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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读红楼,闫红说
楼主: 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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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楼,闫红说 [复制链接]

121
发表于 2016-1-24 15:09 |只看该作者
酒入半酣,胃里尚且空落落的,薛姨妈提供了热腾腾的酸笋鸡皮汤,雪天的酒后,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酸香鲜美,提神又开胃,难怪宝玉痛喝了两碗。


酒已饮罢,汤也喝了,要是再上来七个碟子八个碗,难免暴殄天物,风雅尽失,所以宝玉只吃了半碗碧梗粥,给这场小饮收了个尾。半碗而不是一碗,更显得这一顿吃得心甜意洽,恰到好处。


薛姨妈又叫人沏上酽酽的浓茶。林黛玉她爸教的规矩,茶应该在饭前喝,现代科学论证,这个顺序也确实更符合养生之道,但酒后这杯浓茶,解醉意,去油腻,跟前面的饮食搭配得浑然天成,看了,只让人也想捧上那么一杯。


《红楼梦》爱谈吃,最著名的吃食,是凤姐奉贾母之命为刘姥姥搛的茄鲞。香菌、新笋什么的折腾好半天,还要“十来只鸡来配它”,足够高端别致,却让人难以产生想象,是贾母凤姐存心让这乡下老太太开眼的。还有贾母吃的那些牛乳蒸羔羊,糟鹌鹑、山药枣泥糕、螃蟹馅儿饺子之类,想来味道不错,但并不令人特别神往。


究其原因,在于作者只报了个菜名,并没写出它的滋味,唯有某次说到还有野鸡肉,贾母嘱咐凤姐“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浸浸”似乎是错字,应为“津津”,但这里错得有味道,显见得野鸡肉已然入味,配上白粥,浓淡相宜,隔着白纸黑字,不妨碍口舌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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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发表于 2016-1-24 15:09 |只看该作者
相形之下,宝玉吃过的东西,更像“吃过”的。他偏爱笋子入汤,除了前面的酸笋鸡皮汤,第四十六回里,丫鬟端的攒盒里,有一碗火腿鲜笋汤。鸡皮油腻,酸笋方能解腻,而这鲜笋脆嫩,正要火腿提鲜。宝玉不顾烫,端起来就喝了一口。袭人在旁边都笑:“菩萨,能几日不见荤,就馋成这样。”


宝玉对一碗火腿鲜笋汤如此倾情,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听紫鹃说黛玉将来要回苏州,大受打击,“整个人死了大半”,后来渐渐醒转过来,身体总未大愈。贾府习惯对病人“净饿”调养,宝玉已经狠吃了几天的小菜清粥,那一口滚烫的火腿鲜笋汤,将这些日子以来的郁闷尽扫。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四十一回里,贾母看到捧盒里有几样点心,皆不感冒,无可无不可地拣了个松瓤鹅油卷来,只尝了一尝,剩下的递给丫鬟了。


特意查了下,松瓤鹅油卷,是撒了松子仁的小面点心,用鹅油制成,应该是贾母平时喜欢的甜软之物,但呈上来时贾母他们刚吃过饭,难怪贾母没什么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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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发表于 2016-1-24 15:09 |只看该作者
后来芳官也嫌它油腻。宝玉过生日那回,芳官吃不惯面条,让厨房管事的柳嫂子另外给她做碗汤盛半碗粳米饭。柳嫂子巴结芳官,自然竭心尽力,一汤一饭就变成了“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除了笋,看来曹公对鸡皮入汤亦情有独钟,这次的虾丸鸡皮汤,更为鲜腴。奶油松瓤卷酥,鹅油换成奶油,跟贾母吃的那松瓤鹅油卷当是一类东西。胭脂鹅脯与碧荧荧的粳米饭,红绿搭配得鲜明。芳官这三菜一汤一甜点,丰盛,同时热量不低。


芳官便不喜欢,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不约而同的,跟贾母竟是一个口气,估计也是作者平时对这类食物的本能反应。


但这次宝玉的感觉却不同,他闻着,倒比往常味道好,吃了个卷酥,又来了个汤泡饭,吃得有滋有味,“十分香甜可口”。


为何这一遭,松瓤卷在宝玉这儿翻了身?因为他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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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发表于 2016-1-24 15:10 |只看该作者
这天是宝玉的生日,姐妹们都来为他庆祝,划拳射覆开玩笑,围观史湘云酒醉卧眠在花园里的青石凳上,芍药花瓣洒了一身。良辰美景,花样年华,让在姐妹堆里动辄就“喜不自胜”,被封为“无事忙”的宝玉,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待到大家都散了,他才觉出饿了,在自己房间里,一只“油腻腻”的奶油松瓤卷也吃得香甜,是兴奋之后的甜软余欢。


曹公的菜单,从来不是随便下的,一定要吃出情致,吃出口感,吃出彼时彼地的心情。或者,吃出不同的个性。


宝玉叫人送给晴雯吃的是豆腐皮包子,我一直在想,这是包子馅里有豆腐皮呢?还是用豆腐皮包的包子?反正,这个心比天高的俏丫鬟,口味总比别人刁一点;宝玉特地为袭人留的是酥酪——这是老北京特有的宫廷甜食,牛奶做成,袭人“柔媚娇俏”,正是这个味儿。


也跟她们的生活状态相称。大观园里有个小厨房,将饭菜做好了送到各房,但总有人在标准伙食之外,还想换换口味。晴雯叫小丫鬟找柳嫂子去要个芦蒿,柳嫂子问肉炒鸡炒,小丫鬟抢白她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些油才好”。一听就是惯吃山珍海味,想来点清淡的。


虽然丫鬟的伙食分例都一样,但一则宝玉在外面见到好吃的会给晴雯她们带回来,二则老太太也经常将佳肴赏赐给宝玉——有次赏的是风干果子狸,还好去年有科学家论证,非典不是果子狸传播的——想宝玉吃不完,必会与丫鬟们分享。吃腻了胃口,惦记起芦蒿面筋之类来,晴雯点的菜里,透着得势者的骄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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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发表于 2016-1-24 15:10 |只看该作者
迎春的丫鬟司棋也叫人来点菜,她要的是——炖鸡蛋,即便强调“炖得嫩嫩的”,也改变不了这道菜的草根本色。


就这么着,柳嫂子也没痛快答应,这碗鸡蛋好像比芳官那四菜一汤还难弄,引起了好大一场风波后终于面世,还悲惨地被司棋全泼掉了,而它引发的恩怨还在继续……


柳嫂子是势利了点,但她的抱怨也不是没道理,自从大观园弄了小厨房,稍有点头脸的丫鬟都将点菜,看做自己不占白不占的便宜。探春和宝钗深知这一点,她俩有天商量着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时,特地给小厨房送来了五百钱,这道菜的成本,只要几十文。宝钗和探春对柳嫂子说,剩下的钱,算是补偿丫鬟们自作主张点菜的亏空。


这等慷慨明理,确实像宝钗和探春的为人,我只奇怪,宝钗那样一个“淡淡的女子”,衣着半新不旧,身上无富丽闲饰,亦不爱花儿粉儿,房间里布置得雪洞一般,近乎存天理灭人欲,如何会突然想吃什么枸杞芽儿?


探春倒是可能,从她喜欢“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看,她爱奇巧之物,是有可能突然惦记起这“油盐炒枸杞芽儿”的。一个人点菜太像吃货,那时候吃货还不是个褒义词,起码对一位小姐来说不是,两个人点菜就像游戏了。而她的“小伙伴”也只能是宝钗,迎春低调怯懦,惜春心在红尘之外,黛玉胃口弱,没准对这个都过敏,而探春当时正和宝钗一道理家,在议事厅里商量着加道菜却也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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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发表于 2016-1-24 15:10 |只看该作者
林黛玉的身体敏感如她的灵魂,螃蟹宴上,众人持螯大嚼时,她只吃了点“夹子肉”,心口就微微的疼了。湘云他们烤的鹿肉她也吃不得,站在旁边取笑:“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花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花庵一大哭!”《红楼梦》前面部分,湘云维护宝钗,对黛玉总有点来者不善,她反唇相讥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你看,爱吃鹿肉的湘云虽然风雅豪迈,却少了点林妹妹的七窍玲珑心,甚至不如宝玉,能看出宝姐姐与林妹妹,早就“孟光接了梁鸿案”,暗结金兰契了。宝钗永远是不动声色间什么都看在眼底,笑着打圆场:“你回来若做得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玩此劫。”这打趣不算机智,却扭转了被湘云小小的攻击性弄得尴尬的气氛。


而宝钗的妹妹宝琴,是被曹公刻意朝完美里写的人物,这样的人,通常都会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距离感。比如大家想看她收藏的西洋美人做的诗时,她不想去找,就说没带来。这次,看大家腥膻大嚼,她只是披着鳧靥裘站在那里笑。宝钗喊她吃,她笑说:“怪脏的。”宝钗告诉她,“你林姐姐身体弱,不然她也爱吃”,她才过去尝了一块。倒也可以看出,来大观园没几日,黛玉已成为她的偶像,比宝钗更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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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发表于 2016-1-24 15:10 |只看该作者
孟子说:“食色,性也。”如果来个歪解:“食与色,都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亦是对的。像那个薛蟠,是好色之人,与宝玉低回再三的“意淫”不同,他贪婪、粗鄙,只求肉欲,不讲情调。


能让他来劲的食物也是这样,他过生日,有个叫程日兴的给他弄来了“这么粗这么长的粉嫩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攻的灵柏熏的暹猪。”如此新鲜货色让他大激动,他对宝玉说,我想除了我之外,也只有你配吃。他可真看得起自己啊。


他老婆夏金桂比他更糟,“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若粪土”,她的口味简直穷形极恶,最爱吃“油炸焦骨头”,不是说这玩意不能吃,偶一为之未尝不可,但整日家拈着根炸得焦黑的骨头,这口味,只比嗜痂之癖略轻。


而在那些骨头渣滓横飞之际,香菱的命运,也不可避免地,被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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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发表于 2016-1-24 15:1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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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发表于 2016-4-18 17:10 |只看该作者
从毕飞宇先生《王熙凤的款步与小说的反逻辑》说起秦可卿与王熙凤之间的谜之黑洞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家毕飞宇最近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一篇《王熙凤的款步与小说的反逻辑》,十足是作家的阅读法,循着他的目光一路看过来,那些非常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细节里都是埋伏,可谓步步惊心。
《红楼梦》第七回,凤姐说要见见秦可卿的弟弟秦钟,贾蓉说这孩子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怕凤姐见了生气。凤姐就说:“凭他什么样儿,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这句话让毕飞宇产生了怀疑:“王熙凤当着秦可卿的面对秦可卿的丈夫这样,以王熙凤的情商,她为什么一点也不顾及一个妻子的具体感受?”
他还提出,贾蓉说秦可卿的情况不太好之后,凤姐为何毫无反应?后来还跟那些太太夫人们开起了玩笑?更让毕飞宇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有,王熙凤去探望秦可卿时,贾蓉一进屋就对下人说:“快倒茶来,婶子(王熙凤)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毕飞宇奇怪于当时场面那么杂乱,你老婆都那样了,你还能准确地指出“婶子”在“上房”还没有喝茶,你注意力都放在哪里了?而最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王熙凤探望秦可卿之后,去往饭厅的路上的表现。
生活常识和生活逻辑告诉我们,一个人去探望一个临死的病人,尤其是闺蜜,在她离开病房之后,她的心情一定无比地沉痛。好吧,说到这里,小说该怎么写,我想我们都知道了,曹雪芹也许要这样描写王熙凤了: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掏出手绢,好好地哭了一会儿,心里头也许还会说:‘我可怜的可卿!’然而,对不起了,我们都不是曹雪芹。王熙凤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这个小说家一下子发起了癔症,他诗兴大发,浓墨重彩,用极其奢华的语言将园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绘了一通。突然,笔锋一转,他写道:
凤姐儿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毕飞宇说:“上帝啊,这句话实在是太吓人了,它完全不符合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秩序。这句话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在我四十岁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半躺在床上再一次读到这句话,我被这句话吓得坐了起来。”
经毕飞宇这么一说,凤姐的反应着实可骇。深知凤姐的小厮兴儿曾这样评价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书中也不避讳地写她各种两面三刀,宝玉挨打那一回,黛玉看凤姐没去看望宝玉,都觉得奇怪,认为她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总要打个花胡哨的,正琢磨着,凤姐陪着贾母王夫人一队人马,花红柳绿地朝怡红院去了。
资料图:电视剧中的王熙凤形象
结合这几方面,凤姐与秦可卿的交情,貌似有点靠不住,临近文末时,毕飞宇这样写道:“王熙凤过去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秦可卿呢,是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现在,两边的办公室主任她都当上了……是的,王主任的心里头没人,只有她的事业与工作。”他以这个总结,回答了前面的种种疑问。
前面说了,凤姐确实不是那种忠厚刚直之人,可是,即使秦可卿死后她能当上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也是个临时性的差事,凤姐纵然权欲旺盛,不至于看重这点光荣多于闺蜜的性命,种种可疑之处,放在小说里也许有些突兀,放进生活里倒是严丝合缝。
凤姐与贾蓉的关系,一向惹嫌猜。除了毕飞宇提到的这几处,更暧昧的还有刘姥姥初进荣国府那一回,贾蓉来借玻璃炕屏风,凤姐故意不答应,贾蓉以软语磨她。凤姐说:“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说:“哪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吧。”太像调情了,似乎凤姐也很享受这调情。
但你若细看,会发现凤姐就不爱太正经地说话,包括对贾母,她都是用揶揄嗔怪的方式来讨好,以此强调自己是被喜爱被宠溺的。
这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小说里说了,凤姐自幼受到父亲的宠爱,当成男孩一样养大,她因此别有一种自信。她将这种风格带入贾府,偏巧投了贾母的缘,贾母笑说她是“泼皮破落户”,昵称“凤辣子”,很是欣赏她那种外松内紧的泼辣与强悍。当凤姐的天性转变成了行之有效的公关艺术,她自然更乐于展现。
再有,荣国府长辈多,规矩大,凤姐多少有点压抑,宁国府首先没什么长辈,其次也没什么规矩,跟宁国府的人说话,凤姐总是特别放松,加上贾蓉又是晚辈,口气听上去就像撒泼耍赖了。
在讲究男女大防的时代里,凤姐的做派确实引人侧目,连贾琏都曾跟平儿说过:“她不论小叔子侄子,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平儿说:“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得正走得正。”平儿是凤姐的贴身侍女,凤姐的情况她最了解,凤姐告诉她贾瑞打自己主意,平儿也骂这个“没人伦的东西”,若是凤姐与贾蓉有染,平儿如何敢提“人伦”二字?
凤姐当着贾琏的面,尚且跟族中男子说说笑笑,当着秦可卿的面,对贾蓉嬉笑怒骂就更不足为奇了。至于说贾蓉为何会惦记“婶子和二叔在上房里还没喝茶呢”,那不是凤姐的问题,而是贾蓉的问题。
我们都知道,贾蓉不是个好东西,和小姨有染的是他,撺掇贾琏娶尤二姐也是他,贾家败落后,卖巧姐的“狠舅奸兄”十有八九他也有份,因此开篇就让他和刘姥姥在凤姐房间里打个照面。但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贾蓉变成这样一个人,也跟他的经历有关。
贾珍与贾蓉,是书中最不像父子的一对。贾政看宝玉诗做得不错,脸上很严厉,心里却在窃喜,贾琏在贾赦面前,也敢梗着脖子来几句,唯有贾蓉在贾珍面前,唯唯诺诺,一个不周全,他爹就叫小厮照脸啐他。贾珍本人没怎么得到过父爱,一丝儿女心也无,他不像贾蓉的父亲,倒像他的主子,才能坦然地挖他的墙角。
贾蓉母亲死得早,在这样一个“主子”的统治下,他形成了双面性格。在人前,他警觉,有眼色,言辞得体——应对张先生那一节表现得尤其突出,但极度的压抑也让他扭曲,一转脸,他抱着丫鬟亲嘴,吃他姨娘吐出来的槟榔渣子,穷形尽相,寡廉鲜耻。
注意到凤姐与宝玉在上房还没有喝茶,他是被他那喜怒无常的父亲训练出来的,后来贾蓉在族中事务中多次出场,除了有一次背着贾珍去乘凉之外,大多时候看上去都十分老成靠谱,越是如此,就越显示出他逆来顺受的绝望。更何况,他和秦可卿一丝CP感也无,这也是他同样能在张医生面前表现得那么周全的缘故,他把自己放到一个办事员的位置,不牵动情绪,也就不失方寸。
确如毕飞宇所言,贾蓉与秦可卿的关系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但这未必为凤姐所知情。连身在宁国府的尤氏一开始都被蒙在鼓里,秦可卿生病时,贾珍就曾大喇喇地对妻子尤氏说:“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这话好奇怪,你儿媳妇病了,你至于难过得上鼻子上脸的吗?尤氏也不疑心,还“心中甚喜”。她还曾对贾蓉说,若是秦可卿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听这意思,倒是贾蓉捡了个宝。按说贾蓉是长房长孙,宁国府唯一的继承人,长得也是“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跟秦可卿算得般配,为何尤氏会觉得贾蓉占了天大的便宜呢?
有红学研究者认为秦可卿出身高贵,有人还言之确凿地说她是废太子之女。将《红楼梦》当成《达芬奇密码》来读也自有乐趣,但如果只当它是小说,只看文本的话,秦可卿赢得包括贾母凤姐尤氏以及下面的小丫鬟一致推崇,还是因为她在经营人际关系上,花费了太多的心力。
如果说秦可卿出身高贵而让人另眼相看,就很难解释尤氏所言的:“她这为人行事,哪个亲戚,哪家长辈不喜欢她?”不可能所有的亲戚都了解她的底细,书中倒是更常写到她的会做人,“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以及“那上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成也是会做人,败也是会做人,她的病就是因为想太多:“大奶奶是一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尤氏跟远房亲戚聊天时也曾说:“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然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她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
这明显是一个“凤凰女”的处境,她家境寒薄,凭着她的美貌、聪慧、善窥人意、事事周全,赢得了贾家上下人等的欢心,凤姐于她,也是英雄惜英雄。然而,在宁国府这样一个地方,对贾珍这样一个王,仅仅以礼相待是不够的,秦可卿只能屈从,这又与她原本争气要强的心性矛盾,她活成了一个巨大的悖论。
秦氏在凤姐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有礼数,所以凤姐发现秦可卿没有出场时,极为诧异,这诧异巨大到让她得知秦可卿生病时,先要对王夫人等人替可卿解释:“我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
资料图:电视剧中的秦可卿形象
她俩都是贾家的年轻媳妇,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心意相通,凤姐纵然为可卿的病而感到难过,在邢夫人王夫人面前,她也没有资格独自悲伤。所以她来不及细问秦可卿病情,一如既往地开始插科打诨,以幽默感取悦众人,可卿有可卿的不得已,凤姐也有凤姐的不得已。
直到侍候婆婆和姑妈吃完饭,凤姐才得以请假去看望秦可卿,两人细细密密地说了很多衷肠话儿,眼圈红了好几回,都意识到诀别日期不远,现场气氛十分悲伤。凤姐终于起身告辞,“带着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穿越花园,去邢夫人王夫人等人看戏的地方。就是在这时,曹公非常罕见地来了一大段风景描写,这里随便引用几句:“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
这是秋天的景象,写完这么一大段之后,就出现了让毕飞宇毛骨悚然的那句:“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这确实写得太好了,它的好在于,作者于一大堆写作俗套之外,找到了一个表达凤姐当时心情的最好途径。
杜甫有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类平时是很自信的,着急处理手边事务,对于花鸟,纵然喜欢,也是玩赏性的,唯有在情绪激荡时,花和鸟才能成知己。凤姐是个大忙人,平日里,怕是没有心情去欣赏什么红叶,什么清流的,为可卿而起的悲伤里,有着与她素日不同的诗意,那些溪水树林,方才过眼经心。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不要忘了,此时王熙凤身边有一堆人,她对风景的欣赏,其实是对人的拒绝,她不想跟人说话,她需要一种间隔,当她沉浸在风景中,她就从“琏二奶奶”的身份中超拔出来,只与自己在一起了。
曹公非常善于写间隔感,他不可能像琼瑶那样,把凤姐的情绪朝前推进,他要不断在凤姐的悲伤与日常之间造成间隔,要她看风景,要她遇到贾瑞,并假意逢迎,甚至还要写她来到戏楼时,“款步提衣上了楼”,以这个有点生硬造作的姿态,帮她重新进入日常,帮她终于在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及尤氏母亲面前,掩饰好自己的悲伤。
凤姐的一系列看似突兀的行为背后,未必就有怎样的黑洞,生活有着太多的随意性,也有着太多神出鬼没却能言之成理的逻辑,生活有时候会显得比小说更突兀,那种原生态,那种毛茸茸的线头感,指向各种可能。没有标准答案,如何解释它,和一个人的经验、阅历、对生活的认知有关。
我是毕飞宇的忠粉,以前是,现在也是,很多作家写女性,写的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女人,唯有毕飞宇,他像是另有一副女性的灵魂,入乎内而出乎外。但看完这篇文章,我突然发现,毕飞宇写得最好的,都是女性的欲望,而非女性的情感,从《青衣》到《玉米》、《玉秧》、《玉秀》,无不如是。能理解并尊重女性的欲望已经很难得,能写得那么生机勃勃那么气韵灵动,更是大才。愿能看到毕飞宇更多的读红文章,提供更多不一样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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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发表于 2016-4-18 17:48 |只看该作者
八七版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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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发表于 2016-4-24 18:09 |只看该作者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满足不了便痛苦,满足了便无聊,贾母与刘姥姥,正是这两端。刘姥姥被她的“痛苦”驱遣着,来到贾府打秋风,“无聊”的贾母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刘姥姥因此得以参加贾母的盛筵,获得很多馈赠,当然,她也为付出了很多努力,比如扮丑扮愚笨,逗得贾家上下前仰后合,气氛十分欢乐。
但是黛玉和妙玉很不待见刘姥姥,黛玉说:“她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是个‘母蝗虫’就是了。”妙玉没说得这么直接,只是让道婆把刘姥姥用过的茶杯搁外面,不要收进来。
不能说她二人势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婆确实有点LOW,一向不爱表态的宝钗也大为赞赏“母蝗虫”三个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母蝗虫”云云,指的是刘姥姥吃相难看又很弱智的样子吧。

其实刘姥姥还真没这么弱智,她百般耍宝,是不得不如此。而且,二进荣国府,她心中有底,节奏与分寸掌握得都还算不错,虽然略显猥琐,却是存心取悦,并收到了良好效果。她第一次进荣国府见凤姐时,才更是招人烦。
确如黛玉所说,刘姥姥并非贾家正经亲戚。她女婿王板儿的爷爷,当年是个小京官,贪图王家权势,在王夫人父亲跟前自认做子侄辈。到板儿父亲这一代,家业萧条,搬到郊区去生活,这年天气渐渐转冷,冬事一无着落,眼看日子就要过不下去,刘姥姥跟板儿一合计,想出了到荣国府求救济这条路。
刘姥姥精心做了准备,包括带上小外孙板儿,一老一小,是求乞者的黄金搭档。按说这应该是比较能打动王夫人的一个组合,然而,当他们兜兜转转终于进得荣国府大门,王夫人并没有见他们的兴致,把他们指到了王熙凤这里。
周瑞家的这样对凤姐传达王夫人的指示:“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尔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她。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也就是了。”
四层意思,层层分明。首先指出跟王板儿家本来就没有太深交情,“偶尔”两个字用得尤其用心;其次是后来走动得也少;但是,以前出于人道主义对他们也还比较照应;最后:这件事你看着办吧。一言以蔽之,王夫人觉得无可无不可,不照顾他们是本分,要不要照顾可以看心情。
面对刘姥姥,王熙凤完全可以没有好心情。贾母和王夫人爱做慈善,怜弱惜贫,王熙凤却是个不信邪的人,声称不相信阴司报应,许多时候,她都是不惮于扮坏人的。
当然,王熙凤也不是全然的坏人,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俩人关系一塌糊涂,王熙凤却对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不错。邢岫烟本人气质不俗,安分守己,不亢不卑,无意中迎合了王熙凤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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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发表于 2016-4-24 18:10 |只看该作者
刘姥姥可没那么可爱,王熙凤跟她寒暄,说亲戚们现在都走动得少了,刘姥姥就说:“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这话说的,好像王家贾家等着她那点东西解馋似的。
毕竟是乡野老太太,以前也没怎么大阔过,虽然有心巴结王熙凤,却完全无法掌握豪门里的交流艺术。
她想跟凤姐攀交情,推着那个鼻涕娃,一口一个“你侄儿”,但正如周瑞家的所言:“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言下之意,就算想攀亲,也得先照照镜子。这话虽然势利,也是好意,还原一下那场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站在身着皮草粉光脂艳的豪门阔太面前自认长辈,确实有点违和。

但王熙凤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大度,始终微笑,请刘姥姥吃了早饭,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是赵姨娘十个月的月钱,是贾母、王夫人们一个月的月钱,贾芸给凤姐送礼,也不过花了十五两银子,刘姥姥自己后来也说了,够一个庄户人家过一年的。刘姥姥喜出望外,喜形于色,对王熙凤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这话不只是粗鄙了,还说得不吉利,若多点心,还能听出一种劫富济贫的理直气壮,如若咪蒙处于王熙凤的位置,只怕要怒斥一句:“LOW逼,我再有钱,为什么要帮你?你弱你有理啊?”
王熙凤却没有发飙,她又给了刘姥姥一吊钱,让她雇车坐,相对于那二十两银子,这额外的一吊钱里有着更多的温度,那是对人情世故有所体察之后,对于这个穷老婆子的一种体恤。至此,这次善举堪称完美。这二十两银子一吊钱,比后来刘姥姥得贾母青眼后,所有人的馈赠加起来都要重。
王熙凤为什么对刘姥姥这么照应?也许并无什么缘故,只是刘姥姥来得巧,赶上凤姐那天心情不错,加上她当家没几年,尚且元气满满,她有力气包容,还有力气施舍。她没啥文化,不讲情怀,只是随手做一件好事,不在乎施舍对象是否可爱。她以一个春风得意者的漫不经心,给了自己和刘姥姥机会。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巧姐的这句判词,罕有的喜庆。在我们的视野里,凤姐积的阴功不多,想来就是这一桩。到了那个时候,她再回想对于刘姥姥的这次随手的施舍,是否会有更多感触,而比她感触更多的,应当是目睹了全过程的曹公,他这样精细地描述刘姥姥的各种LOW,各种遭嫌弃,正是要与后面对照,当他也从强势处境沦为弱势,他应当会发现一个道理,求人的时候谁不LOW?
板儿与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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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4 18:13 |只看该作者
即便是“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公,也有“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的尴尬,曾如宝玉那般生活优裕的曹公,随着家族的没落,沦落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据说曹公还曾返回金陵,试图为出版《红楼梦》而拉赞助,最终空手而归。
身处求助者的位置,曹公应当更能了解那难堪。在这世上,身处强势位置很容易显得潇洒,粗暴潦草那是真性情,不拘小节那就是大气了,一个被求助的人,只要不过分无情,总是会被欣赏地注视。拿到钱出了门的刘姥姥,提起王熙凤,赞道:“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绝不会追究她是否有片刻傲慢。
京郊黄叶村曹雪芹故居

求助者则被赋予更多要求,被打量,被评判,还时常被恶意揣测。你的姿态要放低,以叩动对方的恻隐之心,但又不能放得太低,保持适度的美感,也许能获得更多帮助。出于某种诉求说的某些话,后来想想,也许会引向另外一个结果,人心不确定,语境不确定,求助者手中没有与这世界博弈的资本,只能听天由命,注定在通常情况下,一定会显得很LOW。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一个求助者?解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处于顺境的时候,理解与体谅他人的这种LOW。王熙凤对于刘姥姥的这次援助,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现实中,可能没有这么立竿见影,前后呼应,但是,面对那些笨嘴拙舌不知所措的人,若你羞辱了他们,就是羞辱了可能的自己,若你能温柔相待,不生轻慢之心,就是预先赦免了那个可能的自己。善举不是恩赐,是自救。
当然,在咪蒙那篇雄文里,那些“LOW逼”都远比刘姥姥更招人讨厌,但我还是得说,那种奇葩,我在现实中很少遇到。也不是唯有咪蒙是倒霉蛋,这两年,没少看到这类描写“穷凶极恶的穷人”的网文,这样的奇葩,都是极少的特例,作者却将特例给普遍化,将指责对象,越过那些极端者,指向更为广泛的“穷而LOW”的群体,试图唤起更多记忆,因此获得了更多的点击量。
《简·爱》里有个场景,一群阔小姐阔少聚在一起骂家庭教师,将对自己的家庭教师的轻蔑,变成了对这个群体的不屑,最终,成了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表态,争相发言,也成了强调自己身份的一种方式。当我们用简·爱的眼光望向她们时,会觉得她们浅薄到可耻,为什么如今网络上的“吐槽式标榜”,却获得那么多的同仇敌忾?容我冒着诛心之嫌猜一下,社交网络诞生的缘由之一,就是迎合自我标榜的需求,当这种古老的用心与新式社交媒体金风玉露一相逢,形成这样的盛景也就不足为奇了。
(本文原标题:《求人的时候谁不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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