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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刘黑子:你为什么杀人?这不是罪有应得吗?
他回答是的,重庆武斗我打死不下十多人,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还是个中学生。在我一生所受的教育中,唯一成功的本领就是……朝人开枪。
我说你后悔吗?假如你有机会忏悔的话?
他摇头说,不,我不忏悔,如果我不杀人,别人不是也会杀我吗?如果大家都没有枪,我也就没有机会杀人。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当时我应该做的事。
我愤怒地反驳说,你在重庆武斗打死人,然后沿着错误道路越滑越远,非法越境,走私毒品,枪杀知青等等,这是一个新中国青年应该做的事吗?
我明明看见他笑起来,但是没有声音,所以这个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他说,你急什么?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重庆武斗,我就不会在武斗中打死人,也就不会非法越境,不会走私毒品,当然也不会打死那两个知青。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总是有因果关系的,你不能搞片面化,搞形而上学嘛。
我惊讶地发现他很会辩论,像个哲学家。我说你自己就没有责任?
他说我当然有责任,那次下山我不该讲义气掩护弟兄,应该他们主动掩护我才对。我是大哥,又是帮主,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们都变得很自私怕死。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早年的女朋友杨红艳,眼看被那些缅兵按倒地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么悲惨下场,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吗?不是也不敢动弹,也只顾自己活命吗?
我觉得他应该流一流眼泪,但是他没有流。我说你就不总结一点什么教训吗?
他恶狠狠说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我吓了一跳,当然这决不是我真的遇见什么超自然奇迹,与死魂灵对话,而是作为某种体验,与历史对象进行精神探索。当时做了阶下囚,关在土洞里的老知青刘黑子如何思想,如何浮想连翩,或者后悔,或者大彻大悟已经不得而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距离我们今天的时代列车已经十分遥远,就像我们的祖辈已经变成历史尘埃一样。然而当我一旦沉入(准确说是被一根粗绳子吊入)这个黑森森的土洞里,时空倒转,我相信那个生活在太阳下面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作家邓贤消失,而许多年前的死囚犯刘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复活。
大地无声,万籁俱寂。在这个没有时间的空间里,我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完全迷失方向。没有时间(我没有戴手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湿的腐烂气息包围着我。黑暗像沉重的石块挤压大脑,我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响亮地流淌,我听见自己关节和骨骼因为锈蚀而发出迟钝的格格声,眼睛耳朵因为寂静的压迫而产生许多幻觉,这时候我想我快完蛋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是死囚犯,如果你要活下去,那么活着就是你的唯一障碍!
本来我与焦昆约好,他把我放下土洞之后就离去,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一夜以后来接我,我需要充分体验死亡感受。但是这时我突然后悔了。我想,要是那个叫焦昆的人起了歹心,他只需做到忘记土洞下面还有一个活人就行了,于是我就只好快速腐烂,被空气和黑暗蒸发掉,这个土洞就是我的坟墓,永远的归宿之地。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字叫邓贤的大陆作家,而这个谜团永远也不会有人解开。
我难过得哭起来,小声抽泣,好像这个灾难已经变成真的一样。我发现人真是很脆弱的东西,有时不用别人来加害,自己就把自己给消灭了。比如自以为得了癌症,就把自己给吓死了,其实可能什么癌症也没有。我为了坚持下来,不断给自己提问:你能坚持多久?十天,十五天?还是一周?我认为自己最少能坚持一周以上,我会喝自己的尿来维持生命,所以这个答案使自己增加一点信心。
忽然间,我听见一点什么异响,真的,因为死一样寂静,我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那声音变得大起来,穸穸簌簌,在我头上什么地方慢吞吞游动,像老鼠,也像……蛇!
天!我魂飞魄散,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像瞎子,什么也看不见,这就等于毫无反抗之力。要是隔壁土洞那些毒蛇蝎子嗅到气味爬过来,我该怎么办?万一天长地久,这些土洞有什么裂缝间隙相通,我就只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后悔莫及,我真傻,为了达到百分之百真实体验生活的目的,我拒绝携带手电和防身武器,也就是说我现在自作自受,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就像一头束手待擒的软体动物!
我终于吓出声来,不是吼,而是尖叫,惨叫,是垂死前的哀嚎。出乎我的意料,在没有声音的地心深处,我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是如此之大,简直像火车汽笛鸣叫,把我的耳朵快震聋了。我想,也许会把那些恐怖的东西吓退吧,反正吼声也是武器。但是我转念一想,要是声波把土洞震塌下来,我不是被活埋了吗?不是等于自杀吗?七层楼高的地下,谁能救得了我呢?就是以后千辛万苦地把我刨出来,也是一具尸体,只能开追悼会,这样一想,立刻又把声音给吓回去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天啦,焦昆你快来救救我吧!洞子千万别塌,蛇也千万别来,我一点点熬吧,反正一定要坚持住!
说也奇怪,那响动真的没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吼叫吓住了。我想也许是蚯蚓吧,蚯蚓在掘土呢,根本不是什么蛇蝎。这样一想,至少觉得神经没有那么紧张。我发现人还是需要麻痹自己,太敏感的人常常没有好下场,比如飞机失事,你先心脏病发作,结果飞机迫降成功,没有与你同归于尽。我已经想好对策,如果再有声音,我还是要吼两声,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动物界是弱肉强食。但是千万不要把土洞震垮……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总之在黑暗中人是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思想和现实的区别的。头顶有一道细细的光亮射进来,洞口一点点打开,随后那轮明亮的圆月亮高高地升起来,出现在我的天空上。我掐了掐自己大腿,觉得有些知觉,有些疼,又扇自己一巴掌,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上蔓延开来,这时我才相信自己醒着,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是说,我得救了!我突然觉得世界上什么最好,那就是有亮光,有太阳,活着会呼吸,有人同你说话,生活在与你一样的人类中间,而不要生活在蚯蚓和死寂中间……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下来,嚎啕大哭,就像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爬出地面,我至少瘫了半小时才恢复力气。我发现自己变得很痴呆,思维混乱,并且疑神疑鬼,弄不清楚时间和方位。焦昆绷紧脸对我说:什么一天一夜!告诉你,才过了六个钟头,我怕你熬不住……当年刘黑子那么野,第三天就自杀了,活活咬断手腕动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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