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事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哈南村的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按照黄历买菜割肉扫房子,黄鸭子也在忙。也有不忙的,那就是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老杂毛们。看看太阳又熬过一年,干咳一声都带着哨音,窃喜呗。除了放着七十三和八十四两个要命关口,还有本命年克星,剩下的就是好日子过着。年下了,儿女们候鸟一样回归,好烟好酒是额外惊喜,都回来是正经心安,都不容易。嫌在家碍手碍脚的,都去了村口避风朝阳的旮旯说白话。
大年三十那天,一眼望见野地白呼呼的寒冷,谁家地里冻枯的白菜萝卜夹杂在暗绿的麦苗地间,那路上隐隐走来了几个人。爱咋呼的老刘一眼就看出是黄家老四和他老婆秀秀。别人不搭腔,眼珠子跟着黄家老四的自行车轱辘转,那大概转不出个子丑寅卯。都没吭声,但都知道这下黄家算团圆了。
黄家三个儿子都回来了,唯独老四没有回来。老掌柜黄鸭子不着急,其他三个儿子着急,三个嫂子也着急。原来说不回来了,说车票难买,又说工钱只给了一半。大哥一顿训斥,二哥一顿训斥,三哥一顿训斥,老四只好说好吧回回回。
黄家宅院不算村里最好的,但论阔绰也能排进前五。黄鸭子说都是儿子们功劳,都出了钱。但邻居们都说黄家祖坟好,黄家出了几个有脸子人,都眼气。也有人反驳,说老四黄连那熊样能说祖坟好?有人就说了,残缺不全非常道,风脉不能人人都沾。有人犟嘴说,要生在康熙爷之家,那还不个个富贵。有人就说了,不说雍正老杂毛兄弟相残,黄帝那么善的人也只给十二个儿子起了姓氏,剩下那十三个不是也没名号嘛。有人不耐烦,说了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是都闭嘴。
黄老四没进黄家宅院之前,跟随回来的两个丫头在村子岔路让人叫走了。都是半大娃子招呼的,黄老四只说早点回来也就无话。和老婆推着自行车一路颠簸,终于看见家门口那俩狮子了。黄老四叹口气,老婆也吁了一口气。车子放好,黄老四一件件往屋里搬年货。老婆看着车子,和过路村人打招呼说笑。等搬完了,黄老四扛着自行车上了台阶进了大门,老婆跟着。进了自己家偏院,老婆问我去不去,黄老四说得去,你拎着那箱酒我惦着鸡子。老婆去屋里翻箱子,黄老四点着一支烟蹲着等。
进了正屋,黄连满脸堆笑,给正座上的老爹问好,然后把东西放在边上的案几上。看见老大黄芪和老二黄芩老三黄飚都在座,也都问了好,找了个地方坐下。黄鸭子放下杯子笑眯眯地说:这年没啥过,回来聚聚行了,啥东西也不缺,记着我缺钱就行。
黄芪说:老四,我和你二哥三哥都交了,你也交吧。
黄芩说:老四,都是自家兄弟,你可别跟去年前年一样说大哥什么受贿贪污来钱快,说我什么经营假冒伪劣蒙钱,说你三哥烂笔头子耍嘴皮子骗钱,都是正经来路。
黄飚说:老四,你原来说不回来了啥意思,想坏规矩?
黄连赶紧笑说:哪能呢,不就是一万块钱吗,咱都是孝敬老爹,又不是打发叫花子,喏,我交一万。
黄连给老婆使眼色。老婆赶紧拿出一个纸包递过来。黄连看也没看赶紧递给老爹。
除夕晚上,黄家一家子吃了团圆饭。吃了饭,看焰火,黄鸭子坐在大门口太师椅上安坐。门前空地,老大请来了专业的焰火队放焰火,天女散花,漫天星落。老二和焰火队队长讨价还价,不管那人说年三十不能回家这扯淡话,硬是搞下来250块钱才掏了钱包。老三当场吟诵烟花三月下扬州诗句,像是给黄鸭子听,像是给哈南村听。声音很大,但总被焰火爆发的声音打断,老三却乐此不疲。老四正在屋里训斥大花二花,说她俩没出息,就不能找个城里婆家,跟野小子眉来眼去个啥呢。大花二花都在玩手机,也都不吭声,时不时看看电视机,说春晚咋还不开始呢。老四媳妇说,别嚷嚷了,大过年的,嚷嚷个屁你。人家大哥二哥三哥都把老婆闺女放到国外过春节,你啥能耐?
黄连叹口气说,没能耐,我咋觉得那仨不会交啥钱,老头偏心眼早知道,都交一万块钱也偏心眼。老婆说不说了,睡了,累死我了。黄连问她不看春晚?好歹笑一下。老婆说就那几个小丑,年年上也不嫌害臊,老看他们那几张脸都恶心了,就不知道给新人们让让位置。
到了初二,老大走了,说要值班。黄鸭子去送,临别说有空了给老四找个轻一点赚钱多的活。老大忽地转过身子说他不会电脑不会英语不会应酬,没法办。老大浑厚男高音吓了黄鸭子一哆嗦,然后咂咂嘴不吭声了,看着小车烟尘远去。
到了初三,老二也走了,说要去美国。黄鸭子去送到村口,临别说有空了给老四找个轻一点赚钱多的活。老二忽地转过身子说,他能干啥?人力资源?财会?电力技术?环保控制?拉客应酬?大年初一喝二两酒都晕了,他能干啥?黄鸭子咂咂嘴说你们都不交钱,老四交了一万块,看我面子中不中?瞪了黄鸭子半天没说话,上了车子也没说话,然后烟尘一缕。
过了破五,老三也走了,说要随团去乡下采风。黄鸭子去送,临别说有空了给老四找个轻一点赚钱多的活。老三笑眯眯说:他能干啥?能写剧本?能采访?能写散文诗歌?能拍电影?能画画?能朗诵唱歌?啥都不行嘛,老爹,你老了别操闲心,好了,我走了。黄鸭子叹口气说,我跟着你们骗老四,我亏心啊。老三上了车又下了车,拍了拍黄鸭子肩头说,有福不在忙,老四命里有那就一定有,你放心吧,过个好年。也是一路烟尘。
黄鸭子心说有场雪就好了。在一个朝阳地界,回头碰见几个老家伙冲他笑。他不能躲开,径直走过去说两句。有人说,送老三啊?出息啊,听说是社长,那得多大官啊。黄鸭子说,大概五品吧。有人说,老三给了多钱?又是一万块吧。黄鸭子嗯了一声。
几个老家伙都笑,说黄鸭子塞个馒头当咪咪,连自己都骗。黄鸭子说不信给你们看存折。几个老家伙根儿根儿直乐。老刘跟黄鸭子算是老亲戚,说话直接不拐弯。旮旯里都不言语了,他开始说:照我说,都知道你那宅子是老四年年给你交钱攒出来的,跟那仨兔崽子没关系。说一年两年瞎话没啥,告你,分家就别说瞎话了,老四那点钱是汗滴出来的。杀人可别杀死,留点气儿好。
黄鸭子突然想起来啥,说,村里补发过年款,我得赶紧去。一群人都散了,都知道领钱那事,一人十五块钱,是个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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