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帖036——永生】
(一)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尾鱼,所以我很怕水,我想如果我万一游到水里,我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会像一尾真正的鱼一样,在大海里从此消失无踪。可是我还有留恋。所以我从不游泳,无论是海滨浴场还是游泳池甚至是澡堂里的大池子,我都躲得远远的。
小时候有一次妈妈要给我洗头。那天妈妈脸上的表情比往日更阴沉,我觉得快要下雨了,我本想躲到田野里去,可是妈妈说,看你头发跟大黑还有什么区别,脱衣服,洗。大黑是隔壁张阿姨家的狗,长毛,整日里脏兮兮的。我头发是自来卷,几天不洗就跟毡子差不多,果然很像大黑。于是我赶紧脱下外套,脱下秋衣,只剩下一件小背心。我在盆边弯下腰,等着妈妈给我洗头。妈妈手里拿着小木勺,见我弯下腰来,就从盆里舀水浇到我头上。一股尖锐的刺激直接作用于大脑,我轻哼了一声,烫。妈妈仿佛没听见,也可能真的没听见,又一勺水浇下来,我忍不住抖了一下。妈妈停下来,半天,刚反应过来似的问,你刚才说什么?我说,烫。过了许久,也许不是很久,我弯着腰的姿势不太舒服吧,反正我以为妈妈已经忘了在给我洗头,我试着想偷偷抬起头来看看,忽然,整盆水哗地从我头上直淋下来,接着是妈妈歇斯底里的声音,烫,我让你烫,跟你那混蛋老子一个德行,怎么伺候都不行,就是条喂不熟的狗。
我默默捡起磕掉了一小块瓷的白搪瓷脸盆,到水池边洗干净,然后抚摸自己略略发红的脖颈和肩膀,竟然感到庆幸。我想,如果水再烫一点,我会不会变成一盆鱼汤?我该提醒妈妈,下次给我洗头的时候,要记得放一点盐,这样鱼汤会好喝一些。
即便我时时都有危险成为鱼汤,成为烤鱼,我还是怕游到水里,怕再也回不来了。
(二)
如果你是一尾鱼,那我一定是最钟情的渔夫,我会每天张好网等着你自己心甘情愿游进来。罗飞这样说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泛着笑意。我想象着,那是一张温柔舒适的大网,每天有清凉的雨水淋下来,没有煎烤烹炸,没有红烧清蒸,也许,我会成为一条幸福的鱼。
多年以后,在另外一个临海的城市里,我偶然遇到邻居张阿姨,张阿姨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肩膀说,你还是这么瘦。又说,你这孩子太任性了,你妈都快急疯了,她逢人就念叨总有一天要亲手劈了罗飞。现在,你妈身体也不太好,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东西了。其实,你妈也怪可怜的。
可是我漠然地打断了她,我说,我该回家做饭了。
鱼是不会哭的。鱼也从来都不叫喊。
我篮子里就有一尾鲜活的鲤鱼在黑色的塑料袋里挣扎,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一合一张。罗飞说,你是鱼又如何?人类还不是每天在自相残杀。
逼仄的出租屋里烟气弥漫,罗飞 坐在仅有的一把大椅子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电脑里一个长着牛头猪身的怪物正在舞动着一根发光的狼牙棒,整个屏幕血光四溅。
我直接走进厨房,把鱼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到砧板上,准备杀鱼,也是鱼类的自相残杀。
小舒——小舒——
罗飞在不耐烦地喊,我丢下鱼,几步便跑到了罗飞身边。我要喝红牛,罗飞头也不抬地说。我把手不安地在围裙上蹭着,几秒钟过去,罗飞终于抬起头来,大喊,怎么还不去?我要喝红牛。
刚买了鱼,再说,米也快要没有了,哪儿还有钱买红牛,我嗫嚅着。
我看到罗飞站起来,同时感觉头皮发紧,接着,小腹部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我蹲下去,听到头发断裂的声音。我张大嘴,仍然感觉呼吸不畅,汗在额角沁出,聚积,然后慢慢顺着脸颊流下。
许久,我听到罗飞温柔的声音,小舒,对不起,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只是……
我一直都知道。爱,有时候和死一样美好。我想起多年前我们在火车站的那一幕,终于摆脱了妈妈,我对罗飞身上的烟草味儿和夹克衫的皮革味儿深深着迷,贪得无厌地嗅着。罗飞抱起我转了两圈,说,小舒,我爱你,我们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是我们有诗和远方。
现在,我们依然没有钱。身处远方,远方也便不再是远方。诗呢?那些曾经的激情澎湃柔情缱绻呢?
小腹部的疼痛在慢慢缓解,而大腿根部却传来丝丝缕缕的痒,那是几个烟头烫伤正在慢慢愈合,新肉生长的刺痒让我感觉很舒适,就像是一个成熟男人粗糙的大手在轻轻抚摸。
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罗飞没动,我慢慢站起来,走向厨房。
我想起了伽利略在比萨斜塔的试验。 那么你知道从台子上落下,鱼和砧板哪个先落地?我来告诉你,鱼先落地,然后刀落下砍在鱼身上,最后砧板落下,把刀更深地嵌进鲤鱼多肉的后背。
那条鲤鱼嘴巴张成O型,眼睛里闪着垂死的光芒,尾巴无力地摆动一下,再摆动一下。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哭,鱼是不会哭的。
我把鲤鱼装进一只塑料袋,然后小心地放进篮子。走出门的时候,我听见罗飞从屋里喊着:小舒,你又要去哪里?
(三)
我终于走进水里了, 海水的沁凉让我身心舒泰。
我打开塑料袋,鲤鱼在水里立起来,摆了几下尾巴,接着自暴自弃地兀自沉下去,又猛然立起来,再摆动尾巴。
我知道,它终究会死的,而我,将游向深海,得到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