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黑 老黑不姓黑也不叫黑,小名也与黑无关。老黑的绰号源于当兵后的意外收获。 老黑与我同年入伍,是邯郸地区某县人。其肤色之黑,用我们的话说是:赛张飞,气李逵,堪比老包,与原装原味的非洲土著也毫不逊色。说实话,左看右看不像黄种人,但绝对不是混血儿。 老黑个子高,大概有1.8米,走路晃晃悠悠,椭圆形脑袋,不大;眼睛偏细,若小刀割出一道缝隙;身材瘦削,肩膀略斜,背略弯,这可能是个子高的缘故,也可能是从小干活落下的后遗症。比如本人,打小就担水,双肩就不在一条平行线上。所以,在训练中总是“吃小灶”,单练。 要是光说老黑的“黑”肤色,那就没有意思了,也没什么可以写的。我今天说的不是有关肤色“黑”的事情,而是说在老黑身上发生的几件趣事。 对老黑的关注,不是他的黑,而是他在连队生活中,有别于他人的特异习性,特怕听见“脏”字。你一定认为,他有洁癖。不然。老黑的衣领,与众多战友一样,油脂麻花,闪着油花的那种亮。虽然也缝上白衣领,但不出两天,必与其肤色相配混为一体,不细看分辨不出来。老黑的脚,也不是天天非洗不可,袜子也被汗脚湿透有异味,为人们所诟病。如此人物,所谓怕“脏”字,却由何而来?不要急,且听我说来。 那天早餐,连队鱼贯进入食堂,按班次围在饭桌四周,没有凳子,就站着。桌上摆着四个小碟子:萝卜条,腌黄瓜,煮黄豆,还有一盘发出特殊味道的几块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就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北京王致和臭豆腐。人们不说什么,嘴里蠕动着,就怕菜不够吃。平时,人们围着餐桌,只有一个字:抢。不抢,狼多肉少,菜没了。有时候你看,盘子里几双筷子齐刷刷伸向一块肉,那场景,活脱脱一次菜盘里的战斗,或者是筷子与盘子的交响乐......此时,就有一个来晚的哥们老兵老张,往桌子前一凑,巴了一眼,屏住呼吸,一贯调皮的话语脱口而出:“嗨,怎么和厕所的味儿一样......”就听好几人停住咀嚼,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有人胃里肯定在翻江倒海不安于现状;还有一人干哕一声,猫着腰跑出饭堂,“哇、哇”歪在门边吐出一口口混合物。大家闻声看去:那人就是老黑。这是典型的脏字脏话条件反射综合症,虽然不是啥大毛病,但闻脏字就吃喝不下,这比得病还麻烦。一般人当时感到不好受,过后就没事了,老黑不然,严重过头。 余下的人,心理素质比军事素质过硬得多,无论什么脏话脏字都无奈其何,人少了,虽然不是独享,却是少数人专享,筷子在盘子里自然从容一些了。自此只要场合允许,就有专门说脏话吓走某些人,专享桌上菜肴的人。尤其是节假日改善更甚。一次八一建军节,连队会餐,一桌十二个菜,晕素搭配,有凉有热,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两瓶甜酒一瓶白酒。喝着酒,品尝佳肴,脏话顺着下巴就出来了。且越有怕的就越有人说,有人越怕,说的越有劲。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天南地北方言俚语肚子里有的是,智力虽然不高但明显够用。每到吃饭,说脏字脏话成为必然,有的人也跟着瞎起哄,就为了多分一杯羹。这不,老兵老张指着小杨说:“你看你看,这么邋遢,鼻涕都掉盘儿里了,你以为在漏粉条呀?”那个小杨好像是托儿似的,飞快用袖子擦了一下鼻子——其实啥都没有。好几个人几乎喷出又忍住,硬生生咽下去,但老黑忍不住,闻声色变,条件反射直指其胃,扭身就跑,出门肯定是大吐特吐,吐得不亦乐乎;还有两个停止咀嚼活动,眼睁睁看着美味咽不下也吐不出。更有绝的,当鸡蛋汤端上桌子,老张又说一句:“耶,这咋看咋像婴儿拉的巴巴蛋花汤......”那几个犹豫咀嚼的,再也撑不住了,一齐逃出饭堂。 尝到了甜头,捉弄他人成为一道特殊风景。当然,声音不大,杀伤力很强。总有恶心吃不下去的败下餐桌。聪明点的,就从盘子里拨拉一些菜到碗里,闪人;那老黑可就惨了,闻脏逆反,水米不进,吃不饱,施工训练就没力气。这可是一个壮劳力呀。班长还指望天塌下来的时候,让他顶缸呢。班长心疼也担心:心疼大个子老黑越发干瘦黑瘦身体抗不住;担心班里施工任务不能完成。先是,班长拨半盘菜,让老黑去一边吃,但时间一长,其他战士有意见,只好撺掇排长去找连里,设法让老黑调到炊事班。 有人会说:老黑的问题应该早就有,为什么下连队才会发生?我揣摩:在家里肯定没问题;在新兵连,管的比较严格,新兵一般不敢乱说话,所以安然度过新兵阶段。而到了老连队就不一样了。老兵油子可不管哪一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管你如何想的?偶然的一次,成为老黑暴露弱点缺陷的必然。老黑有幸成为这偶然中受伤最严重的一个,原因也是他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劲。其实,部队里哪儿也会有这些事情发生,有的人能承受,有的人承受不了罢了。 于是,就调到炊事班里。那时候,连队施工任务很重,能到炊事班,走后门也不容易去的,而老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没费事就到了炊事班。很高兴,以为天上掉馅饼砸住自己脑袋哩。也没给班里告别,自己搬着背包就报到了。(我?我不是炊事班的,但与炊事班有关,做给养员的事情。平时没事,就在炊事班帮厨)当然,炊事班喂了十几头猪,新来的就理所当然成了新猪倌。每天三顿,人没吃饭,先去喂猪。戴着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围裙,老黑挑着猪食桶,晃晃悠悠到连队旁边的猪圈去,一瓢一瓢的喂猪,喂完后,靠着猪圈石头墙,眯着看不清是睁开还是闭着的小眼睛,望着猪们抢着吃食,入神呢。奇怪的是,与猪为伴,屎尿相陪,大嗅屎尿粪便之味,他怎么就不反胃呢? 老黑在炊事班,吃饭自然没问题,炊事班一般都是提前开饭,老黑吃饭没有了干扰,不用看菜吃饭,爱舀什么菜,荤的素的,米饭馒头,端着想蹲在哪儿吃都行,想吃多少也没人管,想吃多少菜随意。三年饥荒,饿不死厨子,何况,油水不少,荤素搭配,吃得香,吃得饱,不出一星期,黑脸泛起油光。其实,湖北籍的炊事班班长徐班长也是个爱说脏话的人。但他不说,也不许班里其他人说。徐班长在班务会上严肃地说:“丑话说在前面,都在嘴上挂一把锁子,钥匙放我这儿。先刷牙再说话,要让老黑感受炊事班才是家。谁做不到,我与他没完,别怪我不客气。就这,散会。”徐班长精明透顶,要不人家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呢。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工作。要是不吃饭,干不了活,受苦受累吃亏的还是自己。精明人就是这样炼成的。后来我就寻思:那个班排的人挤兑老黑,就没想想,施工的活计,分摊到谁头上了呢?就算连里再安排一个,谁知道个高个矮天塌下来能不能支撑得住呢? 话说这一年,部队营建,我们连队负责烧石灰。在蒙汉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即石灰山,就地采石,就地烧石灰。时间紧任务重,连队动员过后,就开始准备。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一个连队未动,也得先有人前去安营扎寨。先遣队由十个人组成,炊事班三人,副班长、我和老黑。打前站无非是号房子、起锅灶。吃饭是大问题,所以,炊事班的任务就是找好地方垒锅灶。通风卫生水源等等,都先要勘察好。当然,这用不着我们操心。 石灰山下,有一小小村落,名字叫十间房。顾名思义,虽然不是十间房,但人口不多,房子也不多。村子位于化德县与镶黄旗的交界地带,到镶黄旗就是牧区,而化德县属于农牧混合区。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抬头望去,一眼看不到边的丘陵草原,看不到村庄和人烟。炊事班就安排暂住在一户年轻夫妇家中,没有孩子,屋内很干净。先遣队十几人的做饭就安排在这里。连队带去的家伙什暂时用不上,没有柴火,也没有煤炭,就借用老乡家的锅灶做饭。大嫂,就是那年轻媳妇,主动为我们帮忙。也是,我们也鼓捣不了人家的锅灶。锅不大,但烧的东西不是柴火,也不是煤炭,是牛粪。当地牧人拾取牛粪晒干,垛在房屋周围,或垒成墙,或垒成垛。牛粪干是牧区的主要燃料,做饭还在冬天取暖用。当兵刚到内蒙的时候,到村里,到百姓家,都闻到一股怪味,烧牛粪的味道,呛得不得不捂着鼻子。后来似乎应了孔子说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那句名言,时间一长,就见怪不怪,闻臭不臭了,似乎适应了那种味道,还觉得一天不闻,鼻子就不好受。 第一顿饭烙饼。大嫂和面擀开,放油盐葱花五香面卷好,再做成剂子,很利落。我们乐得轻闲,就在屋外转一转,瞭望一下草原,发一发感慨。闻到香味,我和老黑把在门边张望,见大嫂已经烙好几张饼,锅内放着一张,大嫂坐在小凳子上正歪着头添火。只见她顺手拿起一块干牛粪,扔进灶膛,火一下子旺了起来,然后站起来双手在膝盖上擦了擦,又拍了拍手,就伸手去抓锅里的烙饼,翻面、转几个圈,让烙饼上的饹馇更均匀。继而坐下,继续抓牛粪......就在这当儿,忽听得久违了的干哕声在耳边响起,回头见老黑猫腰跑到墙角处,冲着风头呕吐,全是清水。可以想到,那一顿饭,老黑没有吃。而且在老乡家做饭那三天,老黑都没吃什么。副班长没办法,只好让老黑驾着毛驴车,回到三十多里地的连队。待连队伙房准备好后,才随大部队到来。 一切安排就绪,施工正式开始。一天,开饭过后,收拾完毕,炊事班休息的时候,徐班长说:“闲着也是闲着,今天都要说脏字脏话,越脏越好,越恶心越好。说得好,班务会上有奖。”大家面面相觑,一起盯着老黑。老黑讪笑着说:“看我干嘛?我哪儿脏了?”班长说:“老黑先说,为什么怕听脏字?”老黑嘿嘿一笑说:“我到今儿也弄不明白。可能是小时候吃过羊粪蛋吧?”人们感兴趣追问。老黑说:“两三岁的时候,到街上玩,有人说,看地上黑枣。我就捡起来,放到口中......从那以后,只要听到屎尿粪蛋脏话准吐。”人们哈哈大笑。人们你也说他也说,都说出自己认为最脏的事。有的说:一次到果园看到一个大个的红苹果,偷偷摘下,找没人地方大口就咬,就看见咬过地方有半只活物......有的说:妈妈抱着小弟弟在饭桌旁,小弟弟突然蹿稀,溅到饭碗里,好几天吞咽不下。还有的说,家里吃过米心猪肉,哎呀,猪肉上叽里咕噜的......到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我们说:“班长,该你了。” 班长瞄了一下老黑说:“好,我就说说我小时候的事。就是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俺特别调皮,上学也是捣蛋鬼,老师特别头疼我。我带头捣蛋,有两个个铁杆跟着起哄,我们经常受到老师体罚。我就气不过,想报复老师。就与几个伙伴商量,怎么报复才解心头之恨。那会儿老师都在学校住,星期也不回家。我们就凑在一起,商量干点什么。就说去学校,伺机给老师出点坏。那天上午,我拿着一块粑粑吃,还是热乎的,所以边吃边吹。到了学校,从破墙头爬进去,看见老师刚起床,去茅房了。老师岁数大,大概就是便秘吧,所以蹲茅房时间很长,这是个好机会。见老师进茅房了,我们呢,就溜进老师屋里,我说:都在老师床上拉巴巴,你,还有你,先拉。两个伙伴就圪蹴在床上拉巴巴。我也如此这般,完事就往屋外走,谁知让老师堵住。老师说,啥也别说,谁拉的谁吃掉。两个伙伴傻了眼,看着我。我说:老师,我吃了别再告诉我爸,要不还得挨打。老师说,这可以考虑。我把拉在床上的巴巴,用手捏起,放到嘴里吃了。两个伙伴大眼瞪小眼,无奈只好抓起自己拉的巴巴,放到嘴里。老师哈哈大笑,我们赶快跑出屋子。” 老黑与我们一边听一边大笑,最后笑得直不起腰来。老黑也没有干哕的举动。 我问:“班长,你真的吃了巴巴?” 班长笑着说:“我傻呀。我早晨刚拉过,哪里有?就把粑粑捏吧捏吧放在床上,所以.....”大家开心得捧腹大笑,眼泪跟着笑出来,流到腮边。 都讲过了,班长说:“大家说了半天,老黑你不反胃,也不呕吐,看你纯粹是心理问题。” 老黑扭捏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吃饭就不能听到。” 班长说:“嗯,奇怪了,我们讲了半天,老黑一丁点反应也没有,明白了,看来老黑没病,这个,这个大概叫做敏感型条件反射症。不吃喝,也不犯,只有在吃喝的时候,不能听到看到。弄清楚了,就好办了,大家记住:吃饭做饭不许说脏话脏字,其他时候解禁。奶奶的,憋了我半月了。”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 老黑当了四年兵,就复员回家乡,从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回家改掉这个毛病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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