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开始,天空一直很睛朗。人们说的最多的,不过是雨水。
雨水什么时候落下来,往年的今日,是如何的风调雨顺,说到热烈处,重重的叹息一口气:呵,年逢。
这不过是一个游戏,大家都已知道。
所以,六月才开始,雨就不停的落下来,落在干涸的土地上,落在卷边的树林里,落在张开小口的稻田里,昨天,还有人为了那白花花的水花儿,挽着裤腿,站在杂草丛生的田梗上,跳着脚的骂娘,今天,那些哗哗倾泄的雨水,落足了一夜。
干涸的池塘涨满了昏黄的裹着泥土的雨水,田里的稻子绿秧秧的浸泡在一田带着淡淡烟雾云霾的雨水中,风姿绰约,妩媚晶亮。
笑容从落满雨水的脸上分股成流,一直一直彼此呵呵的忙碌着:这雨下的及时呀。
是哟,这下今年终于有收成了。
她们浑忘昨天,彼此曾想把对方置于生死的对骂。
雨水再也不曾停下来。
干涸的土地已经变得松软,那些铺陈在土地上的昏黄的雨水,带着一种柔软而刚强的力量,肆意地掠过树林,河沟,稻子,房屋。
洗涮是不可避免的了。
有人开始哭泣,这是最直接的开始表达的方式。
院子里在某一天,也被涨满的河水浸了进来,她站立在那些雨水之中,一双蓝的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的漆皮高跟,就这样埋没在一场昏黑的雨水之中,她腿上的皮肤,褪去了在阳光下那种菲红的黝黑,一下子变的亮晶晶起来,她开始明白了环境的促生,和对现实的一种逆来顺受。
她说:呵,看,我的窗外终于也有一片海了。
然后,她进去,坐在昏暗而矮小的屋子里,对蜷坐在床上正在看电视的女儿说:亲爱的,帮妈妈打一盆热水来。
女儿不情不愿的抬头:可是,可是,厕所里全是水,怎么进去拿盆?
你不会趟水进去拿出来,然后再把脚洗了么?
女儿终于懒洋洋的起身了,尖叫着跳跃着试探进厕所里,拿出放在洗衣机上放着的盆子,又带着一张欢畅的笑容过来,说:妈妈,怎么下雨比地震还可怕?
有什么好怕的?再怕,也淹不到我们这里来,你放心。
她把脚从那双更加艳蓝的漆皮高跟里褪了出来,十个圆澜而可爱的指头,指甲修剪的很是整齐,此时,显出一种久经雨水的苍白,和微微轻纵的折痕。
她想起他来,他说:呀,你的脚真可爱。
那时候他把她的一双纤纤秀足握在掌心,不停的抚摸,揉捏,她在脚指甲上用艳蓝的蔻丹绘着半朵似开非开的花朵,小小的,纤细的,妩媚的,开放在那十个光洁而整齐的指头上,暗色的水纹从窗外透进来,有一种咸湿而性感的味道,她像猫咪一样的蜷曲,吃吃而笑,一双脚就在他的掌心里灵动繃紧,或是松散。
呵,妈妈,赶紧泡泡脚。
她回过神来,就着屋内的白炽灯辩识女儿小小的身子,脸容柔嫩,线条分明,一双灵动的大眼永远似有水渍一般,此刻正扬着脸蹲在地上,手伸进粉蓝的盆里,笑意盈盈:妈妈,水不烫,正好合适,你快泡脚。
嗯,你也一起来泡泡。
两双一样白嫩柔软的脚放在小小的粉蓝塑胶盆里,她们彼此搓叉,又你来我往,踩足嬉戏,热烫的水包裹着皮肤,又四溢出去,落在早就潮湿的水泥地面上。
女儿大笑:妈妈,你看,都怪你,把屋子都弄湿了。
什么叫都怪我,你不踩我,我能踩你吗?她调皮起来,趁女儿不注意,一双大脚轻轻的踩在了女儿的小脚上,溅出的水花落在垂挂在床沿的床单上,几个星星点点深蓝的印迹,恰巧在落在那些花朵的边缘,像几枚不着痕迹的印子。
哈哈,女儿怎甘示弱,立即回踩,谁知身子一歪,斜斜的向下倒去,正好靠在床沿上,就着床沿腰身一用力,而她,也赶紧伸出手去,及时的拉住了下滑的身子,这才坐正了过来。
凭着本能,四只脚高高抬起,再看下,盆里那还有水,一下子全倾倒在屋子里,正顺势汇流,向稍倾斜处慢慢流淌而去。
女儿怔怔的看着她,她拍掌大笑:这下好了,我们屋子里也进水了,怎么办?
怎么办?女儿小小声应和,又高叫:呀,妈妈,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不是你踩翻的吗?个小没良心的,要不是我拉你,你还坐地上去了呢。
你不踩我,我会向地上倒去吗?横。
赶紧上床!她板着面孔,一本正经的拿出做母亲的威严来。
就知道这样就知道这样。女儿嘟嘟喃喃的转身爬上床,顺势拿起放在一边的毛巾擦了擦脚。
她也跳过去,也不管湿淋淋的脚,搂着女儿身子往床头一靠。
妈妈,你不收拾收拾?女儿惊奇的喊。
管她呢,等雨停了再说。先睡觉。
半晌,女儿小小声的说:妈妈,怎么下雨比地震还可怕啊?
胡说,下雨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你看电视里,那水一来,把房子都冲走了,走廊上还有一个人呢。
哦。她漫不经心的回答。地震一个城都没有了,一个城有多少人?
女儿不开腔了。
电视画面里,一场雨水淋漓的场景,记者在旁有话外音:这是今天晚上最后一辆下山的车了。
焦急的等待的儿子,父母,听见这声音,一下子放纵的嚎哭出来,她们嘶吼着:爸,妈。
又嘶吼:我只要我的儿子,我只要我的儿子。
女儿紧紧的偎在她的怀里,手环抱着她:妈妈,好惨哦。
她抬手,悄悄的抹去眼角的润意,喃喃的说:生命本就是这样,我们以为的坚强,在自然面前,不过是微末而不足道。
妈妈,你说什么呢?女儿仰着小小的脸。
她抵了抵她如花一般娇嫩的脸蛋,呵呵,亲爱的,没说什么。我们要自律,环保,珍爱大自然,知道么?
这是那跟那啊,不过,大自然真的好可怕呀。
她笑了笑。
倾听到窗外有人涉水而来,砰砰砰的敲击着她的木质院门,问:有人在家吗?
她扬声应答:谁呀,有事么?
今天晚上这一带住户全部都要撤出去,到前面小卖部集合,统一安排住宿。你们也快点出来吧,别留在家里,雨太大了,危险。
好,马上就出来。
她站起来收拾东西,把柜子里的现金全部拿出来,放在黑色的背包里,伸手又取过放在角落里的一个红色手饰盒子,打开,看了一会儿,也放进黑色的背包里。
再看,女儿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她的东西。把一叠作业装进书包,又去拿贮钱罐。
妈妈,我们这房子会垮吗?一不小心,把手电丢在了地下,前面的玻璃片儿摔开来,露出里面亮亮的灯泡,还犹自发着光。
她笑,搂搂女儿的身子:慌什么,我们不过是出去住一晚,雨下太久了,这只不过是为了安全起见。你别带作业了,睡衣带上就好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又回来了。
可是,可是,女儿的手悉悉索索的有些抖动:今天晚上的英语还没听呢,日记还没写呢。
今天晚上,放一晚上假。走,把电拨了,我们住酒店去。
妈妈,妈妈。。。。。。
没事,乖,有妈妈呢。她搂着女儿的身子,又从院子里涉水而过,在中途的时候,估计脚一歪,大叫:宝贝,别走这里,这里水深。
女儿终于有些镇定了,她们从小卖部直走过去,许多的住户撑着伞站在雨水之中,有些老人,坐在小卖部的方凳上,脚,小腿,浸泡在水里,脸上面无表情,头顶上撑着各色花花的雨伞。
妈妈,我们怎么不在这里等?
走吧,安排不知道要等多久,我们住酒店去。
冷风一吹,她觉得有些凉了。
有树枝直接从大树上分垮了下来,碧绿的叶子浸泡在昏黄的泥水之中,在路灯下莹莹闪光。
她看见最近的一家旅舍,大厅里坐满了人群,小孩子们全蹲在地下,用手玩弄着那些滴答流落下来的雨水,娇小的身子裹着泥水的天真,一直在不停的咯咯而笑。
径直走过去,过了广场,又一家旅舍,灯箱在夜雨里显得那么可爱,白白的面子,红色的大字,狭小的楼厅转角设了吧台,门里的木质条椅上,没有坐一个人,她拉着女儿走过去问:还有房间吗?
店主是一个中年男子,露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有,你们几个人住?
两个。她回答。
把身份证拿来。
可,可是我没有身份证。女儿偎在她的身边,小小声的说。
没有身份证啊,那不能住了,只有身份证的可以住,小妹妹就只好睡大街了。店主头也不抬,笑着收过她的身份证去扫描,一边又说,一百块钱一间,再加一百押金。一共两百块钱。
女儿信以为真,急的快哭了。她笑着说,叔叔逗你的呢,你还不到办身份证的年龄呢。
可能是今天晚上的生意太好了,店主还在那带着笑意一本正经的说:凭身份证入住,这可是
规定。没身份证,肯定不能住。一边把钥匙和电视机摇控器递给她,说:不能开空调,开空调要加五十。
这么凉的天气,不用空调。她笑着回答。搂着女儿,上楼去了。
房间很大,唯一整洁的是白白的,带着漂白粉味道的床单,被子,和枕头,墙上挂的崭新的液晶电视,其余的,都带着一种发霉的,陈旧的,腌脏的颜色,两把椅子,蒙着一层粗质的看不出颜色的布料,仿佛是从那个垃圾场里刚淘换出来,还来不及清洗。
妈妈,女儿无措的看着她,我们晚上就住这里么?
是的,还不赶紧去洗手间洗洗好睡觉。
哦。女儿小小身子转进洗手间里。
她拿起摇控器,坐在床上,打开电视,一片白白的雪花点,仔细分辩也无法分清人物的线条。她不能控制自己的笑倒在床上。
疲累袭来,渐渐入睡。
她听见有一把声音问自己:
你寄居在那里?
城市。
你寄居在那里?
身体。
你寄居在那里?
我真实存在,没有寄居。
她终于清晰回答出这个自己一直迷茫而又清楚的答案,脸上露出狼狈而苍促的微笑。
没有拨高,也没有伏低。
只觉一种了然清透的无奈悲凉。她说,好吧,我要离开。
洁白的四方墙壁,空而旷的空间,一张大床,铺着纯白的床单,天花板上吊着白炽的灯泡,光线居然柔和。
她来回踱步,说:好吧,我要离开。
可她没有看见门,没有看见窗。身旁一下子涌现出许多的人物,她们凭空出现,坐在这四方的空间里吃喝玩耍,旁若无人的笑闹安静。
她说:喂,我要离开。
她们根本不理睬我,自顾自的行走坐卧,玩耍前行。
她怔在原地,半天才想起:哦,这是个梦境,她睡着了。
她又迷失在梦里,在隔离与被隔离之间,回答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
呼喊踢打均已无用,她想起女儿小小的身子,她不知该如何醒来。
她尖叫,摔打,声音和身体都是徒劳。
半晌,她想起了,她应该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她便会醒了过来。
于是她用力的去撑自己的左眼,拇指和食指撑着上下眼眶,撑的变形,瞳孔张大,眼球渐渐在眼白的漩涡里突现出一个清楚发光的黑点。
呵,她醒了过来。
四方的墙壁,陌生的床铺上用漂白粉清洗过的床单,白炽灯昏黄,腌脏而残破的沙发,蒙着一层洗不干净的污浊。
这里是旅舍,昨夜她们刚刚入住。
窗外雨打着伸出去的雨棚,叮咚作响,女儿不知何时,已从洗手间里钻了出来,安静沉稳的入睡,电视已然关上。
她起身,在明晃的灯光中,脱去身上的衣服,从包里翻出那个手饰盒子,里面是一枚依然闪亮的白金钻石戒指,她取出,套在无名指上,赤身走进洗手间里。
打开莲蓬,热气腾腾的水流从上而下,冲涮在她苍白的身体上,她用力的环抱着自己,蹲下身去。
她想起白天,她爬在后窗,看见河水已漫至她的房间,有一半围墙已然垮塌,房后的那棵高大的合欢树,露出了硕大的根茎,那时候,她一直在想,那河水会卷过来,一直一直把她的身体卷走,卷在一场雨的激情缠绵之中,卷离这无法逃脱的宿命安排之中。
她哭了,在如倾的的水雾之下,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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