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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转)白先勇短篇小说分享
楼主: 啼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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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白先勇短篇小说分享 [复制链接]

121
发表于 2016-4-7 11:23 |只看该作者
“你不知道,阿青,张先生是个很寂寞的男人呢。从前我住在他那儿的时候,平常他总是冷冷的,不大爱说话。可是一喝了酒,就发作了,先拿我来出气,无缘无故骂一顿。然后就一个人把房门关上,倒头睡觉去。有一次他醉狠了,在房里吐得天翻地覆,我赶忙进去服侍他,替他更换衣服。他醉得糊里糊涂,大概也没分清我是谁,一把搂住我,头钻到我怀里痛哭起来,哭得心肝都裂了似的。阿青,你见过么?你见过一个大男人也会哭得那么可怕么?”

    我说我见过。我想起在瑶台旅社跟我开房间的那个体育老师,那个北方大汉,小腹上练起一块块的肌肉,象铁一样硬,他一直要我用手去摸。可是那晚他躺在我身旁却哭得那般哀恸,哭得叫我手足无措,那晚他也醉得很厉害,一嘴的酒气。

    “从前我还以为大男人不会哭的呢,尤其象张先生那样冷冷的一个人。谁知道他的泪水也是滚烫的,而且还流了那么多,不停地滴到我的手背上。张先生人缘很不好,刻薄、多疑、又小气,平常也没有什么朋友,跟他同居的那些男孩子,没有一个对他是真心的,都处不长,而且分手的时候总要占他的便宜,拿些东西走。萧勤快那个家伙最狠了,张先生告诉我,他还不止拿走张先生—架加隆照相机呢,连张先生最宝贝的一套三洋音响也搬走了,而且还很凶,他说张先生要是去告警察,他就把他跟张先生的关系抖出未。张先生受到这次打击,又想起我来了,大概他觉得只有我还靠得住些,所以要我回去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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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发表于 2016-4-7 11:23 |只看该作者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搬回去跟他一块儿住,又去做那个‘刀疤王五’的小奴隶算了?”

    “我想开了,暂时还是这样好,张先生的脾气怪,他一时寂寞,要我回去,万一他又后悔起来,我就太难堪了。而且现在我又不是没有去处,师傅要我晚上在安乐乡住,好守店。我对他说:‘张先生,等你真的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搬回来陪你’。”

    吴敏停了片刻,望着我,继续说道:

    “阿青,我知道张先生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是我跟他处过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虽然他对我曾经绝情过,可是只要他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去照顾他的。不管怎么说,他总还让我在他那里住了那样久呀。老实说,从小到大,还算跟张先生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过得最舒服呢。”

    吴敏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他抬头望了一眼壁上的电钟,拾起桌上的帐单起身说道:

    “六点钟,我们该到安乐乡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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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发表于 2016-4-7 11:24 |只看该作者
8

    安乐乡开张后,生意鼎盛,一个礼拜下来,差不多天天都挤得满满的。公园老窝里那群鸟儿,固然一只只恨不得长出两对翅膀来,往安乐乡这个新巢里直飞直扑,而且还添了不少从前不敢在公园里露面的新脚色。公园里月黑风高,危机四伏,没有几分泼皮无赖的胆识,真还不敢贸贸然就闯进咱们那个黑暗王国里去呢。譬如说那一群没见过阵仗嫩手嫩脚的大专学生,那批良家子弟,有的连公园大门也没跨过,有的溜进去,也只是掩掩藏藏,躲在那从樟树林子里看看罢了。可是咱们这个新窝巢却成了这批良家子弟的天堂,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很安全,很笃定。琥珀色的灯光、悠扬的电子琴、直冒白泡沫的啤酒——这个调调儿正合了这群来寻找罗曼史的少年家的胃口。他们好象是到咱们安乐乡来开大专联谊晚会的:两个是淡江的、两个是东吴的、好几个辅仁的、一大群文化的,一个身材健硕穿着紧绷绷蓝哥牛仔裤白色爱迪达运动鞋的是体专的高材生,金龙蓝球队的队长。一个蓄着一头猬张的头发,唇上两撇骚胡髭的是艺专音乐系的天才歌手。他写了一首歌,叫做“你那双灼灼的眼睛”。有时晚上,我们打烊了,那群大学生还不肯走,天才歌手坐上了电子琴,自弹自唱起来:

    你那双灼灼的眼睛

    炙伤了我的心

    你那双灼灼的眼睛

    焚痛了我的魂灵

    我举起双手

    却捧起—掬爱的灰烬

    天已荒

    地已老

    山已崩

    海已倾

    可是哟

    我的情

    为什么总也

    理不清

    毁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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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发表于 2016-4-7 11:24 |只看该作者
天才歌手的声音激越、哀楚,他歪着头,长发披到一边,闭上眼睛,紧皱起眉头,两颧烧得绯红,好象痛苦得不堪负荷一般,那一群大学生围着他,仰面张口,听得着了迷。而我和小玉,一人一把扫帚,却从地上扫起了一阵冉冉飘起的灰尘。小玉一直暗骂,骂那群大学生还不回家,我们好打烊休息。那些大学生都配成了对,落单的几个,大概刚失恋。艺专那个天才歌手,他的爱人上个月才离开他去了新加坡,他是台湾大学外文系的侨生,据说人长得很漂亮,而且真还有一双灼灼的眼睛。

    另外还有一种新客人,他们在社会上有地位、有脸面,而且也有妻室儿女。公园里的凶杀、勒索,幽暗中发生的恐怖事件,唬得他们裹足不前。可是在咱们安乐乡里,在温柔的琥珀色的灯光下,这批董事长、总经理、博士教授,却感到如鱼得水,宾至如归,把他们白天为事业、为家务的烦恼一股脑儿抛掉,在我们这个新窝巢里,暂且沉醉片刻。这批皮夹子饱满的中年人,是我们的最佳客人,师傅叮嘱我们,一定要加倍奉承,至于那些大学生,三个人分一瓶啤酒,两袋空空,榨也榨不出几滴油水来,摆在那儿,当花瓶看看罢了。师傅这几天笑得合不拢嘴,替我跟小玉一人买了一只浪琴镀金打火机。那些阔客人抽出一支三个5,我们便赶忙嚓地一下,打着火,金闪闪的浪琴送到客人的面前,又殷勤,又够气派。于是我们便趁着他们不在意,暗暗的便替他们把最贵的拿破仑斟得满满一杯,一边听他们倾吐许多我们似懂不懂的牢骚话。原来这些功成身就有家有室皮夹里塞满了百元大钞的中年人,两杯下肚,竟也会吐露出他们惊人的烦恼。一个秃头大肚在板桥开了两家压克力工厂的老板何金发柯董事长,喝掉了半瓶白兰地,抽掉大半包红吉上,扣住我的手腕不放,唠叨了一夜:他的三个儿子,一个是赌鬼,一个专门追小歌星,最小的一个刚给学校开除。三个儿子什么不会,就会穷花老头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秃头董事长激动得直磨牙,恨道:“三个败家子,歹命阿!”我不停地替他斟白兰地,点香烟,直到秃头董事长说完了他的家庭悲剧,打赏了我一百元的小费,在师傅面前大大地赞扬了我几句,说我服务周到。小玉这几天特别起劲,因为师傅交给他一个重要客人,要他小心伺候,客人是永兴航远公司翠华号的船长。龙船长约莫五十上下,身高六呎,宽肩膀大胸膛,屋子里一站,竖起一块大门板似的。大概常年海风吹刮,一身漆黑发亮,好象穿了铁甲一般,威武异常。他头一晚来,小玉悄悄笑道:龙王爷来了!龙船长那颗头确也大得出奇,一脸崎岖,高额大鼻,一双铜铃眼,一张嘴两排白牙森森,确突龙头龙脸。可是龙船长的人却非常豪爽热情,揪住小玉的腮帮子直打哈哈,叫道:小蜜糖!他的口音带着浓浊的江浙腔,很象小玉从前的老户头老周说国语。翠华号是条货轮,运石油为主,专走波斯湾到日本的航线。龙船长刚从日本回台湾休假,所以夜夜有空到咱们安乐乡来买醉。师傅吩咐过,龙船长喝威士忌要给够量,酒菜一律奉送,不许收钱。师傅看准龙船长是块无价之宝,与咱们安乐乡兴衰攸关。因为日后安乐乡的洋酒,都可以托龙船长私带进口了。一瓶红牌威士忌可省两百块,一瓶拿破仑赚下三百八,这笔开销,不知要卖多少杯酒才抵得过。咱们安乐乡的生意,就赚在这些洋酒上。所以师傅对小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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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发表于 2016-4-7 11:24 |只看该作者
“玉仔,这个人要紧,你替我好生看着,这条大鱼莫让他溜掉了。”

    “师傅放心,”小玉笑道:“我把龙王爷的龙蛋抓紧不放就是了。”

    在安乐乡的诸多旧友新知中,只有一个人不喜欢我们这个新窝巢。他怀念我们的老家,怀念公园里那片拔去了莲花的永生池,怀念那一丛丛纠缠不清的绿珊瑚,怀念那深深的黑暗里,一双双飞高飞低萤火虫般碧灼灼充满了欲望的眼睛。艺术大师说我们的老窝遍布原始气息,野性的生命力,那是一个惊心动魄令人神魂颠倒的幽瞑地带。他结论道:还是咱们那个黑暗王国够刺激!大师认为我们这个新窝太人工化、太庸俗、太安适。大师不喜欢柔靡声中琥珀灯下的杯光鬓影。他批评那些大学生:矫作肤浅,沾沾自喜。在他们受过文明洗礼的身上,大师找不到一丝灵感。他最怀念那群从华西街、从三重埔、从狂风暴雨的恒春渔港奔逃到公园里的野孩子。他们,才是他艺术创作的泉源。大师告诉我。他曾经周游欧美,在巴黎和纽约都住过许多年,可是他终于又回到了台湾来,回到了公园的老窝里,因为只有莲花池头的那群野孩子,才能激起他对生的欲望、生的狂热。他替他们画像,记载下一幅幅“青春狂想曲”。在安乐乡进门右侧电子琴台的后面,有一片白墙壁,替安乐乡装潢的那家胜美装潢公司,本来在那面墙上挂了一张外销油画,画的是一瓶大红大绿的大丽花。大师看到,眉头一皱,说道:“恶俗!”于是我们师傅乞请大师赠送一张他自己的作品,给我们挂挂,增加安乐乡的艺术情调。大师说他的画,从来不赠送,不过为了提高安乐乡的情调,他却破例借给我们一张作品,悬挂一个月。可是我们没料到大师竟肯把他那张杰作:“野性的呼唤”,借给了安乐乡。那是一张巨幅油面,六呎高三呎宽的一幅人像,面面的背景是—片模糊的破旧房屋、摊棚、街巷、一角庙宇飞檐插空,有点象华西街龙山寺一带的景象,时间是黄昏,庙宇飞檐上一片血红的夕阳,把那些肮脏的房屋街巷涂成暗赤色。画中街口立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少年,少年的身子拉得长长一条,一头乱发象一蓬狮鬃,把整个额头罩住,一双虬眉缠成了一条,那双眼睛,那双奇特的眼睛,在画里也好象在挣扎着迸跳似的,象两团闪烁不定的黑火,一个倒三角脸,犀薄的嘴唇紧紧闭着。少年打着赤足,身上的黑衣敞开,胸膛上印着异兽的刺青。画中的少年,神态那样生猛,好象随时都要跳下来似的。我第一眼看到这张画,不禁脱口惊叫道: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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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发表于 2016-4-7 11:25 |只看该作者
“是他。”大师应道,大师那张山川纵横的脸上,突然变得悲肃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公园里莲花池的台阶上,他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匆匆而过。我突然想起烧山的野火,轰轰烈烈,一焚千里,扑也扑不灭!我知道我一定得赶快把他画下来,我预感到,野火不能持久,焚烧过后,便是灰烬一片。他倒很爽快,一口答应,也不要报酬,只有一个条件:要把华西街龙山寺画进去。他说,那就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张画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大师的得意之作终于挂上了安乐乡那面白壁上,画中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象两团跳动的黑火,一径怨忿不平似的俯视着安乐乡里的芸芸众生。于是在琥珀迷茫的灯光下,在杨三郎悠然扬起的电子琴声中,在各个角落的喁喁细语里,公园里野凤凰那则古老沧桑的神话,又重新开始,在安乐乡我们这个新窝巢中,改头换面的传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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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发表于 2016-4-7 11:25 |只看该作者
9

    “龙王爷是个老可爰!”小玉喜孜孜地告诉我道。

    这几晚小玉都跟我回锦州街丽月那里去睡,我们冲完澡,坐着抽烟闲聊的当儿,小玉就兴高采烈地大谈龙船长一生的传奇故事。丽月把安乐乡称做“水晶宫”,她说我们这些“玻璃货”都升了格,涨了价,变成“水晶玻璃”了。她一直嚷着要加我们的房租,她指着小玉笑道:

    “玉仔,你好运气,在水晶宫里又遇见了海龙王,我看你快要成仙了!”

    小玉说龙王爷是宁波人,从小便跑到上海黄浦滩头去混生活。后来一个犹太佬看上他,教了他一口洋迳滨英文,把他推荐到一艘外国船上去当仆欧,十八岁便下了海。那条船叫“康悌浮弟”,是一条来往上海香港意大利豪华邮轮,派头大得唬人。龙王爷说他在船上饭厅伺候那些老爷奶奶们时,是穿着燕尾礼服的,而且还戴上白手套,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漆皮鞋,走起路来喀噔喀噔响—一我想不出龙船长穿了燕尾礼服的模样,不过他块头大,大概也挺神气吧——而且菜单上一道汤就有十几种名式,都是法国字,有些上海财主,到船上去开洋荤,连点两三道汤,也是常有的事。龙王爷在“康悌浮弟”上熬了几年,船上的规矩全学会了,便跳槽到了那条有名的鬼船“太平轮”上去当三副,才上去一年,上海便乱了。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太平轮最后一次从上海航行香港,船上挤满了上海有钱人,有些绑了一身的钻石美金。哪知道“太平轮”一出港,便触了礁,沉到了海底去,船上的乘客,无—生还,那些上海有钱人带着他们的黄金珠室,都真的去见了海龙王——只有龙王爷一个人逃过了死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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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发表于 2016-4-7 11:25 |只看该作者
“为什么?”我和丽月不禁齐声问道,小玉满脸得意色卖了一阵关子,说道:

    “开船的前一刻,龙王爷在甲板上正在指挥水手运货,突然脚下—滑,好象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一交摔下去,头便碰在铁栏杆上,撞得他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等他安了神睁开眼一看,甲板上那些水手,一个个的头都不见了。”

    “玉仔!”丽月指着小玉正色道:“鬼月才过,深更半夜,你少来编这些鬼话。”丽月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她每次梦见她死去的老爸,总要去买香烛冥钱,大烧一轮。

    “真的嘛!”小玉笑嘻嘻说道,“是龙王爷说的么,他说那些水手穿着白制服的身体,一个个还在走动呢!他感到一阵恶心,胆水都吐了出来,所以才临时下了船,逃过了那次大难。”

    “我看你说得眉飞色舞,干脆你也跟了你那个龙王爷上船出海,去见那些无头鬼去!”丽月说着倏地立起身来,悻悻然走出了我们的房间,我跟小玉都拍手大笑起来。自从丽月把小弟撵走以后,我对她一直心怀不满,有时也会借故给她一点难堪。我看见小玉作弄她,不禁感到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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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发表于 2016-4-7 11:26 |只看该作者
“小玉,师傅该颁奖给你了!”我和小玉熄了灯,一齐躺下后,对小玉说道,“你这几天猛灌龙王爷的迷魂汤,把老龙迷得昏陶陶的,我看你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就还差没去舐他的卵泡!”

    “他要我舐我也干呀!”小玉说道。

    “你那么下作?”我笑道,“龙王爷给了你什么好处了?”

    “你懂什么?”小玉冷笑了一声,“你知道这个人有多重要?”

    “师傅要他替咱们带私酒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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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发表于 2016-4-7 11:26 |只看该作者
“私酒不私酒,与小爷卵相干!”小玉猛然翻过身来,“阿青,我跟你说,这个老龙头,可能就是我命中救星了!”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啦?”我知道小玉工心计,专门钓大鱼放长线。

    “时机还没到,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个驴头听的,”小玉干脆坐起身在黑暗中,摸出了香烟、打火机,点起烟来,“我昨天早上到中华烹饪学校去报名,参加速成班三个星期就领到证书了。今天上午才去上第一课,刀工,切、剁、片、削,全试过了。我考考你,牛肚子怎么切?直切还是横切?”

    “直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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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发表于 2016-4-7 11:26 |只看该作者
“蠢材!”小玉咯咯地笑了起来,“直切就咬不动了。今天我们还学做了一道菜:水晶鸡。我们老师尝了一轮,直夸我做得最入味。我没告诉她:咱们是水晶宫里出来的,当然会做水晶鸡喽!”

    “你学烧菜干什么?”我也坐了起来。

    “学个一技之长有什么不好,”小玉把手中的香烟递给我,“等到年老色衰,没有人要了,就去替人家烧饭去。老实告诉你吧,阿青,龙王爷的翠华号要招一名二厨——”

    “罢、罢、罢,”小玉还没说完,我便止住他道:“你这么个金枝玉叶的人儿,船上那种苦是你吃得了的?我看上船就让那些烂水手奸掉了!”

    “妈的,说你不生性,”小玉有点发急了,“你等小爷说完再放屁也不迟。小爷是什么人?服侍那些烂水手么?前晚,龙王爷无意透露翠华号原来那个二厨失踪了,是在东京跳船的。我一听,差点昏了过去,赶快拿话套他,他说跳船的事常发生。东京新宿有一家中华料理大三元,老板就是翠华号的跳船三副。阿青,别人会跳,我不会跳么?我到了东京,比谁都跳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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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发表于 2016-4-7 11:26 |只看该作者
“啧、啧,”我叹息道,“小玉.你还没有死心呵?原来还想做你的樱花梦哪!”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为什么要死心?”小玉嚷了起来,“我的人死了烧成灰,这个心也不会死!就是变了鬼,我也要飞过太平洋去的!不错,上回成城药厂的林祥,没能带我去成日本,叫我伤了好一阵心。你以为我就那样算了么?我不讲罢咧,我心里天天在转念头,一旦有机会,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吓不住我王小玉,上船吃点苦算什么?我下午去了三重,见到我阿母,都跟她说了。她说:‘你现在有份工作,不好好做,又起那个怪念头,万一跳船不成,给日政府抓去关起来,怎么办?’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完了她却褪下她腕上那只宝贝金镯头来,那是我那个死鬼阿爸资生堂的林正雄在东云阁追我阿母的时候,给她的定情礼,镯头内侧刻着我阿母王秀子及我阿爸的日本名字‘中岛正雄’。我阿母把那只金镯头塞给我,她说:‘你去成东京,万一找到那卡几麻,你把这只镯拿出来,他就会认你的。如果找不到,卖掉当路费回来,免得流落在外国。’”

    小玉兴高采烈讲了一大堆计划,好象明天就要跳船了似的。

    “阿青,”我们说完话,睡下了,小玉又推醒我。每次他来跟我睡,都闹得我睡眠不足。

    “什么事?你跳船还不够,难道还要去跳海不成?”

    “下个月我要到台大医院去割盲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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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发表于 2016-4-7 11:26 |只看该作者
“最好连大肠小肠一齐割掉,”我没好气地说,可是却又耐不住好奇起来,“为什么要割盲肠?”

    小玉叹了一口气,说道:

    “龙王爷说的,翠华号新招的船员,通通要先割盲肠。因为怕上了船,万一害盲肠炎,没有人会开刀。”

    10

    傅崇山傅老爷子家的老女佣吴大娘上菜的时候滑了一跤,右腿骨节脱了臼,送到医院里接骨上了石膏,要休养一个月,她那当军人的儿子便把她接回家里去了。傅老爷子打了单,切家务便得自己动手。我们师傅去探望老爷子,看见傅老爷子正在客厅里擦地板,他蹲在地上,驼背高高拱起,双手揪住抹布抖簌簌地来回擦,累得一头的汗。师傅赶紧把傅老爷子搀了起来,向他建议,找一个人,暂时顶替吴大娘,师傅提了我,说我老成。傅老爷子起初不肯,后来师傅又编说我给房东撵了出来,正找不到地方住,求傅老爷子暂且收容,傅老爷子才答应了。丽月倒没有撵我,但却把房租加了一倍,伙食也加了三成。丽月纽约吧里一个姊妹淘倒会,倒掉丽月两万块,丽月心疼得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而且阿巴桑吵着加薪,并且威胁要离去帮“中国娃娃”的露露做厨娘,一连串破财的事,弄得丽月情绪极恶劣。加房租的时候,很不客气地对我说过:“你要嫌贵,就搬走好了。”当我把迁入傅老爷子家的消息告诉丽月时,她倒反而有点过意不去,叫阿巴桑做了几味我素日爱吃的小菜,把小玉也叫了来,替我饯别。她舀了一瓢酸菜炒鱿鱼,搁在我碟子里,说道:

    “你要凭良心,阿青,你在这里,丽月姐没有亏待你,你现在有了好去处,莫要过河拆桥,出去尽说丽月姐的坏话!”

    “怎么会呢?”我连忙笑着分辨道,“你不信问小玉,背后我总是说丽月姐是个大好人!”

    “阿青说,丽月姐是我们的观音妈!”小玉笑嘻嘻响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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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发表于 2016-4-7 11:27 |只看该作者
“我不信!”丽月噗哧一笑,“两个小玻璃,串通好了的。阿青这么急急忙忙搬出去,一定是心里怨我了。要不然,最近怎么老跟我过不去?”

    “丽月姐把人家的命根子弄走了,怎么怪他怨你?”小玉抢着说道。

    “什么命根子?”丽月诧异道。

    “你把他那个小神经郎赶走了,他伤心得要命!”

    “啊呀,”丽月喊了起来,“那个小神经,连屙屎屙尿都不会,撒得—屋子。而且又伤了我们小强尼,那种东西,能留的么?阿青有什么本事?养得活那样一个白痴仔?”

    “你不要听小玉胡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搬出去,完全是为了傅老爷子。他现在一个人,没有人照顾,身体又不太好。傅老爷子救过我们出牢,现在去陪陪他,也是很应该的么。”

    丽月瞅着我,点头叹道:

    “看不出你这么个玻璃货,还有点良心。”

    我把搁在床底小玉那只破皮箱拖了出来,将小玉的东西统统抖出来堆在床上,自己那些衣服什物,胡乱往里一塞,箱子的锁坏了,关不上,我向阿巴桑要了一卷麻绳,将破皮箱捆绑起来。阿巴桑又替我找来了一个网袋,将我的面盆、漱回盂、两双旧鞋子,都网好,袋口打一个结,挂在我左手臂上。丽月怀里抱着小强尼,送我到门口,她用手举起小强尼一只白胖的膀子摇了两摇,教他道:

    “Bye一Bye一叫舅舅Bye一Bye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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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发表于 2016-4-7 11:27 |只看该作者
“Bye—Bye一”小强尼突然咯咯地尖笑起来叫道,他那一双绿玻璃球似的眼睛眨巴眨巴,也在笑。

    “Bye一Bye一”我也禁不住笑了。

    11

    傍晚我把两件破行李先运到傅老爷子家,暂时搁在玄关,再赶去安乐乡去上班,师傅放了我两个钟头假,十点钟就让我先走。

    傅老爷子一直在家里等候着,我回去后,他叫我把行李搬进房里。那间房紧靠着傅老爷子自己的卧室,六个榻榻米大,床铺桌椅都是齐全的,床上垫了草席,连被单枕头套也好象刚换过,房间打理得异常整洁,我从来没有住过这样舒适象样的一间卧房。自从离家以后,在锦州街那间小洞穴里蜗居了几个月,总觉得是一个临时凑合的地方,从来也没有住定下来,何况常常还不回去,在一些陌生人的家里过夜,到处流荡。

    “这就是你的睡房了,”傅老爷子跟进来说道,“这间房别的没有什么,就是窗口朝西,下午有点西晒——我把一面竹帘子找了出来,明天你自己挂上吧。”

    傅老爷子指了一指一卷倚在窗下的竹帘子,帘上的绿漆都已剥落,大概很旧了。他又驼着背吃力地弯下身去,从床下掣出一只盛蚊香的磁盘子,盘子里的铁皮架上放着一饼三星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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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发表于 2016-4-7 11:27 |只看该作者
“园子里有水池,蚊子多,晚上睡觉,你把蚊香点起来,”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遭,东摸摸,西看看,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才对我说道:“你先住进来,如果发觉还缺什么,再向我要好了。”

    “老爷子不必操心,”我赶忙应道,“这个房间太好了。”

    傅老爷子走到那张书桌前面停了下来,书桌上摆着一套英文书,一只收音机,一个闹钟,还有一架铜制的高射炮模型。

    “这本来是我的儿子傅卫的睡房,这些东西都是他留下来的——”傅老爷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丘的背一直向着我,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压得低低的,伏到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说着他又颤巍巍的,蹭到壁橱那边,拉开纸门,半个壁橱里,都挂满了衣服。傅老爷子捞起一两件,查视了一下,自言自语说道:

    “该拿出去晒一晒,都发霉了。”

    他回头朝我打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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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发表于 2016-4-7 11:28 |只看该作者
“你的身材倒跟傅卫差不多,这些衣服你可以穿。”

    “用不着了,”我赶忙推辞道,“我自己有衣服。”

    “冬天的也有么?”傅老爷子问道。

    我一下子语塞,支吾了两句,我的破皮箱里,只有几件单衣。傅老爷子从衣挂上卸下一件人字呢咖啡色的西装外套,要我穿上试试,我把外套穿上,傅老爷子啾了我半晌,唔了一声。

    “还合身,就是袖子长了些。他的衣服,我都送给别人了,就还剩下这几件,过个冬,也够了。”

    我看见壁橱还挂着一袭草绿色的粗呢大衣,一件黑色皮夹克,还有几件旧毛衣,大概很久没有人穿,透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我把西装外套挂回原处,傅老爷子把壁橱门仍旧拉上,然后引着我回到客厅里去。

    “阿青。”

    我们坐定后,傅老爷子端起搁在茶几上的一杯茶,啜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唤我道。

    “你搬了进来,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一样,不必太拘束。”

    “谢谢老爷子。”我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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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发表于 2016-4-7 11:28 |只看该作者
“杨金海跟我再三提起,说你很老成,可以搬进来给我做伴。吴大娘年纪大,那一跤摔得不轻,一下子恐怕好不了。近来我的身体也不大好,重事劳累不得,你来了,正好可以帮帮我的忙。”

    “老爷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好了。”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烦事,”傅老爷子微笑道,“就是烧两餐饭,打扫庭院一些家务,不知道你做不做得惯?”

    “从前在家里,也要帮着父亲做家务的,”我解释道,“只是饭烧得不太好——”

    “不要紧,”傅老爷子笑道,“我吃得粗淡,每餐两样,青菜豆腐就够了。”

    “青菜豆腐,倒还会炒。”我也笑了起来。

    “听说你也是军人子弟呢?”傅老爷子沉思半晌抬头问道。

    “我父亲从前在大陆当过团长的——不过,到台湾来给革了职,因为他被俘掳过——”提到父亲,我又不自在起来,说话也开始有点口吃了。

    “他是哪个兵团的,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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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28 |只看该作者
“我搞不大清楚,”我摇头道,父亲曾经提过的,不过他提到他那个兵团抗日的光荣历史,总是激动得口齿不清,“我只记得他说过他们的兵团司令是章淦。”

    “哦,是章淦兵团,”傅老爷子点头道,“那个兵团是川军,抗战的时候,很有表现,长沙那一仗打得很好。”

    “‘长沙大捷’父亲还受过勋呢,”我突然记起父亲那只小红木箱里锁着的那枚生了铜锈的宝鼎勋章来。

    傅老爷子却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那个兵团,后来运气不太好。”

    “父亲说,连章司令也被俘掳了。”

    “是的,整个兵团覆灭了。”傅老爷子感慨地叹道。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傅老爷子转了话题。

    我告诉他母亲跟弟娃已过世,只剩下父亲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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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28 |只看该作者
  傅老爷子一双铁灰的寿眉紧皱在一起,说道:

    “杨金海告诉我,好象你们父子有点不合——”

    我的头垂了下去,避开了傅老爷子那双一直淌着泪水矇的眼睛。

    “你父亲,一下子在气头上,过些时,等他气消了,你还是该回去看看他。”

    我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傅老爷子立起来,走到我的身旁,拍了一拍我的肩膀。

    我冲完澡,回到房中,把带来的两件破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将蚊香点了起来,熄灯上床,书桌那只萤光闹钟已经到十二点半。或许是换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难入睡。窗外大概就是那个浮满了葫芦花的水池子,不停传来嘎嘎的蛙鸣。隔壁傅老爷子大概也睡得不安,我听见他起身两三次,去上厕所,他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我记得在家里夜半三更也常常听到隔壁房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因为板壁薄,父亲房中的动静,我躺床上,听得真切。母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父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床上一下跳起来,好象中了魇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象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地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听着父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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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2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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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已经快十一点钟,我赶忙起身胡乱穿上衣服,匆匆走出房间。傅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看报纸,他身上穿得很整齐,外面罩了一件深蓝对襟夹背心,好象准备外出的模样。

    “我看你睡得很甜,没有叫醒你。”傅老爷子放下报纸,对我微笑说道。

    “不知怎的,一下睡过了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昨晚矇里去的时候,恐怕都快天亮了。

    “我清早出去散步,在巷口那家西点铺买了两罐克林奶粉回来,你去冲一杯来喝吧。奶粉就搁在冰箱上头,暖水壶里有热开水。”傅老爷子仔细地交待道。

    “老爷子也要喝一杯么?”

    “我不喝那种东西的,”傅老爷子摆手道,“时候不早,就要吃中饭了。”

    “中饭我来做。”我赶忙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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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29 |只看该作者
“咱们随便点吧,吃面条好了。冰箱里还有几碟剩菜,是你们师傅送过来的,回头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这就去烧水煮饭。”

    “不急,”傅老爷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奶粉再说。”

    “好的。”我应道。

    我去开了一罐克林奶粉,用热水浓浓地冲了一杯。从前在象里,隔壁巷子黄婶婶有时候会送一罐奶粉给我们,那是公家配给的脱脂奶粉,据脱是美援的。父亲不喝,都是我跟弟娃两人吃掉。脱脂奶的味道很差劲,淡淡的,没有什么奶香。克林奶粉大不柑同,是正宗美国贷,不放搪,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奶粉,发觉傅老爷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

    “吴大娘那个老太太,东西收得真紧,我总找不到。”傅老爷子佝着背踮起脚,喘吁吁地去开碗柜,一面嘀咕道。

    “让我来,老爷子。”我赶紧跑过去,把碗柜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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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29 |只看该作者
“我记得她把面条放在最高一层。”

    我伸手去碗柜最上层,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干面来。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藏在那个上头,蟑螂有翅膀,要飞还不是飞上去?”傅老爷子笑道。

    我烧了水,把面放在锅里。又把冰箱里的几碟剩菜拿出来,在扁锅里翻炒了一下。面煮好捞起来,盛到碗里,又洒了几滴麻油酱油。

    “看你这个样子,从前大概是下过厨房的。”傅老爷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里,父亲上班,是我烧饭的时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学。”我也笑道,“父亲也爱吃面条,我们常吃担担面,辣子花生酱一拌就行了。”

    我跟傅老爷子两人在厨房里一张小饭桌坐下,一同共进午餐。傅老爷子告诉我,下午他要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帮忙照顾育幼院里的那些孤儿,他说灵光育幼院的院长找了好几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里去义务帮忙。这些老人大多是大陆人,有的儿女留在大陆,有的儿女早已长大离开了。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神有所寄托。

    “我也是三年前才开始到灵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爷子吃完面,我奉上一杯热茶,他啜了两口,缓缓地说道,“他们的院长到处募捐,把我们几个人请到育幼院去参观。那些孩子都养得活活泼泼,蹦蹦跳跳,很讨人喜。可是我却在一个角落,发觉了一小畸型婴儿。他没有手臂,身上穿的衣服两截空袖子垂下来,甩荡甩荡。那时他只有三岁,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我看见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为没有手臂,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爬不起来,急得一脸通红。我赶忙过去,把他抱起,他一头撞进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象把一肚子与生俱来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似的。院长告诉我,那个畸型儿是个弃婴,襁褓里就给他父母丢弃在育幼院门口。不过那个婴儿特别奇怪,生下来就没有手臂的。我可怜他,当场就捐了一万块,特别指定给那个畸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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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29 |只看该作者
傅老爷子那满布苍斑的脸上,漾起一抹悲悯的笑容来。

    “说来也奇怪,回家后,我却老忘不了那个畸型儿。在育幼院里,院长把那个畸型儿的袖子捞开给我看,两个肩膀光秃秃的,好象手臂让人家斩断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秃秃的肩膀,心里就难过。过了两天,忍不住又到灵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没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傅老爷子摇头微笑立起身,走到客厅门口,从门背后,掣出了一根藤拐杖来,驼着背踱向玄关。我送他出大门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他本来没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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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2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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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傅老爷子家,做了一个下午的杂事。打了一桶水,把客厅的地板擦亮,厨房的炉灶洗干净,垃圾倒掉,才换上制服,到安乐乡上班。师傅见了我,迎面就训了一顿:

    “我把你荐到傅老爷子那里,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你也要争口气,这一回无论如何莫让师傅再丢脸。你在老爷子那儿有吃有住,天堂似的。自己也要识相,少年家勤快些,多做点事,身上不会去块肉的。”

    “人家刚才擦好地板,洗完厨房才过来,师傅不信,去问老爷子看,中饭还是我下厨烧的呢!”我笑着答道。

    师傅把嘴一撇,说道:

    “新开张的茅司三天香!你刚过去,想表现,做些表面功夫也是有的。我是要你拿出真心来,好好服侍那个老人家,晚上莫睡得那么死,老爷子叫唤,也听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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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发表于 2016-4-7 11:29 |只看该作者
“知道了,”我应道,“师傅让我先试一个月,我犯了什么错,再来说我也不迟。”

    “你莫得意!”师傅喝道,“要是老爷子有半句怨言,我自然把你换掉。”

    “换掉他,我去代替!”小玉笑者接嘴道,他在酒吧台后面用一块毛巾在揩拭酒杯。

    “你么?”师傅嗤笑了一下,“你那些花花巧巧的言语举动,只有去哄哄盛公那个老花蝴蝶儿。傅老爷子是正经人,用不着你那一套。”

    “师傅此言差矣!”小玉笑道,“我正经起来,比谁都还正经,师傅没看见罢咧!我要去服侍老爷子,只怕比他的亲儿子还要孝顺呢!”

    “此刻你另有重任。我问你,龙船长那里的消息,你替我打听好了没有?”

    “没问题,师傅。龙王爷说他们公司经常有几条船泊基隆。上个月还有一条在基隆外港把两箱红牌威士忌踢到海里去。货是不会缺的,下一次有船进港,龙王爷说他替我们留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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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发表于 2016-4-7 11:30 |只看该作者
“一有消息你就先告诉我,我来和老龙谈价钱。”

    师傅又督促吴敏把烟碟烟缸洗刷干净,点了一下,却少了一只葡萄叶形的磁烟碟。吴敏承认,是他失手打破了。

    “三十五块一只,你赔出来就是了!”师傅瞧也不瞧吴敏一眼,径自走到后面,豁瑯一下,把厕所门打开。

    “老鼠呢?”师傅在里头喝道。

    “老鼠今天还没来上班。”小玉在外面大声答道。

    师傅气冲冲地跑出来,一行骂道:

    “回头那个死贼来了,我就把他丢到厕所尿池子里去,活活溺死!厕所塞住了,也不来报告。里面臭气冲天!咱们安乐乡这块招牌也要让他给砸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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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30 |只看该作者
安乐乡的自动门轰隆一下打开,老鼠一头便撞了进来。师傅赶上去,正要举起扇子,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们每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老鼠怀中紧紧搂住他那只百宝箱,走一步,晃两下,好象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身上却簌簌地抖成了一团。

    “老天爷!”师傅叫了起来。

    老鼠身上那件白衬衫给撕的丝丝缕缕,破了好几处,胸前印着斑斑血迹。老鼠整个脸都变了形,两片嘴唇肿得乌紫,翻了起来,左眼鼓肿,象只熟烂了的朱砂李,眯成了一条缝,鼻梁也肿得宽了一倍,一张脸青红紫,都是伤痕。我们一伙儿都围了上去。老鼠两片厚肿的嘴唇开翕了几下,牙关上下直打战,迸出嘶嘶的声音来。

    “乌鸦——乌鸦——乌鸦——”

    老鼠那双细瘦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胸前那只百宝箱,歪着头,梗着脖子,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很不逊地扬起,呜哇呜哇,他好象急怒攻心迷了本性似的,语无伦次地叫道。

    “你这个样子见不得人,”师傅皱起眉头,“快躲到厨房里去吧,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你这个小贼是欠凑,不过你那个流岷老哥也太狠了,下这样的毒手。”

    “师傅,我带他到傅老爷子那儿,休息一下好了。”我建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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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发表于 2016-4-7 11:30 |只看该作者
“也好,”师傅想了一下点头应道,“你对老爷子说得婉转些,不要太惊动了他老人家。”

    我叫了一辆计程车,把老鼠送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大概刚从中和乡回来不久,他看到老鼠那副模样,马上拉了他到灯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

    “我有田七粉,我去拿来给你敷一敷,先止止痛。”

    傅老爷子佝着身颤巍巍地踅到房中去,拿出一包田七粉来。

    “阿青。”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你到厨房里,把灶头上那瓶烧酒拿来,拿只酒杯、一只酱油碟来。”

    我到厨房里,把烧酒跟杯碟都拿到客厅,递给傅老爷子,傅老爷子把田七粉倒在酱油碟里,和上烧酒,拌成糊状,用手指头蘸了抹在老鼠脸上的伤肿上,抹得老鼠—脸好象上了一层粉似的,白一块黄一块。擦完,傅老爷子又冲了半杯烧酒加上田七粉,要老鼠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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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11:30 |只看该作者
“你坐下来,把这杯药酒慢慢喝掉,发散一下瘀血,过两天,就会消肿了。”

    老鼠开始还不肯放下手里那只百宝箱,死死搂在怀里,我过去在他耳边叫道:

    “你把你那只宝贝箱子交给我好了,这儿没有人抢你的。”

    老鼠瞄了我一眼,很勉强地把他那只百宝箱交出来,接过傅老爷子的药酒,坐到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喝一口便哎的叹一口气。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他,说道:

    “怎么打成这副德性?”

    我把乌鸦凶神恶煞的形状说了一个大概。

    “你去上你的班吧,”傅老爷子交代我道,“留下他在这里,陪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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