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美丽的北戴河
颖颖被她妈妈接回家去。
我没有去上课,目睹一个巧笑倩兮的花季少女变成语无伦次精神病患者,目睹自己心心念念的心爱女孩走向安定医院,无异于看见楚人一炬,阿房宫焦土三千里;无异于又一位至爱亲人横遭不测,阴阳两隔。我倒在床上,浑身无力,哭不出声,也喘不过气来,整个人犹如被千军万马无数次地践踏,被千刀万刃无数次地凌迟,有种深深的破碎和绝望感。
晕晕睡去,老是看见颖颖站在悬崖峭壁上,而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她在哭在叫,使劲地向我伸着手,“张杰,救救我,救救我啊。”那座山是如此之高之陡,我手脚并用拼命攀爬,明明只有一步之遥,跨过去我就可以把颖颖抱到怀里,就可以把她从绝境中拉出来,可不知为什么,老是够不着她的手……
醒来的时候,我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白的墙壁白的床单白色的被褥还有白色的护士帽和白大褂。看见妈妈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妈妈的手抚在我的额上,温暖而又柔软。外面在下雨吧,可以听见雨滴击在玻璃窗上的“啪啪”声还有落在树叶上喑哑的“簌簌”声,偶尔,几声闷雷响过,又是一年季节更替,夏去秋来;又是一轮生离死别,万念俱灰。盍上眼,感到阵阵心悸,眼角枯涩,无泪有殇。咽喉仿佛是被烈火燎过原的荒山,一片焦渴。我嘶哑着嗓音,费劲地吐出一个字,“水”。
“可醒了,你急死妈妈了,都昏睡三天了。”接着,一个小铁勺触动了我的唇,我张开嘴,温凉的开水一滴一滴地滑入我的喉慢慢达胸,它们就像颖颖抚摸我的手,温润的轻轻的又柔柔的。
妈妈来湖北住了十天,期间她又动了把我转回深圳上学的念头,我坚决不肯。大概妈妈也是从班主任那里知道我大病一场的原因吧,张小勇告诉我学校里已传得沸沸沸扬扬了。妈妈只字不提颖颖的事,只在那天陪我出病房散步时,有意无意的跟我说了爸爸的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
“你爸爸上中学时,成绩一般,家里穷嘛,你爷爷是个木讷的男人,不识一字的,经常被村长派去干最重的活,却拿最少的工分,村里有些二流子,也经常拿你爷爷取乐开心。你奶奶,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发誓要供你爸读书,读出个比你爷爷强的人样儿来。
你爸聪明,可心思老用在欺负女同学了,调皮捣蛋上了。读高中了,他竞喜欢上了村长的女儿,叫小秀。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大大的,你爸说像小葡萄那么水汪,嘴巴小小的,名符其实的樱桃小口了。”妈妈说这些时,笑微微的,那表情,有几丝惆怅几缕怀念也有几分戏谑。
“那位女孩子经常和你爸走同一条山路嘛,于是也对你爸有了一丝与众不同的情感吧。你爸帮人家背书包背干粮反正背一切可背的东西吧,可卖力了。后来,你爸还给人家写了一封不算是情书的情书吧,大意是‘小秀,今天没吃饱,越饿就越想起好吃的东西来了,像你的脸蛋一样的红苹果,像你的手臂一样的甜藕,像你的皮肤一样白的鸡蛋……’”妈妈的语气和用词有些夸张,我止不住嘿嘿笑起来,曾经,爸爸这个词及它代表的那个人,一直是我心头唯恐被触及的一个结一处疤,慢慢的,我和妈妈也敢撩开伤口正视往事并笑谈过往了,我那高高大大胡子拉碴的英俊老爸,原来也有这么有趣情窦初开这么混沌的懵懂少年时呀。
“这封信是在上课时写的,不幸被班主任当堂拿获,于是通知双方家长来到,以达到训诫本人及儆告他人的整风作用。你那个爷爷还无所谓,只是把村长气坏了,他指着你的爷爷一通大骂,‘狗日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穷的上下两光棍,蛋摞蛋的混帐东西还敢打俺家秀秀的主意呢,王八犊子想捉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倒是当自己是个飞天人物咧,上梁窝囊废,下梁废窝囊,一辈子当牛做马土里刨食的高梁花子命。’你爸当时把嘴唇都咬破了,呵呵,你爸不是老说你聪明随他吗?这一发狠,收心殓性,心就上了道,后来,你爸是那所乡村中学当年三个考入大学的学生之一……”
我不喜欢看励志片也不喜欢听人讲大道理,然而这是爸爸的故事,让我在亲切温暖的回味里,又挟有笑中含泪的心酸。
妈妈走了以后,我把自己再度封存起来,独来独往,就像落寞的大清王朝一般开始闭关自守。人其实有很强的妥协和隐忍性,就像被浪涛不断冲击的鹅卵石,棱角磨平,处世圆滑而质地弥坚,其内心的柔软处越来越少,越来越稀。且看这岁月和我明媚的爱情一起逝去,未来和着我的悲鸣日日迫近,我发现自己没有崩溃没有萎靡,没有舍身去追随天堂的亲人,也没有取义来殉葬心恸的爱情,我还活着,只不过爸爸、表婶在坟墓里,颖颖在疗养院,樱子不知所踪,而妈妈和表叔有了新的爱人,这个世界并不曾因为生命的逝去,生活的流离而停驻而悲鸣,所有的亲情友情还有爱情,都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能在岁月的漫漫长河中随波逐流,如春生秋死的小草,如越冬南迁的大雁,应运而生,就劫而殁。
又一个学期在我苦苦的自虐和自闭中过去了,除了看上去还算优秀的成绩,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快乐也没有笑容。高三寒假,我去看颖颖了,她在北戴河工人疗养院。
我搭乘武汉至北京,晚21点Z4次列车于第二天清晨至北京,然后坐大巴前往北戴河。
颖颖申请休学。医生说,这是突发性事件引起的偏激性抑郁症,经过半年时间的中医调理和心理疏导,目前已经有了让人欣喜的恢复,并对以后的完全康复持乐观态度,另外,医生建议静养,也就是放松身心、修身养性和排忧解郁吧。
北戴河受海洋气候的调节,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一年之中,日最高气温超过摄氏30度的天数,平均只有7.6天。夏季的气温比北京要低3-5摄氏度,再有阵阵海风吹拂,就更显得凉爽宜人了。冬季受渤海暖流的影响,最低气温很少低于零下12摄氏度。良好的气候为北戴河成为四季皆宜的旅游胜地提供了前提条件。望沧海,碧波万顷,白浪滔滔;沙滩松软洁净,堪称北方第一。礁石造型奇特,引人无限遐思。海湾浅浅碧水,浴场沙软潮平……
另有一阕词诵之:
《浪淘沙•北戴河》
北戴河海滨
一九五四年夏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这是我来之前看的北戴河简介,只是风景再好,都是他们的。我是下午二点半左右到北戴河的,然后又搭出租车来到了工人疗养院。先进了门房填写了来客登记表,然后看门的大爷告诉我,此时正是病员们户外活动的时间,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在门房稍坐,他会通知楼道管理员的。
透过门卫室的打开的玻璃窗,可以扫瞄到院内的全景。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几辆划着十字的救护车和小型客车,黑色的丰田还有奥迪、凌志小轿车。再纵深处,只见苍松翠柏、绿树成荫,树下一道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篱,夹杂着块块黄色和红色的不知名的植物,几种树叶具有金丝绒的质感,给人以平和、轻柔、舒畅的感觉。几条石阶甬道交错并织,隔不多远就有一个石凳小几,供人休憩。大约500米开外,在几棵参天古松和黄柏的枝梢处隐现一处红瓦白壁楼檐来,楼前偶尔有穿白大褂的人步履匆匆的走出来。
我坐在棕色的凉木椅上,目光落在壁上一张《休养楼病员作息时间表》上,凝视良久。
早上六点半,起床,晨炼;7点一刻,早餐;八点,医生查房;9点半至11点半,这一栏里分着好几个科目:音乐欣赏、集体疗法、户外踏青、种植园地、打扫卫生等等,然后是午餐和午休。14点半,竟然还有劳动、护理、手工、歌咏这些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课程,然后17点晚餐。
我边看边想像着,颖颖在这里,原来天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仿佛人、树及花花草草都一起睡着了。
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村上春树的《罗马帝国的崩溃》看起来,这本书还是在深圳买的呢,一直喜欢这个日本人来着,读他的书是一种历炼,宛若看自己在这苍茫人世里拼命挣扎和百折千难的淬火。也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一位年约三十四五,垂着及肩卷发——发丝相当随意——的女士出现在门口,她快步走过来,向我微笑,然后握手。
“张杰?唔,我是颖颖的小姨,杜梅。”
“梅姨好。”我有点局促地和她握了握手,梅姨的手有些粗糙,沙拉拉的硬茧有些硌人。她的脸上有种极为罕见的笑容,那种叫人放下戒心的善意的表情。当她凝视着你时,好像表现出对你由衷的欣赏和偏爱,她了解你恰恰希望到你本人希望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于相信自己一样,让你意识到她对你的印象正是你希望给予别人的最佳印象。梅姨上身穿着一件宽宽松松的米色夹克衫,敞开的前襟里是一件白色的圆领衫,下身是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休闲裤,脚上一双旅游鞋。身材适中,不胖不瘦,有点像三毛,那种干练而又不乏妩媚、果敢又挟有风情的惯常行走江湖的潇洒女人。
梅姨略微的偏了下头,眯着眼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目测如此之精细,我生怕她张口就报能出我的三围来。
梅姨点点头,然后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烟,自顾自的点燃一根,优雅的夹在手中,不疾不慢地吸了一口。
“张杰,在你见颖颖之前,我觉得还是把这里的情况和颖颖目前的状况给你说一下,免得出现一些不必要的累赘事。这里,和专门的医院不同,又和外面自由散漫的社会不同。唔,对了,你有多久没见过颖颖了?”
“快一年了。”
“颖颖和我说起过你,你们的事我可知道不少呢,挺可爱的小子……”说到这里,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哎呀,我忘了问了,你还没吃饭吧,饿不?”
“饿了。”我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那我们出去吃,食堂要在五点才开饭呢。我们边吃边聊好了。”
梅姨让我把行李放在门房处,又伏下身子给门房的大爷嘀咕了两句,这才甩了甩脑后的发卷儿,头一偏,“走,带你去见识下北戴河的风味小吃。”说完就跨出门外,在前面带路,步履相当从容、矫健。
我们走进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吃店,梅姨很熟稔的点了三个菜,“辣炒蛤蜊、竹节虾、三鲜芸豆,主食就南瓜馒头吧,对了,小杰,你吃辣的吧?听颖颖说你基本上被九头鸟同化了。”
“是呢,无辣不香。”我搓着手,应了一声。
菜很快就上来了,那个辣炒蛤蜊,又辣又鲜,竹节虾口感醇厚,三鲜芸豆是用皮蛋、肉丝、海螺肉炒的芸豆,说不出来的可口香甜……
我把四个南瓜大馒头和三盘子菜一扫而光,梅姨在边上饶有兴致的看着我狼吞虎咽。
“看你吃饭是享受,连我这饱人都馋了。”
“实在是好吃嘛,再说从昨天起就没好好吃东西了。”
“小杰,没当你是外人,先给你简单的说下这里的情况,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也就是疗伤舔创的场所,有几位医生,也不过是心理疏导还有简单的药物辅助吧。这里的生活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还有一些轻微的体力劳动,同外界隔绝,安静,空气新鲜,风景优美,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
颖颖这孩子一直生活在一帆风顺的环境里,就像一株栽养在温室里的小花朵,一见风雨就焉了。被周正南这件事弄得伤了精神气,才会出现这种症状,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就是抑郁,但脸上已经有笑容了。”
“我能做些什么?”
“颖颖需要一个通往外界桥梁,而你尽可能地帮她走出去,恢复以前的自信还有正常的生活。我、颖颖还有你,我们三个要互相帮助,以诚相待,一定要让颖颖渡过这一关口。”
“你打算在这住几天?”
“二天,后天早晨回深圳。”
“那你就住我们房间好了,把客厅的沙发打开就是一张床。”
“那不太方便吧,我一个男生。”
“没事,颖颖和我睡房里,晚上把门插好就行了。再说节约点房钱,够我们吃多少海鲜呀。”
我笑了,觉得梅姨是位特别有味道的女人。
跟着梅姨走进那幢红瓦白墙的三层小楼,进入三单元105室。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房间如同宾馆的单间一样,两张单人床一色的白单枕头,两个床头柜另外一个壁橱,干净整洁,只在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空气里有种淡淡的脂粉香味儿,还有阳台上晒着的乳罩和小裤裤让人意识到女人的存在来。客厅就是一组沙发,梅姨把双人沙发打开,铺上一张床单,说,“你休息一下,颖颖正在健身,要五点钟才能回来,我得去招呼她一下。”说完冲我打了一个响指,去了。
躺在沙发床上,感受着无处不在的颖颖的气息,好像从漂泊之地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心定神安,竟然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
颖颖的脸就在跟前,笑呤呤的,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又伸出手去,颖颖的脸凉凉的,滑滑的,原来大梦初醒后不是虚无的幻境。我的手抚过她的发、眉、眼、鼻然后是唇,我慢慢坐起来,张开双臂,把她拢进怀里,嵌进我的胸膛里、血肉里……
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棂洒在我们身上,晕黄晕黄的,像一幅被岁月遗忘的老相片,苍苍人世间,那千年的月亮静默如初,片中的人儿却早已折褶、泛黄、眉目不清。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感到自己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千年,等的沧海桑田,天荒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