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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转)白先勇短篇小说分享
楼主: 啼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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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白先勇短篇小说分享 [复制链接]

181
发表于 2016-4-12 11:52 |只看该作者
“唉,说也奇怪,阿凤那个孩子,虽然在我家里,只逗留过短短的一夜,可是我对他却产生了一份特别的情感及关怀。阿凤那样横死,我心里竟受到一阵猛烈的震撼,一般哀怜油然而生。那是自阿卫死亡后,我那颗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也是在公园里遇见阿凤那个苦命儿,看到他那种悲惨的下场,我才发下宏愿,伸手去援救你们这一群在公园里浮沉的孩子——”

    “阿青,”傅老爷子说完他自已的故事,一只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只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径淌着泪水的眼睛,深深地叹道,“你们这些孩子,只顾怨恨你们的父亲,可是你们可也曾想过,你们的父亲为你们受的苦,有多深么?王夔龙出事后,我去探望他父亲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亲那一头头发好象猛然盖上了一层雪,全白了——阿青,你父亲呢?你知道你父亲也在为你受苦么?”

    21

    我替傅老爷子悄悄放下了蚊帐,他面朝里,侧着身子躺着,他那佝偻的背在床上弯曲成一个S形。我关掉灯,轻轻掩上房门,回到客厅中,客厅靠墙的供桌上,香炉里仍然在散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将香炉里的余烬浇灭。我抬头看见墙上并排挂着傅老爷子及阿卫父子两人身着军装的照片,突然记起旧历九日十八傅老爷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来时却买了一大束白菊花,亲手插到供桌上那只天青磁瓶里,又从玻璃柜里取出了那只三脚鼎古铜香炉来,供到桌案上,点上了檀香。我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坐在客厅里,神情肃穆,没敢去惊动他。没料到傅老爷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儿子阿卫的忌日,难怪那天晚上师傅领着我们替他老爷子庆生祝寿,傅老爷子的心事那么重,喝两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卫偏偏选中他父亲生日那天自戕,难道他也怨恨他父亲,怨得那么深么?我仔细端详了阿卫那张照片,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高高的颧骨,削薄的嘴唇坚决地紧闭着,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透着无比自负与兀傲,那一身笔挺的军服,额上一顶端正的军帽,确实是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爷子年轻时,又长得那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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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发表于 2016-4-12 11:53 |只看该作者
我躺到床上时,又想起父亲来了。我想起他那次将他那枚宝鼎勋章别到我的衣襟上时,他是那样的严肃、慎重,那时大概他也认为我长的跟他相象,错把他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没有给学校开除,而能顺利地考入陆军军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而使父亲感到自豪的。在学校的时候,军训术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动作最标准,教官常常叫我出队做班上的示范。我也曾因此扬扬自得,自认为不愧是军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欢玩枪,每次到野外练习打靶,总感到兴高采烈,我喜欢听那一声声划空而过子弹的呼啸。在家里,有几次,我曾把父亲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陆上当团长时配带的自卫手枪拿出来,偷偷玩弄。那管枪,父亲不常擦拭,枪膛里已经生了黄锈。我把手枪插在腰际,昂首阔步,走来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风。那天父亲将我逐出家门的时候,手里挥舞着的是一管空枪,其实父亲是除籍军人,根本无法配到子弹——大概父亲觉得手里有管枪,才能镇压得住人吧。那次母亲出走,父亲也是摇着他那管生了锈的空枪,追赶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亲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离家这几个月来,我愈来愈感觉到父亲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时时有形无形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无法承担的痛苦。那次我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家,站在我们那间明暗潮湿、在静静散着霉味的客厅里,我看见那张让父亲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压迫,而兴起一阵逃离的念头。我要避开父亲,因为我不敢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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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发表于 2016-4-12 11:53 |只看该作者
我听见隔壁房傅老爷子咳嗽的声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亲安睡了没有,会不会还在他的房中,一个人踱过来,踱过去。

    22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请我到信义路川味面去吃宵夜,他跟我约好安乐乡下班后在新生南路及信义路口见面,他的家就往在新生南路二段。还不到十二点,我便悄悄到后面把制服换掉,我拜托了小玉替我洗酒杯,并且要他转告师傅,说我胃痛,先走了。其实我饿得胃真有点痛,因为知道晚上有宵夜吃,晚饭只随便吃了一碟街边卖的炒米粉,早已饥肠辘辘,嘴里老淌清口水。我到达信义路口,俞先生已经站在那儿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深蓝运动衫,脚下趿着一双皮拖鞋,很潇洒的模样,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见了我很高兴,招呼道:

    “青娃儿,你很准时。”

    “还没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们约好十二点半见面,一分钟也没有超过。”

    “你吃过川味面没有?”我们往信义路川味面走去,俞先生问我道。

    “我小时候来吃过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川味面还是一个小摊子呢。”

    那是三年前,父亲带我跟弟娃到川味面去吃过一次宵夜—一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带我们上馆子。那年夏天我刚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破例带我们出去,大概也是奖赏的意思。大馆子上不起,只有到川味面去吃小摊子,可是在我跟弟娃来说,那是桩破天荒的大事情,我们两人都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只让我们各人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我们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父亲却皱皱眉道:够了、够了。他把他自已碗里的抄手,又分给我们一人一只。

    “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两碗红油抄手?”我笑道,“晚饭我没吃饱,已经饿得发昏了。”

    “青娃儿,随便你吃几碗,吃饱算数,好么?”俞先生伸出手,摸了一摸我的头笑道。

    我们上了川味面的二楼,里面早已坐得满满的了,我们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张角落头的台子。坐下后,俞先生指着压在玻璃垫下的菜牌,说道:

    “这里的粉蒸小肠、豆豉排骨、荷叶牛杂,都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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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发表于 2016-4-12 11:53 |只看该作者
“俞先生,我还是想吃红油抄手。”我说道。

    “好,好,”俞先生笑了起来,“红油抄手也点,这几样也点。”

    小菜来了,俞先生又叫跑堂的拿了一瓶白干来。红油抄手一口一个,一下子一碗抄手便让我囫囵吞了下去,又热又辣,非常来劲,我的额头在冒汗了。第一碗吃完,果然俞先生又替我叫了第二碗。

    “俞先生,我敬你一杯酒,”我举起一杯白干敬俞先生道,白干一下喉便燃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烧。俞先生看我狼吞虎咽吃得那般热烈,也很高兴,不停地将小肠排骨挟到我的碟里,笑道:

    “青娃儿,你还在发育,这么大的个子,要多加些油!”

    “俞先生,《大熊岭恩仇记》果然精彩!”我吃完第二碗红油抄手,想起诸葛警我的武侠小说来,俞先生送给我的那部书我已经看完第二遍了,“不过鄂顺死得也太惨了些,他老爸万里飞豹本来可以放他一马的。”

    我看到最后那一回万里飞鹏丁云翔计陷鄂顺,亲自将自己的儿子手刃而死,不禁怵目惊心。

    “这叫做大义灭亲呀!”俞先生笑道,“鄂顺认贼做父,丁云翔也是万不得已嘛。最后那场万里飞鹏抚着鄂顺的尸体老泪纵横,写的最好,最动人,诸葛警我到底不愧是武林高手。”

    “俞先生那里还有别的武侠小说没有?”

    “多的是,一柜子。”

    “有没有王度卢的?”

    “我有他的《铁骑银瓶》。”

    “好极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俞先生,可不可以借给我?我一直想看那部小说,几次都借不到。”

    “可以,吃完宵夜,你跟我到家里去拿好了。”俞先生笑道,我们举杯把杯里辛辣的白干酒饮尽了。

    俞先生俞浩住在新生南路一四五巷一栋住宅的三楼。他那间小公寓,布置得很舒坦,一套藤编桌椅,铺着一色绛红厚软椅垫,一串三个由大而小的灯笼悬在客厅一角,头一只大如合抱,灯一亮,燃起一球球乳白的光来。俞先生把收音机打开了,美军电台正在播送着半夜的轻音乐。他招手叫我到他书房里,里面有两只书柜,有一只果然全是武侠小说,从老牌武侠王度卢、卧龙生,到后起之秀司马翎、东方玉通通有了。俞先生把王度卢那部《铁骑银瓶》取出来交给我,指着他那一柜武侠小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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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青娃儿以后欢迎你来这里,跟我一同练武功。”

    “万岁!”我欢呼道。

    我们回到客厅里坐下,俞先生去倒了两杯冰水来过口,吃了辣子,嘴巴很干。我们并排坐在那张藤沙发上,我也脱去了鞋子,盘坐起来,柔白灯光照在俞先生的脸上,他的眼皮都着了酒意,一双飞扬的剑眉碧青的。

    “俞先生,你很象南侠展昭呢!”我突然间想起我从前看七侠五义的连环画上南侠展昭的绘像来。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说道:

    “你说我象那只御猫?那么你呢?你是锦毛鼠白玉堂了么?”

    “不、不、不,”我摇手笑道:“我没有白玉堂那么标致,从前我把我弟弟叫锦毛鼠。”

    “你弟弟也看武侠小说么?”

    “是我教他看的,后来他比我还要着迷。我租一本武侠小说回来,他总要先抢去看。”

    “都是这个样子的,”俞先生笑叹道,“我买一本武侠回来,还没翻两页,小宏便抢走了。””小宏是谁?”我问道。

    “从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个孩子——他去当兵去了,现在在马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倒有一大半是为他买的。”

    俞先生告诉我小宏是从屏东到台北来念书的学生,念大同工专,在他这里住了两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顾他,因为小宏家里穷困,俞先生供他读书,还替他补习英文。俞先生从皮夹里拿出了一张他们两人合照的照片来给我看,俞先生搂住小宏的肩膀,两个人笑得很开心。

    “这才是锦毛鼠白玉堂呢!”我指着小宏笑道,小宏长得非常俊秀。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面端详着那张相片笑叹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他几时服完役?”

    “还有两年。”

    “哇,两年还早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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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是啊,”俞先生摇头笑道,“所以有时我一个人寂寞起来,便到你们安乐乡去坐坐,喝杯酒。”

    美军电台的轻音乐停了,广播报告已经清晨两点钟。

    “俞先生,我该走了。”我正要立起身来,俞先生却按住我的肩膀说道:

    “青娃儿,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

    “俞先生——”我踌躇着。

    “难得遇见象你这样一个四川娃儿,我们摆龙门阵摆得正起劲,你不要走了。”

    自从安乐乡开张以来,有几次也有客人要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但是俞先生我觉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确实如他所讲的,我们是四川同乡,感到特别亲切。我喜欢他这间小公寓,令人觉得温暖、舒服。

    “我们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说道。

    “那么,我先去洗一个澡,可以么?”我做了一天的工,刚才又吃下两碗又热又辣的红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闻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来,“我替你去把瓦斯炉打开。”

    俞先生去打开了瓦斯炉,又拿了一条干净浴巾给我,把我带进他的洗澡房,并且告诉我,搁在澡盆旁边的两块肥皂,那块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脸用的,另外一块药皂是洗身体的。

    “你慢慢洗,我去铺床。”俞先生带上洗澡房的门时,对我笑道。

    我挂上花洒的莲蓬头,打开热水,从头冲到脚,我擦了两次肥皂,连头发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头,猛搓一阵,把头发擦干,我赤着上身,提着外衣裤,走进了俞先生的卧房里,俞先生的卧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那张双人床上刚铺上一条天蓝色的新床单,他正在把枕头囊套入枕头套里,将两只枕头并排放着,说道:

    “青娃儿,你睡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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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来,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将床头的台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肩并肩的仰卧着,俞先生便开始问起我的身世来,我—一地告诉他听,我们那个破败的家,死去的母亲、弟娃,还有活得很痛苦的父亲。

    “青娃儿,也亏了你,”俞先生惋叹道,“如果你弟弟还在,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还在,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些武侠小说。《大熊岭恩仇记》他也只看完前两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梦里我也梦到跟我抢武侠小说看,抢急了我还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么?”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来,“我没见过。”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有一次,我还明明记得握过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给他的,他生日我买给他的礼物,他要讨回去呢。”

    “大概你已迷了心,所以常常梦见你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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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可是我从来没梦见过我母亲—一她活着的时候很不喜欢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见我吧。”

    “不会的,青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俞先生岔开了我的话,我们就天南地北地随便聊起来。他告诉我他从前在重庆的时候,常常到嘉陵江里去游泳,十六岁他就能游过嘉陵江了。我告诉他,我也喜欢游泳,从前我常常跟弟娃两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那么夏天我带你到鹭鸶潭去游泳去。”他说。

    “好的。”我说。

    “那儿的水又清凉又干净,你一定会喜欢。”

    “好的。”我含糊应道。

    我的眼皮渐渐重了,我转过了身去,脸向着墙壁,矇了过去,在睡梦间,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搂到了我的肩上。

    “俞先生——”

    我惊醒过来,身子往里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只手仍旧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温温的。

    “俞先生——对不起——”

    “青娃儿。”俞先生柔声唤道。

    “俞先生——真的对不起—一”我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

    “那么—一你好好睡吧。”俞先生迟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抽了回去。

    “俞先生——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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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发表于 2016-4-12 11:55 |只看该作者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象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淡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象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候车站那里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成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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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
发表于 2016-4-12 11:55 |只看该作者
贴到哪,读到哪。阿青真的令我欢喜。夜读,用Kind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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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发表于 2016-4-13 11:53 |只看该作者
23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俞先生已经走了。他在床头留了一件衬衫,是一件斯麦脱牌子的蓝格子衬衫,衬衫上放着一张字条:

    青娃儿:

    我有两堂早课。等我中午回来,带你到刘家鸭庄去吃腊味饭。这件衬衫是新的,你拿去穿好了。

    俞浩

    我看看床头的闹钟,已经十一点二十,便赶快跳了起来。我把那件新衬衫穿到身上试了一下,完全合适,可是我却匆匆脱下,仍日叠好,放回床上去。我在那张字条的背面写道:

    俞先生:

    我走了。对不起,昨晚打扰了你一夜。王度卢的《铁骑银瓶》以后有机会再来向你借吧。谢谢!

    李青

    外面的秋阳在湛蓝的天空里,照得异常光辉灿烂,习习的凉风,吹得人很爽快。我买了一套烧饼油条,一面啃着,一面在台北的大街上漫无目的荡了下去。我感到有点惘然,但却轻松无比,昨晚那一阵嚎啕,好象把郁积在心中多时累累的阏块,都倾吐光了似的,身体内变得空空如也。我从一条街荡到另一条街,不知不觉竟走到重庆南路尽头,南海路的交叉口处了。自从我被学校开除后,这半年来,我总是有意无意避免走近这一带地方,因为育德中学就在南海路上,我不愿撞见旧日的同学师长。但是这一刻,我却突然起了一阵冲动,要回到那母校去看看。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学校不上课,即使碰见旧日的老师同学,他们也未必还认得出我来。我的头发留长了,长得盖住了眉毛,而且又穿着一条牛仔裤,完全不象一个中学生。育德中学的围墙是红砖砌的,巍峨高耸,两扇铁闸敞开着,我走了进去,穿过对着正门的那座办公大倭,大楼下面墙上的布告栏里贴满了布告,也有两则是学生犯规记过的:高二乙班黄柱国数学月考作弊,大过一次。初三丁班刘健行偷窃公物,留校察看。倒是没有勒令退学的。大概后面的“戈壁沙漠”仍旧在飞砂走石。我们的操场一刮风使黄尘滚滚,我们叫做“戈壁沙漠”,每次我们在操场上上训完军训,回到教室,大家的眉毛都白掉了,敷上一层薄沙。操场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可是操场旁边的蓝球场上,却有人在投篮,篮球着地,发出“嘭嘭”的响声,夹着阵阵吆喝欢呼:

    “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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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发表于 2016-4-13 11:53 |只看该作者
我绕到篮球场边,看见几个初中生在传球,一个个打着赤膊,穿着童军短裤,一共五个人。我站在篮底,观看了片刻,发觉他们原来在赛球。一队两人,一队三人,动作激烈,厮杀得难分难解,两人队显然渐渐不支,阵脚有点乱了,在篮下已经失去好几球,而且其中一个大个子刚刚吃了一记令人相当难堪的闷火锅,三人队一面欢笑,一面调侃,得意洋洋。

    “你那么独霸,叫你Pass又不pass?”两人队起内讧了,其中那个小个子,忿忿然叫道,他是五个人中,最矮小的一个,可是动作灵活,上篮时窜得很灵敏。他那张浑圆的娃娃脸涨得鲜红,满头大汗。

    “我已经带球上篮了,还不该shoot么?”两人队中的大个子张开双手,咧着嘴傻笑,替自已辩护。他最高大,但却是一个傻大个儿,笨手笨脚,而且还相当独霸。

    “shoot你的头!挨了人家一记大火锅?”娃娃脸悻悻地把球掷给了对方,不停地咕哝、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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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发表于 2016-4-13 11:53 |只看该作者
三人队已经赢了好几球,遥遥领先,行动言语也就更加嚣张起来,其中一个小黑炭捡到球,开始进攻,一下子窜到了篮底,娃娃脸一急,整个人扑了上去阻拦。

    “拉手!”小黑炭的球投了出去,没有射中,举起手高叫道。

    “哪个拉手?你莫瞎扯!”娃娃脸气息败坏地驳道。

    “拉手!拉手!”三人队其他两名队员也帮腔道,并且学拉手的姿势。

    “放屁!”娃娃脸恼怒地喊道,“你们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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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他指向傻大个儿,傻大个儿愣了一下,讪笑道:

    “我也没看清楚啊。”

    三人队一齐欢呼起来,就要罚球。娃娃脸跑过去就狠狠捶了傻大个儿一下,啐道:

    “你这个驴蛋!”

    “我是没有看清楚嘛,”傻大个儿抓耳挠腮据实说道。

    小黑炭投篮下球,偏偏两球都罚进去了,第二球唰地一下,还是个空心。三人队愈更乐不可支,又拍手,又喝采。娃娃脸捧住球,眼睛直眨巴,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加入!”

    我在篮下举手叫道,一面脱去了衬衫,也打起赤膊来。三人队面面相觑,娃娃脸转怒为喜,率先叫道:

    “欢迎!欢迎!我们来了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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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我这个生力军加入两人队后,形势立刻扭转,上半场结束,两队已经拉成平手,二十比二十了。娃娃脸喜得又叫又跳,也不骂傻大个儿了。下半场开始,我们一路领先,娃娃脸跟我合作得很好。我传球,他上篮,他人虽矮小,右勾手的擦板球倒投得很准,一连擦进三、四球。从前在学校,我是我们高三丙班的篮球班队,打中锋。夜间部对日间部比赛,我们还赢过一面锦旗,高校长颁奖,是我上去领的。我们打到下半场后场,原先的三人队已经败象大露,溃不成军了,而且三个人也开始彼此抱怨起来。最后一球,我站在中场,来了一个长射,唰的一下,蓝网子一翻,一个空心便进去了。

    “好球!”娃娃脸拍手雀跃道。

    我们终于以四十五比二十八,打了个大胜仗。娃娃脸跑过来抱住我的腰乱蹦乱跳,又去踢傻大个儿的屁股。

    “认输了吧?”娃娃脸笑嘻嘻地指着小黑炭道:“快请我们吃清冰吧!”

    “去你的蛋!”小黑炭吐了一泡口水,喘吁吁啐道,“请帮手,不算数。”

    “喂,有人想赖帐呢!”娃娃脸笑着向傻大个儿叫道。

    “咱们再赛过,”三人队里另外一个翘嘴巴跑上来帮小黑炭道,“谅你没种!”

    “少罗嗦,”娃娃脸一把推开翘嘴,“你们输了,对不对?四十五比二十八,惨败。君子一言为定,输家请客。你们赖帐才没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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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翘嘴喘着气,厚厚的嘴唇噘得老高。娃娃脸打量了一下翘嘴,突然指着他尖声笑道:

    “尖嘴,你去照照镜子,你的嘴巴现在象什么?象鸭屁股!”

    翘嘴脸一红,挥拳便揍。娃娃脸赶忙窜逃,可是却给小黑炭一把拦住。翘嘴赶上去,揪住娃娃脸,两人殴斗成一团。小黑炭在旁边放冷箭,娃娃脸背上腰上已经吃了好几下暗亏了。

    “大个子,快来帮忙呀!”娃娃脸大声讨救。

    傻大个儿跑上去助战,三人队另外一个青春痘也不甘落后,于是五个人,拳脚交加,混战起来。一场赌清冰的球赛,演变成全武行,五个人开始还边打边笑,后来大概出手重,打痛了,竟认起真来。尤其是娃娃脸跟翘嘴两人,噼噼啪啪,没头没脸,乱揍一顿,两人打红了眼。我看见事态严重,赶忙抢上前去,一把先将娃娃脸跟翘嘴隔开,然后大喝一声:

    “停战!”

    五个小家伙都慑住了,停了下来,一个个叉的叉腰,歪的歪脖子,气呼呼互相瞄来瞄去。

    “你们赌东道的,是么?”我问道。

    “明明讲好了的,输的一队请客,吃清冰。”娃娃脸理直气壮地答道。

    “那么你们输了,要不要请客呢?”我问三人队。

    “你帮他们,不算!”小黑炭抗议道。

    “你不帮他们,他们不输掉裤子才怪呢!”翘嘴帮腔道。

    娃娃脸跳上前去叫道:

    “你管我们怎么嬴的,你们明明输不起,想赖帐。赖帐的是龟孙子。”

    翘嘴跟小黑炭又磨拳擦掌起来,我忙阻止道:

    “我来调停,折衷一下吧。你们不是都想吃清冰么?既然没有人愿意请客,我提议各人出各人的钱,大家一齐去吃算了。”

    三人队面面相觑了一番,借此收场,同声应道: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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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便宜了你们!”娃娃脸心犹不甘,嘀咕道。

    我们各人捡起自己的外衣,都搭在肩上,娃娃脸把篮球抱在怀里,我们六个人,一身汗淋淋的,一头一脸都蒙上了黄沙,打看赤膊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校门。学校对面,植物园门口,卖清冰老李的摊子还在那里。他那辆拖车,旧得一一路咯轧咯轧响下去,车上刨清冰的机器锈得发了黑,几只装五色糖浆的玻璃缸也是烟黄烟黄的。老李是个超级大胖子,一个夏天敞着衣衫,大肚子挺在外面,头上的汗珠子从来没有停过,他也不用毛巾揩拭,手一抹,将汗水往地上一甩,然后又很起劲地去刨清冰去。然而老李的清冰生意一直很兴隆,其他几个摊子总也竞争不过他。一来他的价钱公道,分量给得够,二来老李是个老交际,得人缘,他是个退役兵,大陆上地方跑得多,有说不完的鼓儿词,育德的学生都喜欢照顾他。从前夏天晚上放了学,要是口袋里还有钱,我便跟同学们结伙到老李的摊子上吃清冰,一边听他讲湘西赶尸的故事。他推车上那盏散着呛鼻气味的电石灯,青光摇曳,老李挺着个大肚子,学僵尸一跳一跳地走路,我们都听得咯咯骇笑起来。

    “老李。”我笑着叫道。

    老李朝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认出我来,即刻堆下了满脸笑容。

    “嘿,李青小子,好久不见,毕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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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发表于 2016-4-13 11:55 |只看该作者
“来六碗清冰,”我说道,“我们都渴死了。”

    娃娃脸一来便跑过去揭开老李推车上装红色糖浆的玻璃缸,尖起鼻子去闻了一下。老李赶忙将玻璃缸盖子一把抢走,仍旧盖上,喝道:

    “小鬼最多事,又打什么歪主意了?”

    “你们猜为什么老李的清冰特别够味?”娃娃脸笑嘻嘻地问道,“他的糖浆里加了料,羼了他的香汗。”

    “你妈的——”

    老李的眼睛鼓得铜铃那么大,却说不出话来,一面又赶快用手去揩拭额头上涔涔的汗珠子,我们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老李一面用机器刨冰,一面犹自不停地咕哝着,他刨了六碗清冰,加上五颜六色的糖浆,递给我们,却指着娃娃脸斥道:

    “小鬼头,你懂啥?你李爷爷就是济公活佛,吃了你李爷爷的汗,长生不老呢!”

    “老李倒真象个济公活佛,你们看,他肚子上搓得下一碗老泥呢!”娃娃脸笑着指向老李的大肚子。

    老李举起手便要打,却又撑不住笑了,他揪了娃娃脸的腮一下,笑道:

    “娃娃,你就是那个牛魔王的红孩儿,专门翻精搞怪!”

    我们唏哩哗啦把碗里的清冰吃得点滴不剩,各自付了五块钱。吃完清冰,大家的火气也消了,傻大个儿、小黑炭、翘嘴、青春痘、娃娃脸,都向我道了声再见,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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