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17-3-25 20:00 编辑
小引子:品行和智慧都很高超的人,心存天下,不屑于其他;能力和心计都很低下的人,只顾身家,不懂其他。世上如果只长养这两种人,国家可垂拱而治。可惜的是,中才之人太多。
来福是个傻男人。
他生下来被父母遗弃。养父在荒坡上打跑野狗,看破夹袄里包着个青头紫脸浑身发搐的婴儿,尙有气息,赶快抱回家医治恩养。病好后遗下个嘴歪眼斜的锢症。
大跃进吃食堂的时候,来福已是十四五岁,还穿开裆裤,拉屎撒尿不避人。都说来福爹捡来个夜夜愁,苦努巴力,终不得济。
半大孩子正装饭,饿极了,来福跑地里扒红薯吃。人民公社的罚谟峻刻,很多人因顾嘴偷吃被游斗吊打,每有困辱致死者。来福扒红薯不背人,招摇过市的拿回家。干部碰见申斥几句,背脸说:二杵货,没法儿他。蹦精蹦能的人谁敢这样干?
爹娘不曾生养,就来福这单根独苗。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二老托亲赖友给来福张罗女人。也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有个山里头的傻闺女嫁了他。蜜月不蜜,来福对房中之事懵然不知。有个叔伯嫂子抹下脸皮教调他,就差宽衣上床,终于点拨通泰。老婆连年噗噔噗噔屙了四个小子,个个不仿爹娘,长的明鼻大眼,聪明机灵。老年人说他祖上有德,暗中透亮了。
来福爹倍感任重道远。手把手教来福做各种活计。锄地,割麦,撂高粱,扬场,背布袋,拉板车,来福一学就会,干的还踏实。队长说:这主儿是个偏才,给他个劳力工分吧。
用细麻织粪薄子,麦杆织铺床的苫子是来福的拿手活儿。夏末秋初连阴天,劳力们歇工,他闲不住。东家央他织粪薄子,西家央他织草苫子。
他从捻麻经子干起,到织讫下门板,一包脑干完,又板正又麻利。东家中午管顿饭,一个红薯面窝头,一碗芝麻叶面条,来福吃得啪碴啪喳地香。从来不会嫌黑道白。
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来福不请先到。垒锅灶,劈柴,烧火,担水,洗碗,都是他。逢新人拜天地时,闹趣者用锅烟子把来福搪巴得像包公一样,被推到堂前,呲着白牙光笑。年轻人扳着他肩膀问:娃娃是咋生的,他吭哧半天才说:没嫂子的家学不会,惹得大家前仰后合的笑。
来福忙碌一天,东家不过意,盛一盆剩菜让他端回去。来福进家就喊:教里头的肉挑出来,给爹娘先吃,孩们别急!
来福不会说客套话。上谁家借讨东西,进屋先找,拿在手里嘿嘿一笑:我使使。东西借给他,你不用清究,他从来不会忘记归还,更不会昧下。如把东西使坏了,不知道包赔,还褒贬你东西不结实。物主总是说坏了算了,再弄个砣实的给你使。
来福不认识秤星儿,籴回的统销粮总是涨秤。不识数,挣的工分占第一,分不清钱币面额,却没收过假票子。不懂物价贵贱,买回的东西货真价实。很多精得鼻子眼乱眨巴的人都佩服他。
一九七五年闹洪灾,粮管所要加工一批面粉支援灾区。生产队有一套粉碎的机器,想把加工面粉的生意揽下来。队长跟粮管所的头头好话说了两骡车,头头推诿不允。队长窝火,教来福去骂那狗头解气。来福扭身就把队长教的脏话忘了,见了头头信口就说,俺队里人没啥吃,使机器给你磨面,不要钱,管俺吃饱都中。头头没理来福,直接去找队长,说:来福说那话我心酸,就冲这,加工活儿是你的啦!弄得队长一愣一愣的。所长走时丢下一句话:大道理我比你会说!
后来,队里挣了三千多元加工费,家家都分了红。队长在分红会上说,这钱得亏来福。再别说人家二毬,治事比谁都过咬儿。
来福独自进山拉柴,一路上见不完的熟人,打不完的招呼。谁都乐意理他,哪怕说些不照干的话。一板车柴拉下山,路过林场。护林员在隘口设卡盘查。柴里如有湿树枝,每根重罚五元。来福不知道怕,把柴车停在当路上,去护林员屋里讨水喝,拿馍吃。护林员从柴车上抽出一些犯禁的,虎着脸说,这湿枝子没收了,再胡拾掇,连人带车都扣下来,拿你老婆来换。来福光笑,把拉带挎肩上,说:河里沙辙子沉,一个人拉不过去,你还得送我过河哩。护林员摇头无奈:臊气,臊气,一文钱没弄着还得下鳖力!柴车到陡坡下,载重拉不上去,来福便停车张望。无论过往的男妇老幼他都央人家。帮力把车推上坡,一个谢字不曾提,只是嘿嘿一笑。帮力的人也笑。
来福爹在抱第三个孙子的那年病故,来福披麻戴孝,哀不成步。棺材下到墓坑里,来福拉着忙工不让埋土,要掀开棺材再看看爹。见者无不伤心垂泪。来福娘久患哮喘病,整天张口抬肩,常年呻吟床褥。每到入冬,来福老早上山砸干树疙瘩,给娘拢火烤,日夜不熄。四邻八家的婆婆妈妈都来偎火塘,陪来福娘说话。夜里寒冷,来福钻被窝先给娘暖热,再从火塘边搀娘就寝。老太太活到八十五岁,临终前对众邻居说:傻儿比精儿强,不是俺来福,我这把老骨头十年前都上黑锈了。老少爷儿们多照看俺这家儿人,孩窝大小,还有两个憨憨傻傻的······。
俗言人善被人欺。但来福决非善者。平生最恨谁模仿他嘴歪眼斜。对恶意犯忌者,他的怒气电光石火般爆发,恶斗不择方式,不计后果。有个插队的知青当着众劳力,学来福的面相,冷不丁一块石头飞上去,头上凿个大窟窿,血流如注。来福并不罢手,掂张铁锨撵他拼命。几个人拽着拢着,好言劝哄才消停。知青捂头跑到医院自费包扎,回来还遭众人数落,没一人评他的理。
强弱无定势,几十年来,无论世道如何艰险板荡,来福浑然不晓,而其锋芒竟无人摧折。
来福没有言传家教,全以醇正率真影响后代。四个儿子娶了四房媳妇,全都孝顺勤谨。出奇的是娶媳妇不花钱,四家亲家都说啥也不图,图个女婿走正道,能养住人。办喜事时热闹东京,街坊邻居都来贺喜,不讲吃喝,但念来福家祖孙三代的好。来福老两口脸上被墨画上眼镜和纵叉胡子,端坐堂上,双手直直地抚着膝盖,接受一对新人的跪拜和众人的贺彩。人人都说,能踢能咬的户也没来福家称心得劲。
来福年轻时出力大,老来落个颈椎病,脖梗痛,头晕,吃了很多药总不见效。痛急时跑到爹娘坟上哭,哎吆皇天地埋怨爹娘不能管他。几个媳妇可怜公公,搀他回去,赶紧打电话给在外打工的弟兄们。四个儿子一起请假回来,给爹请医问药,多方调治才得痊愈。兄弟妯娌一商量,干脆把地课出去,省得老头看见农活急,挣性去做。
现在好了。六十多岁的来福吃的胖耷耷的,穿着儿子给的不太合身的员工服,颠着蹒跚的脚步,走亲戚,会亲家。无论多远从不坐车。回来时或背一裢大蒜,或掂一嘟噜莛子锅拍和笤帚。媳妇嚷他,现在都不稀罕这,以后别往家拿啦。来福嘿嘿笑:我不要,人家撵多远,非给不中。
伟人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一文的结尾,提出了完人应具有的五种德行。当年只知道背诵宣传,后来才渐渐明白,世上的确难找这五德兼具的人。
仔细律量,来福倒是很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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