽一样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里四个玩牌的伤兵,他们停止玩牌,一齐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我这个陌生人,那种目光分明是兴奋和有所期待的。荣誉室最醒目的是两面旗帜,一面是泰国三色旗,与国王画像并列,另一面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与孙中山头像并排。墙上还蒙着一匹红布,上面留着那些做了捐赠善事的男女签名。屋子另一头则供着菩萨,燃着香烛。如此组合看上去杂乱无章,不过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关系恰好构成金三角汉人难民的历史和现状,就像树根与枝干的继承关系。

    四个伤兵,三个汉人,一个缅甸佧佤,都讲云南话。其中一个余姓汉人年纪较大,有五十开外,他自称四十年前就扛枪打仗,见过李国辉和柳元麟,其余都不过三四十岁,算是年轻一代。他们都是与反政府游击队作战受的伤,而且都被地雷炸断腿。我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大家都伤在腿上?他们争着告诉我,游击队安放许多杀伤地雷,这些地雷是从越南过来的,塑料雷,专炸人腿。人没有了腿自然就打不成仗,也就消除战斗力。我回忆起中越自卫反击战,许多年轻战士躺在医院,他们也是被越南塑料地雷炸断腿的。然后他们又纷纷提起裤腿,向我展览伤口。

    提到打仗,伤兵的话多起来,津津乐道,我理解这是士兵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经历。他们争相讲述打仗故事,讲述受伤和死亡的感受,以及战场亲见亲闻和逸闻趣事。我当然乐意他们争相表现,尽管我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问到他们是否每月也得到政府补助六千泰铢时,他们的态度发生明显变化。余老兵忿忿地说,补助定得不公平,他每月只得到一千铢,在座诸位,最多每月也就两三千铢,而那些军官定得就高。言下之意,都一样的伤兵,政府官员没有秉公办事。

    我问他们日常都干些什么,做不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们互相望望,都提不起精神。余老兵怏怏地回答说,没有事做,女人在外面替人家干活,做点小生意。男人么,就混混日子。

    往后的交谈就像白开水一样越来越没有味道。我看看表,觉得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就向大家道谢,并赠钞票表示心意。

    回到旅馆,知青朋友焦昆来看我,听说我给荣民队捐了钱,立即忿忿地说:那些人,不要信他们的话,他们别的不会,就会骗人同情!这些人都是懒汉,无赖,赌棍,他们拿着政府补贴,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吸毒,赌博,嫖女人,什么都干,就是不劳动……你不该给他们钱,不要同情他们!

    我只好瞠目,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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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3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一章 灰飞烟灭
1

    从成都登机,抵泰当天便在曼谷机场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其中最大麻烦就是语言不通。泰国人自然听不懂汉语,也不懂英语,在我听来,他们的语言更像一锅加了牛奶椰汁的稀粥,让人越听越糊涂。比如打电话,我买“Telephonecard(电话磁卡)”,窗口怎么也不肯卖给我。一连跑几处均如此。我傻眼了,我付钱,你卖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全世界一样,难道还有什么特殊规矩不成?他们居然都摇头拒绝,问题出在哪里呢?后来好容易找到一个懂汉语的人才搞清楚,原来泰国电话磁卡分为不同面值打不同电话,比如国际长途,国内长途和市话,而这些磁卡是不能互相兼容的。因为我说不清楚买哪种磁卡,他们用泰语解释我又听不懂,所以他们不肯卖给我。为了弄清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足足花去我两小时时间,让我急得满头大汗。还有叫出租车、谈价钱、转车、吃饭,找街道、地址、人名等等,几乎每个细小问题都足以让我身陷绝境,我变成聋子、瞎子,或者说像个外星人,在这个无法交流的外国城市寸步难行。我深深体会到,半个多世纪前,美国作家斯诺只身深入陕北苏区采访,他那时不知道要克服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啊!

    这一切困难在我见到我的泰国翻译兼向导小米之后迎刃而解。

    小米是那位允诺支持我到金三角采访的丰先生的小兄弟。小兄弟是中国人的客气说法,香港话就是马崽,跑腿打杂的小伙计。丰先生向我介绍,这孩子姓米,也是金三角出来的,小难民一个,由他陪同我全程采访。按照惯例,由我支付他全部费用和佣金,换句话说,我是雇主,他是雇员。我抬眼看看他,这位向导兼翻译正在悄悄打量我,他的目光很躲闪,一碰上我的眼睛,就赶快垂下头,不说话,一副很懂事很谦卑的样子。

    当时我身穿一件多口袋摄影背心,斜挎一架俗称“掌心雷”的微型家用摄像机,一架全自动照相机,还有一只多用途采访包,里面装着美元、人民币、泰铢、护照和采访本。那种武装到牙齿的模样,简直像架无坚不摧的“阿帕奇”直升机。不知道这副行头在小米眼中产生了何种印象,总之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我很是敬畏,甚至都有了崇拜的意思,于是我自己很满意这种效果。当然后来我才彻底明白,这不过是我的错觉,我用大陆人的思维和价值标准来判断这位已经彻底异国化的年轻华人,真是自作多情大错特错了。

    小米个子不高,眼球略微有些外突,不知是不是患有轻度甲亢,总之同当地人相比模样还算清秀。他的皮肤又白又细,像江南女孩子,一看就知道不是金三角土著。他告诉我,今年十九岁,懂得泰语、缅语,因为是华人,近年中国大陆旅游团激增,所以他就出来做导游。他还没有取得导游资格,也就是说是个非法打工的“野导”。他没有学历,也没有学习过任何导游课程,唯一优势就是懂中国话(不会读、写),有些利润较低的团队就让他这样的“野导”去带,赚取一点微薄薪水。

    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好好学一门本事?他老实告诉我,没用,除非到外国去念书,泰国人不喜欢念书,活着就拼命挣钱享受。

    小米留着现代都市青年流行的中分头,穿长袖衬衣,长裤,领口袖口都紧扣,唯一裸露的是一双赤足,穿拖鞋。曼谷天热,大概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在曼谷下层青年中很流行。他的行李极简单,简单得令我瞠目,一只空空如也的塑料旅行包往车上随便一扔,里面几乎没有东西,连换洗衣物和漱口洁具也没有,至少后来的旅途中我从未见他漱口和打扫个人卫生。

    小米属于性格内向的人,话不多,常常从眼角看人,如果你的眼光偶然与他对视,他就赶快躲开,像只受惊的老鼠。如果你不说话,他也不吭声,影子一样跟着你,所以你一定得先开口他才说话。我不知道他怎样当导游,总之我想象不出一个不爱说话的导游如何才能使一大群游客满意。泰国是个自由经济国家,文化背景不同,没有政治思想工作和领导关怀,没有开会学习和各级党团组织“五讲四美”,到处是寺庙、吸毒、妓女和性病,小米这样的年轻华人,放任自流会造成一种什么后果呢?就像搞胎胚移植或者研究新品种,至少我对这个话题是抱有浓厚兴趣的。

    当晚我们租用一辆开往泰北金三角的通宵汽车,小米头一歪,靠在我身边就睡着了,梦中发出很响的磨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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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3 |只看该作者
2

    小米实在是个有趣的青年。

    他的有趣之处在于,我们始终处在一种猫捉老鼠或者老鼠玩猫的连环游戏中。进入金三角头一天,他径直把我领到美斯乐,拜会曼谷丰先生的父亲丰老先生。晚上我被安排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山顶,叫“美斯乐丽所”的花园旅馆下榻,旅馆建在树林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草木潮湿和雨季发霉的阴冷气息。初来乍到,我像个瞎子,听凭小米安排。他把我领上一座山顶,我觉得不妥,提出要住在村子里,他却表现得异常固执,坚持要我住在山上,我只好屈服住下来。晚上我才发现,这座偌大的山林旅馆居然只有我一个客人,黑夜包围树林,安静得能听见蛇在树枝上咝咝游动,而村子的灯火好像远在天边。我不禁打个寒颤,这不是等于把我隔离或者囚禁起来。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高处不胜寒,我来金三角是为了隔离吗?我估计小米的年轻大脑产生不了这样老谋深算的主意,不知道那些人用意是什么,总之不是好兆头,但愿是我庸人自扰。

    第二天我单独采取行动,自己搬下山去,住进一家叫中央旅社的小旅馆。接着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激情开始采访工作,足迹遍及方圆数百里山区,追踪历史线索,采访各种人物,实地考察调查,内容无所不包。有时一天要采访十多个人,考察若干处重要历史遗迹和纪念地,早上五六点钟起床,深夜才能休息。小米的职责是提供向导和翻译服务,我认为他还是个称职的雇员,他向别人借了一辆小摩托车,常常天亮就开来,先载我去饭馆吃早饭,然后按照当天计划出动采访。如果去附近地方,就由小米载我去,如果出远门,则包租司机小董的汽车。如果我工作未完,或者因采访耽误吃饭,小米就会耐心地等在我的门外,也不催我,等我工作完毕然后一道吃午饭或者晚饭。

    渐渐我知道小米不喝酒,也不抽烟,只对吃饭看得很重要。“民以食为天”,这是个重要真理。他家住在美斯乐村子里,一间普通的铁皮房子住着三代人。我从他口中得知他有个母亲,是个寡妇,父亲在他几岁时去世。爷爷从前也当兵,死得更早,还有一个老奶奶,也是寡妇。母亲每天到村口学校卖豌豆粉,挣一点微薄收入,他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所以日子过得很苦。因为他的饭钱和工资由我出,所以他很在乎吃饭这件事,不止一次他来催我吃午饭或者晚饭,结果我发现他已经很有气魄地把一群狐朋狗友邀请到饭馆里,围着桌子坐起来,只等我这个雇主到来付饭钱。我看出这个举动于他很有面子,所以常常也就慷慨地成全他。

    小米向当地人介绍我是作家,他为我工作,言语间流露出自豪,让人觉得我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一段时间,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替我介绍采访对象,安排日程、行程和车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又很像我的秘书。他似乎特别乐意这份秘书工作,很殷勤,也很卖力,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替我付的车费,价钱至少是当地市价的两倍。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很快便弄明白,凡他经手的开销,价格均居高不下,我虽然不是生意人,但是我也能猜到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经过短暂思想斗争,我决定对此继续装聋作哑蒙在鼓里,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愿意在关键时刻影响采访工作。

    小米天生具有某种无产阶级的气质,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口袋里装过一分钱,连上厕所都要我替他付小费。他似乎随时都处在一种赤贫的恐慌状态中。他受雇于我大约一周之后就开始向我借钱,每次他向我开口借钱都显得心神不宁,脸色潮红,喘着粗气,仿佛借不到钱立刻就会去自杀。我吓了一跳,显然慑服于他这种危险情绪,怕他干出什么蠢事,所以满足他的要求。钱一到手他立刻飞奔而去,一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可是等我再见到他,他又一贫如洗,一文不名。我不明白他把钱都拿去干什么,如是者三,我终于忍无可忍,警告他说:再这样下去,你我都不用回曼谷了。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警告,可能在他看来,被称作“作家”的人应该有花不完的钱,于是把目光偷偷投向我的采访包。前面说过,我的护照和钱币都装在采访包里,我看见他的目光老是随着采访包打转,心里就加倍警觉起来。有一天他在我的住处睡觉,我送老知青杨飞出门,采访包就放在写字台上。刚走出大门,一种本能,或者说不祥之兆使我蓦然一惊,意识到可能会出事,连忙奔回房间,我看见这位身手不凡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躺在床上,他俯在写字台前装作整理头发,而采访包的拉链已经被打开。

    不管怎么说,只要金三角采访顺利进行,只要努力工作,这种暗中进行的勾心斗角都属于茶杯里的风波,我们大方向一致。猫儿河谷回来,满星叠发生枪战,我决定前往采访,本来这是他的份内工作,他还可以如法炮制从车旅费饭钱中赚一笔,没想遭到他断然拒绝。

    “我不去!”他一反常态地摇着头,脸色惊恐,大声反对道:“那个地方很危险,决不能去。”

    我企图说服他,我听说他小时候曾在满星叠外围的回棚生活过,对那一带很熟悉。我说:“你得去,这是工作,我不怕你怕什么?”

    “不不,我不去。”我看见他眼睛里闪烁一种恐惧的光,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几乎哀求地说:“大哥,你饶我一回吧……你去任何地方都成,我真的不能去……决不能去!”

    我看小米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搞不懂他为什么不肯去。我想他毕竟只有十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并且已经快要哭出声了,所以只好无奈地放弃说服他的努力。这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拒绝工作,而在别的时候,他的表现还算不错。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一个雇员没有理由让雇主难堪。

    后来我从钱大宇那里果然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故事,我立刻原谅了小米。因为这个悲惨故事的主人公还包括小米和他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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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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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大宇说,考科考牙之战结束,汉人自卫队也就是前国民党残军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分裂。元老派人物雷雨田李文焕年事已高,不能亲临前线打仗,他们执行一条亲政府的和平路线,事事隐忍,对政府百依百顺,引起以钱运周、杨维刚、米增田为首的少壮派军官强烈不满。他对我说这番话是在从考科考牙山返回美斯乐的途中,当时他抽起一枝烟,眼睛里布满阴云。

    我插嘴说是不是因为少壮派打了胜仗居功骄傲,权力野心膨胀?

    钱大宇摇头回答:他们是为全体汉人的利益作出自我牺牲。

    我没有说话,听他继续往下讲。

    这年雨季刚过,有风声从山下传来,政府要追究汉人自卫队谋反罪,因为他们在考科考牙拒不服从命令,公然打死政府军营长和多名官兵。在军队,谋反是一等死罪,如果指控罪名成立,米增田等人将被送上军事法庭,然后上绞刑架。很显然,这是上次阴谋的延续,许多人认为政府必欲置汉人自卫队于死地而后快。

    在这种形势下,外界压力加速内部分化。少壮派多次召开秘密会议研究对策,与会者在是否武力对抗和发动兵变这两个重大问题上看法分歧。武力对抗意味着和平终结,重开战事,兵变则意味着内部分裂,自相残杀,因为这个决定过于重大,每个阴谋分子都能体会它沉甸甸的份量。

    当其时,自卫队名义上尚有两千余人,钱运周是参谋长,控制其中将近一半部队。团长米增田对政府军耿耿于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是激进的反政府派,主张马上兵变,理由是雷公公(雷雨田)一味顺从政府,尽让汉人吃哑巴亏。趁有枪在手赶快造反,重新进山打游击。

    师长杨维刚也站在米团长一边。他愤怒宣告:“我们堂堂中国人,谁受泰国人的欺负?在金三角,有枪就是草头王,那些政府军能打什么仗,还不是靠了我们弟兄卖命。可是这些龟孙子反过来倒咬一口,那么多弟兄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在地下能闭眼吗?你们再看看张家军多风光,他们能干大事,咱们为什么不能干?”

    两人眼睛都望着钱运周。三人之中,米增田年纪最轻,三十出头,师长杨维刚不到四十岁,就是老资格的钱运周也不过五十岁。钱运周是少壮派的旗帜,主心骨,他们都等待钱运周拿主意。杨师长还鼓动说:“参谋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兵变就兵变!要是雷雨田不同意,就把老东西干掉!”

    这是决定金三角命运的又一个关键时刻,历史在这里定格。我关心的问题是,既然和平来之不易,再起战争岂不断送金三角数十万汉人难民的和平前途,把他们再次推入战争血泊之中?这是否符合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而钱运周们的动机大可怀疑的是,他们再起烽烟究竟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还是满足自己的野心,争权夺利,为一己谋私?

    据说当时钱运周久不说话,他的内心矛盾重重,犹豫不决。这不是优柔寡断,钱运周是个有魄力的指挥官,而是这个问题实在事关重大,关系战争与和平的大局啊!如果依了军官的主张,马上发动兵变,包围总指挥部,逼迫雷雨田辞职,然后改组自卫队,对政府采取强硬态度。即使兵变不幸失败,将队伍拉走,反正枪杆子打天下,也不信打不出一条活路来。打仗倒还简单,无非再当一回李国辉。问题是此时的钱运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随李国辉的小小情报科长,他是金三角决策人物之一,他想到自己身后还有几十万汉人难民,他们愿意接受战争的残酷现实吗?

    正是这种超越军人的忧患意识,也就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民族忧患意识彻底埋葬了他的希望。

    我对钱大宇说,也许你父亲的全部悲剧,就因为他不仅仅是个军人对吗?

    钱大宇被我问住了,一路无言,直到汽车返回美斯乐旅店,他才闷闷不乐地对我说:你说对了,他明知不能代表全体汉人的利益,因为战争要将金三角变成一片焦土。可是他不能不选择打仗,因为他生来就是军人,手中有枪,血管里流动军人的血液,所以哪怕放下枪也不会变成一般意义上的平民。

    我说我明白了,谢谢你。作为你父亲的儿子,能有这样反省态度真让我感动。我认为你父亲反叛只是反叛一个平民时代的到来,反叛作为军人的自己。他们是金三角最后的军人。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们以自己毁灭换取和平的真正到来,和金三角汉人难民从军人向平民的本质转变?就像凤凰涅一样。至此,和平之花才在这片血沃大地上真正开放?

    钱大宇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他的脸被痛苦扭歪了。但是我相信他是同意我的看法。

    兵变就是战争,就是流血,就得人头落地,所以哪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得付惨重代价,包括许多人头落地。中国历史上不乏政变兵变先例,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其中一个决定因素就是民心所向。大多数人站在哪一边,同情或者支持哪一边,历史的天平往往就往哪一边无情倾斜。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机遇,是与必然性对应的偶然性。如果暗杀希特勒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战不是可以提前结束么?成千上万生命不是得以挽救么?如果红军长征途中张国焘取代毛泽东的阴谋实现,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城楼上那一声庄严宣告会被推迟多少年或者干脆夭折呢?

    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历史因素都没有落到钱运周头上。也就是说,历史的天平没有倒向反叛分子,尽管他们都是汉人自卫队中最优秀最勇敢的军官。总指挥雷雨田很快闻到一些风声,他毕竟是金三角的政界元老,城府在胸,立刻调兵遣将严加防范。钱运周得知消息走漏,被迫仓促起事,打出兵变旗号。不料自卫队官兵大多不愿意内讧,更不愿意重进深山老林打游击,他们都有老婆儿女,几十年吃尽打仗苦头,战争使他们流离失所血流成河,所以钱运周总共只号召了几十名响应者。这样一支小队伍,不要说与雷雨田作对,更不要说对付政府军围剿,就是遇上土匪也难免被一口吃掉。

    因为东窗事发,一时无路可去,就像当年著名的林彪事件,那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仓惶之中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最后只好落得机毁人亡的可耻下场。米增田提出投靠张家军,向坤沙寻求庇护,因为坤沙受到政府军围剿打击,损失较大,张家军高级军官基本上都是汉人,都是前国民党残军的职业军人,所以坤沙收留他们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钱运周无计可施,只好同意投奔坤沙。退一万步说,即使坤沙不肯容留他们,总不至于对他们翻脸,钱运周从前好歹还是张苏泉的长官。不看僧面看佛面,投靠坤沙成为这些阴谋败露反叛分子的权宜之计。

    他们连夜逃出美斯乐,经过交涉,一个军官终于同意让他们在满星叠外围一处地名叫回棚的山上暂住,等候坤沙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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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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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人对我说,反叛者必死无疑。

    说这些话的人显得支支吾吾,就好像议论一件不该议论的事情。其实钱运周阴谋败露,危机并没有因此过去,我们将会看到,金三角是个整体,战争与和平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所以金三角各方势力都围绕这群不安份的叛乱者而紧张活动起来。

    前面说过,我与华人少年阿祥经过回棚时看见那里有个汉人村寨,门楣上都贴着中国对联,但是仅仅几年前这里还是张家军的前哨阵地,有许多工事和地堡,据说当年坤沙会见美国议员伍尔夫先生,向美国总统提出那个著名的毒品收购计划就在回棚山头上。我看见回棚除了这座幽静小村子,四周没有树林,有些低矮灌木,其余都是光秃秃的红土山坡。

    但是时光倒退二十年,这座大山除了乱石和灌木丛,连人影也没有,钱运周和他的反叛部下就在这座荒山安营扎寨。历经沧桑,这位年过半百的将军两鬓平添许多白霜,我想象他不可能不忧心如焚,就像著名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满头青丝。因为他是多方关注的焦点,是台风中心,是关键人物,所以他的动向和态度就格外引人注目。但是一个曾经加入叛乱的士兵——我声明他已经得到赦免——悄悄告诉我,钱运周一直显得非常平静从容,好像一切结果都在意料中。他甚至多次对部下表示,如果不用打仗,避免流血,士兵和家属不被追究罪名,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惜这些话已经不被接受,决定他们命运的已经不是他们的态度和立场,而是金三角政治、形势以及各方利益的共同需要。

    一个多月后,命运的黑色阴影终于笼罩在他们头上。

    自卫队兵变的消息被通报政府,国防部发出指令,坚决消灭叛军,不使其流窜进山。但是令雷雨田深感棘手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坤沙同意接收钱运周,那么这场战争就势将演变成美斯乐与满星叠之战。金三角最大的两支汉人军队一旦兵戎相见,自卫队未必有取胜的把握,除了让外人坐收渔利外,这同室操戈结下的仇怨不知何时能了结?

    雷雨田登门拜访李文焕。李文焕患偏头疼,并有轻微中风迹象,他曾经是坤沙老长官,在金三角沉浮数十年,当然谙熟个中三昧。他意味深长地打个比喻说:如果我是坤沙,我就会做个顺水人情,把这群人当礼物送给最需要他们的人。投桃报李,得罪邻居是件危险的事情。退一步讲,如果坤沙默许我们自己动手,这也不失一种合作之举,可为中策。当然如果坤沙硬要收留钱运周,我们只好报告政府,说叛军逃进满星叠,请政府军进剿。我们决不能与坤沙开战,否则两败俱伤,这是下下之策。

    雷雨田豁然开朗。最后还有一个不是障碍的障碍,那就是平息叛乱之后如何处置钱运周。钱是国民党残军三朝元老,李国辉时代的开创人之一,对金三角汉人生死存亡立下汗马功劳,据说这个问题令所有指挥官黯然神伤。尽管他们个个都是军人,打了一辈子仗,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消灭过多少敌人,他们还是对这些从前的生死战友心怀同情和敬重的恻隐之心。因为钱运周毕竟是真正的军人,他们终究还是为了维护汉人军队的尊严和骄傲,为了不肯被打断脊梁骨才奋起反抗的。当然他们有野心,行为过激,但是谁又没有犯错误和过激的时候呢?这些人被消灭之后,谁还敢反抗政府的意志呢?

    反过来说,反抗政府不就意味着战争吗?只有当脊梁骨打断后,永久的和平才会来临了。为了永久和平,为了子孙后代永久不流血,他们只好流着眼泪举起刀棒,自己打断自己的脊梁骨。

    据说一切雄性动物的好斗本能皆出于雄性激素,所以只要劁掉也就是阉割它们的睾丸,就能使动物安份下来。汉人自卫队的睾丸就是钱运周。

    据说下达围剿命令时,连一向令人生畏的总指挥雷将军也动了感情,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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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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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黑风高的金三角之夜,叛变分子像松软的沙丘一样彻底崩溃了。

    各方力量都在对付叛乱的问题上利益一致地联合起来,共同行动,潮水般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回棚,叛乱分子的末日来临了。

    一切的阴谋、争斗、屠杀、流血都在夜幕掩护下进行,就像东非大草原的斑马群遭到食肉动物肢解。枪炮响成一片,山头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战场和屠场,叛军无处逃遁。等到天色终于放亮,天光四溢,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如往常一样从地平线上露出脸来,回棚枪声早已平息,山头空无一人,如同曲终人尽的剧场。只有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硝烟和硫磺味,地上弹坑累累,火烬未灭,到处散乱着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尸体还有体温,表明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幕血腥杀戮的人生惨剧。

    新闻界发布消息:击毙境外流窜武装毒贩若干,缴获毒品多少多少,云云。

    自卫队内部传出非正式消息如下:叛乱顺利平息,叛乱分子若干已经击毙,考虑叛乱者从前有过战功,决定免于追究罪责,家属依照作战阵亡发给抚恤,不予歧视。等等。

    坤沙集团则宣称:钱运周等人内讧,互相残杀,余众哄散,不知下落。

    据说那些不幸的家属后来被同意上山收尸,他们找到的亲人尸体大都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许多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支离破碎。也有部分被铁丝捆住手脚,说明不是战死,而是屠杀。当然从根本意义上说,怎么死都一样,死亡本身并无差异。家属无处伸冤,也无冤可伸,谁叫你的男人或者儿子去当叛军呢?在金三角,生存的法则是,要么成功,要么死亡。

    米增田老婆抱着刚刚过完两岁生日的儿子小米来给丈夫收尸,她一找到丈夫尸体就干嚎起来,然后昏死在山头上,醒来之后就去撞树,幸好被人拉住没有死成。最后还是儿子哭声提醒她记起责任,于是这位妇女擦干眼泪,埋葬丈夫,顽强地活下来并把子女抚养成人。1998年我在金三角看见这位令人起敬的汉人寡妇时,她已经是个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太太,正蹲在美斯乐中学门口卖米豆粉。小米在我身后小声说,母亲每天早上三点钟就要起床推磨,煮米豆粉,十几年从未中断……

    据说回棚山头成了所有遇害者亲属的禁地,只有一年一度清明节带上香蜡纸钱才可以去磕头。米团长的儿子小米长大以后自然也遵循这条家规,拒绝走近那个方向,据说谁要是听见那些孤魂野鬼的哭声要倒霉一辈子。

    最后悬念是指挥官钱运周下落不明,他好像被外星人掠走一样,遁入空气无影无踪。钱大宇说他和母亲找遍回棚附近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山沟,仍然没有踪影。这是个谜,活见人死见尸,一个活人被蒸发是不符合常情的。当然他基本上不可能逃走,也没有希望突围,所以他应该做了俘虏,被秘密关押在什么地方,或者即使被枪毙,遭到极刑,也应该告知家属收尸呀!问题是他确实失踪了,没有下落,他变成一个问号长久地烙在亲人心中。

    我历来认为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钱大宇说,他母亲瑞娜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这位前勐萨大土司的千金小姐一生都在饱受厄运折磨:战争频仍,家道中落,父亲贫困而死,丈夫谋反失踪。总之这一切灾难都与若干年前那支兵败大陆的国民党汉人军队闯入金三角有关。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瑞娜一家好比偶然搭上国民党残军这艘过路的破船,他们把命运交给船长,船长就是钱运周。现在船沉了,她该怎么办呢?

    钱大宇说,因为没有尸体,所以母亲心中留着一线希望,坚信父亲还活着,这是个残酷的希望,老人一生都为这个希望所折磨。钱大宇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红了眼圈。我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感人画面:无论天晴下雨还是电闪雷鸣,母亲瑞娜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虽然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她像老鼠一样警觉地说大宇你去门外看看,是不是你父亲回来了?或者老人根本就没有睡觉,她彻夜等待那个令人惊喜的时刻神奇降临,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穿军装的丈夫轻轻敲响窗户,把她和孩子接走,远走高飞……

    钱大宇说,老人家眼睛早已哭瞎,哭了将近二十年,什么样的眼睛不会变形,被锈蚀被磨穿呢?

    我的眼泪猛然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种铭心刻骨的等待更伟大,更惊心动魄的爱呢?孟姜女哭长城,长城为之倾塌,她不过哭了几天几夜,可是这位母亲和妻子已经哭了二十年!在金三角,这样的母亲和妻子几乎到处都是,还有许多许多……

    钱大宇终于要说再见,他要回曼谷“做生意”去了,我们分手时候像兄弟一样亲热拥抱。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以你现在能力,难道无法调查父亲下落?他摇摇头说,我只能做我应该做的事。历史是一本旧账,不该由我来清算,再说金三角至少有数百个公开和秘密的土洞,那是通往地狱的大门,没有人能够指望活着出来。

    我说在你心目中,你父亲,就是那个在金三角众说纷纭几经沉浮,让人莫衷一是褒贬不一的神秘人物钱运周,你如何评价?

    他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英雄!

    一瞬间,我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一个伟岸的高大身影,这便是父亲,儿子心目中的父亲。我相信父亲永远活在儿子心中,这就足够了,父亲将在天堂或者地狱默默地注视儿子走向一个新的世纪。所不同的是,儿子走上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道路,那是一条为捍卫人类神圣而战的正义道路,我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为此欣慰,“泪飞顿作倾盆雨”!

    需要郑重补充,我从金三角回国不久,中国新华社转引泰国消息,泰缉毒组织在金三角连续获得重大胜利,缴获海洛因和其他毒品达一百多万克,为近年来破获数量最大的贩毒案。消息没有详细披露破案时间地点,以及参加破案的有功人员,但是我宁愿相信这里面也有我朋友的一份心血结晶。本书接近完稿时接朋友来信,告诉我钱大宇已经公开身份,不再从事秘密缉毒工作,所以聪明的读者不难猜到,那天晚上我在满星叠的惊险之旅,那个神秘出现的人物就是钱大宇。

    我在中国为这个遥远的朋友默默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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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7 |只看该作者
   6

    顺便说说,我与小米最后分手是在曼谷国际机场。他显得很着急,呼吸不匀,慌慌张张的样子,眼睛盯牢我的采访包,有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表情。他一再催促我去换钱,兑换泰币,我告诉他不用担心,因为我已经没有理由再花钱了。这时候他就显得很绝望,眼珠发红,有些像狼,或者像输钱的赌徒。可是他没有理由同我争吵,因为他早已经从我这里预支了比他全部薪水还多的泰币。

    我本来还想同他谈谈什么,他却没有耐心,好像一门心思要从我这里讨回公道。本来我同丰先生并没有协议,一定要支付向导多少薪水,我体会丰先生的意思,多少给一点饭钱即可。像小米这样没有执照的“野导”,一月能挣下饭钱就不错了,何况他已经预支几千泰铢和天知道做了多少手脚的回扣。我想他毕竟才十九岁,从小失去父爱,家里很穷,我想到他那位在学校门口卖米豆粉的寡妇母亲,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在我金三角之行中毕竟起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我把身上那个令他馋涎欲滴的采访包打开,向他公开全部财产秘密。我告诉他,我只是个作家,不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作家与富翁不是一回事,所以我的全部财产还剩下不到三千铢泰币。我决定除留下机场出境所需费用外,其余钱一分不剩全部送给他。我想这大约很出乎他的预料,这是一个没有想到的结局,或者说在他短暂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这样的经验,当客人已经不需要他,也就是解雇他的时候把所有钱全部送给他。年轻人显然感动了,面部表情起了极大变化:先是吃惊,呢喃,困惑,不可理解,当他弄明白我没有欺骗他的时候,他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显得放松,接着出现我所熟悉的柔和、满意和谦卑的神情。他一再向我弯腰致谢,态度友好、殷勤和恭顺,像个称职的仆人。我突然想到一句话,这是我一直想问他而难以启齿的,我果断地抓住的机会。我说:“你想过没有……报仇?”

    他大吃一惊,好像被人当场抓住吸毒把柄一样。他惊慌地申明:“不不!……我现在是泰国人,佛教要讲因果报应……不不,不是你们那个意思。”

    我有些失望,又感到欣慰。因为我看出来,米团长的这个唯一的儿子已经彻底洗尽了杀伐之气。他的气质更像个懦弱的泰国商人,可是当一个商人为什么不比当一个铁血杀手和杀人不眨眼的复仇者更好呢?哪怕一个不成功的三流导游,也比整天生活在血腥中的刺客枪手好一万倍。

    从这个十九岁的也许还染有某些恶习的金三角第三代人身上,我意识到,金三角的杀戮时代确确实实是结束了。

    我们友好和亲热地互道再见,然后我像我来时一样,独自踏上返回我的国家的行程。当巨大的波音飞机腾空而起时,我俯瞰地面,不知道刚才那个小米生活在这个偌大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我默默地祝福他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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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5:59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二章 金三角之魂

1

    金三角,美丽的金三角!

    如果不是贫困、疾病、战争、毒品、暴力和罪恶困扰着这片美丽如画的原始土地,它一定能成为世界上最具开发价值的旅游胜地。那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令人眼花缭乱的珍禽异兽,雄伟而奇异的山川河谷,还有神秘动人的风土人情,民族部落,历史文化,自然资源,都是人类世界不可多得的最后遗产……

    我从美斯乐前往勐萨采访途中,路过一处地名叫做中寨的地方,时值下午,太阳已经偏西,突然一片云彩涌来将阳光遮挡。我抬头一看,天空哪里是什么白云?分明是成千上万的鹭鸶和白鹤在天空快乐地翱翔。我是城市人,打我记事以来从来没有看见过数量如此之多的白鸟,它们像圣洁的雪片,像传说中上帝的天使,像传世杰作《天鹅湖》,像我小时候看过童话故事中美丽的精灵在天上翩翩起舞,它们不停洒下细碎而快乐的叫声填满我的心房。太阳斜斜地透下来,天空因了它们而变得无比生动,无比美妙,我像走进一个纯洁的梦境,走进一个真正充满高尚想象纤毫不染的童话世界。我流下眼泪,不是为悲痛而是为美丽而哭泣,是为我们这个世界至今还保留的一片美好圣境,一块能让我们心灵安静憩息的神圣净土而感动得热泪滚滚。

    朋友说,这是金三角有名的鸟国,像这样规模的天然鸟国还有几处。

    哦,鸟儿,美丽的鸟儿!你们快乐地飞翔吧,但愿人类的罪恶不要干扰你们最后的舞蹈。我在心中默默祝愿。

    但是一年多后我接到朋友来信,他说由于修公路发生山火,我们到过的那个鸟国已经不复存在。一连数日,我伤心难眠。

    在金三角,我有幸见过一次野象群,那是在马鹿塘采访的日子,一天清晨,我偶尔发现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有许多移动的巨大黑影,我怀疑自己看差了眼,连忙取出望远镜来。我的天!那是一群大大小小的亚洲野象,约有十几头,正甩着鼻子和尾巴,悠然自得地从树林里走出来,绕过村子边缘,又慢慢走进对面的山箐,消失在黑黝黝的树林世界里。

    我内心感动无以复加。是谁背信弃义,撕毁古老约定,疯狂侵略动物家园,大肆滥杀珍禽异兽?是我们人类!是罪恶的人类!在金三角,尚存大约十万平方公里热带雨林无人区,这是地球上仅存不多的动植物基因宝库之一,但是我从有关方面获悉,近年来由于毒品犯罪呈现内敛之势,许多以种植罂粟为生的当地民族“罂粟部落”都向无人区深处迁移,他们毁林开荒,烧山烧林,日趋破坏热带雨林的生态系统。更由于国际社会对毒品犯罪打击力度加大,一些毒贩将走私犯罪的贪婪目光又盯上野生动物,于是数量稀少的亚洲虎、亚洲野象、金丝猴、马来熊、黑猩猩、白孔雀等等成为罪恶枪口的牺牲品。仅中国云南海关1999年多次查获金三角偷运入境的珍贵动物皮毛数以千计……

    惊心动魄!罪大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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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6:00 |只看该作者
2

    金三角,苦难的金三角!

    自从1950年国民党军队闯入这片原始而寂寞的土地,如同一个古老的魔术盒被上帝之手打开,没有飞出象征吉祥幸福的和平鸽,也没有象征财富的金羊毛和金剪子,而是站起一个面目狰狞的黑色妖魔——毒品王国。

    自此金三角年年战争,苦难重重,战争和毒品的烟雾笼罩在这片美丽土地的上空再也没有消散。罪恶的痕迹好像一道道丑恶的疮疤涂抹在金三角大地上,就像那些原本纯净的心灵被打下无数丑陋的烙印。我不禁要问:金三角,这个人类的世纪噩梦,你究竟还要延续多久?

    一个掸邦头人对我说:如果我们不种大烟,我们拿什么东西换回我们需要的盐巴、酒精、布匹、煤油、火药、子弹、农具、百货和日用品呢?那时候连马帮也不会进山来,因为他们只会空手而归。

    在另外一个比较靠近公路的寨子,本国政府和国际社会投入资金帮助当地人开发和种植经济类作物,以替代罂粟的经济效益。第一年种植草莓,建了塑料大棚,实验结果很不理想,主要原因是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山坡太陡,气温太高,旱季太干,雨季又太多雨水,大面积推广注定不能取得成功。

    第二年改种大白菜,一年两季,获得丰收。问题是丰收的大白菜堆积如山,没有公路,靠什么驮运?如果靠人背马驮,再经公路铁路水路运进城市,一斤大白菜成本多少?值多少钱?所以大白菜全都烂在山里,变成蚊虫飞舞的生态污染源。

    后来尝试种植甘蔗。泰国、老挝、缅甸相继同中国和其他国家签订合同,在金三角以及周边新建若干糖厂,以引导当地居民搞替代种植,增加经济效益。许多原来种植鸦片的坝子和交通方便的地方,碧绿的甘蔗林取代姹紫嫣红的罂粟花,一车车滚滚而来的白糖以及甘蔗副产品酒精、化肥等等取代黑糊糊的鸦片和海洛因。联合国有关组织1998年发布公告说,金三角罂粟种植面积大约缩减五分之一,是近十年中毒品种植面积降至最低的一年。

    种植甘蔗毕竟只是有效努力之一,一个困难的前提是,运输沉甸甸的甘蔗需要公路,需要交通条件,所以这项改革措施在很长一个时期内,难以在金三角更加广大的山区腹地推广。

    一位不透露姓名的政府缉毒官员说:由于高科技的引入,毒品犯罪更加隐蔽化,各种新型类别的毒品层出不穷。同五六十年代庞大的鸦片走私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的变化,就是同七八十年代的粉状海洛因相比,也已经今非昔比。毒贩将毒品精制成各种体积小重量轻的成品,从前需要一支庞大马帮才能驮运的沉重鸦片,如今变成体积小重量轻的药丸,一匹马就能轻易带走。仅1998年底泰国政府发布缉毒通告,在金三角南部的泰缅边境一次就缴获毒品(药丸)高达二百三十万粒!

    世纪之交的公元2000年,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传来,据美国国务院公布数字,1999年金三角生产鸦片较上年减少百分之六十二,呈递减趋势。而一个从前并不怎么生产鸦片的国家阿富汗却异军突起,首次超过金三角成为世界上新的鸦片王国。

    毒品的魔影没有远去,它仍在威胁整个人类,但是人类社会毕竟正在走向一个没有毒品的未来,走向文明的大同世界。我相信金三角也将缓慢而艰难地走出历史和毒品的阴影,只是这个过程充满艰辛,充满流血冲突的阵痛和无法避免的牺牲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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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8 16:01 |只看该作者
3

    公元1992年,一条新闻传遍全世界:金三角汉人自卫队也就是前国民党残军,终于向政府交出全部作战武器。至此,从1950年李国辉兵败大陆算起,这支创造金三角神话的汉人军队终于正式解体,变成真正的和平居民,而金三角泰国境内多达近百座汉人难民村不再拥有合法武装,成为名副其实的和平村。

    如今的美斯乐就是这样一个美丽宁静的难民村。

    远远望去,群山环抱之中,黛黑色树林如波浪起伏,一碧如洗的蓝天之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佛教寺院如极乐世界高高矗立。这座佛寺为当今泰王九世的母亲,也就是皇太后亲自捐赠美斯乐居民,以示皇恩浩荡,如沐春风。佛教乃泰国国教,因此这个举动也可以看作仁慈的皇室对于这些归顺政府的汉人难民一种特殊恩典,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寓意不可谓不深长。你们既然归顺政府,就不能再信仰什么三民主义,你们必须皈依佛教。归顺不仅要归身,还要皈心。所以如今这座佛寺就成了难民村的精神和政治象征,每逢政府规定的宗教节日,佛寺里人头攒动,一派香火旺盛的可喜景象。

    1992年之后,美斯乐逐渐向外界开放,准确说是搞活旅游经济,利用金三角的名声赚钱。于是在那座圆弧形巨大金佛塔俯瞰之下,我曾经独自下榻的美斯乐丽所,从前杀气腾腾的反共抗俄训练班旧址变成一座花团锦簇的山林公园,公园四周修起宽敞回廊,有许多摊点出售旅游纪念品和当地土产。我有时爱到公园徜徉,因为是雨季,少有观光客,所以我这个外人很快就与摊主熟悉了。摊主无一例外都是女人,有老太太,抱孩子的大嫂,也有花季少女,总之决没有一个男人,连一个白发或者秃头的老男人也没有。我从这里经过她们便招呼我,拉我看这看那,总之很热情执着地劝我买她们的东西。

    她们的货物相当单调,基本上千篇一律,没有什么特产,说明此地旅游经济刚刚起步。我看见除茶叶、干菌和木耳是当地货外,一些标明玉石但是天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石头(当地不产玉),其余货物多为大陆舶来品,有药品、食品、百货等等,如红花油、风油精、娃哈哈、男宝女宝之类,居然还有一朵来自峨嵋山的干灵芝!我指着灵芝问她们,这是从峨嵋山来的吗?摊主是个抱孩子的大嫂,三十多岁年纪,她向我保证说是从峨嵋山进的货。我笑了,说你去过峨嵋山吗?告诉你,峨嵋山早就没有灵芝了。大嫂就装出生气的样子骂道:你这个台湾鬼佬!这朵灵芝就卖给你家了,你家不买就不放你走人!

    金三角风气淳朴,一人做生意,别人也不抢道,都围在一起做说客。她们管台湾人叫“台湾佬”,香港人叫“香港仔”,日本人叫“小鬼子”,唯独对大陆人没有称呼,因为大陆游客基本上是个空白。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台湾佬?她们一伙女人就嘻嘻哈哈地笑,说你家不是台湾佬?嘿,看你家的衣服,还想骗人!那天我穿了一件在台湾桃园机场买的T恤衫,上面印有台湾机场字样,所以她们便认定我是台湾佬无疑。她们对台湾佬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金三角,许多难民村随处可见各种牌匾,上书某某学校、某某道路、某某建筑或者某某公共场所,为台湾某某捐建字样。连清莱到美斯乐的山区公路都是由台湾慈善公会捐建。另外台湾每年都要拨给难民村一定数量的名额,选拔学习成绩优秀的中学生到台湾免费读大学,这也是汉人后代走出大山,走向文明社会的一个机会。

    我说你们错了,我真的不是台湾佬,我从大陆来的。她们停止说笑,个个都很惊奇,互相看看,脸上写满疑问。我就掏出护照让她们看,她们叽叽喳喳地传看,但是大多数人根本不识汉字。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大约识一点汉字,但是她好像不大认识简体汉字,偏着头看了半天,然后不服气地说,你家从大陆来?大陆哪个省,哪个县?我知道她们百分之九十以上祖籍都是云南人,就存心跟她们开玩笑说,我从云南来。云南省成都市。

    她们全体发出“啊嘎——”一阵惊叫,然后惊讶和兴奋之情就久久地停留在脸上。几个人同时争着告诉我,她们也是大陆人,老家都在云南。我发现她们对“云南成都”的错误毫无察觉,就装作对她们来历一无所知,故意问她们都是云南什么地方人?哪个地区,哪个县?回去过没有?她们显出茫然的样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回答,她们应该是云南什么地区,什么县,哪个村子人氏。当然更没有人回过老家。

    我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说你们都是假云南人,连云南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说话口音也不对头。那个年轻女孩子委屈地分辩说,那是我爷爷的老家,连我父亲都没有回去过。但是你家听听,我们说的可都是真正的云南话啊。我笑着纠正说,你们说的哪里是云南话,是金三角话。她们全都不服气,齐声说你家说给我们听听,哪样才是真正的云南话?

    准确说,金三角汉话比较接近滇西话,它实在是一种很好听的,发音软软的(云南话音调较硬),明显带有混杂口音的华侨语言。记得我在边疆当知青,农场人来自天南海北,所以农场出生的下一代就讲一种不同于任何云南地方话的“农场话”。我认为金三角汉话有一点像农场话,也与新加坡或者马来西亚华语相似,没有云南地方腔,却有云南调,因此更像一种云南普通话。因为我通常与她们讲的是普通话,所以她们并没有真正听过我的口音,现在她们一齐噤了声,眼巴巴地望着我,那种迫切表情,很像一群孩子安静地等待大人讲故事。

    我清清喉咙,用标准的四川话(我不会说云南话)念了一段大观楼长联,又跟她们讲了一个成都浣花溪和杜甫草堂的美丽传说。我看见她们的眼睛一个个瞪得灯泡一样大,都没有了声气,仿佛停止呼吸。等我讲完之后,静了好一阵,才有人呼出气来。她们不断“啊嘎——”、“阿嘎——”地发出由衷惊叹,我看见她们脸上有了毫不掩饰的佩服,乱纷纷赞美道:哇,真好听,你家才是真正的云南话!原来云南话就是这样子啊。

    但是我却因自己这个没有恶意的小把戏感到难过,心中漾起一种没来由的悲哀。我相信这群善良同胞分不清家乡话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原本是一叶远离大陆的扁舟,一片脱离大树的落叶,任凭命运的风暴刮向天涯海角。她们的后代,以至于后代的后代会不会说家乡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我的没有根的同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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