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六神磊磊说

令箭

江湖格局就是，玩嫂子的欧阳锋看不起玩姨娘的余沧海；玩姨娘的余沧海则又会鄙视逛窑子的韦小宝，就像他质问令狐冲一样：“嫖妓宿娼，是甚么行径？”



　　作为名门正派的大侠，余沧海老师必须时不时质问一下别人，不然怎么主持正义。现在流行一个词“合法性”，质问社会不公，就是大侠们合法性的来源。



　　但他实在不好意思质问别人“杀人全家，是什么行径”，因为他杀过林镇南全家；也不好意思质问别人“抢人钱财，是什么行径”，因为他侵吞过福威镖局的财产；也不好意思质问别人“夺人武功，是什么行径”，因为他抢了辟邪剑谱。



　　想来想去，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质问别人嫖娼，甚至可以攻入群玉院——魔教我捣不了，嵩山派我捣不了，难道群玉院我也捣不了？他也不想想，他的徒弟们还逛草骝呢。（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如果用红楼的分类法，来看《神雕》里的姑娘，那么“正册”里大概会是小龙女、郭襄；“副册”里可能是郭芙、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又副册”里会是完颜萍、耶律燕、洪凌波……

　　

　　没嫁掉的至少占一半，而且是一辈子都没嫁。神雕，就是一部剩女书。

　　

　　让很多人痛心疾首的是，论长相、论气质、论武功，没嫁的女孩都不比嫁了的差。要是再加上林朝英、李莫愁这两个没嫁的，那剩女们在质量上甚至还要压倒人妻们。



　　要知道，当时江湖的恋爱环境是很好的——恋爱基本上自由，青年男女们活动范围大，交际面广，房子也不贵，还可以自己乱盖。



　　剩女到底剩在哪里？都是“一见杨过误终生”么？没有那么简单。

令箭

二、



　　原因之一，众所周知。社会的外力，会使婚姻的轮盘发生偏转。



　　郭芙本来应该是最嫁不出去的一个，结果她却嫁得最好，家庭最完满，老公耶律齐是年青一代的佼佼者，结婚之后又马上接任丐帮帮主。用书上的话说，“她这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上哪儿说理去。



　　这就是典型的轮盘偏转，让郭芙这种情场里的“下驷”硬生生变成了“上驷”。耶律齐被郭家相中了，凭空被拎去当女婿，别人只有让步。在恋爱的自由选号池里，有些号码压根就没有被放到池子里来。



　　假如是一个只喜欢耶律齐的女孩子，在选号池里找了半天，只看到武修文、武敦儒这种甲鱼，不肯下叉，于是就剩下了。



　　如果你看中了一盘菜，却总是迟迟不见它被端上桌，那么多半是被郭芙们吃掉了。

令箭

三、



　　程英们被剩下，还有结构性的原因。



　　在江湖里，一个人的师承门派，大概就相当于现在的社会身份。比如一流门派峨嵋派的纪晓芙，和超一流门派武当派的殷梨亭订婚，应该是当时江湖里最标准的婚姻。



　　女士们都在习惯性地“仰攻”。二流人物的女徒弟，总是想方设法撬一流人物的男徒弟。就像殷素素可以撬掉张翠山，连孙不二的徒弟程瑶迦，都勇敢地尝试过撬洪七公的徒弟郭靖。女追男隔层纱，只要有决心，何红药都可以睡了金蛇郎君。



　　问题就出来了，那些二流人物的男徒弟怎么办？丘处机们的男徒弟、达尔巴们的男徒弟、彭连虎们的男徒弟怎么办？



　　他们只好往下找，去找赵志敬们的女徒弟、侯通海们的女徒弟、枯木大师们的女徒弟……



　　武修文懂得向下找，所以最终对郭芙死心，娶了完颜萍。



　　想挑战这一规则的，即便一时小动作得逞，最后也往往只能作死。比如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同志。

令箭

四、

   

　　所以，你只顾同情剩女，可曾有注意到江湖里那些悲催的剩男了么？



　　比如黄河四鬼，比如藏边五丑，比如江南六怪，比如鹿清笃，比如高则成、蒋涛，比如曹云奇，比如徐铮……如果不是铁杆金迷，你可能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过。更别提那些神拳门、巨鲸帮、海沙派里的寂寞男青年们。



　　就像我们身边，多少剩下的小伙在厂矿里、车间里、工地上。我们大谈所谓都市剩女现象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们。



　　稍微往基层一点，我们就会发现，在那些二三流的门派中，那里的姑娘很抢手，根本不用担心被剩下。看看田青文、马春花、戚芳们，哪一个不是扛着大备胎？



　　容易被剩下的，反而是程英。她已经是黄药师的徒弟了，还能到哪里去找更优秀的青年才俊？即便看上一两个，却还必须要求自己爱得有尊严、有风范，面对各色女子们的汹汹竞争，她那一枚含蓄的粽子，一句委婉的毛诗，能有多大胜算？

令箭

五、



　　当然，我相信，所有有着好胃口的姑娘，都会找到自己的菜。只有两种人会真有可能被剩下——过于现实的人，和过于理想的人。



　　程英、郭襄，都有点过于理想，最后前者只得到了一句“兄妹之情，皓如日月”，后者只得到一句“咱们就此别过”。



　　康敏则好像有点过于现实，已经嫁了副帮主，非要撬帮主；段正淳已经答应了她当侧妃，偏要当皇后。



　　我突然发现，这两种人其实是一种人，都是过于理想的人。（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做领袖，往往要亲民，除非你不想搞政治。比如黄药师可以不亲民，别人介绍江南七怪和他见面，他来一句“我不见外人”，惹得七怪“勃然大怒”，那是因为黄药师不想搞政治，不在乎当孤家寡人。



　　但郭靖就不能不亲民了。他是抗蒙的江湖领袖，即使再不善于交际，也必须时不时开个武林大会，和三教九流的人虚与委蛇。



　　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上，即便是和最疼爱的侄儿杨过久别重逢，也没工夫多说几句话，而是“不便冷落旁人，轻轻拍了拍杨过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令箭

二、

　　对于郭靖等江湖大佬们的亲民秀，观众们容易犯两种幼稚病：第一种是不知道亲民乃是一种秀。这个好理解，不必多说。譬如我认识一位阿姨，坚决认定某市一位领导是好干部，因为常在电视上看见他和群众拉手，说了很多亲切的话，必定爱民如子。



　　第二种是不知道亲民乃是正常、必须的秀，每当看到江湖大佬们有亲民之举，必定要尖刻地说“切，作秀！”仿佛自己的洞察力有多么深刻。



　　其实江湖大佬的亲民举动，有点像你坐飞机时空乘说一句“欢迎登机”，属于基本的职务行为。有了它，未必代表这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多么好；但没了它，就不符合基本的游戏规则和职业伦理。如果你冷笑着对空乘说一句“切，少来，不要作秀”，绝不会显得你思想深刻。你只会被人心里暗骂SB而已。

令箭

三、

　　不同的江湖大佬，性格和抱负不一样，他们亲民时要传递的信息也就不一样。



　　比如金庸小说里三位很注意亲民的大人物，张三丰、岳不群、慕容复（姑且也算他是一位大人物），他们亲民的内涵就完全不同。



　　张三丰一直很亲民。例如江湖二流人物崆峒五老上门给他拜寿，他原本像孙悟空一样说声“我儿起来”就行了，他却居然亲自跑出去接，连旁边的何太冲都看不下去——“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



　　但张三丰的亲民只是由于性格随和，没有政治意味。因为他亲民得有点过分了，甚至有些掉了价，损害了领袖的威严和派头，这是政治秀的大忌。



　　引原文为证。在基层少林弟子的眼里，张三丰“全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人家问“你便是张真人吗”，他的回答是“货真价实，不敢假冒”——亲民是不假，但多少显得有些油嘴滑舌，气场不足。



　　所以张三丰不是政治人物，他和基层群众打交道的方式是不符合政治领袖标准的。

令箭

四、
　　再看慕容复。他一向重视笼络江湖基层人士，到处奔走拜票，还出头卖力为群众办事。



　　对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这种江湖杂碎，他也屈身下交，拼命拉拢，甚至说出“祸福与共，患难相助”的过头话来，还帮他们打天山童姥；在少林寺武林大会上，他又卖力讨好中原豪杰，说什么“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为此不惜主动挑头去斗萧峰。



　　慕容复的亲民，目的在于收揽人心，“日后谋干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但他的问题在于，自己傲娇的气质、小资的生活方式，非但不让人感觉亲近，反而让使人感觉疏远。所以每当他大献殷勤时，对方的反应往往不是感激，而是觉得意外、诧异、突兀。



　　他一心想扩充人脉，但结果除了老爹留给他的一点班底，他一个自己的人手都没延揽到，比段誉还不如——段誉还发展了一个南海鳄神呢。亲民亲到这个结果，也真算是失败。



　　岳不群也亲民。书上说他“名字虽然叫作‘不群’，却十分喜爱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出华山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来。”



　　他的亲民，主要倒不是为了延揽手下——相比于左冷禅的党羽众多，岳不群并没有刻意发展很多盟友和爪牙。他更多地是为了塑造个人形象，博得人们情感和道义上的认同。他的目的不在人才，而在人心。

令箭

五、

　　所以，在当下的江湖，大佬们用新的方式亲民，你必须读懂他们在向外界传递的信息。只是为了表示“爱民”么？远远不止。它还是在表达一种对更现代的政治伦理、游戏规则的靠近和认同，告诉大家：别人家玩的那些东西，咱也懂，咱也能玩。

　

　　这当然是好事。比如同一家航空公司，过去登机时你听到的是“同志您好”，现在忽然变成了“先生欢迎登机”，一句话的区别，足以让你精神一振：谁说我们的公司是土鳖来着。



　　但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你喜滋滋地坐好，一按呼叫铃是坏的，有了事半天也没人搭理，你大概就会失望了：原来公司还是那家公司啊。



　　实际上，看亲民的成色，不在于他找你的时候温不温柔，更要紧的是你找他的时候好不好使。前不久看到一个帖子，说某国的艳舞行业多么发达，多么讲规矩，只准她摸你，不准你摸她。不管别人怎么觉得，反正我觉得花了钱还要被摸，还不能反摸，意思真的不大。



　　他对你常常笑容可掬，但你一冲他发火就要被揍的，那是爹；世界上最可怕的话，就是别人说要像爱儿子一样爱你，这种话我们听了几千年，最后大家都不信了。好在现在我们没有爹了，只有公仆。仆人对你多微笑一点、更亲切一点当然好，但这不叫亲民，准确地说，叫职业道德。（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我是读金庸的，但总被问到一些专业之外的问题，比如“房子这下真的崩盘了”？

　　

　　我说，在江湖武林上，房子不值钱，各路侠客们可以私搭乱盖，大侠们泡了妞后，动不动就“盖间茅屋养小鸡小鸭“，小产权房遍地开花。何况私人财产很没有保障，别说林震南的房子保不住，连东方不败的花园小屋都保不住。谁肯买房子？




　　江湖上，有一样东西倒是和你关心的房子很像，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最抢手、最稀缺、最保值的，那就是武功秘籍。

　　

　　你要问我武功秘籍的市场会不会崩盘，我倒可以聊聊。

   

　　我们首先要搞清楚，武功秘籍是怎么火起来的。

令箭

二、

   

　　过去，江湖上的规矩是武功秘籍不准买卖，由盟主统一分配。




　　比如老张家有男孩长大了，要进入江湖当侠客了。那么好，盟主一查户口，老张家是山西大同的，归云州秦家寨管，分配你一本《五虎断门刀》，自个练去吧。




　　分到后来，盟主觉得不对劲了：像这么分下去，一是秘籍太少不够分，二是侠客们开始全国乱窜了没法分，三是我自己也不赚钱。所以要改。

   

　　怎么改？把武功秘籍行当放开，以后随便写、随便卖？那不行。武林盟主通过精心设计，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秘籍买卖管理办法。

   

令箭

三、

   

　　首先，写秘籍要用纸。武林盟主说了，必须用我发行的纸写秘籍才算数，我才能给你盖个章：“正规秘籍”。




　　哪怕你是武林绝世高手，也不能随便找张草纸写秘籍，你写了我也不认，哪怕写出《九阴真经》来我也不认，照样给你盖个章“邪门武功”，随时可以没收，看谁敢买。




　　其次，盟主的纸也不卖，只能租，比如租50年、70年，盟主随时保留收回的权利。至于纸上的字儿？那是附着物，你看着办吧。




　　第三，秘籍不是谁都可以写的，只有盟主批准的各大门派可以写。你以为你是黄药师，就可以乱写什么《落英神剑掌》《旋风扫叶腿法》？照样是邪门武功，随时没收。




　　第四，盟主每年把纸拿出来招拍挂，有时候拿一刀，有时候拿两刀，各大门派都来抢。少林派出一万，武当派出一万二，巨鲸帮没忍住，出了两万，就成了“纸王”。

令箭

四、




　　解决了纸的问题，接下来是钱的问题。




　　纸越来越贵，各大门派也慢慢拍不起了；即便买到了纸，各大门派组织一帮高手搞秘籍的开发、写作、印刷、装帧，也要花钱。于是他们叫苦不迭。




　　盟主微笑着对各大门派说，没关系呀，我办了钱庄，我借钱给你们呀。




　　随着武功秘籍一本本上市了，新的问题出现了——纸都那么贵，秘籍就更贵了，各路侠客没有钱买呀！




　　盟主又微笑着对侠客们说，没关系，我办了钱庄，我借钱给你们呀。




　　从此，武功秘籍产业风生水起，越来越兴旺，各种秘籍产品五花八门，极大丰富。比如少林派，高端的客户可以买《少林·般若掌》，低端的客户可以买《少林·罗汉拳》。为了丰富产品线，少林寺还开发了针对超级有钱的土豪侠客的顶级产品《少林·金刚不坏体神功》，一百万块钱一本，让众屌丝侠客们羡慕嫉妒恨，纷纷骂娘。

令箭

五、




　　秘籍于是开始嗖嗖地涨价，今天五万，明天十万。江湖侠客们要是手上没有一两本秘籍，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特别是那些聚集效应大、侠客数量最多的地方，比如嵩山之类，大门派扎堆，一本最烂的秘籍都要卖出天价。




　　各大门派也越来越精了，一本秘籍不肯一次卖完，而是拆开了分期卖。比如一本《降龙十八掌》，你昨天去买“亢龙有悔”还一万呢，今天买“见龙在田”就两万。你嫌贵不买？那么对不住了，明天“神龙摆尾”开盘，要卖三万。




　　卖到后来，秘籍市场越来越火，各大门派发现，写一本秘籍再卖一本，太亏了，应该预售。




　　比如武当派贴一个通知：“我派隆重推出‘虎爪绝户手’项目，精品大秘籍，撼世好武功，现开展内部认购。秘籍正全力研发中，预定后年交付使用。”江湖侠客们没办法，后年就后年吧，连秘籍的封皮都没看到，内文是宋体字还是黑体字都不知道，也照抢不误。




　　由于武功秘籍的市场实在太火了，眼看着各大武林门派赚了大钱，其它的行当也眼红了，也想来开发秘籍。比如什么丽春院、群玉院、碧桃居之类的都看不下去了，怎么我们卖肉的还不如卖纸的赚钱呢，于是都纷纷找到盟主：“我们也要招拍挂，我们也要开发秘籍。”




　　盟主呵呵一笑：“都来，都来啊！”于是，《群玉·十八摸神功》《丽春·一根紫竹直苗苗神功》等也纷纷上市。




　　江湖侠客们也很痛苦：秘籍那么贵，品质又那么差，咱们能不能不买了？




        但不买秘籍，又能买什么呢？盟主什么产品都不开发，一门心思只倒腾纸张！把钱留在手上，风险太大啊。你没看见林震南、柯百岁、白剥皮等人，钱多武功差，最后的结果是死得直挺挺啊！

令箭

六、




　　现在有人来问，秘籍有没有泡沫，会不会崩盘啊？




　　如果你想问的是时间，那么我告诉你，江湖经历证明，能够预言到的，都不是真相。如果连寿南山、“黄河四鬼”之流都在纷纷传说秘籍马上要崩盘，那么多半就不会崩盘了。




　　如果你想问的是结果，那么不要忘了一点：秘籍，终究是拿来练的。




　　有的人搞了四五本秘籍，根本练不了，卖给谁去练呢。




　　盟主说，我的纸是有限的，我印的钱是无限的。以无限的钱，买有限的纸，能不涨价嘛。




　　但是不要忘了，侠客也是有限的。




　　人们总是下意识地觉得，纸张有限，侠客很多。但是纸张的限度在哪里，大家都在算，也比较好算清楚；而侠客的限度在哪里，很少有人算，也很难算清楚。





　　看不清楚局面，武功又还得练，怎么办？买什么样的秘籍最危险？大家都盯着少林寺、武当派，说你们的秘籍卖得最贵，所以最危险。

　　

　　有人去少林寺藏经阁一点：一、二、三、四……七十一，七十二，好家伙，囤了七十二绝技啊！全部闲置啊！没人能练完啊！看来多半要崩盘了。




　　确实，少林寺的秘籍一直过剩，七十二绝技明显多了，根本练不完。最牛的玄澄大师只不过多练了几门，号称“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却突然一夜之间筋脉尽断，变成废人，多可怕。




　　其实不只是少林，武当、明教的武功好像也有点过剩。

　　

　　但记住，有一些过剩，是门派性的过剩；有一些短缺，是江湖性的短缺。看看金庸的江湖史吧，七十二绝技再怎么练不完，也一直有人抢，一直有人眼红，总地来说，好像还是比较保值。




　　最危险的，反而是神拳门、巨鲸帮、海沙派的武功秘籍。在市场行情火爆的时候，他们也一哄而上，写了五六十本秘籍，都是些什么《海沙神拳》《巨鲸神功》之类的玩意，标上死贵死贵的价钱，卖给谁去？




　　武功一道，有盛世、有衰世；盛世之中也有波谷，衰世之中有波峰。历史的答案总是隐藏在云雾之中，凡人最难看清楚的，就是当下的时代在历史中所处的位置。




　　我等草根侠客，很难做到投资时代、投资潮流，那么不如选择投资价值。不管怎样，在盛世的《天龙》，像“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这样的烂武功，也不会很保值；在衰世的《飞狐》，“胡家刀法”的两页纸也有人玩命抢。（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有一个冷笑话：黄药师上北京，打一个《射雕》里的名词，答案是东邪西毒（吸毒）。



　　我们有一条法则，它不载于任何法典，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它没有任何具体内容，但每个人却又奇妙地都懂。这条法则叫做讲政治。



　　它就像姜子牙请来的三光神水罩，牢牢保护着西岐城。有了它在，对于一些还不太完美的现实，我们就不便出格地反对，因为不完美的永远是支流，是局部，是暂时。



　　它告诉我们，上面需要试错的空间，需要缓慢地改进的余地。



　　它告诉我们事物发展是前进行和曲折性的统一，我们不能老做“抠脚藓”般吹毛求疵的事。



　　然而百密一疏，我们忘了一点，老天爷不会讲政治。



　　他不管主流和支流，也不顾什么大局和小局，更不讲什么负能量和正能量。他只会把一些不完美的事情，粗鲁地、赤裸裸地暴露给你看。



　　你敢让它长杨梅疮，哪怕你非说只是碗口大一个，和整个下身的肌肤比起来只是局部，它也敢把底裤脱到底。



　　尔能欺人，不能欺天。

令箭

二、

　　其实我一直觉得，讲政治这种提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如“忠于领袖”的提法好。



　　讲政治的本意是要让人忠诚，而且措辞更含蓄，显得不那么赤果果，这是优点。



　　但正是由于语义模糊，在实际操作中，它有三方面的问题，反而未必有利于培养忠臣。



　　一是它容易诱导人们见风使舵。比如东方不败在位时，讲政治就是紧跟东方不败；任我行上台后，讲政治又变成了揭发东方不败。如果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些考验，你说他会是个忠臣呢，还是个滑头？它产生的导向示范作用，会是引导大家要做忠臣呢，还是做滑头？



　　二是它权属不清，容易被豪强窃用，反而分裂中枢。比如在明教里，教主张无忌可以要求属下讲政治，法王殷天正也可以要求属下讲政治，但前者的政治是效忠教主，后者的政治就变成了效忠法王。一件重要的名器，却不能唯上者所专，便隐藏了危险。



　　三是这个词儿仍然有一丝理性的成分，有被坏蛋们利用的可能。左冷禅固然可以用这个词儿弹压刘正风，但刘正风也可以反过来用这个词儿反对左冷禅。比如刘正风可以说：“我认为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不搞内斗是最大的政治。”左冷禅还真不好反驳。



　　越是好的口号，就越必须指向明确、权属清晰，理性成分必须越少越好。比如讲“要爱教，要懂事”，就不如“誓死效忠东方教主”；讲“始终保持清醒，一心奉献星宿”就不如“星宿老仙，法力无边”。



　　如果扭捏地采用前一种口号，一旦风云突变，全教将无一人是男儿；相比之下，不如干脆采用后一种口号，倒说不定真能培养出一批赤胆忠臣。

令箭

三、

　　回到雾霾的事情上，同样地，大家都知道要讲政治，都理解雾霾问题是历史原因、现实原因、客观原因、综合原因造成的，我们应该多传播正能量，多关注有司采取的积极举措，等等。



　　但这无法解决一个问题：老天爷不讲政治，怎么办？



　　有老天爷当出头鸟，于是禁忌就打破了，大家窃窃私语者有之，借题发挥者有之，挟洋自重者有之，网上一片负能量。



　　倒不如直接采用简单一点的口号，比如“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老天爷不讲政治，但我们讲忠心”之类，禁忌便永远不会打破，效果反而好得多。



　　你看我们和东北边的隔壁邻居，我们讲政治，他们讲忠心，几十年过去，反差就出来了：

　　

　　我们什么都比他们强，我们有底气和他比经济、比军事、比文化、比外交，比任何一种东西，但我们敢和他比忠臣么？（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最近，很多媒体不约而同地都干起了同一件工作——画线。

　　

　　他们列出一个个落马的官儿，再兴奋地用线连起来，比如某人是某人的秘书，某人又是某人的下级之类，搞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网。他们引导着这些线不断向上升，试图指向一个最终的交汇点。



　　每当有一个人落马，人们就翻一翻他的履历：哈哈，原来他又是××的马仔，于是一条新的线又画将过去：××危矣！



　　有趣的是，这种预测往往还都八九不离十。



　　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总会忍不住想到《水浒》里，武松夜走蜈蚣岭，要杀淫贼飞天蜈蚣王道人。首先被砍的，是王道人的童儿——“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一看鸟道童的安危，我们就知道王道人的命运。

令箭

二、

　　这真是有意思的现象。判断一件极复杂、头绪极多的大案的走向，不需要看案情，只需要看履历。



　　不用知道鸟道童具体犯了什么事，同伙是谁，主使是谁，只要一翻他的师承门派，就连街边遛弯的大爷都能下定论：王道人危险。



　　那些画线的观察家们，其实他们了解多少案情呢？很少。但他们的预测准吗？还行。



　　因为我们的鸟道童和王道人，往往是不分家的，能保持简单关系的实在不多，更多的是乌烟瘴气地搅在一起，王道人每扑倒一个妇人，鸟道童就上去按胳膊掰腿。



　　我们自然就会把他们绑在一起审判。《让子弹飞》里，武状元喝斥黄四郎的“替身”：“知道你是替身，替他享福，替他作恶，所以你就要替他把没受过的罪受了！”



　　所以《鹿鼎记》中，韦小宝收拾吴之荣，只需要做一件事，证明他是吴三桂的鸟道童就可以了。

令箭

三、

　　道人和道童之间的共生关系，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



　　我们的宦海就好比攻城，一个个王道人扛着云梯，奋勇争先，冲向那光荣的城头。每个王道人的背后都跟着一串鸟道童，如马前张保，马后王横，执鞭坠镫，鼓噪呐喊。



　　哪个道人先登上城头，他的鸟道童就一个个跟着上城；哪个道人的梯子被不幸掀翻了，他的鸟道童也就一串价倒下去。在这场零和游戏中，只有一架梯子能成为胜利者。



　　宦海之中，有大城，有小城，无数的攻城战日复一日地上演着，火光冲天，流血漂杵。惨烈的战斗中，每个人都当着别人的鸟道童，也有着自己的鸟道童，宦海逐渐成为一个由各级鸟道童们组成的大网。



　　这种文化浸淫着我们，让我们打心眼里就认定，官儿都有鸟道童，不但坏官有鸟道童，好官也有鸟道童——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嘛。

令箭

四、

　　我们的理想情景，当然是“王道人”和“鸟道童”的关系简单一点，李逵这么铁杆的鸟道人，尚且不肯为宋江抢民女，那么我们的鸟道人也至少不要为主子投毒。



　　不然，哪怕有再多圆睁怪眼的武松，杀再多的鸟道童，他们也不会真正反省的。人头落地的时候，他们不会后悔自己做错了事，只会后悔自己跟错了人。



　　比如被武松杀掉的鸟道童，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最大的失误，是错跟了玩弄妇女的王道人，而没有跟着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不然，武松反而会拍着他的肩膀称兄道弟，哪管江湖骚气冲天。（完）

令箭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自从开了这个读书号，我就一直提醒自己，读读金庸就好，不要碰那些沉重的话题，会掉粉的。

　　但我今晚上忍不住。

　　我不知道血洗车站的那些人图个什么。

　　据说，他们是打算做“英雄”来着。

　　他们以为禽兽的同义词是英雄么？

　　金庸小说里，人品最坏的人是《连城诀》里的江宁知府凌退思。但他活埋女儿，至少是为了大宝藏。

　　我们总以为，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情景是“人相食”。但人相食毕竟是因为饿肚子。

　　而火车站里那些杀人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

　　我只好猜测，他们是怀着愤懑，是想追求一种“公平”。

令箭

二、

　　这个世界上，有三种公平。

　　第一种公平，是理想的公平。金庸的书里没有这种公平。

　　一百多年前，在一盏昏黄的灯下，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国近视男子匍匐在案头，吃力地翻译着厚厚的外文书，让它们变成中国人能读懂的优美文言文。

　　翻译的时候，读着书中的字句，联想到自己的祖国，他不时痛哭失声——“吾译是书，至于此章，未尝不流涕也”。

　　但哭过之后，他又擦干眼泪，继续埋头工作。

　　这个感性的中国人叫做严复。他努力地译书、写作，就是为了寻找这“第一种公平”。

　　他在翻译的书中充满热情地憧憬了这种公平——在民法慈母般的眼中，每个人就是每个国家。

　　被侵犯的人不必寻求报复，因为他对法的公正永怀信任；对犯罪的最强有力的震慑不在于刑法的残酷，而在被处罚的必然。

令箭

三、

　　第二种公平，叫做武侠的公平。

　　就像唐戴斯逃出了伊夫堡，驶往基督山岛，在黑暗无边的大海上立下的誓言：

　　“我会让使我承受痛苦的人，也承受同样的痛苦，按东方人的说法，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又好比郭靖举着淑女剑，对郭芙说：“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循私妄为。”

　　还有《倚天屠龙》里，龙门镖局没照顾好张翠山，殷素素就杀了总镖头都大锦全家；《笑傲江湖》里，林平之为报家仇，灭了青城派满门；《天龙八部》里，“金算盘”崔百泉为了报复仇人蔡庆图，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宰了个干净，“我从大门口杀起，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一个不留。”

　　在第二种公平里，法官总是那些拥有最强武力的人。洪七公在华山上神威凛凛地训斥裘千仞：“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老叫化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

　　这种公平虽然很可怕，但毕竟还有自己的原则——事出有因，愿赌服输，冤有头债有主。

　　都大锦、蔡庆图，还有被洪七公杀掉的那二百三十一个人，他们大概确实有过错；至于他们的家属、花匠、婢女之类被无辜连坐，也可以算是江湖规矩使然。

　　这仍然还够不上是最坏的一种公平。

　　一些受害者甚至也认可这种“公平”。《雪山飞狐》里，八卦刀商剑鸣跑到苗人凤家去比武，不巧苗人凤不在，他就把苗人凤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杀了。

　　这样惨的事，苗人凤居然能接受：“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也怪不得别人。”

　　因为苗人凤至少得到了第二种公平。

　　但让苗人凤坚决不能接受的是，商剑鸣把他不会武功的弟媳妇也一掌打死了。

　　看来，即便是在血腥的江湖上，都不能容许屠戮既无辜、又无还手之力的妇孺。

碎红如绣

看了一半。标记下。
笑死我了。

令箭

四、

　　最坏的第三种公平，是一种臆想的公平。

　　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人信奉这种公平——“中原汉人，个个该杀”“契丹胡狗，哪有什么好人。”

　　社会亏待了我，所以我报复社会；女人背叛过我，所以我杀女人；富人坑害过我，所以我杀富人。听上去多么在理，多么神圣，多么公平。

　　总有些人孜孜不倦地寻找这种公平，在圣巴托罗缪，在奥斯维辛，在卢旺达，杀那些该死的新教徒，该死的犹太人，该死的图西族，该死的叛徒和不纯洁的人。

　　我不相信，这些杀人者是人品问题——连凌退思这样人品坏到极点的，也不无缘无故杀人。

　　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智商问题。我无意伤害智力障碍者，但这些人是得有多严重的智力上的偏差，才会误以为作恶能造福自己的族人，屠杀能换来公平和尊重，还把“当禽兽”误以为是“做英雄”。

　　怜悯作恶者，因为不管你们是哪种信仰，你们的上主都将不会宽恕你们。

　　哀悼死难者，祝福你们抛弃了不完美的肉身，跃出现实的天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