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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年夏天,陈长先的粥摊不得不收了。
三天前,溃军散兵突然拥挤在陈长先的粥摊。听着这些男腔北调的兵们发牢骚,他知道中条山形势很糟糕。唐将军阵亡了,寸将军也阵亡了。兵们喝完粥,一抹嘴走了,连句客气话也没有。陈长先心里感叹一声,可惜我的粥了。想想去年那些陕西兵们来喝粥的情景,陈长先觉得那粥真值。被称为冷娃的一个兵掏出一块大洋递过来,他坚辞不要。那个兵给他唱了一段秦腔:“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他知道那是《金沙滩》戏文里杨令公杨继业的唱词。他心里的弦轻轻响了一下。他看见了冷娃们的脏脸和泪水。老婆听了怔在哪儿,她老家是陕西的。
陈长先家后院有一口井,井水甘甜爽口,清冽润肺。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愿意绕个弯来尝尝陈长先家的井水粥。喝不起粥的,陈长先愿意赊账。村里人眼很热,但都弄不清井的龙脉在哪里。瞄着阴阳先儿的罗盘,陈老鸹派人从陈长先家后院那口井的四个方向都打过井。但井水都很涩。于是作罢。眼看着陈长先的粥摊子生意越来越好 ,财主陈老鸹很眼馋,但也没有啥办法。
天黑晌的时候,陈长先点着了油灯。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陈长先看了老婆一眼。老婆问:“谁呀?”门外没有动静。陈长先想了一会儿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三个穿着军服的女娃,互相搀扶着几乎就要跌倒。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陈长先心一软赶紧上前扶住。进了屋让她们坐下,吩咐老婆烧火做饭,陈长先打来一罐井水。把碗递给一个女娃,陈长先说:“先喝点水!”甘甜清冽的舒服劲儿在女娃们脸上倘徉,陈长先看得心里很舒服。
喝过粥,三个女娃显见有些精神。说了些话。长发女娃是新编27师的,圆脸女娃和高个女娃是156师的。新编27师打散了,师长阵亡,师部溃散,长发女娃不知道找谁;156师师长、副师长逃跑了,圆脸女娃和高个女娃找不到师部了。
“下来咋弄?”
“想过河找师部。大叔能不能找一条船?”
陈长先想了想说,“我认识一个艄公,今晚走?明天走?”
三个女娃对视一笑,“明天吧大叔,走累了,脚都打泡了!”
“娃们今晚走吧,家里没床——”
“我们不睡床,就在桌上趴一下。不麻烦大叔吧?”
“不麻烦不麻烦!烧点水给娃们烫烫脚!”
“大叔你有没有女儿?”
“你婶子肚子不争气,没法。”
“那我们三个给你当闺女吧?”
陈长先知道女娃们是在说笑,没在意。女娃们又笑,陈长先唉了一声,有个女儿真好。
二
夜里有了枪声,惊醒陈长先和他老婆。看看月亮,已经偏西了。
老婆颤颤的说:“我怕。”
陈长先拍拍老婆说:“不怕不怕。”
他心里也有个小鼓敲个不停。点了油灯,披着衣服走到外间,陈长先看见三个惊恐的脸。她们手里拿着小手枪,长发女娃手里拿着一把刀子。
“大叔!好像是日本人,枪声很脆,是三八大盖。”
陈长先不知道三八大盖是啥玩意,但他听说过日本兵很坏。
“等天亮了我出去来看看,要是走不成,你们先藏起来。”
三个女娃点点头。
天一放亮,陈长先开了门看到路上到处都是日本兵。喉咙很干渴,脸上的汗很多。他关上门直奔后院。不管女娃们是不是亲人,落到日本兵手里没有好。地窖里很阴湿,乱七八糟的味儿很难闻。弄干净以后,他对地窖口的老婆说,“去叫闺女们来避一避!”
晌午头,陈长先从村里转悠回来。做了一锅粥,吩咐老婆给女娃们送去,自己倒没了胃口。香糯利口的粥摆在桌上渐渐凉了,老婆喝粥也不敢喝出声。
傍晚,陈长先去找老艄公。走半道碰上了陈老鸹,眉眼一低就只当没看见。
“长先侄子,见了叔也不吭声?咱可是一个老坟呢!”
陈长先站住笑了笑,用褂子襟搽搽汗,“今儿闷热!”
陈老鸹扑嗒着大蒲扇走进,他突然压低声说:“你家藏有国军——”然后四周看了看,“——我看见了,别人都不知道。”
陈长先的脸开始发白。
“日本人贴布告了,谁敢藏匿国军士兵,一律枪决!”
陈长先的腿开始发抖。
“别怕,我是你叔,咱们是一个老坟。”
陈长先知道陈老鸹想要那眼井。好多年了,他就像老鸹一样上下扑腾。
“我想想再说,明天给你信儿,中不?”
“中啊中啊,咋不中!”
井是祖传的,自己绝不能败家。三个女娃太心疼人,不能交出去。陈长先白天在村里看了看,漫无目的的看。见了日本兵赶紧站路边,点头哈腰笑脸迎着。现在他有了主意,送女娃们过河。他知道从哪里下河。使船是不行了,配几个葫芦顺河流,是死是活就看娃们造化了。脑子里有了穿村的路线图,他蹲在地窖口和女娃们说了半天。
月亮还没上来,得趁天黑。 走以前,陈长先在井边跪下给爷爷和父亲的在天之灵诉说了一些话,然后吩咐老婆关好门。夜色里,四条人影带着葫芦无影无踪。
陈长先老婆睡梦里听见几声枪响。她慌乱中想抓住男人的手,被单却是空的。
三
陈长先失踪以后,没有人再喝过那样香糯的粥了。陈长先家的粥成了记忆。后院的井被陈老鸹霸占,想喝点井水也难了。1948年的夏天,农会抓了陈老鸹。陈老鸹也疯癫了。他见人老是一句话,“水咋是涩的?粥咋是涩的?” 。陈长先老婆开始疯癫,村里人都很惋惜。
1988年的夏天,一辆高级轿车开进村子。
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看气质非凡那样子像个领导。陪同的人叫来村长,村长又派人领来了一个老婆婆。头发花白的女人看见老婆婆嘴唇上的痣,突然跪倒在地,“妈——!”老婆婆没有反应,还是傻笑。周围的人哄一声,啧啧的交头接耳。
头发花白的女人扶着老婆婆,走到一处破败的院落停住。她一个人进入后院,那里有一口井。大叔死的时候,就惦记着这一口井。自己来的太晚,太辜负大叔了,太辜负长发姐姐和高个妹妹了。扶着井沿向下看,井水水位很高,有枯枝烂叶浮在表面。让人清理了一会儿,系上来一桶净水。水端过来,头发花白的女人喝了一口。随从们看见头发花白的女人又端起了水瓢,喝着水,只是喝着水。听见屋外有人在唱,她缓缓扭头聆听:“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牙齿漏风的跑调小曲飘进屋里,村长说:“这疯婆子天天就这两句,耳朵都磨出糨子了————”村长赶紧打住话头,他看见头发花白的女领导泪流不止。头发花白的女人快步走出屋,她扶住老婆婆进屋,然后是后院。井边上只有两个女人,其他人都退出很远。
老婆婆不唱了,头发花白的女人也不唱了,那井里面却有了一个回音:“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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