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屎
有人惦记着,因为爱与恨,给的是光明正大的深情厚谊或暗无天日的落井下石。爱是蜜里调油。恨是刻骨椎心,有时明枪暗剑,更多的是挖坑撇沟,像翘尾的蝎子,防不胜防。那么要是动物惦记呢?它们用它们的方式予以报复,尥蹶子用角扎甩尾抽等很多,一不留神就中招。那么弱小的麻雀呢?它们报复的武器不是尖嘴,不是双爪和双翅,而是屙一泡屎,让晦气在眼中泛白,我就很堵心过。
爱有源头,恨也有来头。起始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在哪得罪了这些自由的精灵?麻雀在乡村扎下营盘,拉帮结伙,和庄户人家一样守着自己的庄园。在枝头唱歌,在乡村的上空飞翔,我在诗歌里称赞过。麻雀喜欢春风的和熙,也乐于夏风的炎热,秋天有更多的粮食,冬雪藏不住跳跃的足迹。所以我在诗歌里描绘它们:拾一地的音符,蘸雪而歌,从这首唱到那首,从这段阳光唱到那段阳光。其实是我自作多情,麻雀只顾唱嗓子,我只顾写诗歌,在那个小院里守着雪,尝试在心灵上契合。回想那种场景,一去再也不复返。记得那时我喂了五只鸡,后又添了两只鹅,常拌饲料和洒玉米粒,麻雀们没少沾光,引得众多的麻雀在树枝在屋檐上拥挤,叽叽喳喳等候偷嘴。应该说是相安无事,谁也不找谁的晦气。直到一只猫的到来,打破了详和的氛围。
这只猫来时还很小,可原主人说,它娘可厉害了,能逮麻雀吃,一逮一个准。我听了转述不以为然,猫捉老鼠是本职,逮麻雀和狗拿耗子一样,不仅管闲事更是打野食?麻雀可是有翅膀的,难道这只猫也会在天上飞?要是它能飞我就能凌波微步了。时光过得快,从树东转到树西,这只猫蹿房跃脊如履平地,我只想印证那个传言是否属实,下意识把麻雀当成牺牲敢死队队员了。终于有一天我亲眼目睹,猫趴在墙头上一动不动,像多出一块砖,不知大祸即将临头的麻雀们在枝叶间跳来跳去,风吹摇摆,麻雀们正在快乐。我瞪大眼睛不错神,生怕错过精彩的瞬间。就看猫猛然跃起,像一道灰黄的光卷了上去,等再看,猫嘴里叼着一只,那只麻雀还伸开着翅膀,虽挣扎却无法扇动了。我看见有血珠滴落,看见其他麻雀惊慌失措得胡乱跳,听见连嗓子都惊恐地变了音。有两只麻雀冲出来,却不敢靠近,站在房角上悲哀地叫着,似乎是在恳请猫放过它们的孩子,猫不理会,自顾自藏到某角落里吃大餐去了,就这样,一条生命在我眼前消失了。大自然弱肉强食的法则,我未施加援手,如冷漠的看客,就差一点鼓掌喝好了。在以前,还有过一只猫,那只猫是懒猫,不仅不逮老鼠,还蹭人类的饭。我喂了一群鸡,好歹存活了三五只,放在带格的笼子里,本以为天衣无缝。却在一夜醒来,看到死了两只,一只断了脖子,一只半边身子被撕烂了。就认为是老鼠干得,就把地基抬高了很多,可转天又死了一只,上半部分都不见了。让我恼怒万分,恨不能逮住罪魁祸首把它碎尸万段。到了下午,忽然听到笼子里剩余的两只鸡不安得有了动静,这贼太胆大了,不选黑夜选在白天,这是明目张胆的挑战我。我就悄悄躲在一边观望,果不其然,那只猫溜了过来,靠近笼子,轻车熟路得往里探爪子,抓住就往外拽。我猛冲上去,飞起一脚,正踹上,猫“嗷”的一嗓子滚出老远,打个滚二话不说逃之夭夭。新帐老账连本加息一起算,我逮住它装进布袋里,口一扎放在后座上,骑出去十几里地,扔沟子前把绳结松动了,留个活头。说,你害了三条命,我这是替它们伸张正义,你是罪有应得。告诉你,今后不许再进我家的门,否则见一次打一次,早晚打死你。如今我曾经的正义感连同那只麻雀死去了,我的厄运也开始了。
或许猫在第一次吃到大螃蟹后一发不可收拾,只是我再也无缘亲眼得见,不知它害了几条生命,大概比原先更罄竹难书。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的放任,听之任之,好像是幕后真凶。时隔不久,我忽然发觉前窗玻璃上这一座小山那一处小滩,麻雀屎画了地图。那扇窗是有电脑的房间,我常坐在电脑前,麻雀们看到了我,隔着窗户用它们的屎向我表示抗议和仇恨。因为别的窗户除了泥尘,一点麻雀屎都没有。更甚的在后边,一天老婆拿洗好晒好的衣服,拿进屋里对我说:“你看,衣服上有麻雀屎。”果不其然,我一看,麻雀屎像给衣服缀了一滩银。我问:“每件都这样?”老婆摇摇头,说:“只你的衣服上有,我和孩子的干净得很。”神了,冤有头债有主,麻雀的眼睛很毒,居然能认清我穿过的衣服,包括任何一件。只要我的衣服挂在样条上,无一例外的被麻雀们格外用心加工,有一件算一件,多件不过多撅撅屁股,那么多麻雀,不愁没屎屙,就怕衣服少,解不过气来。我算倒了霉了,后来只好甩干后挂在屋里。更神的是去年三月买了一辆电动代步车后,麻雀们的视线一致转移,冲着新车撅屁股,弄得车顶上开了朵朵白花,车身到处屎迹斑斑,不管放在院子里,还是大门洞里,车成了我的挡箭牌和替罪羊,这让我洗涮可没少费功夫。这些都不知道麻雀们是在什么时间段完成的,多么持之以恒啊。起先我也恼恨过,也想一网打尽,图个耳根子静心不烦。可转念一想,是我有错在先,理应如此,我活该。
去年陪着女儿进县城读书,本以为躲不过初一能躲过十五,麻雀们不会跑七八里,到县城的楼下再给我难看吧?雀死不能重生,节哀顺变吧,时间是最好的药,能医治任何伤痛。可有一天下楼,正想打开车门,抬头见顶,崭新的车顶上又莫名其妙的多了几摊麻雀屎。顿时让我哑口无言。无边无涯的悲哀涌上心头,这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的节奏啊,我无处可逃。麻雀们真是太执着了,如果它们的眼睛能杀人,我该死了几回?如果它们的爪子能抓伤我,我的脸该早成干裂的地皮了,如果它们的尖嘴能叨伤我,我早就该满面窟窿了。可它们用软暴力,用屎恶应我,让我自责,时时刻刻扪心自问,为什么当初那一日袖手旁观?让一只恶猫为所欲为?佛家不是论众生平等吗?你也不是常标榜心有良善吗?为啥那天涅槃了死翘翘?这应是麻雀们无声的抵抗,用屎来对抗,折磨得我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做才好,才能彻底消解麻雀们的怒气和仇恨?我也无声,一边自责,一边不厌其烦的洗刷,随意屙吧,如果能化解。后来我也懒得洗刷了,遇到知心的朋友问,就把来龙去脉讲讲。朋友说,你怎么惹着麻雀了?幸亏没惹到人!
小时候调皮捣蛋,掏过麻雀窝,还拿光屁股小麻雀玩,看那张得如同身子大小的嘴就往里填土块,最终导致一条生命离去。或许这也算一笔老账,给屎的惩罚已经是天大的恩了。所以当我的孩子拿小麻雀玩时,我都耐心的劝放了。当然,孩子手里的麻雀已然长了翅膀,只是还没长硬,飞不上半天云。我对孩子说:“它也有爹娘,也有自己的家,孩子离不开爹娘,爹娘不见孩子会伤心的。你愿意让小麻雀没爹娘吗?你愿意让它的爹娘伤心吗?要不会死的,把它放了吧,它要回家吃饭,陪着爹娘一起做游戏。”孩子的童心被激发了,松开了手,翅膀不太硬的小麻雀趔趔趄趄展翅,摇摆着飞向屋顶,屋顶上有两只麻雀在焦灼不安。
这段日子以来,我发现我的车顶不再增添新的麻雀屎,不可能是由于劝说奏效,我很不愿意追溯,因为会心情更沉重。我家那只能逮麻雀的猫早已嫌贫爱富了,不知在哪家逍遥。正如狗改不了吃屎,它还会张开它的魔嘴,让一只只的麻雀逃无可逃。若撇开这点,还有张开网罩的人们,麻雀就像无处可遁的鱼,撞上网子就等于进了地狱,那可是饭店的招牌菜,一只麻雀收购价是一二块呢。或许那些撅屁股冲我前窗衣服电动车屙屎的麻雀们不是死在猫嘴就是亡于网罩,要不怎么再无踪影?
一天站在窗前,有一根线从楼顶斜着通向电线杆,有三只麻雀在线上追逐游戏,好像是一家三口,隔着玻璃我能听到它们的欢声笑语,我不是公冶长,却愿意这样想。蓦然想到了我家院子里的那些麻雀,以及那些遭遇。有人发了财,会有人捧着说,走狗屎运了;有人订了亲,女方很漂亮,会有人羡慕说,交了桃花运了;我现在偏安于一角,有过春天也有过冬天,目前春天又在不远处,难道是交了麻雀屎运?正如窗前的这三只麻雀,天伦之乐多好!
年下回家,院子里依旧有麻雀,没了那只猫,它们大可以安枕无忧,自由自在得,这是它们的地盘。只是彼此陌生,车子停了半天多,车顶不添一迹麻雀屎。那些怒气和仇恨,那些执着的报复,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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