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盖山 于 2014-8-21 22:07 编辑
一九六七年的发小
文 七色槿 坐着班车从井陉出来,穿过翠绿浓郁中的山道,进入两旁房屋鳞次栉比的市区街道。我拉着车内黑乎乎的拉手皮带,探着头,睁大眼睛注视着掠过的景物。一方方流动的景物闪闪而过,这让我的心头产生了一种急切盼望的感觉,一种温乎乎的亲热的预感。自从接到父亲来信,知道狗剩哥高明扬当营长了,调到这个城郊的炮校来了,孤身一人的干娘也离开沈丘老家投奔他儿来了,我立刻就兴奋起来。我把那封信揣在怀里三天,得空就掏出来看一遍,我莫名其妙地对看见的每一个人傻笑,我连上两个班倒出一天休息日,不就是为了今天来找干娘和狗剩哥吗? 汽车颠来晃去的,把小时候去干娘家,跟在狗剩哥脚后跑的情景也晃了出来。 六岁那年,春天经过了漫漫寒冬刚刚显露出来,天空清澈得像秋天的河水,我跟狗剩哥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开始熟识起来的。这种不假思索的在顷刻之间就结成的友谊,对我这样内心孤独而又渴望伙伴的孩子尤其有吸引力。在干娘家那几天,我们每天都是形影不离。 想起那回狗剩哥偷偷带我赶会去,那天挤在人堆里看完耍狮子,在吹糖人的摊子前我们两个孩子被人群挤散了,我吓坏了,哭喊着找他,还把脚腕磕破了。那天是狗剩哥执意要替我拿着糖人儿、背着我一路走回去的。进了村子,他把我放在大桐树下,说:“弟呀,下来自个儿走吧,家去了可不敢跟娘说咱赶会去了吔,不然爷又骂我,娘也会揍我屁股……” 他把糖人儿递给我,我接下后,他抽回手,又看了一眼那个糖稀吹出来的孙猴子,脸上露出新奇和怀疑。他带着羞怯,带着好奇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孙猴子的胳膊。他的手很脏,指甲下有一圈黑泥,指头还微微有些哆嗦。我清楚地记着当时的情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狗剩哥也不是总装成大哥的样子——他跟我一样,都是没有见识过什么的孩子,置身于新奇之中时,内心免不了一片纷乱,不经意间就露出来惊讶或者胆怯。 那天干娘一眼就看到我脸上有哭过的黑道道,问:“狗剩,招惹你弟哭了吧?” “没!我招惹弟干啥?”狗剩哥装成没事的样子跟娘说。他装得像极了,于是我很自然地认为我们应该共同撒谎对付干娘,我赶紧说:“狗剩哥带着我好好玩着,娘。” 娘没有往下追问,她楼过我,把袄底襟翻过来,捏起一块用唾沫濡湿了给我擦脸。娘对狗剩哥说:“给羊添上水吧,后晌把它们赶出去啃啃草根。” 我跟在狗剩哥屁股后面,看他从井里绞上半桶水,倒到羊圈的石槽里。 “买一个这样的井要多少钱?”我那天这样问他。 “不要钱。我们这儿的井都是自己挖的,不花钱。”他说。 “将来,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井。” “瞎胡说,你可不想要。” “真的,我想要,我喜欢这个井,还有这个草棚屋。” “你不是真喜欢,”他认真地说,“你以为喜欢,是因为刚才哭得脑袋迷糊了。” “我什么时候迷糊了?我会一直喜欢这房子,井,羊,和这院子里的所有的东西,喜欢它们现在的样子。” 那天后晌我跟狗剩哥放羊去了,赶着家里两大两小四只羊。狗剩哥举一根树条子轰着羊在前面走,我跟在羊后面跑。他的破棉袄敞开了,两个袄襟像翅膀一样煽动,风吹得头盖也飘起来,嗷—嗷地吆喝着养像大人一样。他这个自信的模样只有在放羊的时候我才能见到。 羊在土坎底下啃草,我们俩在土坎上寻摸,找刚刚冒出绿尖的斎斎苗,找到了,就抠出它的根填进嘴里嚼,嚼得满嘴蒜味。我又找到了一个,抠出来一看,它的根也是一个小球球,不过不是白色的,小球的外表包着一层黑皮。我在衣袖上擦了擦泥,搁嘴里了。 嚼了两下就知道不对,嘴里的东西又麻又辣,没一点蒜味,不过我还是嚼了几下咽了下去。但是嘴里的麻辣滋味越来越难受,就像含着一口烫嘴的沙子。“狗剩哥!”我喊他,“我吃了一个黑球球,是什么呀?嘴里又辣又烧得慌?” “让我看看揪下来的叶尖。哎呀!这是巴豆,羊吃了它肚子疼得厉害,还拉稀。没事,你到河里喝两口凉水就没事了。” 我又心慌又害怕,肚子好像真的疼了。我们赶着羊往河边走,这回是我在前边跑,狗剩哥和羊在后面追。 “你害怕了吧?”狗剩哥问我。 我点点头承认了。我就没想过要跟他撒谎。 “别怕,”他说,“你要是害怕就坏事了,一害怕肚子准疼,只要你不害怕,肚子就疼不起来。” 我又点点头,不急着往前跑了,我们一起快步往河边走。全仗着狗剩哥的把握十足,我肚子就真的没疼起来。 河水浑黄,打着旋的泡沫里边裹着烂树叶,还有一股青苔味,我只敢喝了一小口…… 那天夜里,迷糊中一阵低低的责骂声唤醒了我,那是从对面干娘的屋里传来的,还夹着狗剩哥的“哎呦”声。虽然我不知道那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应该为狗剩哥难过,应该过那屋去央求干娘别打狗剩哥了。但实际上我困极了,疯玩了一天,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闭着眼睛躺在热被窝里等着,不知道在等什么,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直到今天,我还不能确定那天听到狗剩哥挨打的声音是不是做的梦,我有些分不清什么事是发生过的,什么事是梦中可能出现的。 随着汽车的颠簸,泛上来的还有人称“老在行”的狗剩哥的爷爷,他总是毫不掩饰的喜爱我,在寒夜里把热炕头让给我,还把脱下的破棉袄盖在我的被子上。我现在几乎闻到了他棉袄上的羊膻味。天黑前的那段时间,他像牵头小羊似的把我牵上,从一家的门楼到另一家的篱笆寨子根下。大概每个老年人的心里深处,总有某种喜欢炫耀的东西,那时候爷爷总要牵着我这个穿着体统的富家娃子到处转悠,显摆,跟人家吹牛。我呢?总是低着头不得不跟着走,心里却总想掉头跑回家,去找狗剩哥。 这都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想起了狗剩哥(现在他叫高明扬),爷爷,想起了干娘,想起她当时怎样掀起袄襟,用牙咬湿了给我擦去脸上的泪痕,这情景我始终没不掉,忘不了那一年早春的一天,在沙颍河边的一个草棚院里,我干娘衣襟底的汗香和唾沫的香味。这种事情太琐碎、太不起眼了,也许会让人不当一回事儿,但也许会终生难忘。这要看你所占的是怎样一个角度。这些清晰的回忆是联着血肉的。我觉得,在生母离开以后,我好像重新投胎一回投到干娘家去了。 模模糊糊地想起,每次见干娘好像都是从坐汽车开始的,小时候在沈丘上初中时候是这样,后来在商丘上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 校车总是把我卸在高台村头的官道上,然后接着往前开。我不急着回藤营的家,而是拐下官道,循着河水的声气,走一条长满杂草的小道,先去看干娘。狗剩哥当兵走了以后我也是这样。记得上高二那年放秋假,学校退给每人一块七毛钱的伙食费,捏着这钱,我在街上绕了半天,才买到两根三寸长的炸油香,举着它坐进校车,满车厢的香味,害得我和同学一路不停地吞着口水。 干娘家不像个人家了,和别人家一样,门窗都被填进小高炉烧了炼钢铁,灰扑扑的土坯房张着三个大豁口,家里铁锅铁铲钌铞……含铁的家什都进了小高炉。人人饿得眼前发蓝,喝着食堂配给的一碗稀糊汤,盼望着快快进入共产主义。那天我一进门,干大慌得屋里屋外寻摸几遍,也没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狗蛋弟弟只顾盯住油香不会眨眼了,娘搂住我放声大哭。 娘把珍藏的一点东西放进臼子里——几十粒豆子,一把玉米粒,一个黑了一半的土豆,还有一点瘪麦粒——捣成浆,把洗脸盆拿到河边洗刷干净,架在三块石头上,等从食堂打回来的三碗小河淌水一样的糊汤。娘把这些东西都倒进脸盆里煮开了,盛成四碗,再把那两根油香掰成三段,娘舍不得尝,给我们三个的碗里各放上一段。 我要跟娘汇报学习成绩,娘不听,娘说:娃,别念书了,也当兵吧,你狗剩哥在部队上吃馍哩,吃菜哩…… 快要到站了。像井陉车站一样,车站大门的两个门柱间也拉起一条横幅,大红的底布上是一片黑黑的宋体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样的标语在城乡随处可见,仿佛它们是从一个线团上绕下来,分挂在各处去的。 汽车轰轰地驶进了站。车门像叹气一样地打开,卸下全部乘客。 出车站不远,就是去市郊的127路公车始发站。待发的车里已经有了几个乘客,我身后的胖老太太急躁地紧跑几步,拖着一个麦秸编的草篮子,抢在我前边挤入车门。我看见几步远的调度房内走来几个带着红袖章的人,走在前边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有一个红红的脸蛋,头上低低地戴着一顶洗的泛白的旧军帽,两条短辫子从帽子底下伸出来。即使在肮脏的车窗玻璃后面,我仍可以感到那姑娘的眼光单纯、凌厉。 红袖章们上了车,红脸蛋的姑娘严肃地说:“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人民的公交车是给人民坐的,地富反坏右以及他们的狗崽子不许混入人民之列,勒令你们赶紧滚下车!我们造反派眼睛是雪亮的,一旦被我们揪出来,必将砸烂他的狗头!” 宣讲一阵,他们盯住了胖老太太,怀疑她是个逃亡的地主婆。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上,她要嘛是地主富农资本家,要嘛是右派反革命,要嘛就是在即将成为两者之一的路上。胖老太慌慌张张地在草篮子里找着什么,红袖章里边年岁比较大的那个人还在不停地威慑:“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如果说,红脸蛋姑娘的语调是简单和单纯,这人就是虚张声势和猥琐。这种人似乎不少,井陉矿上就有一个,他四处表现,得机会就乱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的体会,让车间给安排讲用会听他讲,还占用了职工礼堂。当讲到他如何学习《纪念白求恩》这篇时,莫名其妙地联系上他爷(他爷是个弱者人打一辈子光棍),竟抽抽搭搭哭起来。台下的听众低头偷笑,但谁都不能离开,因为他开讲之前把大门锁上了。 我在炮校旁边下了车。炮校的门卫室有两个卫兵,一个在门前端抢站立,还有个矮个的在室内守着电话。坐了半天车终于到地方了,一会儿就可以见到狗剩哥和干娘了,我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一张口把沈丘口音都带出来了:“同志,俺要找高明扬营长,俺是他弟。” 矮个子闻听走了出来,端抢站岗的那个操着河南话问我:“恁是沈丘的?俺是周口的,老乡啊……” 矮个子打断他的话:“这话说的,高营长的弟弟不是沈丘的还会是哪儿的?啊,高营长的亲人们都来了,前几天来的是老母亲,今儿个弟弟也来了。请等一会儿,我进去通知一声。” 我跟老乡兵说着话,感觉等了好半天,我都等急了。 好容易看见矮个子从二道门里转出来了,我看见他低头走路的那一刻就有些明白了。他稳稳当当但是缓慢地走过来,始终没有抬头,脖子僵硬得像头顶上顶着一个水罐。在他稳稳的脚步中我感到了一阵恐慌,血莫名其妙地往头上涌让我有些目眩,世界在我眼前分解成一个个闪动的光点。我傻看着矮个子,听他说。他耸耸肩,他又点点头,用一种简单的、几乎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口吻说:“你找错了,高明扬营长不在这里。” 他煞有介事地这样说,而我惊呆了,我感到自己一头雾水,眼前全是浓厚的、刺痛人的迷惑,直接把我刺入智力迟钝的状态。狗剩哥和干娘原本在这儿,忽然就不在了,就像掉进哪扇活板门里去了,我似乎没法理解这一点。在一片困惑当中,我已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为了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我只好看看矮个子兵,再看看老乡兵,不然还能做什么呢?我发现老乡兵正带着古怪的眼神瞅着我,这是一种含着同情的、蕴着怒气的眼神,介乎愤懑和悲哀之间的表情。跟他的眼神一对接,他便飞快地转过头去仰头望天。末了,他终于憋不住了,问我:“恁就没想过会见不到高营长吗?” “来之前没这样想过,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呢?”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躲开这两个卫兵绕到墙外,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跳墙进去。但是进去了,狗剩哥就会见我吗?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老乡兵疑惑地说。 矮个兵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其实,你得知道,我搞不懂所有这些事,”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兴冲冲地来找他,我替你进去通知,然后告诉你他不在这里。这个,我也不是很理解,但这实在是只有一种解释:你是不是出身有问题?” 在他的语调里,同时夹杂着不解、好奇、和稍纵即逝的难以觉察的厌恶。我发现自己立刻为这种复杂的表情难为情了,似乎它把我想要掩盖的一面带出来了,把令人不快的家庭出身和父亲的历史问题都带到了这里,而我本来好好地装扮着一个工人的纯洁形象的。我斜眼看着墙外的荒沟,禁不住想藏进去,让杂乱的荒草隐没我。 狗剩哥,我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兄弟了,至少现在不是了。我和你不可阻挡的一路发展起来的情义,当遭遇到这个活生生的骚乱的世界,就迷失了。 一时间我感到光亮正在迅速地离我而去,我看见我穿着烫出几个洞的工作服,伫立在黑暗中衰败下去,而狗剩哥和他的革命战友们在阳光下向上升腾,他明明看见我倒地了却不屑一顾。这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我觉得这一刻以前就从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东西攫住了我。记得大学时第一次学跳水,沉到水底时就是这种感觉。 我假装轻松地回答矮个子:“我高大哥对我长了鼻子眼睛还没适应呢,再说,我穿着破工作服和绝缘鞋的样子,也会让他不自在,丢了他的面子吧。” 老乡兵听不得我这样说话,他说:“不是这,恁知道,部队也搞文化大革命,全国都一样。高营长他得要求进步,得向上高升争取做出更大成绩,他这也是不得已吧,恁知道的。” 我站在狗剩哥的大门外边,用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瞅着树影斑驳的墙,我想我总的说点什么呀,于是我看着老乡兵,没等张口就露出了怯懦和哀告的表情。求告无门,茫然无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便转过身往回走,走回那辆给人民坐的汽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