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1-11-1 11:17 编辑
俗话说,学十年语文不如聊仨月QQ,而阳的成长从恋爱开始。 阳是我的侄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阳的爷爷是教师,阳的大姑我也是教师,这样的书香门第却养出了一个简单的小孩,我们都觉得很惭愧。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阳天生不爱念书,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天天吊在奶奶的手腕里打提溜不愿进教室,读了小学又连年留级,终于被搡进了中学,刚念几个月又因脚踝受伤休学半年,暑假开学直接升入初二,教室已经完全变监牢,两个月后辍学了事。 初中二年级肄业的李小阳同学就这样开始了人生,他跟爸爸学修电机,又跟姑父学修摩托,也跟表叔出门打工,什么都干,又似乎什么都不干,最浓厚的兴趣是摸虾,最远大的理想是养鱼,有空就蹲在野外的池塘边不回家,把他奶奶气够戗。游游荡荡,懵懵懂懂,一不留神,竟然有媒人上门了,阳扛着钓杆头也不回,嘴里喊,我不娶我不娶! 我们觉得可笑,也着急,那小屁孩啥都不知道咋办呢,我甚至怀疑他从来不想女孩子的事情,我说小阳你没事别老钓鱼,看点报纸杂志电视剧啥的丰富丰富思想情感不行吗。我想的是拿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给他启启蒙扫扫盲,谁知他一脸茫然,说,啥是杂志?问得我跟他爷爷面面相觑。他爸爸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快教教他谈恋爱吧,咋办!唉!!阳爸爸即我哥哥一脸愁苦,差点把脚上的棉拖鞋跺掉。我每次看见我哥他总穿着拖鞋,大概那种封了后跟的棉拖鞋的确很暖和且好穿,但我猜我哥是因为没有比较正式的棉鞋或者是年纪大了不讲究。我哥哥是有点年纪了,原来架着茶色眼镜斯斯文文的小白脸早已扁圆阔大,曾经茁壮挺拔的腰身也前缺后弓肚楠突起了。倏忽二十年,他已经在为了儿子的婚事苦恼顿足,而我却越来越清晰的记起当年替他相亲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傍晚,我趴在姨妈家的院墙上偷偷往隔壁看,那姑娘正坐在灶下烧火,红彤彤的火苗映在脸上跳呀跳‥‥‥哥在墙下问,咋样,好看不?我说,看不清,我不知道啥是好看不好看,哥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娶…… 没啥咋办的,自然规律依然调剂着动物世界,就像两只不期而遇的小狗,见了面摇头摆尾三闻两不闻,我们的李小阳同学就本能的扑通一声单方面堕入爱河,并淹得直翻白眼。他开始多愁善感起来,QQ签名不时变换着莫名其妙的句子,耳机里哼唧着各种各样的情歌,等待,多疑,撒娇,赌气,分分和和,藕断丝连。那姑娘身材高挑眉目姣好,父母早期离异后又复婚,她跟着奶奶长大,豆蔻之年出门打工,学历还没有我们小阳高,却爱在QQ空间里涂抹心情,这让我哥哥很仰慕——他不知道网络普及的一个表现就是人人皆可文学——却让俺小阳很烦恼,本来看见文字就头疼,却还要研究翻译百般揣测。我慕名看了看,不外是小女孩子难舍梦想恐惧现实不想长大拒绝婚姻的一些小情绪,这都没什么,关键有几句貌似失恋伤感告别某人之意,这让我们颇有微词。应该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有点心理活动是很正常可以理解的,但现在她的对手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首先顾虑的是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受到伤害。现在农村闪婚闪离的事情层出不穷,女方跟人过仨月俩月不合适抬腿走人,男方人财两空伤痕累累变成二婚头后患无穷。于是我们说,什么媳妇呀,给我们孩子折磨成这样,离了她还不娶了咋滴,咱孩儿光鼻子净眼,咱家又不是赤赤贫贫,一个乡下的孩子嫁到集镇上有房有生意的,那还不鬼得大花狗似的?凭啥捏咱呀?!我哥哥说,闭嘴,这个媳妇娶定了!我们就闭了嘴。 腊月是个结婚的季节,阳爸爸早早装修了新房并广造舆论——他要娶媳妇了。也难怪,同村像阳这样十八九岁的孩子都已经当了爹,更何况我哥哥是极爱面子的。而阳却一点没表现出恋爱的甜蜜,每次问他,他都说不知道然后顾左右而言他,这总让我想在心底替他唱首歌:你让我爱的没把握。在两方家长的压力下,姑娘终于答应回来结婚,先说元旦回结果没回,后又说20号回结果又没回,推来推去眼看腊月将半,我哥哥也没了耐心,不顾对文学青年的景仰而向其母下了最后通牒:愿嫁就年前回来结婚,不愿嫁就一拍两散,过年不候。 这么一通牒还真见效,第二天就传来了消息,对方妈妈亲自给阳打电话,说车票已买好准备接站。小阳不干了,他天天深夜猫在电脑前等她下班电话短信QQ轮番追问,她都爱理不理说订不到车票,却突然从她母亲那儿传来了接站的消息,这哪里是把自己放在心上呢。痛痛痛罢罢罢,他一咬牙给岳母发了条短信:阿姨,我们没有缘分…… 缘分肯定是有的,小阳最终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姑姑姑父等人的略微劝说下回心转意,并于一天深夜在大姑父的带领下从信阳某旮旯小站将姑娘接回到县城。虽然我们一直保留着意见,但凡事总希望圆满,及至女孩子衣衫单薄站在我们面前,我们早已满怀柔情满腔疼惜,爷爷不顾心脑血管疾病畏寒怕冷早早起床腾出房间,奶奶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大棉袄把姑娘紧紧包裹,小姑端粥拿饭殷勤伺候,大姑调课请假陪同逛街购置服装。将其打扮一新暖暖和和送回娘家去,我们踌躇满志等待哥哥召唤,好回家大显身手操办喜事。 哥哥果然很快打来了电话,传来的却是婚事黄掉的消息,原因是我哥嫂前去要“好儿”(商定结婚的日子)没带媒人女方家恼了:我哥我嫂毕恭毕敬坐着,男主人却被女主人撵到房前屋后徘徊着不敢进家门,村学里的孩子们都晌午放学了,那母亲却说,俺等着出门送礼,恁看恁还留下吃饭不……我哥说,估计她是因为小阳闪了她一下憋气的慌。我听说了这话怒不可遏,怒火中烧,怒气腾腾。这是一家什么人,做事情怎么那么叫人看不上,尤其是那姑娘,事情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你母亲显然是在找借口胡搅蛮缠,你咋能不知轻重不顾原则听之任之,我们半夜三更乐颠颠儿跑几百里去接你且不说,我们一家老老少少起明扒早围着你嘘寒问暖也不讲,单只说我不顾工作带着你在街上逛来逛去自己闺女一样将你打扮,你怎能说翻脸就翻脸,我不在乎糟蹋了那点银钱,我不能接受的是被人玩弄感情,你知道我买给你的那些衣服有多好看吗,本姑姑是很有眼光的! 作为代表,两天后我急急回家打探详情,正碰上双放谈判。女方家大概是看我们不再拿着热脸往上贴有点着急了,母亲带着姑娘躲在街上的亲戚家叫媒人喊我哥过去谈谈并顺便把日子定了,哥说,我不去,有诚意她们过来,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正佩服哥哥也能端起架子来,谁知他一挂电话就说,叫我过去,我敢去吗,那么多人还不得把我说死!我心想,满有理的人咋能会让人说死?我们正准备下面条开饭,女孩子低头跟在媒人身后进来了,穿的正是我买给她的那件雅致俏皮的羽绒服…… 好日子定在腊月二十二,各项事宜紧锣密鼓。阳捧着一家新开张的婚纱影楼天花乱坠的宣传单带着姑娘来拍照,我哥打来电话命令我负责,不要让孩子们任人摆布花了冤枉钱。我得令不敢怠慢,安排他们坐进奶奶的被窝里稍等几刻,自己冒着严寒骑着电动车一家家比价格问服务,最后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一家承诺绝无隐形消费的。兴冲冲往家赶,却在巷口碰上了小阳,他正哭丧着脸低头猛踩地上的石子,不远处的街心花园里,他小姑正瞧着那女孩子的脸色前后徘徊。我大惑,说,咋了?阳说,财礼的事,我爸说给两万,她非要三万……我一听再次大怒,说,条件没谈妥来拍什么婚纱照,昂?! 我生气进了房间,阳的小姑也即我妹妹在我哥哥的授权下作为家长代表最终答应了财礼三万、三金自选、家电齐全等等一系列要求后摇头松了一口气,不想女孩子低眉浅笑叫了一声小姑,说,那个——俺这边的爸爸说过——买宅子盖院子买小汽车……小姑实在招架不住了,一路热血沸腾来找大姑,我听了二话没说,噌噌噌窜到大门外,直接杵到女孩子面前,说,你听着,买宅子盖院子买小汽车这是不可能的!女孩子一脸诚恳,忙说,不要紧,这些东西赶明儿买也行的……我说,别说赶明儿,赶后儿也没有,你就别想了,你爸爸他只是个普通老百姓,种几亩地做点小生意能在街上置买两套房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很想给你们买小汽车,但他没有那个能力!女孩子垂下眼皮,咕哝道,这都是他自己说过的!我说,他说过很多话,但他说了不算,他喝醉了! 我哥的确说过这话,当时我在场,是那天较量得胜后跟媒人商讨财礼时说的。姑娘低眉顺眼刚被引到楼上,他已经在楼下喝了个小晕,并主动对媒人海口许诺,说,人家财礼都万里挑一(11000元)、万里挑妻(17000元)、万事如意(14000元),咱不那样,咱直接两万块!不料媒人却说,这个事俺们在家也讨论过了,其他不说了,你这边直接拿出三万块……我哥说,我不是拿不出那一万(其实他一时真拿不出),关键是这事一还价就没意思了,如果不还价,那房子后面还有片宅子,如果人家卖,我一高兴就给买了,拉院墙盖房子都不在话下,过两年再一高兴我还给他们买小汽车开开呢……我嫂子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我哥眼一瞪,说,咋了,要不我考驾照干啥…… 婚纱照当然没拍成,两个孩子被我们打发回家各找各妈再谈条件。我打电话给哥哥汇报我说过的狠话,哥哥切齿道,说地对,就该那么说!一旁恼了耿直的退休老教师阳的爷爷,他一脸严肃发话道,这个媳妇咱不能要啊,她跟小阳本来就疙疙瘩瘩,现在又这一头那一脑地闹,咱孩子实诚得没个三分九转,万一到时候娶过来使唤不住那可就晚了,幸亏她现在闹闹让咱们了解她‥‥‥走,带我回家,我亲自对你哥说!连一直因心疼那两万块钱见面礼而不主张退婚的阳的奶奶也说,退了就退了,哪怕那两万咱不要了(农村风俗,如果女方提出退婚就算帐两清,如果男方提出反悔女方可以分文不退)。 阳的爷爷自认为是威望有加的老太爷,一定闹着要回家,阳的小姑又在一旁不辨时局一味怂恿并喊来了阳的大姑父当司机,就连司机都说:回家看我的,我一定能够晓之以理。我却坐在娘的床上不动窝,我清楚地知道我哥哥的脾气,他高兴又清醒的时候你跟他说句话还可以,他不高兴又没头绪的时候你去招理他,你肯定会被他的不当言辞伤害到。我说,咱们现在不能回去,不是时候,等他们在家有了眉目再过问……没人听我的良言,只是一味摩拳擦掌,喊,走走走……甚至司机掀了被子就把我往出拉,好象一个快乐的出游被我扫了兴。 我们到家的时候哥哥不在,气势汹汹找媒人去了。嫂子从厨房里出来,迎接她的是我们一阵义愤填膺的叽哩哇啦,吵闹中我只听清了嫂子一句话:退了就退了,这家人咱真缠不起,哪怕那两万咱不要了!正嚷嚷,哥哥突然搓着手一脸羞愧进来了,说,你看,我又把事情弄差板了!等到发现我们正群情激愤,忙推了一把老太爷,情急之下力度过大,简直像是在打人,紧跟着媒人就进来了…… 不回家也就罢了,一旦盛气之下与对方白刃相向,我承认,我是有点激动了,我不该把火朝着媒人发,因为媒人是女方家的干亲戚,可我实在不屑于他们把嫁闺女弄成卖闺女,不屑于一个闺阁女儿伶牙俐齿跟人讲条件,后来经过深刻反省我才知道,是我太书呆气,太理想化,太脱离实际了,他们说现在农村娶媳妇都这样。媒人很有风度地客气道别,在门外拂了拂袖子疾步离去。我哥哥的脸色难看极了,快步踱了两圈还是没忍住,指着我们的老太爷说,你你你——你根本不该回来,你老啦,娶谁都是叫你一声爷爷,别操那么多心好不好!我很是不服气,说,散了就散了,她跟咱小阳根本没感情!我哥说,你咋知道没感情,咱没跟谁过咋知道谁跟咱有感情?这回可好,人家肯定宁死不愿意了,并且一分钱不退!我说,钱钱钱你光知道钱,钱重要还是咱孩子的幸福重要,不就两万块吗,咱不要了,啥稀罕!我哥哥立即面带讥讽,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俩儿子,你不知道我压力有多大,人家现在有闺女扔到粪池里沤粪都不嫁兄弟俩的,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人家凭啥不趁这个机会撕开嘴子使劲跟咱要?!这很正常!!再说不是你人家咋会有意见,你为啥领人家拍婚纱照却不让人家进屋…… 我,无语了,顶着一顶大帽子趔趔趄趄落荒而逃跑。这姑娘真有意思,她竟然挑出这样一个理,她咋不说我严辞厉色训斥她的事情呢。我跟我哥还有啥解释的呢,他宁愿听信外人随便一个借口,他常常理直气壮去跟人交涉,却很快被人家寥寥几句弄得哑口无言,他一直都是这么笨,我没办法怪他。我遗憾的是我哥哥对我的失望,他深恨自己托错了人,他本来认为相比之下我是老成持重的,没想到我一举戳散了他孩儿的婚事。不欢而散之前我哥哥说了很多绝情话,大致意思是我们不该回去,不该强当家多管闲事等。第二天又余怒未熄打来电话,说他们两口子没脸见人蒙头躺了一天,说本来亲友们都在竞向打听日子准备好了送礼喝喜酒,婚事却被两个姑姑戳散了,说以后叫我们不要再上门了他不能看见我们,就连阳的爷爷奶奶也不要回家过年了跟着有钱的闺女好好过吧……甚至第三天中午,我正在市里一间高雅的酒楼上跟一群高雅的朋友们共进午餐,手机又响了,我一看是哥哥,忙诚惶诚恐走到清净的走廊一角,说,喂——我哥说,歪啥歪,我比你还歪!我说,哦。我哥说,你以后能不能别管我们家的事,昂?我说好,我错了,我知道了。我哥说你知道个啥?求你以后别强当家了,通知你来送礼你来送礼就妥了,不管俺娶谁,你以后也就是个姑奶奶……我耐心听我哥哥训斥,嘴里说着好我知道了我错了,心里想,这个点儿他已经喝醉了? 面对这样的责怪不满我一直心平气和,我想,这桩婚事真不一定是好事情,吹了就吹了,我哥他终究有一天会理解,再说,我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是我亲哥哥,又有点傻。可是,当我听见我哥哥说“你以后也就是个姑奶奶”这句话时,我一下子醍醐灌顶。这句话就像一个巨浪把我掀上半空,旋转飘落的过程中我彻底看清楚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尴尬表现。我错了,我真错了。我爱我的侄子,我看着他长大,我完全以为他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亲他疼他教他训他为他的人生积极筹划,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出过门子的大姑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凡事不再有发言权。姑奶奶,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尊贵的称谓,因为泼辣的女孩子骂人的时候总喜欢瞪着眼睛说本姑奶奶如何如何,汪增琪在《胡同文化》一文也有“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的句子,可是当我知道自己已经升格为姑奶奶的时候,却压抑不住满心的苍凉,我苍凉的不是自己被无情地拍在沙滩上,而是从今往后眼睁睁看着曾经亲爱的小孩却不敢再亲昵。 两个被断了亲的姑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摇头叹息相对无言,我虽已受到深刻的教育,却仍然心存委屈尝试给阳的奶奶诉诉苦,我说,娘啊,你是知道情况的,你说他们赖我拍婚纱照不让他们进屋对不对?娘叹了口气,却说,你说你看啥看哩,直接领着他们去照不就妥了……一般的农村老人,关键时刻总是选择站在儿子一边的。我彻底无语,想想自己天天南跑北逛不知都干些什么,决定退回自己的书桌前闭门静修,却不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这说那,我已经心底洼凉,说,你要再打我电话我就关机,不然我上山到庙里过年去!妹妹吓得赶紧保证,好好好,我再也不打扰你了,我已经被哥哥断了亲,再没了姐姐可咋办…… 伤痕累累百无聊赖之际,我们以为尘埃落定。可当我们想象着自己在乡亲们眼中强势蛮横的恶魔姑姑形象尴尬不安时,我哥哥并没有一味的“没脸见人蒙头躺着”,他先派遣小阳负荆请罪到女方家并责令其安营扎寨寸步不离,又请来街面上有头有脸的本村长辈亲自出面多方斡旋,并在其带领下系颈登门,说,我戴着驴蒙眼来了……此语一出,亲家母一声嗔骂笑逐言开并立即雀跃欣然要到街上参观我们的新房。一翻折腾皆大欢喜,唯一未曾预知的变数是我们的小阳在前线逗留期间被人家成功策反,此是后话。 腊月十九日过大礼(送财礼),头一天晚上,我哥打来了电话,我不接,那人接完电话汇报道,听见了吧,叫你明天去缝被子。我一扬下巴,说,我不去!一句未完,泪如雨下,那人拍拍我倔强的头顶,说,好啦好啦,别怄气啦,都是自家亲人。我当然知道我是必须要去的,我哥说绝情话可以,我做绝**肯定不可以,但撒点泼发个牢骚我还是想的,我给娘打电话,我说娘啊,你儿子叫我回家缝被子里哩,他都跟我断亲了你说我凭啥给他缝被子?我娘又是先叹气,然后说,咋办哩,你就那么一个傻哥哥,你要不回来,除非你不要你爹你娘了!又是这一套,我立即缴械投降。 载着三叔二大爷九家的礼品,端着二八一十六个饭店里刚炒出来的荤素碗碟,揣着双幅大红手帕包裹的三万彩礼,在同村爷们的陪同下,我哥哥隆重出发。酒过三巡,我哥掏出了大红手绢包摆到桌面上,说,十里不同俗,看看咱这边还有啥规矩啥条件,说说提提——这完全是一句客套话,我哥他严重觉得事情已经尽善尽美了,况且我们远没有相距十里,风俗是完全一样的。对方陪酒的三叔二大爷之中,二叔大概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举止洒脱谈吐豪爽。他瞟一眼桌上的手巾包,很大气地一挥手臂,说,外气啦外气啦,啥规矩不规矩条件不条件呀,都是自己人讲啥条件呀……明儿再赶来一头囫囵猪就妥啦…… 腊月二十一我们早早起床,带着一套那人还未挨身的新西装赶回家。我知道小阳没买西装没买皮鞋没买衬衣没买领带,小阳喜穿运动装,而我哥嫂不懂得结婚应该穿西装,我知道,可我不敢进言。新房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支起两口大锅,帮忙的乡亲们都已经就位,我转了一圈,在择菜的人堆里蹲下来。择菜,洗碗,剖鱼,卸鸡,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兢兢业业埋头忙碌着,直到听见阳的舅舅安排我哥嫂说阳应该穿西装的时候我才抬起头,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西装我已经拿来了,新的。 午饭后继续干杂活,正在灶下忙碌,我哥哥招手叫住了我。我哥说,小阳的舅说了,得弄个简单的仪式,你看怎么写几句到时候主持一下。我心说,还小阳的舅舅呢,本姑姑也觉得该那么样,凑是我不敢说!当然,这话我不能说出来,我哥终于启用我并给我找了一个合适的工作,我感觉很荣幸。我甩掉手里的劈柴,转身回到老房,电脑前坐下,然后又站起身,浴了浴手…… 我捧着打印精美的粉色纸笺给阳打电话,我想给他交代行礼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小阳正在街上买音响,我说,小阳啊,音响就用那么一小会儿,租一套就行了,值当去花好几百块冤枉钱吗?没想小阳一改平日的拙嘴笨舌,清晰流畅地说,那我得买,这是个机会。在我的催促下小阳很快回来了,一进门喜形于色,说,那谁谁店里的电脑,装下来才四千多点……我用一脸吃惊打断他,说,小阳,那么忙你非要今儿买电脑吗,等忙过去了你手里有钱了再买不行吗,你知道你爸爸在咋过着吗,再说啥电脑装下来要四千多呀,一个家用的就是品牌机也不过三千块,你又不懂,等两天进城了叫你大姑父帮你好好挑一挑……我还没说完,小阳奶气十足的脸上已聚起了不屑,他终于忍不住脱口道:你又想强当家哩是不?! 我瞪着眼睛足足愣了59秒,然后把粉色纸笺塞到阳的手里,起身到新房楼上拎下自己的包,低头回到老房楼上,打开电视,钻进被窝。我还没看清电视上的节目,小阳进来了,小阳俯身趴在我的被子上,扬起一脸的无邪,说,大姑,你生气了吗,你知道不会说话,你别生气好不……我明白,我是大人,我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可是,孩子的背后是大人,可以想象,孩子口里轻轻吐出的一句话在他父母那里该有多重的分量啊。我呆呆盯着小阳,小阳起身抱着我的胳膊乱摇,说,大姑你打我吧,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我一掀被子,说,走,烧锅去。 婚礼仪式最终没有举行,因为我爹听说他作为爷爷也要被抹上花脸儿坐在那里任人摆布很不高兴,至此,我生平最有希望公开发表的一篇文字被宣布永久性沉帖。2012年农历腊月二十二日上午九时许,唢呐高奏鞭炮齐鸣,在迎面飘飞的礼花中,绿鞋红袜婚纱洁白的新娘在人们的簇拥下被小阳抱进了洞房。迎亲的人们正把陪嫁的被褥箱笼一个一个送上楼,我在锅灶碗碟间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跟了上去。新娘脸上的妆果然不够鲜亮了,昨天傍晚听小阳说她已经在影楼化好妆我就暗暗担心,一夜不能躺下睡(怕弄乱发型)第二天会有精神吗,要是我来安排,半夜三点接过来,化完妆送回家正好天亮,多好。参观新媳妇的亲友们挤了满满一屋子,听着“新娘好漂亮”的赞美她静静坐着面无表情,我上前帮她把大红棉袄套在婚纱外,悄声说,人家来看你,你给人家笑一笑打个招呼。孩子很听话,她果然对人笑一笑…… 从新房出来我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先是帮着执事人等安排小阳的舅舅一班人尊位就座,接着是帮我的舅舅一班人接菜布汤,第一轮碗碟撤下来后,我的身影就固定在了两个泔水油腻的大盆边,我的工作是接过撤下来的剩菜分门别类收集起来,然后把碗碟洗刷干净。我埋头忙碌着,越忙越觉得清净,越忙越觉得充实,越忙越觉得有成就感。一直到两轮客人全部散尽,帮忙的乡亲们开始收拾桌椅了,那个“街面上有头有脸的本村长辈”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我,说,呀,这活咋让妮子干,放下放下!我直起腰对他笑了笑,心想,作为姑奶奶,我终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送走桌椅碗碟坐下来,我才发现我家的那人喝醉了,他转来转去不停找人说话,严肃认真郑重其事的样子。我让他睡觉去,他瞪着眼睛跟我说他没事,我不敢强制,我不想在娘家门口跟他起冲突,因为他喝醉了不知轻重。他继续找人说话,正好娘端着东西经过,他立即跟上凑到娘的耳旁,说,娘娘娘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就别说了!我娘不喜欢谁喝醉了耍,一扭头走开了,他一脸尴尬回过头,正好看见我们都在瞅着他嘻嘻笑…… 晚饭后天已经黑透,站在屋檐下看小阳放了烟花我们起程回家。其实我们是可以不那么早回家的,要搁平时那个亲热劲儿,我们肯定要在小阳的新房里闹一闹,可是现在,热情是不敢随便拿出来的。车上公路,副驾驶上的妹妹不时回头牢骚感慨,说得我也渐渐不平起来。姊妹俩正你一言我一语诉说郁闷,那个乖乖呆在后座没精打采的人突然活跃,他一句接一句冷嘲热讽说风凉话。就像一个伤疤,自己轻轻揭一下只是痒,别人一揭就会疼;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自己打两下挺解气,别人一打就心疼。恼羞成怒,我说,别说啦,#¥%*!谁知他立即高声道,我#¥%*呀!并且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我不能接受了,我觉得女人骂人随口而来随风而散,而男人骂人一字千斤掷地有声,关键是,我妹夫,我妹妹,我孩子,我外甥,他们都在,现场直播,我脸面何在?我立即伸手在他嘴上扇了一下,与其说扇还不如说捂,我想做的是在我的亲戚面前挽回点面子,可是,立即,一记重拳迎面而来…… 当我在车厢里满地摸眼镜的时候,他抱着路边的大树不撒手,嘴里不停说,她凭啥骂我奶奶,她骂我爹我娘我都不生气,她凭啥隔辈骂……我脑袋懵懵,好半天摸着了眼镜,一条镜腿已经完全伸直。听他在外面嘟嘟囔囔,我安静极了,简直觉得无所事事,我想,什么人都会胡搅蛮缠,又想,我以后不再隔辈骂了,骂他平辈。 他被拉上车摁到副驾座位上后不再挣扎,并在即将经过一个电子眼时随手系上安全带,动作娴熟姿势标准。我就说,中午喝的酒怎么到晚上还醉着,果然,一到家,他说出了心里话。为了避免三更半夜冲突进一步加剧吓到孩子,我顾不上洗淑匆匆钻进小孩的被窝,他送走劝架的一家人,回头就掀开被子把我往外拉,说,你不是厉害吗,起来,继续骂,我辛辛苦苦给你家干活你们还说我坏话,不是为了替你哥陪客人我咋会喝醉……看我闭着眼睛没反应,他起身在屋里来回窜,突然转到了镜子前……他怒气冲冲再次回到床前,掀被子拽胳膊拨拉脑袋,说,起来起来别装委屈,你不是会挠人吗,起来继续挠……我无奈睁开眼睛,看见他右半边脸布满了新鲜的抓痕,慢慢忆起打架的时候似乎手里一直有个肉乎乎的脸。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人急挠脸,唉,可惜了,他左半边脸还相对完好,我挠得不够全面。 他不停重复着“凭啥隔辈骂”、“凭啥说我坏话”、“凭啥挠我脸”几句话,对我又拉又拽,为了一时的安静,我说,别闹了,明天离婚就好了。谁知他又有了一个又拉又拽的借口,说,快起来,现在就离,谁不离谁是孬种,你起来写离婚协议……我说你写吧我签字,他满腔嘲讽,说,你不是作家吗,你啥都会写,你写了我立马签字……他伸手掂过小孩子的练习本摊到被子上,使劲把笔往我手里塞,说,快写,谁不写谁是孬种……小孩子终于吓坏了,从看明白了爸爸妈妈在打真架之后她就一直哭喊别打了别打了,到家后又一直无济于事无能为力地拽着爸爸的衣襟或捂着妈妈的脑袋哭喊爸爸你别闹了去睡觉吧。现在,纸笺已铺就,羊毫已饱蘸,离婚协议即将出炉,千钧一发之际,那小孩急中生智慧,刺溜从被窝里窜出来,憋足吃奶的劲头大喝一声:谁写谁是兔孙! 我们的小孩是个很文明的人,她基本不会骂人——当然,我也不是经常骂人,要不那个人不会那么不习惯——现在,情急之下,一句正宗国骂从她嘴里蹦出来,可见她是很郑重的。她用一个十二岁孩子的逻辑来裁定生活,她认为发了誓就得遵守,赌了咒就得奉行,她认为一句“兔孙”具有无上的制约力,足可以阻止我们任何的不轨行为。 可是,这事怎能善罢甘休呢。结婚十五年,我们一直是模范夫妻,同事们在一块儿谈论,我是唯一没挨过打的,可现在,莫名其妙就挨上来,挨得毫无意义,挨得不尴不尬,挨得心有不甘。我不甘的不是在搏斗中没能多抓几把,也不是没料到生平第一场架竟然打在回家的路上的车厢里,而是一对完美的偶像就这么吧唧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三万八千块,然后,无迹可寻。当时我妹夫就忍不住说,你看你们,我还一直拿你们当榜样呢,有学问,不打架…… 第二天腊月二十三,小年。我早早起床,到卧室去拿结婚证。结婚证放在床垫下,去年买房子刚换的本,崭新。我掀起床垫一通翻找,他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假寐吧,哼!我把结婚证放进包里,想着八点以后人家才上班,先出去走一走。空气里已经弥漫了新年的味道,附近村庄响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大概是勤快的主妇们开始扫灶了。我顺着工业区新铺的路面往前走,考虑着走到哪里折回去,因为我要趁孩子醒来前跟他闹离婚,再说,再逛又能逛到哪里呢。正盘算着如何唇枪舌剑,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一回头,竟是那厮,他脸上的抓痕已经变色,看起来触目了些。我扭头继续前行,他紧走几步追上来,拢着我的肩膀说,回家吧,过小年哩。我一抖肩膀,说,别碰我,大年我也不过!当他拉我第二下的时候,我已经心平气和,我说,回去可以,咱们先谈好离婚条件。他好象早有准备,说,好,谈。我说,孩子归我,那没交工的房子也归我,银行里的帐我还,银行外的帐你还,你看同意不。他立即说,好,我同意。我们转身回家了。哎,过了那么多年,一说离婚分割财产呢,发现分得的一屁股两肋巴都是债,#¥%*~``…… 小孩依然酣睡,我拎起装有结婚证的提包,说,走吧,趁孩子没醒。他说,干啥?我说,离婚呀。他一脸认真,说,今儿周日呀,人家不上班。我松了口气,说,哦,放下了提包……唉,不是我怕离婚,是懒得离,你说因为胡乱打一架就离了,对婚也不公平是吧。关键是小孩已经发了话,还有,过年了不见我们回家,他中风跛脚的老妈妈还不得气死,谁给她包饺子敬祖宗呢,还有那借他“赵”(罩)姓庇佑平安的小干儿子要到哪里过年呢,凡此种种,唉…… 受了一场气,挨了一顿打,这个新年我过得五味杂陈,满心沧桑。一连好多天我关闭手机,即便不关我也懒得接电话,电话一响我就怀疑有人要找我麻烦。腊月二十九下午我给娘打电话——我年年这个时候都要给娘打电话,喊一声娘,通报一下各自厨房里的进程,或者我添油加醋讲些我公公婆婆的糗事,母女俩哈哈笑着,很开心——我说,娘,干啥哩?娘说,包饺子哩!我说,包饺子呀,你家小媳妇会包不?我娘立即提高了警惕,说,啊,哈,啊,我啥都知道了,然后匆匆挂了手机。我愣了半天,想,我娘这是啥意思呢,我只是想跟往常一样与她拉拉家常,她都知道啥了呢?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再给娘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告诉她我说“你家小媳妇会包不”没有别的意思,告诉她我很喜欢新媳妇,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大年初二却突然接到了娘的电话,叫我第二天上午早早赶到好帮她准备待客的酒菜,因为嫂子的娘家哥哥突然得了急病乡里县里市里都不收治转到省城我哥嫂都跟着照顾去了。我听了唏嘘不已,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年前还在县城里的工地上做水电装修,聊起天来笑声爽朗,说,就你那点工资……一天不给三百块我都懒得干!就是他,突然宣布肝癌晚期,肿瘤破裂大出血。 初三上午一早赶到,却发现哥嫂已经回来了。嫂子正在厨房忙碌,我上前探问病人情况,刚说两句嫂子已经泣不成声,说,俺就那么一个哥呀,上有老下有小的咋办呀……咱们姊妹间以后谁对谁错啥也别讲了,谁都别赌气了,生命……陪着嫂子抹了几把泪我出来坐下,哥哥正在讲一路求医的惊险,说若是再耽误俩小时就没救了……哥哥换了干净衣裳,似乎年轻了些,脚上依然穿着棉拖鞋,听娘说他在几个医院里跑来跑去累得扭伤的脚踝又旧伤复发了。 我正想象着他在医院的楼梯上拖着一只拐脚上上下下,哥哥突然注意到我,说,那谁谁谁家你们别去拜年了呀,我跟他断亲了(小阳结婚那天那个亲戚没来,只是在前一天送来了几份礼,每份一百块,而他其中一个闺女刚给孩子办完满月酒,当时我哥送去的是二百块)!我说,昨天已经去过啦,顺路拐去的,还给我们压了一兜馍。我哥一听立即暴跳,说,你没见过馍呀,一兜馍就给你鬼成这样!他看不起我不就是看不起你吗,人家看不起你你为啥还往人家脸上凑,我是谁呀,我是你哥,你这样不是给我找难看吗…… 要搁从前,我肯定又跟他掐起来,至于吗,小肚鸡肠成这样,都快当爷爷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被人得罪,动不动就说绝情话,动不动就得别人哄着让着,好好的亲戚你不去凭什么不让我去呀,我就去,我年年去,哼……可是,我只是微笑,毕恭毕敬等他说完,起身长长吐了一口气,态度诚恳,声音温和,说,好,我知道了,我错了,我以后坚决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