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6-6-7 10:50 编辑
少年的记忆(2)
1、
六十年代中后期,生活是贫瘠的,刚刚走出“三年自然灾害”那令人恐怖的日子,人们对饥饿的那种惧怕,让那个时代的人们懂得了两个字:节俭。
城市里的人,靠着定粮过日子,说实话,依然是一个不能吃饱的年代。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幕是,母亲曾经带着我去买粮店散落在地上的面粉,那面就是在售卖的过程中,散落在粮站水泥地面上然后扫起来的,看样子倒也不算太脏。但是,用它烙成的饼,透着青黑的水泥颜色。
我吃过,而且吃到嘴里,有沙土感。
相比于哥哥姐姐们,我算是幸运的,因为虽然是在饥饿年代出生,家里还是尽最大可能为这个最小的孩子提供了生长的保证。而哥哥姐姐们,后来常常回忆起那段吃不饱的日子,我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的是一种恐惧。
橡子面,最令人恐惧的食物之一,他们都吃过。所谓“橡子面”就是橡树的果实,剥皮之后果实碾碎成面状,然后充当食物,这种东西,最可怕的不是它多难吃,而是吃了根本没法消化,排泄相当困难,喝了水又发涨。在那个时代,一些人被这种“食物”折腾的痛不欲生。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按时上学,按时放学。
学校音乐课上,老师在风琴上,弹着我们喜欢的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小巷子里,只有我们这群不知道愁为何物的孩子们的世界,充满各色的天真与浪漫。
在巷子里疯跑,捉迷藏,抓特务,滚铁环。
母亲们略带苦笑却无限慈祥望着我们:多会儿能长大?
我家的后院有一颗杏树,在我全部的记忆里,我就没见它结过几次像样的杏子。却枝干虬髯,老态龙钟。
我曾坐在窗台上看着它花开,看着它枝叶之间,稀稀疏疏的青杏坐果,却在后面的日子里,青杏莫名的掉落。
2、
当然,偶尔也会有硕果仅存的时候,但是,剩下的那十个八个的杏子,早就是小巷伙伴们觊觎的目标,石头砸,摇树干,都不解决问题,干脆就上树摘,母亲也不阻拦,笑着说:小心点啊孩子们,别摔着。
其实,记忆的味蕾里,我好像吃过一次这颗老杏的果实,哪里有甜的滋味?
当然,在少年人眼睛里,甜不甜都不重要,快乐才是我们想要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小巷我家斜对面,开设了一家“武馆”,而当时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武馆的教头,或者叫师傅,是一个瘸子。一个身材不高,皮肤白净的瘸子。据说他是很有两下子的人,话语不多,平时出门的时候,右手拄着一根拐杖。
邻居们有嘀咕的:一个走路都困难的人,开武馆?
但是,突然有一日,邻居们都对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他武馆开张的那天,在小巷的当街,他打出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那一招一式,看不出他的腿不好,而且一脚能把一个几十斤的沙袋踹飞,围观的邻居们有人咋舌:这是真功夫啊。
这世界你知道那块云彩有雨,深藏不露的人真多。
武馆开了之后,小巷愈发热闹起来,很多孩子们都慕名而来,要跟着师傅学功夫。
于是小巷里,经常是一群孩子们呼呼哈哈,舞舞扎扎。
我没学,压根儿就没想学,当然我很乐意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前,看这群傻小子们“练功”,那队伍里有我的发小,有我的同学,还有我的小伙伴。
我原以为学了武功能强身护体,还能打抱不平彰显侠义本色呢。哪里知道这群家伙在我们一次与后街的孩子们的冲突里毫无作为,害的跑的最慢的我,结结实实屁股上被对方踹了几脚,败回小巷,我带着哭腔怒曰:敢情你们学武术,就是为了跑的快啊。
“XX你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对方没按照路子来打,我们不知道如何出招。”其中的一个还喊着我的小名如此辩解。
很多年长大后,看到一句戳中我笑点的话: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这闹哄哄的武馆,好像也就开了不到两年,因为很快那场浩劫就铺天盖地的来了。而武馆教头的悲惨结局,我曾经在别的文章中说过,不提也罢。
木头手枪,木头刀,挥舞着这些“道具”,我们送走了一天天,然后,小巷的日出日落的人生就这样悄然。
3、
忽然有一天,一觉醒来,小巷两头的电线杆上各自挂起了喇叭。 文革来了。 说说文革初期的事情吧,或者是我记忆里的文革初期。 广播喇叭里,先是言辞铿锵的一遍遍播放《五一六通知》,后来就是《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接下来是听到广播喇叭里,怒批三家村什么的。 文革初期,人们是带着普遍茫然的。当然,从N次运动之中走出的国人,大概已经习惯成自然。前面的N次运动,造就了一批“坏分子”“右派”“反革命”这些在小巷子里,被人们泠眼鄙夷的人,注定要成为这场浩劫最先的倒霉蛋。
批斗会来了,抄家来了。
家里成分不好的,批斗就算你不是主角,起码也要陪斗。这就是说,对方要是有顶纸帽子,你也别想不戴。
毛主席语录来了。
这个很长时间被国人尊称为“红宝书”的小册子,注定改写人类发行史,成为奇观。
于是就是这样的情景:
批斗会场,人手一册红宝书,被批斗者戴着纸糊成的高帽,挂着牌子,牌子上各种笔体书写着挨批斗者的种种罪名,那时候制造一个罪名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于是红卫兵来了,红小兵的我们也不甘寂寞的来了。
于是寂静的小巷热闹了。
除了两端的高音喇叭持续的鼓噪,还有小巷内,所有的墙上,那些红红绿绿纸张书写的各类大字报。
很多年后,我听到过一个“书法家”的自诩:我的字是文革期间写大字报练出来的。我当时恨不得冲着那张自负的脸,给他一拳。
文革初期,说实话,人们之间谁也无法预料到这场政治运动的走向,所以,总体上还算是喧嚣着不算过火。而大字报也经常可见双方的观点,当然这种大字报的表达,显然不过瘾,于是就有了“辩论”。
4、
所谓辩论,就是观点不同的人们,各自为自己的阵营而辩。黄军装,军用书包,书包上最时髦的是手绣“为人民服务”五个字,一条军用腰带,外加一顶军帽,还有必备的道具:红宝书。
双方都在引经据典,当然,所有的“经和典”都源自这本“红宝书”。都在拿着毛的语录做立论的根据,其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家里辩,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街上辩,团伙之间,帮派之间(确切的表达应当是派别之间)。
小巷喇叭里,时不时的发布“最高指示”,老人家哪会儿真不闲着,隔三差五的发布“最高指示”,而且经常那是半夜三更。
偶尔还颇雅兴的来两首诗词之类的,比如叱骂赫鲁晓夫这个秃子的:不须放屁,听着就挺爽。
至于为何与“苏联老大哥”翻脸,不朝一个壶里尿了,那就不说了。按照我们官方的说辞,我们的挨饿与赫秃子这厮有关,要不是他逼着我们还债,哪有那么倒霉的事儿。问题是,我们怎么就欠了老毛子的钱?
小巷里的傻子,掌握了一门让我们羡慕不已的模仿功夫。专门模仿林副主席和江旗手等人的讲话,也算是惟妙惟肖,虽然有对国家领导人的大不敬,可是看在人家是个傻子的份儿上,没有人和他过不去。
于是这厮,三不动就出来站在他家的露天的石阶上,拖腔带调:
“同志们,同学们,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主席派我来看看大家。”
这傻子正“入戏”呢,他愤怒的爹,揪住他的招风耳,劈头盖脸的一巴掌:“你找死啊,你这个彪子。”
这傻子还和他老子辩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于是上一刻还在剑拔弩张辩论的双方,顿时笑翻。
终于有一方先止住笑,一脸正色:我们辩论呢,严肃点。
说着说着有一方恼了,不说了,说不如动手痛快。
要不怎么说现代人总结力不是盖的,一句流行语:能动手解决的,就不要吵吵。
这就是武斗的雏形。
当一方失去了辩论的信心,一切就立马升级。
5、
武斗据说最早从上海开始,我一直不太相信,絮絮叨叨那么精明的上海人,居然那么没耐心。 武斗毫无疑问是文斗的升级版,最早无非是小的殴斗,推搡。后来觉得这样不足以解决问题,于是徒手相搏,升级到棍棒石头瓦块,棍棒的材质也逐渐升级,再后来到军火层面。
于是,喧嚣的城市,突然就传来手榴弹和枪声。
突然街头就游曳了一些“土坦克”。所谓“土坦克”,其实就是卡车四周装上了甲板,上面凸出一个塔台,架设着一挺12.7的高射机枪。
于是小巷里,见不到激烈的辩论了,后街的主道上,却时不时的看到“土坦克”驶过,为了证明它的战斗力,偶尔站在塔台上操纵高射机枪的人,还会打一梭子,哒哒脆响的子弹,让人顿时脚软。
学校早就停课了,校长老师们早就被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了。
护校值班的老师,都被红卫兵们糟蹋了。
破四旧立四新早就风靡了。
于是母亲叹息着,踮着小脚,拔掉了阳台花盆里的那些花儿,然后指挥着哥哥,把一缸子热带鱼倒入下水道,因为这都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小巷子里的那个平时不言不语的木匠一家突然就火了。老公成为造反司令员的贴身保镖,而那个一只眼是玻璃花的老婆则是她老公的新闻发布官,隔三差五的就对邻居宣布她老公的行踪。 果不其然,曾经蹬着一辆破旧自行车的木匠,如今坐着美式吉普了,而且据说是一左一右还斜背着两支盒子炮。
邻居们已经不敢提这对奇葩夫妇是如何在小巷不止一次的滚打在街头,木匠是如何骑在老婆的身上,用鞋底子抽他老婆,当然,他脸上早就被抓挠的七荤八素。
只要邻居们能善意的拉开他们不出半小时,这对夫妇一定会烟消云散的出现在众人眼前,该打情打情,该骂俏骂俏。让邻居们瞠目结舌。但自从木匠当了司令的保镖,一切都变了,那彪悍的女人,顿时小鸟依人了,颇有点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味道了。
政治魔法术确实能改变人,这个我真信了。 2016年6月7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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