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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独爱飘雪 于 2016-6-29 09:34 编辑
八
这一回春天是真的来了,它驱走裹挟了城市许久的冷空气,护城河里的水响了,河边的花草树木仿佛一夜间得了指令都已蠢蠢欲动。
熬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春天,雨晴可舍不得浪费一丝春光,她每天早早和妹妹去赶去早市,早市罢了她们又慌忙跑去西面的市场。
雨晴用自行车驮着货,雨虹拎着块朔料布,姐俩从市场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市场里找块补丁地方不容易,经常是这里刚摆好,突然有人嚷一嗓子:“卖袜子的,一边去!别挡着我们卖东西!”不让摆那就收了,收了换个地方再摆,刚摆不多会又被人一嗓子轰走了。应季商品,摆哪里都招人,人一旦围上来人,必定影响人家生意。雨晴并不怨恨人家,还不停地表示歉意,如此反复,市场里姐俩也混个脸熟。过些日子,姐俩再到市场时,依然会被人不时地喊一嗓子:“卖袜子的,今天摆我这里,我去上货,半天回不来。”
姐俩除了千恩万谢,有时候会送上自己的诚意——一双袜子。
午后阳光温热,适合午休,此时市场里除去摆摊的商户,顾客稀稀拉拉。雨晴姐俩今天幸运,上午来时抢了大槐树下的一片地方,这可是风水宝地,等于觅得一把遮阳伞,中午不用再暴露在阳光下昏昏欲睡。
“咋卖的?”一男人喷着酒气,顺手抓起一双拖鞋。
这男人姐俩认识,是市场里大家最不愿意看见的一个人,每次他一出现手里的笔就不停地画小票,大家都得掏钱。他是市场收费人员,高个子,长得排场却留个中分头,油光光的猫娃舔过一样,一看让人想起电影里汉奸狗腿子一类人。
“五块一双。”
“男人伸手又拿两双。”
“这多少钱?
“十五。”
“一分没有!”
男人眼一瞪,露出凶光。说完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盯着雨晴。
雨虹看了雨晴一眼,双眼楞起,盯着那男人。
“要不少给两块钱,我们还没有开张呢!”雨晴缓和了语气。
“这市场就是我家的,你打听打听,我买东西用得着花钱!”
男人说完,拿起装鞋子的口袋转身欲走。
雨晴本能地拽着口袋不松手,她很生气,每次收费撕票时,给他说一堆好话少撕一张都不行,补丁大小的地方和大摊位交一样多的钱。这会想白拿,没门!惯了他这毛病,回头他还来拿。
男人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你们还想在这市场卖不?”
雨晴不吭声,就是不松手,气氛紧张到即刻爆发。
正在这时,对面一卖菜的老者走了过来。看年龄他六十多岁,背不驼腰不弓,因为常年守摊,风吹日晒,老者脸膛黑红,第一眼看到他让人想到三国里的关公。他平时爱眯着眼,卖货时说说笑笑,一旦有让他生气的事情,那俩长眼忽地睁开,目光如炬,不严自威。
“得了,得了,给哥个面,俩小姑娘没见过啥世面,不懂事,算不上和她们生气!”
老者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他说完转过脸,看到雨晴眼一瞪:
“这市场谁不给他老弟个面子,十块钱,够本不?我给你!”
老者去掏钱,高个子男人慌忙伸手拦下,拿出钱夹。老者对雨晴不停地挤眼睛,雨晴拿起口袋里的鞋子双手递过去,换了语气:“我们才来还没有赚到钱,这十块钱算照顾俺们了。”
高个子男人走后,雨晴感激地望着眼前的大爷,老者摆手道:“没事!啥时候包饺子了给我端一碗,我爱就着饺子喝口酒。”
这天下了早市,雨晴给妹妹放个假,不去市场了,家里也该洗洗晒晒了。
“想吃什么?说!”雨晴终于告别了姐俩一天五块钱的生活标准,她现在不用赊货卖了,还可以大声地问妹妹想吃什么。
“茄子卤,捞面条,里面要炒点肉丁。”
雨虹一脸幸福。
“你也换换样,想着吃点好的。”
“你说哩!说话算话!给我买三块钱羊肉串!卖早点那晚上就卖羊肉串,吃家可多,我每天晚上从那里走都使劲吸鼻子闻香味。”
“瞧你那点出息!小时候捡人家甘蔗皮吃,被我揍了一顿你还捡。”
已经十八岁的雨虹,说起吃还是小女孩的神态,这让雨晴更有一种责任感,她要让妹妹吃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瞧见人家吃东西,她那里没出息地流口水。这让雨晴很气恼,也很心痛。
雨晴在小屋门前洗着衣服,房东老头回来了,他没上楼,而是背着手在雨晴的小屋门口走来走去,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洗衣服的水,第一遍洗墩布,第二遍可以拖地,第三遍还可以把墩布洗干净,第四遍留着洗抹布,可以把屋里擦洗的干干净净。”
“大爷,这水还可以怎样节约?”
“洗菜的水也留着,可以洗碗,洗锅。”
老头说完就是不上楼,站在旁边歪着头看雨晴洗衣服。
雨晴照他所说投洗衣服,最后一盆投衣服的水放在门前的台阶处,留着洗抹布。
老头看到这,满意地笑了,他背着手向楼门口走去。雨虹跟了过去,伸出手点捣着他的背。
“甘老头!湿老头!死老头!”
老头只顾走着,全然不知。据说老头听力受损,看样子这也是真的。
雨晴端起碗,看着焕然一新的小屋,心情畅快,小屋虽小,可这是姐俩温馨的小窝。雨虹端着碗坐在床边,大口地吸溜着‘茄子打卤捞面条’,那个香让不想吃饭的人都得多吃一碗。
“李雨晴!戳!”
门外传来女邮递员又脆又亮的喊声。雨晴楞了一下,雨虹也停止了吸溜,这时,又传来邮递员脆亮的喊声:“李雨晴!戳!”
没错,千真万确,是在喊自己,雨晴激动地撂下碗筷。
“我没戳。”
“没戳签个字也行。”
“两件货,永安路邮局,别忘了取!”
邮递员上了自行车,雨晴眼瞅着一团绿消失在胡同里,她举着货单久久地呆在原地。
回到屋里,姐俩兴奋无比,吉林离北京那么远,原本没抱多大希望的一封信,结果又等来了消息。
随后几日,雨晴每天都早早起来跑公园门口专卖起了洗碗布。这小东西不占地方,提着一大口袋,哪里一站都能卖,执法车来了也不怕。四百条洗碗布本钱也要五百多块钱,雨晴想尽快卖完,赶紧把货款给人汇过去,这样还能赊回来更多的货,也可以便宜批发出去。
清早,楼前的路灯未熄,雨晴就推出了自行车,提出一大口袋洗碗布,她今天要去远点的地方——东华门早市。
此时城市还未醒来,早班车带着惺惺睡眼,快速驶过。大街上行人寥寥,街两边的早点铺子传来了开门声,接着是摆弄座椅板凳的声音。
雨晴踩着自行车,清风拂过脸颊带有丝丝凉意,晨曦在慢慢升腾。雨晴扭过脸盯着东方,她喜欢看日出的盛况,在老家时,每当太阳将升起时,她都会跑到自家房屋的东墙根,面向东方,看初阳破晓时的霞光万丈。
行至大栅栏时,雨晴总觉的背后有双眼睛,她猛地回头看去,她看到了一张大白脸。就在她身后不远,一张大白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大白脸往上光秃秃的,这使得那张大白脸向上延伸很多。雨晴看的清楚,大白脸上横着的眼镜后面一双白眼珠正盯着自己,那眼神像苍蝇在寻去处,又像老猫急待到嘴的小鱼儿......
这样的眼神让雨晴觉得耻辱,到底那里穿戴不对才让这样的男人盯上自己。她看看自己的上衣,扣子扣得紧紧的,再看看裤子,裤腿长长的盖到了脚脖。一低头,她看到脚下的鞋子,坡跟的,粉色的,带镂空花的,肯定是这粉颜色的鞋子惹的祸!这鞋子昨早上才买的,一起卖货的一个大姐说她脚上的布鞋太土了,小姑娘就该穿的鲜艳点,带点跟,人洋气,也显得精神。
雨晴回头看后没作声,让这大白脸来了精神。很快,她身后传来小曲儿声,小曲什么词她一句也没听进耳朵,不用听这种男人憋不出什么好屁来。雨晴心里开始发紧,从大栅栏到前门,男人始终和她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而且那淫词滥调声也越来越大。
行到天安门东侧,雨晴抬起头,前面红绿灯处汽车排起了队,交通警察已站在了信号灯下的高台上。这里人多车多了,料他也不敢对自己如何,雨晴松了口气。
果然,等她过去红绿灯后,身后传来声音:“喂!打炮吗?”
雨晴也是才听人说及这个词,很恶心的专用语。她一听立刻愤怒了,猛地刹住车,回过头去。
男人已停下车来,一脚踏在地上,那张大白脸正对着她望。
雨晴眼睛里喷出了火,愤怒积聚而出:“打你妈的头!王八蛋!”
她涨红了脸,真想冲过去,挥起一把大砍刀,把那张加肥加大的驴脸砍去一半。
(九)
这几日拖鞋丝袜卖得火,丹陛华都被卖空了,雨晴补货时不是没色就是没号。年轻女子建议雨晴去天意一趟,她姐姐家的货从温州过来了,她把她姐的摊位位置及电话告诉了雨晴。
雨晴听到‘天意’俩字就不太舒服,上次去天意把钱都丢了,就怪这名字,叫什么不好,非叫‘天意’。不过,雨晴还是决定再去一趟天意,不去取货,家里的那点货根本没法出摊。
雨晴来到了天桥百货商场门前,她一抬头看见了几个大字——天桥百货商场。这几个字下面是一行烫金小字——为人民服务 ,署名——毛泽东。这两行字草书风格,笔力苍劲厚实,龙飞凤舞,大气磅礴,极富张扬之美。雨晴望着这两行字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不是因为这两行字和署名让她激动,而是她又想到了那次丢钱的经历。
雨晴再次跳上15路,心里说不出的感五味杂陈。虽说午后,可车上的旅客并不少,雨晴这次长记性了,跑到车厢最后面站着,扶着一座椅背面,面朝前方,钱也藏到最里面的衣服兜里。
午后的阳光温暖灿烂,整个城市都被照得清清亮亮,车子所经过的地方,虎坊桥,琉璃厂,这都是老北京的符号。车子过了复兴门,来到了民族文化宫,上次丢钱后就是在这发现的,雨晴心里阴郁起来。她望着窗外,眼前浮现出那日丢钱后的场景。
突然,‘嘎’一声,公共汽车一个紧急刹车,车厢中间站着的人冲向了前面,挤成了堆,后面车厢站着的人冲向了中间。雨晴正望着窗外,心思早出窍了,忽地这么一个紧急刹车,她没一点防备,惊慌中也冲向了车厢中间。眼望着要冲向座位上的一位阿姨,她赶紧低下身子,重心下移,可还是没刹住闸。雨晴‘咦咦’地叫着冲了过去,那位阿姨的一只脚正伸在座位外,冲过来的雨晴,一只脚不偏不倚正踩在这只脚上。
“哎哟!”随着一声叫,这位中年女人一脸怒气地站了起来。雨晴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慌忙低下头。
“哑巴吗?踩了人家脚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吗?”
雨晴怯怯地又抬起头,心里,脸上,眼睛里全是歉意。可她一看到女人的脸,吓得又低下了头,她希望眼前这位阿姨能从她的神态中读懂她的歉意。
这位女人五十岁上下,肉包子脸,双目带戾气,两条纹过的眉毛,又黑又粗,像两只老豆虫趴在额头,一眼看去就不是善茬。
“是哑巴还是聋了,没听见我说话吗?”中年女人大声呵斥着。
雨晴听到这句话时,猛地抬起头,在她看来,踩着她脚并不完全是自己的错,是刹车造成的,是惯性的错。再说自己已经用眼睛表达歉意了,一声不吭也是被她吓的,可这老女人不依不饶,说话如此难听,激起了她心中敏感而又羞怯的自尊。
雨晴瞪大眼睛,注视着女人,一眨不眨,是申诉,是抗争,是不屈。雨晴这里一瞪眼,中年女人那里坐不住了,她又一次站起身,冲雨晴而来来。到了雨晴跟前,她咬牙切齿,恶狠狠道:
“外地的吧,才来的吧?教你点规矩!”
中年女人说完,用她带跟的皮鞋狠狠地碾在雨晴的布鞋上。钻心的疼痛,让愤怒的雨晴把头抬的更高了,她克制住即将滚落的眼泪,死死地盯住这个女人。她眼睛里的愤怒升腾着,燃烧着,很快汇成浓浓的火焰,她真想用头使劲对着女人的肚皮撞过去,把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女人撞个仰八叉。
这时,车上传来一个声音:“行了!那么大岁数了,差不多就得了!”
车上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中年女人,冷冷的带着怒火的目光是无声的谴责,似乎发出同一个声音:你也太过分了!
中年女人回到座位上,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些外地来的丫头,不教点规矩她们不长记性!”
雨晴没有拿货,原路返回。回到家中,她脱掉鞋子袜子,抱着红肿的脚掌大哭起来。
这倒霉的15路,让自己受尽屈辱的15路,让自己流尽眼泪的15路,难道是自己的克星?门后的镜子见证了她一串串眼泪。
雨晴哭够了,抬起头,正好看见镜中的人儿。镜子里的女孩一脸的苦大仇深,一脸的哀怨愁容,年轻的面孔老气横秋,一副呆板的神情,看不到一点年轻人的喜气,谁爱看呢?谁看了不误会呢?
雨晴看了半天镜中的人儿,忽然大声责问道:“你为什么哭?人家笑你哭,肯定是你没做好才哭,怨不得人家,说句对不起就这么难吗,你不会笑吗?”
雨晴下了床,走到镜子前,咧咧嘴,表情僵硬,眼神呆板,真难看。自己以前不是挺爱笑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会笑了呢?
雨晴追溯起来,也许是读初中时,那会自己穿着母亲肥大的衣裤很少笑了,常常躲在人群后面。不过那时还有笑声,学习还好,歌声还美,体育运动会上班里的几张奖状几乎都是她拿,在大家羡慕的眼神里还是会笑的。那就是在高中时不会笑了,也笑不起来了,没有新衣服,没有新鞋子,这些还都不要紧,母亲一星期固定的两块钱生活费,让她喝杯开水都是按计划的,吃饱更是不可能了。
应该是那时候,自己越来越自卑,开始离群变得愈加的敏感而又孤僻。
雨晴开始对着镜子练起了微笑,嘴角翘起来,眼睛笑起来,面部协调起来,直练到笑的样子自己看着满意为止。
从那天开始,雨晴没事就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她一边练习,一边实践,卖货时用上。光会笑还不行,还要嘴甜,甜丝丝让人清爽,但不能甜腻腻,那样会让人误会的。那俩让她自卑的小门牙,打小斜着往里去了,与俩大门牙很不协调,雨晴一直不敢张嘴笑,生怕这两只牙影响了自己的五官端正。不过,一次她不小心露出那俩羞涩的小门牙后,一个大妈道:
“姑娘,你这对‘福牙’可不好找!可好看了!你可看好了,多笑笑,笑的越开心,福气就来了!”
雨晴认为大妈是在安慰自己,不过,自从她学会微笑后,再遇到的事情她就能变被动为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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