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苦楝树是褐色的，冬天苦楝树叶全掉了，光秃秃的树枝伸到我家窗前。搭根竹竿在树杈上，几十年来，妈妈就是这样晒衣服。
现在搭在树杈上竹竿晒的不是衣服，妈妈早把衣服晒好了，被子早也晒好了，晒好的腊肉腊鱼今天也收起来了。腊肉腊鱼要提前一个月腌好。放上姜、胡椒、酱油、盐、还要稍许放点糖，在坛子里泡一个星期，再拿出来晒。晒腊肉最好天要干冷，要有太阳，还要刮北风，这样的腊肉最好吃。妈妈在熬腊骨头汤的时候，在厨房总要捞一个最大的腊骨头给我，笑着看我啃骨头，我这么大了，她还是把我当小孩。
今年还腌了一条狗。妈妈不吃狗肉，但妈妈说腌的狗肉真香，她说狗肉是温补的，冬天吃狗肉最补人。妈妈还说，鸡鸭面蛋，不如火烧的黄鳝，她不吃黄鳝，却常要我们多吃点黄鳝，说这也是最补人的。这些过年的东西妈妈半月前全准备好了，就等我们回来过年了。
一串红红的鞭炮长长地挂在竹竿上，这是一万响的湖南浏阳鞭炮。每年点鞭炮肯定是我的事，我是家里的长子。
过年吃年饭之前，这串鞭炮就会响起，全家人就会挤在窗前看放鞭炮。大院中不停地响着鞭炮，欢快响亮的鞭炮声在大院中撞来荡去，一家一家开始吃年饭了。我们边听鞭炮声边评论谁家的鞭放得最好最响。
过年要放最好最响的鞭炮，预兆着一年的平安顺利，我家吃年饭前及新年第一秒钟放的鞭炮通常是我买的，但今年我回得晚，家里早把浏阳鞭炮买回来了。湖南浏阳的鞭炮是最好的鞭炮，每年，我家的鞭炮放得最好最响。我家年年平安。
房里的床也拆了，全家团圆大小有22人，两张桌子并在一起还不行，把桌子拖开一点，上面放张五夹板，就成了一个长长的饭桌。
先是八个凉菜。八个凉菜颜色不同味道也不同，最打眼的是那盘泡菜，白的是萝卜黄的是嫩姜青的是辣椒红的还是辣椒。还有一盘叫素虾，是我做的。我叫妈妈把小葱、大蒜的须全留下来，冼干净，我把面粉调得稀稀的，放好佐料，把小葱大蒜的须放进去打几个滚，然后用油炸，炸好后是金黄色的，露在面粉外面的须就像虾的须。我叫妈妈吃年饭的时候第一筷一定要挟那素虾，然后夸奖我几句。妈妈笑着说，她一定会。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小。
热腾腾了菜就要端上来了，有些菜是前天就做好了的，比如说粉蒸肉扣肉这些。早就说过年吃年饭的时候不再做这些粉蒸肉扣肉了，但妈妈坚持要做，除了她做这两个菜做得最好之外，她还说，她从小吃年饭就有粉蒸肉扣肉。
把座次安排好，我家吃饭是要排座次的，最主要的座次只有三个，正中一个肯定是爸爸的，爸爸左边右边那两个位置也是有讲究的，一个当然是妈妈的，另一个现在是我女儿豆豆的了。
要吃年饭了，我就要放鞭炮了，这是最好的湖南浏阳鞭炮，我叫家里人一齐鼓掌，我就要点鞭炮了。
浏阳鞭炮既欢快又嘹亮地响起来了，长长的，红红的，一万响的湖南浏阳鞭炮。
随着欢快嘹亮的鞭炮声飘起的是浓浓青烟，青烟中也挟着欢快的过年的气味。
突然，鞭炮声断了，断的那一瞬间显得那样的安静而不知所措。
我不相信地望着那串鞭，鞭还挂在竹竿上，青烟还在袅袅升起，但鞭炮确实是熄灭了。
我望望家里人，家里人也望着我，他们还在笑，但笑得很勉强，特别是妈妈。我不吭声，把鞭炮又点燃，鞭炮又响了，但又断了。接连三次，我才把这串鞭放完。这串鞭，这时候我才觉得好长好长。如果只三千响就好了。
吃年饭啰。我叫着。家里的掌声比刚才的鞭炮要响。
年饭刚刚开始，妈妈第一筷子真的就是挟我亲手做的素虾，微笑着，慢慢嚼着。她边吃边夸奖，说这年饭做得最好吃的菜就是这素虾。
素虾的味道是真的很好，咬破外面的面粉里面透出是青青的气息。妈妈只吃了一点，只把它放里嘴里嚼嚼味道就放下筷子，什么也不吃了。她说，她就坐在我旁边看我们吃年饭。她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过年前半个月她就忙起，22个人晚上盖的垫的吃的用的玩的，还有只有过年才会拿出来的那箱瓷具，她得全准备好。累得她真的不想动了。
但妈妈说她不累，说她真的不是累的。前几天大家在一起高兴，煮的馄饨很好吃，她多吃了半碗，一直堵在心里，好像不上不下一样，好几天了，她什么也没吃。她肚子疼得厉害。
妈妈没办法坚持坐在席上了，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们说，她想休息一会。
我知道我妈妈，不是到根本没办法忍受的时候，她会忍受的，她一生就是这样。
妈妈叫我们好好吃年饭，她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她慢慢地爬上小阁楼休息去了。上到最高的时候又回头望了我们一眼。
年饭就在缺我妈妈之中慢慢过去了，很快过去了。
放下年饭的筷子，我出去一会回来，我告诉妈妈，我买了两大包长长的红红的广西合蒲的鞭炮。等新年钟声响起来的时候，等天亮的时候，我们再来放鞭。
那年好像是虎年，春节晚会上不知是姜昆还是冯巩在说相声虎年说虎。
新年的钟声响起来了，长长的，红红的广西合蒲鞭炮又干脆又嘹亮地响起了，整个城市全是一片鞭炮声，热烈、热闹，但不欢快。
妈妈在阁楼上没有睡着，也在听鞭炮声，我告诉她，最响亮的鞭炮就是我刚才放的那串长长的红红的广西合蒲鞭炮。
妈妈笑了，她叫我们打牌去不要管她。
我心神不宁地打着牌，天还没亮，我推开牌桌，说，不想打牌了。
这时候，妈妈在阁楼上叫着我，她说她肚子疼得实在忍不住了。
跳起来，冲下楼去借车，借一部三轮车送妈妈到医院。
慢慢把妈妈扶下来，一步步扶下楼梯，妈妈不好意思地说，她没让我们过好年，连年饭也没吃好。
我说，妈妈，不要紧，年年有年，过几天你好了我们重新过年。
一步步走下楼梯，天已经慢慢亮了。这是1986年正月初一，真正的春天来了，我妈妈叫林柳青，现在河边的柳树快要青了。
1986年大年初一，妈妈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她也不知道她再也不能回来。
那串长长的、红红的本应在1986年大年初一天亮时候放的广西合蒲鞭炮，十几天后，在一个陌生的山头孤零零地响起，一缕缕青烟朝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去。
年年有年，我的妈妈再也没年……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1-29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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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9 09:49
发表于 2010-1-29 15: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