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树下,淋着细雨做梦,梦见湖水决堤,她在水里挣扎几下后消失。当时我坐在岸边,捻着胡须微笑,斜阳照在眼里,留下她的影子,然后串串晶莹流淌成一条河,在我脸上画着浑浊的漩涡。
很多年前,我在湖边种下一棵苹果树,她笑着说那棵弱小枯黄的树长大以后结的果实一定不是苹果,最多只是红豆。从此就笑称我的苹果树是我的爱情树。我笑着敲她的脑袋:“如果有一天我的树开花结果了,一定不给你吃。”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晚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坐在小树旁,看她一只两只地数着萤火虫在月亮下编织自己的梦。
她出嫁的那天,我的苹果树开花了。她穿着红丝绸的绣花小袄轻轻地拨开苹果枝,把嘴贴在苹果花上闻花香。我站在不远处呆呆看她盘起的发髻,想着如果摘一朵苹果花插在她的发髻上,那么她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了。她转过头对我幸福地笑,我的心就在那一刻倏地死掉了。
第一年,我的苹果树开了零星的几朵花,却没有结一个果。站在树下透过枝桠看天上的星斗,星星眨着眼睛笑,月亮却躲在更远的地方哭。我甩甩自己的头,便有她唧唧喳喳的笑声从树的枝桠里传过来,我静止下来,声音也嘎然而止。那个夏天特别长,满树的叶子已经是遮天的绿荫。
她归家的那一天,身边是个高大英俊的后生。他挽着她的手看起来很有力,她依然笑着,春风一样的和煦。吃饭的时候,她挨着我坐,一箸子一箸子地给我夹菜,一边笑着给那个后生介绍说:“他最喜欢吃辣的东西,第一次和他吃饭,他用辣椒油泡饭,吓得我都不敢吃饭了”。大家哈哈地笑起来,后生也对我轻轻点着头笑,我亦点头回礼。后生身上我看不出讨厌,当然也没有办法喜欢。
第二年,我的苹果树又开花了,大片大片的白。几天的光景,花凋谢后便有小小的青青果实露出来。我很欣喜,每天都要跑去看苹果树的果实。当苹果长到乒乓球大小的时候,我便躺在苹果树下的绿荫里,用扇子遮住脸闭着眼睛做梦。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身上,我便在阳光的温暖里睡去。梦里,有她玲珑的笑脸,顽皮的笑声。印象里她似乎从来没有哭过,尽管那一次脚下踩到蛇惊呼后跳起,脸色苍白地紧紧抓住我的衣角,也没有见到她哭。风吹过,一片叶子飘到我的额头,我从梦里醒来,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苹果越来越大了,我留在苹果树前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我学会和苹果说话,听苹果讲成长的故事。苹果说:下雨的时候我很贪婪,因为我需要更多的水分。我点着头,她便插嘴调皮地说:“你吸收了再多的水分也长不大。” 。苹果追着她问为什么,她说:“他种的是红豆,你要是长大了就不是红豆了。”苹果便坐在角落里哭,很伤心的样子。 我安抚着苹果,敲她的脑袋。她对我傻傻地笑,笑靥里的顽皮是穿过皮肤流至心底的可爱。
我便更加懒散地留恋树下的光阴了,我的田里长满了荒芜的小草,我的夏天在苹果和她的嬉闹间流逝。
我的苹果果然没有长大。
知道她出事的那天,在江边我看到她膨胀的身体,在水里泡了三天的她的脸依然挂着笑意。后生坐在我的身边,沉默着像个没有生命的实体。家人都在哭泣,亲戚都在喧嚣,唯有他和我安静地坐着。
秋天来了,苹果熟了,红红的缺少水分的小。她去了水的世界,带着她一直的幸福还有她幸福的结晶。后生一天一天的消瘦,我却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做梦。没有悲伤也没有哭,梦里轮回,她俏皮地说:哥,你看你的红豆。我抬眼看满树的苹果,已经化作满枝头的红。我的树结果了,她在大口大口地啃着果实,我对着她笑,她便在我的眼里慢慢地升华,一点一点地融进我的心里。
我精心照看我的苹果树,苹果树下快乐着我的梦。
打雷了,下雨了,我不愿醒。
天知道,梦醒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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