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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故事(2)
一.
清晨,天刚蒙蒙亮,西院子里就一片沸腾,真的是鸡飞狗跳。继而就传出豁嘴子婶吆喝喂猪的“啰啰啰……”的吆喝声。或许是因为嘴唇的豁裂,豁嘴婶的吆喝声总是有点别样的味道。远远没有房东大妈的吆喝声看起来那么更响亮,更具有穿透力,因为只要大妈吆喝一嗓子,甚至不用吆喝,猪圈里那只看样子永远长不大的猪,就会咳嗽着,颠着猪的碎步,忙不迭的凑到猪食槽子前。
房东大妈把猪食倒进槽子,嘴里念念有词:你就吃吧,吃了快点长啊,那猪好像听懂了什么,还煞有其事的扬起一张猪脸,和房东大妈对视。
猪的眼睛很漂亮,真正的那种双眼皮,好像所有的猪的眼睛都很漂亮。都说是,眼睛是心灵的窗子,这么漂亮的猪眼睛,怎么就看不透人们把它们喂的膘肥体壮之后,它们注定逃不过挨上一刀,成为人口中佳肴的命运。
房东大妈是一个嘴很碎的人,每当听到西院子里豁嘴子婶的吆喝,都要忍不住笑出声,而且还要扯着嗓子:西院家的,你这么吆喝还不得把你家的猪吓跑了?
豁嘴子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把猪食倒在槽子里,然后把猪食盆,响亮的在猪圈的青石上敲两声,含糊不清的反击:你管得着么?我家的猪听得懂,所以吃的壮,长得快。你看看你倒是能吆喝清楚,可你家猪圈里的猪还不是那个熊样。
这句话显然是戳到房东大妈的心头上了,她一脸讪然,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屋子里。每当这个时候,房东大伯就是她唠叨和发泄的对象了。
你个老东西,买了个什么猪崽子,我喂了它大半年,长这么点,还想吃肉?做梦吧。
房东大伯也不恼,靠在门框上,笑眯眯的抽着旱烟,满屋子都是烟叶的味道。
西院里好像渐于平静了。这一大家子,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拉柱。据说西院豁嘴子婶为了要这个儿子,一口气生下了前七个女儿,最后,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儿子姗姗来迟。
那一年这小子大概也就两三岁的样子,绝对是豁嘴婶家里不二的“皇帝”,这个蹒跚在院子里的家伙,最大的能耐就是哭,而且还配有动作,满地打滚。无论如何豁嘴婶是不舍得打他一下的,每当这时候她就忙不迭抱起这个活祖宗,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哄着他。
那时候,豁嘴婶最大的女儿都要出嫁了,这个还在哭天抹泪的弟弟,成为家里所有姐姐们不能不敬畏的“皇帝”。
最倒霉的大概就是她的三女儿,那时候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她的那个宝贝弟弟,最喜欢的就是让三姐趴在地上,他摇摇晃晃的骑在姐姐的身上,甚至还会弄一根小树枝时不时的抽三姐一下。那女孩真的是好脾气,从来不恼,任由弟弟作弄。
豁嘴婶的丈夫,是一个道班工人,也就是维修公路的。那会儿这样的工作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他吃官饭。这人多数时间都在养路段,所以,家里的一大家人,无数的琐事,都是豁嘴婶一人扛着。
生活实在拮据了,孩子们甚至真的是吃不饱,更不消说穿什么了。那会儿大女儿已经在镇子里的巢丝厂工作,二女儿先于姐姐嫁了人,三女儿早早辍学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四,五,六,七四个女儿有的读中学,有的读小学,好像老五老六老七都在一个年级。
母亲有的时候实在看不过去,就隔着院墙招呼豁嘴子婶,悄悄的塞给她三五块钱。
一年多以后,我们结束了借住,要搬到几十公里外的家属区去了,临走的时候,母亲把一些日用的锅碗瓢盆还有一些粮食都送给了豁嘴婶。
很多年后,我故地重游,看到的是昔日借住的这排茅草屋,早已经破败凋敝,房东一家三口分别于七二年,七四年,七九年先后故去。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据说是豁嘴婶的丈夫已经去世,豁嘴婶还健在,和三女儿一家在一起生活,我当时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和她最喜欢的儿子在一起?陪着我的同学告诉我:那小子拒不养活他妈。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听说豁嘴婶也走了,据说走的很安详,她的三女儿把她妈妈发送的很风光。
我站在空旷而寂寥的废弃草屋和院子里,听着阵阵山风掠过,远处屯子里传来狗叫声,恍然间有一种巨大的时空错落之感,我抚摸着我曾经咬着牙帮助房东大妈推动的那盘沉重的石磨:
我们会走多远的路,我们会有怎样的人生?
二.
我们下乡借住的这家人,也只有三口人,引起我格外关注的是,房东家的二哥,他沉默少语,有一只眼睛看起来斜视。后来我才知道二哥斜视的真正原因。
房东大伯是一个从抗美援朝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福之人,因为他参加了惨烈的战斗,却能毫发无损。他曾经给我看过,不知道是那级部门颁发的一枚铜质奖章,年岁太久了,这枚铜质奖章有些许斑驳的铜锈。但是,房东大伯显然非常珍惜这些物件,用他的话说,这是用命换来的。
当然,还有大伯在前沿阵地上,端着枪的一张泛了黄的老照片。还有一个据说是用美国人的炮弹皮打造的和平鸽,那线条过于粗糙,但是,嘴里衔着的那枚橄榄枝很形象灵动。
那天,我坐在房东大伯家的热炕上,二哥坐在热炕的另一个角落里,他一向沉默寡言,最多是朝着我笑笑。房东的大伯给我讲他抗美援朝的故事,话题刚扯了一个引子,忽然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二哥双目紧闭,牙关咬的咯吱作响,身体急剧抽搐,嘴角吐出白沫子。
老婆子,你快来,孩子又抽了。房东大伯一把抱起抽搐的二哥,一面掐着他的人中,一面呼唤着,房东大妈手忙脚乱的爬上炕,房东大伯强行掰开二哥的嘴巴,大妈把一块胶皮塞进二哥的口中。
后来我知道,所以要塞一块胶皮在二哥嘴中,是怕他在抽的时候咬烂舌头。
二哥是癫痫病,这病据说是三岁的那年,受了一场意外的惊吓落下的。而二哥的眼睛斜视也和癫痫有关。
当晚父亲回来的时候听说了这一切,父亲找到房东大伯:大哥,这病要给孩子治啊。房东大伯苦笑着说:兄弟,你说怎么治,我带着他跑遍了大医院,都说这病不能去根,只能维持。
父亲的单位的战备医院建完后,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二哥接到了医院里,做了一次系统的检查,结果让父亲和房东大伯相对无言。那时候,癫痫也让医院束手无策。而且,二哥这几十年,发病的频次过于密集,基本上行程了很大程度的神经损伤,不仅视力,甚至智力都受到严重的影响。
在维持治疗了半个多月之后,房东大伯带着二哥回家了。
这一走,我们再也没相见。
二哥最后还是死于癫痫。房东大伯因脑溢血倒在走村串户的打铁路上,房东大妈被女儿接走后不久,因为思念儿子和老伴,抑郁成疾,不久也故去了。
三.
魁财他二姐出事的那天,村子里炸了锅。
就在村子东头的那颗老梨树上,她二姐用一根红布带勒住了自己的颈,吊死在哪里。母亲说吊死的人相当难看,想阻止我要去看的念头,哪里知道这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瞅着母亲不背,窜出了屋子,身后,母亲颠着一双小脚,一串数落。
县里的公安局来了人,公社里的几个公安难得一见的都背上了盒子炮,这装备看着有点滑稽,据知道底细的人说,这种盒子枪,都是打鬼子的时候,从鬼子哪里缴获来的。
我去的时候,魁财他二姐已经被从树上放了下来,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魁财的娘跪在哪里呼天抢地,泣不成声。魁财的爹脸色铁青的攥着老旱烟杆站在哪里,魁财的脸上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鼻涕,糊弄了一脸,还有七七八八的亲戚们或悲悲戚戚,或窃窃私语。
魁财的二姐穿的很整齐。脸也没有母亲说的那样恐怖,有些煞白,那女子原本就长得白净,只是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有一截舌头留在外面。
县里的公安们,又是找足迹,又是拍片子,忙活了大半天,领头的那个说话了,像是冲着自己的同事,也像是冲着生产队队长,还像是冲着所有的人:自杀。
好像是他们对自己的这个勘察结论还有点信心不足,临了还来了一句,要不做一个法医鉴定?
被魁财的爹一口拒绝了:人都死了,给孩子一个囫囵尸首吧。
于是,公安们也不再要求,他们就撤走了。
知道的人都说,魁财的二姐是被她爹妈逼死的。因为她爹妈替她看好了一户人家,要把魁财的二姐嫁过去,这女子说什么也不嫁,知道的人都清楚,人家自己心里有人,那人还在当兵。
魁财的娘风魔了一样,非要逼着二女儿嫁了,这女子性格刚烈致死不嫁。她爹娘放出狠话,你要是不嫁这家人,你就滚出这个家。
说是就因为这句话,这女子寻了短见。
围观的乡亲们叹息:好好一闺女就这么没了,太烈了。
第二年春天,梨花盛开的时候,那棵吊死魁财二姐的梨树,开的一树灿烂的白色梨花,可是第二天人们看到,那树被拦腰锯断,梨花枯萎了一地,有人说这是魁财他爹干的,生产队也没有人出来追究,乡亲们私下里说:毕竟吊死了人,锯就锯了吧。
四.
我跟着房东大伯去打猎。
房东大伯的两条土狗,跑前跑后的撒着欢儿。
大伯把他那杆乌铳斜背在身上。那枪一看就是很老的那种,枪托上泛着一种青黑色的油光。长长的枪管,上面没有什么准星,这枪当时我就觉得傻大黑粗。
可是,在大伯的手里,却能时常打的山鸡。
我喜欢看大伯打猎,尤其是举起这杆乌铳的时候,那种瞄准的姿势,好不潇洒。大伯不打静物,山鸡受惊吓飞起来的时候,大伯会举起枪,有点像今天运动会上的那种靶向飞碟打靶一样,他移动着枪追着山鸡飞行的轨迹,然后扣动扳机。那乌铳会发出沉闷的声音,接着一团铁砂就飞向目标,很少走空。
大伯说他这枪法是在朝鲜战场和美国人干仗干出来的。
那杆乌铳我掂量了一下,足有十几斤,能稳稳的端起来,而且能稳稳的追逐目标并打中,这是真能耐。
雄山鸡的羽毛实在是很漂亮,每次我都会留下几根羽毛,然后回家插在帽筒里。
大伯家对面是一个向阳的小山坡,是一块不大的农田,大伯在那块田地里种的是黄豆,每当豆子要收的季节,山里就会跑出来野猪,獾子之类的东西来祸害粮食。大伯一怒之下,用了他自己发明的一种东西,当地土话叫做“地里炮”,是一种类似于炸子儿的东西,中间裹着炸药,外面用各种肉食炸出来的调料包裹着,一个个像小丸子大小。大伯一口气做了七八个,埋在了地里面。这东西一旦被野猪獾子发现,它们会去咬,只要一咬,必爆炸,基本半面脸都能炸飞。
大伯坐在炕上有滋有味的喝酒,脸冲着窗子,忽然他一拍大腿,大呼一声不好:我顺着大伯的手指朝外看,就在那片豆子地里,大伯家的两条狗像发现了什么,正在寻找什么东西。还没等大伯撂下筷子穿上鞋,啪啪两声清脆的爆炸,大伯扶着门框一脸沮丧:我的狗啊。
两条土狗被大伯自己下的地里炮炸死了。大妈不歇嘴的骂了大伯一整天,然后把两条狗都煮了狗肉,我一口都没吃,至今我也不吃狗肉,因为那两条土狗就那么欢实的在我眼前曾经蹦来跳去的。
五.
镇子里中学的那群红卫兵跑到屯子里说是要揪斗地富反坏右,生产队白队长冷着脸对他们说:有个熊啊,饭都吃不饱,他们能干什么?
红卫兵不干了,说白队长觉悟太低,甚至是说是和地富反坏右们同流合污。
白队长也不恼了,索性弄出烟袋锅,吧嗒吧嗒的抽着含烟。
带头的那红卫兵好像和白队长沾亲带故的,这时候也有点要翻脸的意思,他直呼白队长的名字:我告诉你,亲不亲,阶级分,你不要把屁股坐到地富反坏右哪里。
白队长不乐意了,他把眼袋锅朝着自己的鞋底子上磕了磕,手指着那个带头的红卫兵:妈拉个巴子的,你小兔崽子想教训我?滚你妈的,你算哪个辈分的?
红卫兵们也傻了眼,遇到一个滚刀肉了。他们决定自己动手,把屯子里的几个在册的都弄出来揪斗。
白队长也不阻拦,只是黑着脸,又挖出一袋含烟,吧嗒着。
不大工夫,几个挂名挂号的地富反坏右就集中在生产队的场院上,其中有一个据说是他爷爷是地主,这人身材特别粗壮,几个红卫兵试图捆绑他,忙活了半天被他一抖膀子摔在地上。
围观的乡亲们哄笑着,他们好像很适应这一切。红卫兵们看捆绑不成也只能撒手。然后围着这几个“坏人”喊了几句口号就散去了,前后没有十分钟。
那几个被批斗的好像也没有什么自卑,很习惯这一切。
白队长看着天上的太阳,啐了一口:妈了个巴子,又耽误了半晌午的时间。
他拄着铁锨开始派活。
没曾想散了的红卫兵又折回来了,他们围着白队长说是要让他去镇子里接受教育。白队长这回恼了,他指着带头的那个红卫兵说:你这个小驴操的,你没大没小也就罢了,敢破坏生产,你信不信我一铁锨拍死你我。说着就扬起了铁锨,那小子和同伴们撒丫子跑,边跑还边喊: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大伙那叫一个欢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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